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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一章 錦衣帥請罪添兵 顏氏女鳴冤擊鼓

  「啪!」

  一個青瓷酒盞在盛怒之下被摔得粉碎。

  酒杯舉到唇邊,谷大用將飲未飲,看著地上碎瓷微微皺眉:「老丘,請你來是喝酒慶功的,好端端摔杯子作甚?」

  「慶他娘的什麼功?!」丘聚橫眉反詰,「不過捉瞭幾個江湖匪類,我東廠的人損兵折將,這責又該由誰來擔承!?」

  無怪丘聚大發脾氣,此番折瞭陸坤、公羊柏、烏金三人,計全、石雄兩個又身受重傷,三五個月內怕是不堪大用,再加上骨頭早已涼透瞭的卯顆掌班崔朝棟,東廠十二掌班折瞭近半,可謂損失慘重。

  「這些追名逐利的江湖人物又不難找,過些時日再招攬上一批也就是瞭,犯不上為這點事大動肝火……」谷大用又滿上一杯酒,遞與丘聚,「來,喝酒!」

  「話是這麼說,可他們幾個都是你我這麼些年一手帶出來的,再換上一批人,怕用起來就沒這般順手瞭!」丘聚怏怏幹瞭一杯,兀自鬱悶。

  「是啊,畢竟還有多年的香火情分在,冷不丁得知他們的死訊,咱傢心裡還挺不落忍的……」谷大用不知是真是假地揩拭瞭下眼角。

  對谷太監突然這番多愁善感,丘聚嗤之以鼻,適才還在勸解自己不用掛懷,轉眼又演這出傷春悲秋的戲來給誰看。

  谷大用不去費力猜丘聚心思,隻是嘆瞭聲氣,無奈道:「可有什麼法子,人都已經死瞭,咱們隻有全力追查兇手,給他們幾個報仇雪恨,也算盡瞭一場主從情分,老丘,西廠有什麼能幫上忙的,你盡管說就是,咱傢我絕無二話。」

  谷大用一腔義氣熱血,丘聚權當沒聽見,他心中計較的是另一件事,憤憤不平道:「不過幾個草莽宵小,真心想應付那法子還不隨手拈來,照咱傢的法子封堵住顧府四周,若不受縛便給他來個箭弩齊發,就是大羅神仙他也翻不出天去!」

  「不知丁壽那小兒安得什麼鬼心思,非要將人都放出城去收拾,今日結果,都是那小子策劃不周,調派不力所致,老陸他們幾個折得真是他娘的冤枉!」丘聚自問若由他來主持佈置,斷不會有這些莫名損失。

  「消消氣老丘,你又不是不曉得劉公公對壽哥兒的看重,此番讓東西二廠全力配合,也是有栽培之意,那孩子雖說隨性散漫,但也確有一股子靈性,有劉公公幫襯著,將來成就不可限量,少不得你我將來還要仰仗著他,咱們有以前東廠的情分,諒他也不會虧待……」

  「哼!」丘聚猛地一捶桌案,桌上杯盤嘩啦啦一通脆響,打斷瞭滔滔不絕的谷大用,丘聚寒著臉道:「看那黃口孺子的臉色過活,咱傢不如死瞭算啦!」

  谷大用微微一怔,轉瞬苦笑道:「不然還能如何,劉公公可是鐵瞭心護著他,老弟,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別看咱們仨相處瞭幾十年,你我二人的面子加起來,在劉公那裡怕是還比不得那哥兒呢……」

  「那小子任性妄為,貪欲過甚,見瞭漂亮女人便不知個輕重,這幾年闖出多少禍事來!哼,不好生訓導調教,隻是一意回護給他擦屁股,這般縱容下去,早晚有被他拖累牽連的那一日,屆時後悔怕是都來不及,我看他也真是老糊塗瞭……」

  「噤聲!」谷大用急聲提醒,轉目看看四下,復又哈哈大笑:「老丘,我看你是真的喝多瞭,酒後亂性,胡說八道!」

  「咱傢隻怕自己是酒後真言,一語成讖!」丘聚抿唇冷笑,忽然揚眉問道:「不知這位丁大人,眼前又在幹些什麼?」

  谷大用自斟自飲,慢悠悠道:「錦衣衛一舉破獲白蓮教謀逆大案,自是在禦前領功受賞咯!」

  「嚓」,丘聚手中的酒杯又被他捏成瞭一攤瓷粉……

  ***    ***    ***    ***

  「臣不敢領功。」

  乾清宮內,丁壽跪階請辭。

  「臣沐君恩,忝掌衛事,緝盜捕賊本是分內之責,不敢妄求升賞,況因臣一時之疏,致數百無辜百姓死傷賊手,無顏領功,乞懇陛下降罪。」二爺並非說說而已,果然在禦前請罪。

  封賞都不要瞭,這廝幾時轉瞭性子?莫說禦案後高坐的小皇帝納悶,便是兩旁與會的閣部重臣也暗自稱奇。

  雖說此番潛入京城的白蓮教徒皆是大行堂精英骨幹,可也不是每個人都是鐵嘴鋼牙,況且即便你真個渾身是鐵,詔獄中也盡有手段教鐵人開口,費瞭番工夫便撬開瞭幾個人的嘴,當得知這幫膽大包天的逆賊入京是為瞭潛入皇城行刺皇帝,著實將眾人驚出瞭一身冷汗,盡管所有人都不相信憑著幾百個腦子發熱的逆賊奸徒可以攻入守備森嚴的皇城禁地,可那些份血跡斑斑的供狀上白紙黑字寫得分明,眾口一詞皆是如此,由不得他們不信,錦衣衛便是再狂妄胡為,也不會虛構出此等荒謬詞狀。

  今上並無骨肉兄弟存世,後宮又無所出,倘若有何不測,難保各宗支親王中不會有人覬覦皇位蠢蠢欲動,況且還有散佈各地如野草般剿之不絕的白蓮教徒推波助瀾,一個不慎便是天下動蕩不安的亂局,群臣思來不覺後怕,心中俱是慶幸不已。

  當然要說唯一對此有些糾結的,怕就是那位被計劃行刺的正德皇帝本人瞭,他早厭倦透瞭皇城之內枯燥乏味的無趣日子,驟聞白蓮教逆謀,震驚之餘竟還有幾分期待,好歹也習練瞭多年武藝,整日帶著那些養豹勇士騎馬射獵,正愁無處施展,剛好拿這些反賊練手,當得知雖然主謀首腦未曾落網,也不曉賊人打算如何行事闖入禁中,但丁壽信誓旦旦確認近乎所有賊人已被一網成擒,斷不會再有起事之力,群臣額手稱慶之時,唯有朱厚照小皇帝看向丁壽的目光中添瞭幾分失落幽怨。

  心中埋怨是一回事,但人傢盡心辦差總是該賞,後軍都督府都督僉事,賞蟒袍一襲,玉帶一條,白金五十兩,實惠雖是不多,但面子絕對是有的,照丁二爺往日張揚顯擺的個性,怕早就屁顛顛領旨謝恩瞭,怎知他謝是謝瞭,竟出乎眾人意料,是「謝絕」來著。

  「大金吾引蛇出洞之計端是巧妙,期間雖有些許紕漏,也是迫於無奈,並非本意,正所謂瑕不掩瑜,似丁大人此等奇功如不受賞,皇明法之安在?」李東陽捻須微笑,順便向身旁王鏊使瞭個眼色,這小子怕是記恨著西北歸來群臣彈劾的舊事,你也不妨勸上幾句,寬解其心。

  王鏊自然領會老友心思,雖然素瞧丁壽不順眼,但震澤先生也不能否認他此番的確立瞭一件大功,著實該獎,幹咳一聲,心不甘情不願地沉聲道:「功是功,過是過,丁大人拿賊之舉功大於過,合該升賞,我等俱無異議。」

  「臣等附議。」兩位內閣大佬都這般說瞭,其他重臣也紛紛附和,可謂給足瞭丁壽面子。

  「自古功不掩過,臣之微功有賴都察院、順天府同僚及五城兵馬上下官兵通力襄助而得,非臣一人敢領,然百姓遭難,卻全因臣下一念之差,陛下如不治臣之罪,臣心難自安,也不敢覥顏再掌衛事。」丁壽較真起來,群臣送上門的臉面他是渾沒打算接著。

  這小子是給臉不要臉啊,眾人面面相看,屬實沒瞭法子,焦芳等熟知丁壽脾性的人暗自揣度,莫不是嫌封賞輕瞭,行的以退為進之計?若果真如此,我等可要推上一把,賣個順水人情?

  幾人心頭盤算,紛紛覷向瞭禦案旁側身侍立的劉瑾,隻要劉太監示意,他們立即奏議加大封賞,便是給丁南山請封個爵位也未嘗不可。

  眾人翹首企足,劉瑾卻仿佛老僧入定,一雙老眼半睜半閉,好像半個字都沒聽進耳朵,這可教焦芳幾個摸不著頭腦,暗道自己莫非想得差瞭。

  「老劉,你看如何是好?」丁壽說得果決,朱厚照還真怕逼急瞭這位撂瞭挑子,可要說治罪麼?即便心中有些埋怨他讓自己失卻瞭一次大展身手的機會,可遠沒到讓龍顏震怒的份上,就小皇帝心底來說,還真舍不得處置這個傢夥,隻好本能地向身邊最信任的人來求主意。

  皇帝問話,一直古井無波的劉瑾終於有瞭反應,身子微微一躬,抿唇笑道:「依功行賞,論罪責罰,陛下您看,這帶瞭幾天兵的人就是不一樣,已然明瞭賞罰分明的道理瞭……」

  「哦,對瞭,他如今還在神機營裡有差事呢,」小皇帝險些將這檔子事都忘瞭,開懷笑道:「不錯不錯,嚴號令、明賞罰,確是治軍之道,看不出,你還真有幾分將才!」

  「老臣聽聞此番緝拿白蓮逆黨,神機營也多有斬獲,誰能想素來綱紀頹弛、疏懶成風之三大營,一經新人振刷,便轉弱為強,堪得大用,陛下慧眼識人,臣等萬萬不及。」焦芳瞅準機會,立時相機進言。

  「陛下宸衷明斷,臣等不及。」群臣齊聲頌揚。

  朱厚照更是開心,不過轉念間又犯起愁來,低聲道:「老劉,你看他定要請罪,該作何處置?」

  劉瑾垂目低眉,俯身輕聲稟道:「陛下明見萬裡,適才不是說過」嚴號令、明賞罰「麼,丁壽有功不假,但其擅調神機營出城,慮事不周,以致百姓無辜蒙難,其罪也是非輕,縱然功過相抵也是便宜瞭他,照奴婢淺見,再罰他半年俸祿,略施薄懲,已是天恩浩蕩。」

  「罰俸半年?!」朱厚照驚呼出聲,立功不賞也就罷瞭,還要扣人薪俸,豈不是寒瞭人心。

  「臣領旨謝恩。」丁壽接話那叫一個幹脆利索。

  「啊?朕並非此意……」

  「陛下若還要加罪,臣也甘心領受。」

  「你……算瞭,就這麼處置吧。」朱厚照也來瞭脾氣,心道反正你小子有錢,半年不領俸祿餓不死你那一大傢子。

  「丁壽,你可還有他事?」見這位爺上趕著領瞭罰還賴在地上不肯起來,朱厚照沒好氣問道。

  「陳啟萬歲,此番緝捕江湖劇賊,剿平白蓮亂黨,神機、巡捕二營及廠衛官校出力非小,乞陛下量給充賞。」

  「這不消你說,兵部議處後奏上便是。」朱厚照心不在焉,論功行賞的道理他豈會不懂,隻有你這傢夥一門心思領罪受。

  聽得與兵部相關,劉宇急忙離座朝上行瞭一禮,「臣遵旨。」

  「巡捕營巡邏捕盜,責職都門內外,然京師人口眾多,奸宄之徒隱匿其中,作奸犯科者捕之不絕,地方失盜屢有生發,內外巡捕現僅有馬步官軍八百餘人,捉襟見肘,臣懇請陛下抽調京營勇士充實營伍。」

  白蓮教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群臣聽瞭紛紛點頭,俱覺丁壽言之有理,巡捕營增加人手維護京城治安,大傢在京城裡住著也更加安心踏實,李東陽率先道:「陛下,丁大人所言確是謀國之見,請萬歲明察。」

  朱厚照頷首同意,問道:「那增調多少為好?」

  丁壽欣喜雀躍,興奮道:「也無須多瞭,抽調一萬健卒即可。」

  才回到自己位置上的兵部尚書劉宇險些一個趔趄栽倒,本來捻須看熱鬧的保國公朱暉更是下巴一疼,生生扯斷瞭幾根胡子。

  一萬精銳?你也不怕風大閃瞭舌頭!京營真正銳卒如今也不過六萬出頭,都是各營武勛的心肝寶貝,你巡捕營張嘴調出一萬去,那些人還不來尋老夫拼命!!

  「陛……陛下,此事不妨從長計議,操……操切不得啊!」丁壽的獅子大開口屬實把劉宇驚到瞭,連舌頭都開始打結。

  「從長計議?都門安危幹系重大,禍福旦夕之間,豈可容得司馬遲疑延宕?」丁壽眉毛豎起,二爺功都不要瞭,還白貼半年俸祿,你們連這點面子都不給,真當爺們好欺負吶!

  「這個……」劉宇求救地看向朱暉,這可不是老夫一人之事,國公爺你也得說上幾句啊。

  「緹帥之意甚善,隻是巡捕營內外把總連同委官人等不過十數人,驟添一萬軍士恐兵多將少,一時難以調派適應,依老臣之見,不妨由京營調撥……」朱暉目光在劉瑾與丁壽之間顧盼不休,心頭盤算良久,伸出三根皺巴巴的手指,咬著後槽牙道:「三千人!」

  「三千勇士連同巡捕營原先軍士合計三千八百二十人,另揀選二百名精銳驍卒加給行糧,立為尖哨,俱歸緹帥調遣,所需馬匹由太仆寺調撥,如此可好?」老朱暉說得客氣,心頭都在滲血,京營每個營頭分攤近三百人,應當不會引得太多非議,隻是不曉得這個還價能否滿足這位錦衣帥和他身後劉太監的胃口,國公爺此時心中還真有些忐忑。

  「保國公之議如何?」朱厚照向丁壽問詢。

  「四千人?」與心理預期的落差太大,丁壽有些不情願,礙著與朱暉的交情在,又不好翻臉駁斥,隻得點頭道:「臣無異議。」

  朱暉長出一口氣,難得這潑皮給面子沒有撒潑耍混,這關算是過瞭。

  成國公的心在肚子裡還沒落下,又聽丁壽道:「啟陛下,巡捕營官軍雜支月糧僅為四鬥五升,遇小月尚要扣去一升五合,巡捕官軍日夜巡邏,有警而出,辛勞之餘常有殺身之患,而一月所得遠不及內監軍匠,其苦實不堪言,請陛下宏恩廣佈,比照京中各營勇士之例發給糧廩,以振軍士報效之心。」

  「巡捕官軍的月糧如此之少?」朱厚照微微錯愕,看向身旁劉瑾。

  劉瑾迎著皇帝目光微微頷首,朱厚照眉頭一皺,喝道:「豈有是理,軍卒食不充饑,如何能陣戰迎敵!」

  「陛下,軍中月糧均有常例,至於丁大人所請麼,究竟可與不可,不妨問問兵部、戶部的二位尚書大人……」劉瑾眼光一轉,看向下面。

  劉宇與顧佐急忙出列,躬身回道:「丁大人所言的確切中時弊,巡捕營日夜操勞,遇警調用,非尋常衛所軍士可比,理當各支月米一石,臣等料事不周,請陛下降責。」

  開玩笑,劉瑾行事何須問過他們意思,劉、顧二人心知肚明,這是順個梯子教二人爬,他們隨聲應和也就是瞭。

  既然兩位尚書知錯就改,朱厚照也無意深究,點頭允瞭二人奏議,才要讓眾人散瞭,怎知丁壽這傢夥今日好像沒完沒瞭。

  「臣檢視內外巡捕官軍,多有衣不蔽體,鞋帽不全者,有礙觀瞻,有辱軍容,請陛下施恩給賞衣鞋,以壯軍威。」

  討完錢糧又要衣帽鞋襪,朱厚照已經煩得有些頭疼,擺手道:「此等瑣事擬個條陳轉司禮監批覆即是。」

  丁壽心滿意足,眉開眼笑著叩首謝恩,「謝陛下……」

  「不可。」冷不丁忽然插進來一嗓子,丁壽連同小皇帝俱覺意外,循聲看去,卻是工部尚書李鐩快步走瞭出來。

  李鐩先向座上朱厚照行瞭一禮,又向丁壽頷首示意,略帶幾分糾結道:「工部負責制備衣鞋,誠知丁大人適才所言句句屬實,振聾發聵,所見鞭辟近裡,切中要害,所想更是高瞻遠矚,未雨綢繆……」

  「司空有話明說即可。」丁壽輕挪瞭下微感酸麻的膝蓋,奶奶的,沒見二爺請罪後就一直跪著麼,站著說話不腰疼是不是。

  禦前遭瞭丁壽搶白,李鐩臉色更是難堪,斟酌道:「不過麼……工部承造的胖襖褲鞋本是專為各邊哨探夜不收等極邊官軍寒苦之用,其次則分撥征調之官軍侍衛,按例……其他諸役不得濫請。」

  「司空是說在下為巡捕營關領衣甲之事乃是濫請咯?」丁壽陰陽怪氣,心道你們工部的那筆爛賬爺還沒找機會和你算呢,竟然還有膽子跳出來壞二爺的事,往日還真是小瞧瞭你李時器。

  「絕無此意。」李鐩都快哭出來瞭,硬著頭皮道:「老朽隻是憂心,此例一開,京內其他軍匠工役等紛紛依例奏請,萬一邊事有警,戊字庫積存不足,恐釀大禍,絕無指摘大金吾之意。」

  「好啦,不消為此事多費唇舌瞭,」朱厚照是真的聽膩瞭,定斷道:「巡捕營所請衣鞋,按數撥給,不著為例,其餘各衙門不得援引,就這麼著吧,散瞭!」

  李鐩擔憂盡除,連忙謝恩,丁壽卻急聲道:「陛下,臣還有一事奏請。」

  「還有何事?」小皇帝才抬起的屁股不得不又重坐瞭回去,蹙眉不豫,這傢夥今日怎地婆婆媽媽的。

  丁壽好像沒看見皇帝臉色,自顧道:「本衛五所旗校及七所鎮撫司軍士數少,不堪使用,乞以戶內餘丁收充軍役,給之月廩冬衣,以充諸役。」

  「錦衣衛人手不足?」事關天子親軍,馬虎不得,朱厚照強捺著性子,手指敲敲禦案,疑惑道:「新招軍士打算作何役使?」

  「身為軍士,自然隨軍征調之用,不過新卒不習戰陣,當先以操練演陣為主,」丁壽笑得沒心沒肺,「隻是臣身兼數職,著實分身乏術,請將新選軍士及巡捕營內外官軍與神機營將士共同操練,如此一舉數得,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伏請陛下恩準。」

  莫說周遭那群人老成精的閣部重臣,連小皇帝都明瞭丁壽這是變著法的擴充巡捕營兵員,不過錦衣衛本就有維護京城治安的責任,與巡捕營也算殊途同歸,朱厚照也懶得計較,隨口問道:「那你打算新征多少錦衣衛旗校軍士?」

  丁壽還真掰著手指低頭算計瞭一番,隨即仰起頭來沖皇帝齜出一口白牙,一臉諂笑道:「其實也用不上許多,有五千人足矣……」

  ***    ***    ***    ***

  「哥兒,手底下又多瞭八千餘人,該開心瞭吧?」乾清宮外露臺上,劉瑾扶著漢白玉石雕欄,戲謔問道。

  「小子搭上瞭半年俸祿,一萬人還生給打瞭個八折,算是差強人意吧……」丁壽搔瞭下鼻子,一臉無奈。

  「天下事豈能盡是十全十美的,有個八成也就該知足啦!」劉瑾拍著丁壽肩頭,言笑晏晏。

  「人手上少瞭兩千也就算瞭,我本想著給巡捕營官兵每年都討上一領衣甲呢,結果來瞭個下不為例,都是李時器那老東西壞事!」丁壽望著沿高臺甬道向宮門行去的李鐩背影,恨得咬牙切齒。

  「每年都討上一套?你還真是貪心不足啊!」劉瑾微微一怔,隨即搖頭失笑:「上直官旗將軍等也才三年關領一次盔甲,熬得六年方有一身絳紅氈襖,你這奏議莫說李鐩,外廷任是哪個人也不會答應!」

  「兵仗局和內庫裡軍器堆積如山,我手下那幾個人一年才能用上幾件啊!」丁壽暗自不服,單聖駕親郊時圍壇、守衛九門及各路擺隊軍兵就要從內庫調取九萬餘副盔甲,且護駕事畢可都是要交回的,隻這些數目便足夠擴編後的巡捕營官兵支領一二十年綽綽有餘。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傢同是在京中當差,為何隻有巡捕營可特例關領,其他營伍官兵及供役者豈能心服?」劉瑾回身點瞭點丁壽胸口,「人心這玩意兒,一旦不安分瞭,可不知會生出些什麼亂子來……」

  「那就也給他們發就是瞭,教我說啊,咱大明的兵役屬實清苦瞭些,便是一年給上一套衣帽鞋襪,也不算過分。」丁壽撫著被劉瑾戳中的前胸低聲抱怨。

  「你說得輕省,京城內外各營頭幾十萬軍兵,五寺六部還有多少工匠雜役,一人每年都領上一身衣服,工部的節慎庫掏幹凈瞭也支應不起,你這是要逼得李時器他去上吊啊!」劉瑾指著丁壽笑罵瞭一聲。

  「說到底,還不是沒錢鬧的,公公,咱說句心裡話,大明的賦稅還是偏低瞭些,若是能再廣開財源,莫說發上幾身衣服,養軍安民還能幹多少大事,您老又何苦整日為著籌措那幾兩銀子發愁呢!」

  「話雖如此,可地方上百姓的日子也不好過,除瞭繳納賦稅,還有各種應役差遣,這些年年景不好,災禍頻仍,百姓不可再添負擔瞭……」劉瑾悵然一嘆,頗透出幾分疲憊無力。

  丁壽看準時機,湊前道:「公公,以前跟您老和萬歲念叨過開海的事……」

  「那件事以後再說……」劉瑾蹙眉擺手,打斷丁壽,扭頭見他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莞爾寬解道:「如今還不是時候,急切不得。」

  「是,小子明白。」丁壽悻悻道。

  「你啊,還是欠瞭些穩重……」劉瑾發出一聲苦笑,「罷瞭,不談這些瞭,康狀元守制丁憂,準備護送老母靈櫬返鄉,你陪我去送上一程吧。」

  「公公,我……」丁壽一臉為難,他和康海雖沒多少交情,但這種婚喪嫁娶的場面事應付一番也沒什麼大不瞭的,隻是康對山在劉瑾眼中屬於典型的「別人傢的孩子」,隻要二人當面,沒事不是教丁壽向人傢請教學問,就是讓他多學學人傢品行才情,丁壽不勝其煩,連帶著對這位對山先生也是能避則避,敬而遠之。

  「怎麼?」劉瑾眉毛一挑,不滿道:「狀元公痛失慈萱,你們同殿為臣,連這點人情世故都不通麼?」

  「公公誤會瞭,小子沒有此意。」丁壽連連擺手解釋,他總不好說是因為厭倦瞭劉瑾老將南山和對山放在一起比較才不願去吧。

  正當丁壽無可奈何,準備硬著頭皮應下時,終於來瞭救兵,「劉公公,丁大人……」乾清宮內侍張銳踏著碎步來到近前,向二人躬身行禮。

  「陛下有事吩咐?」劉瑾神情立時一凝。

  「無甚大事,隻是傳丁大人一同用膳。」張銳臉上陪笑,躬身回道。

  瞌睡來瞭送枕頭,丁壽真想抱著張銳轉上一圈,為免得意忘形,還故意裝出幾分糾結道:「公公,您看我這……」

  「罷瞭,咱傢自去便是,你去陪陛下吧。」劉瑾無奈揮手,又不忘叮囑瞭一句,「不要再自作聰明……」

  ***    ***    ***    ***

  「你就是自作聰明!」小皇帝吐沫星子噴瞭丁壽一臉,猶自喋喋不休:「不就是增兵請賞這點小事麼,至於弄這麼一出」以退為進「來,好好說我便不能允瞭?和我鬥這個心眼你有意思嘛?」

  丁壽這計策施展得著實有些拙劣,小皇帝略一琢磨便回過味來,將丁壽罵得狗血淋頭。

  丁壽用袖子護著面前的幾道菜,望著另外已被朱厚照口水殃及荼毒的大半桌菜肴,暗自嘆息:好好的一個糊辣醋腰子,看來二爺是沒法吃瞭。

  「朕問你話呢,你倒是說啊!!」朱厚照口若噴壺,都快懟到丁壽臉上瞭。

  好不容易等小皇帝閉上瞭嘴,丁壽抹瞭把臉,嬉皮笑臉道:「臣屬實冤枉,臣有點小心思不假,卻非是針對陛下,而是沖著兩班朝臣使的,萬歲也曉得錦衣衛為天子爪牙,無時不受外廷猜忌,連臣一趟西北之行都被他們無事生非大加鞭撻,他們怎會眼睜睜容得臣添置人手,擴充羽翼……」

  朱厚照眉頭一擰,就要開口,丁壽搶聲道:「臣曉得陛下體諒,自會成全臣下,隻是臣覺得為這點小事讓陛下勞神與那些左班官兒爭辯論理,大可不必,莫不如臣主動認罪服軟,讓他們也覺得順理成章來得順遂便利。」

  小皇帝冷哼一聲,撇著嘴道:「要不是看在你這點忠心份上,就沖你三番兩次的對朕使花花腸子,就該治你的大不敬之罪!」

  「反正臣此次處置也確有失當之處,罰俸也是罪有應得,陛下若還不解恨,要如何加罪臣也領受瞭。」丁壽一拍胸脯,光棍得很。

  「見好就收,別蹬鼻子上臉啊!」朱厚照沒好氣道,他如何看不出丁壽此時根本沒有請罪的意思。

  既然這熊孩子覺得自己被疏遠瞭,那二爺就給你來回剖肝瀝膽,直來直去,丁壽打定主意,笑道:「其實保國公也不愧老於軍伍,所言的確不假,臣思想來這巡捕營還是將官太少,雖有內外把總指揮分管,但這些人互不統屬,恐臨事推諉,貽誤軍機,臣想著京城內外各添置一名參將都指揮,統管內外巡捕官兵,一旦生事,統一調派,便是歸罪,也好責有攸歸。」

  「歸什麼責?往哪裡歸?你提督的巡捕營,出瞭什麼大事小情你也脫不開罪責!」朱厚照指著鼻子又給丁壽洗瞭把臉。

  發泄完一肚子怒氣,小皇帝氣息稍順,才道:「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便按你的意思辦吧,擬出人選報給兵部也就是瞭。」說完又不忘狠狠瞪瞭他一眼,「這般有事直說,隻要有理有據,朕又不是無道昏君,豈有不依的,少給我使什麼苦肉計來!」

  丁壽涎臉一笑,「便知陛下舍不得看臣受苦……」

  「去去去,別肉麻瞭,害朕一會兒連飯都吃不下。」朱厚照袍袖連擺,一臉嫌棄地回到瞭自己座位。

  你用不下飯能怪我麼?宮廷膳食難吃您找光祿寺的廚子去啊,丁壽看著面前沒被朱厚照「禍害」的幾道菜,同樣是一臉苦相,好像自己忙瞭半天也沒護住什麼吃食,一盤倉粟小米糕、一碟芥末苦菜根,還有一盤炒苦瓜,朱元璋當皇帝後為示子孫知外間辛苦,規定禦膳中必要有民間百姓吃的野菜和粗糧,您老要教育孩子我沒意見,可讓二爺我這陪吃的該如何下嘴啊!

  丁壽筷子舉瞭半天,不知從何處下手,皇帝早午膳不得進酒,二爺想用酒水順順菜葉子的機會都沒有,隻好眼巴巴望著小皇帝面前桌案,可憐兮兮問道:「陛下,您那個五味蒸雞和椒末羊肉還吃麼?」

  朱厚照充滿鄙視地瞥瞭丁壽一眼,指著桌案吩咐張銳道:「這個、這個,還有那幾個,都給他送過去。」

  「謝陛下。」丁壽眉開眼笑,看著一盤盤菜式擺在面前,興奮地搓搓手掌,準備大快朵頤。

  還沒等丁壽拿起筷子,一名內侍步履匆匆由外間走瞭進來,「啟奏陛下,值鼓給事中段豸來報,長安門外有人擊鼓鳴冤。」

  正在用飯的君臣二人同時抬起頭來,相視一眼,面色狐疑,朱厚照道:「傳!」

  ***    ***    ***    ***

  不多時,工科給事中段豸步履匆匆進瞭宮門,拜上行禮,先請擾駕之罪。

  丁壽夾瞭一塊蒸鮮魚,正在邊上挑魚刺,見瞭段豸便咧嘴笑道:「段給諫,什麼人擊鼓啊?」

  沒有那些老臣在旁,二爺在皇帝面前很是隨便,段豸卻不敢禦前輕慢,側身行瞭一禮才道:「順天府霸州文安縣民婦顏氏,為其子陸郊鳴冤。」

  「陸郊?怎麼聽著耳熟啊?」丁壽沒心沒肺地將挑完刺的那口魚肉送進嘴裡。

  正在禦案後翻看由張銳轉呈過來狀紙的朱厚照抬起頭來,沒好氣道:「你當然耳熟,人不就是交給你錦衣衛審的麼!」

  「那個給自己老娘請貞節牌坊的新科貢士?」丁壽一拍額頭,得,把這廝的事忘個幹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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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氏垂首低眉,眼光隻是盯著前面引領內侍的足跟,一言不發,躡步前行。

  這條路真的好長啊!沿著青磚鋪就的漫長甬道,穿過一道又一道的巍峨宮門,好似永遠也沒有盡頭,顏氏隻覺兩腿酸軟,一顆心兒更是緊緊揪起,不敢稍歇。

  一切都是如何發生的?顏氏覺得連日來仿佛活在夢中,本已傳來郊兒高中貢士的喜訊,族中長者皆說隻要過瞭這一關,新科進士可謂囊中之物,想得多年辛苦,終見愛子長大成才,不免喜極而泣,怎料樂極生悲,不久又傳來郊兒獲罪下獄的噩耗,好似一聲晴天霹靂,她當即便暈瞭過去。

  好不容易在丫鬟下人等的救護下緩緩醒來,一番追問,才曉原來是愛子為母請旌,遭人揭發,以致惱瞭皇爺爺龍顏,將人打入錦衣衛大牢,如今生死不知。

  沒想到是自己的陳年醜事害瞭兒子,顏氏羞愧之餘,更是擔憂孩兒安危,隻是她一個弱女子,平日足不出戶,如何拋頭露面,為子鳴冤,當即遍求族人代為出頭,誰知前幾日還登門慶賀熱絡非常的族人四鄰,如今一個個推三阻四,態度冷漠,都道這是欽命要案,誰敢去翻!任她苦苦哀求,磕頭泣血,終無一人肯施援手,更有不少冷言冷語的道她自己當年做的醜事,如今害瞭兒子不說,竟還要拉旁人下水,真個不知羞恥,敗壞門風!

  惡語指摘如皮鞭將顏氏抽打得體無完膚,若非念著兒子安危,她尋死都不知有多少回瞭,既然求不得人,她索性橫下心來,獨自上京鳴冤,其中一路風霜辛苦自不必說,她又如何不曉此一番入京喊冤,無論成與不成,又要再將當年的那樁舊事重提,將她埋在心底的醜陋瘡疤赤裸裸展現人前,任人指點恥笑,但隻要能救回兒子,為母者便是一死也在所不惜,區區顏面又算得什麼!她擊起登聞鼓的那一刻,奮盡全力,沒有絲毫猶豫。

  有吉時等人的前車之鑒,莫說值鼓的段豸,就是守鼓的那幾個錦衣校尉也不敢再有須臾耽擱,接瞭訟狀後立即進宮呈報,顏秀未等多久,便被傳召進宮。

  盡管為子伸冤心中決絕,但顏氏畢竟隻是一未經世面之普通民婦,在代表著天傢威嚴的一座座恢弘肅穆的建築中穿梭,讓她不禁一陣陣頭暈目眩,魂飛膽顫。

  終於在跨過又一道高高的門檻時,前面引路的內侍停住瞭腳步,公鴨般尖細的嗓音在耳畔響起:「啟奏陛下,顏氏帶到。」

  顏氏「噗通」跪倒,盡管聲音打顫,還是用盡瞭她所有的力氣喊道:「求萬歲爺爺明察,我兒陸郊冤枉!!」

  註:1,巡捕營的人數按《明會典》記錄是額定一萬一十八名,不過不是從開始就有的,經歷一個漫長過程:「弘治元年,為因盜賊生發,奏準於三千營選撥官軍一百員名,於彰義門外義丼兒及良鄉縣並清河、高碑店四處,每處二十五名,堤備盜賊。正德初年,京城內添設把總官二員,委官八員,各分地方。每委官一員,管領馬軍二十四名,步軍二十五名,共四百員名。京城外添設把總官二員,每員領有馬官軍五十員名。委官七員,每員管領馬軍六十名,共四百二十名。正德十年會議,京城內每委官一員,各添馬軍二十五名、步軍二十五名,共軍七百九十二名,馬四百匹。京城外每委官一員,各添一百名,共軍一千一百二十名 ,馬一千一百二十匹。把總並委官,俱一年一換。」(王瓊《晉溪本兵敷奏》)

  「嘉靖元年題準,添設城外巡捕把總指揮一員,及添撥官軍一千員名。城內分東邊、西邊。城外分西南、東南、東北,共把總指揮五員,官軍五千餘名。南至海子,北至居庸關,西至蘆溝橋,東至通州,分投巡捕。又於內揀選精銳五百員名,立為尖哨,加給行糧……俱自置盔甲什物,遇警調用」。

  嘉靖二十一年,「令巡捕官軍,每二員名,給雨帽氈衫一副,計五千三百二十一副」 (《大明會典》)。按照兩人一副的標準,最遲嘉靖年間巡捕營就超過一萬人瞭。

  2,至於最早記錄給巡捕營官軍請發衣鞋的是桂勇:「給內外巡捕官軍衣鞋。飭參將桂勇晝夜點視,故事巡捕官軍無給衣鞋者,桂勇以請,工科及工部皆不可。上持與之,不為例」(《明世宗實錄》)。

  凡京軍關給。舊例衣鞋專備給邊、其在京各役、例無支給。嘉靖七年、始令五年一次給賞京城內外巡捕官軍、後上直紅盔將軍、披明甲軍、錦衣衛大漢官旗、並府軍前衛帶刀官、錦衣衛巡捕旗校、並五所八所鎮撫司士軍、象奴圍子手軍、皇城四門守衛官軍、俱比例奏討。(《大明會典》)

  3,錦衣衛都指揮同知高得林奏:本衛五所旗校及七所鎮撫司士軍數少,乞以戶內餘丁收充軍役五千人,給之月廩冬衣以充諸役。上從之,仍命以後不許援例。(《明武宗實錄》)

  4,盡管各種史料裡都有說劉瑾加重盤剝的,但逐一看基本都是在追討逋欠,劉瑾掌權那幾年還真沒有對百姓加過稅,倒是有對遭災省份免稅的記載,相比同時即便名臣如馬文升,為瞭解決弘治國用頗乏的問題,提出過「南方折銀米內,每石加銀二錢」的方法,當然這個奏議最後到內閣被身為浙江人的謝遷給擋住瞭。

  5,「(孔)金乃乞食走闕下,擊登聞鼓訴冤,不得達(《明史?孔金傳》)。」由此來看,登聞鼓即便敲響瞭,皇帝在深宮裡也不見得能聽到,還得靠值鼓的言官往裡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