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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八章、開遊園替女招婿 托人情代母請旌

  兵部。

  “恭迎部堂。”楊廷儀躬身向進門的尚書劉宇行瞭一禮。

  劉宇一聲不吭,大步走到自己的公案後,一入座便將整個身子向後重重一靠,閉目不言。

  見上司面色不豫,楊廷儀揮揮手,讓其餘辦公吏目都退瞭出去。

  “不知部堂今日在劉公公府上都議瞭何事?”楊廷儀親手將一盞茶捧到劉宇身前。

  劉宇緩緩睜開眼睛,“沒什麼,關於興府公子請名一事,禮部劉世衡建言顧念興王舐犢情深,體察今上親親之意,可先與擬名,待其年滿五歲後再照常撥發祿米,且不為各宗援引之例,劉公公也首肯瞭。”

  宗室請名是禮部差遣,礙不著兵部幹系,楊廷儀就是用腳指頭想,也能知道劉宇心中鬱結的絕非因為這件事。

  “可還有其他事?”楊廷儀繼續打探。

  “河南鎮守廖堂奏舉河南三司官員,並彈劾地方不職者,許季升進參稱鎮守太監舉劾三司,非其舊例,劉公公采納其言,令內閣票旨禁阻其行。”劉宇臉色更加陰沉。

  劉瑾秉政以來,各地鎮守中官幹預刑名,威權大漲,如能稍遏其勢,未嘗不是好事,不過麼……楊廷儀暗中觀察劉宇神色,已猜個大概,故作不知地笑道:“鎮守太監舉薦彈劾三司官員,可是幹預吏部銓選,難怪許尚書會犯顏直諫,不過劉公公竟也沒惱,看來許大人在劉公公面前還是有些面子的……”

  “何止有些?他的面子可大瞭!”劉宇冷哼一聲,猛地一拍書案,“還趁勢舉薦瞭雍世隆為南京戶部尚書。”

  雍泰?!楊廷儀眉頭微攢,“雍世隆才被起用提督操江下車未久,恁快便又執掌民曹,劉公公豈能應允?”

  “劉公公偏就應下瞭,也不知許季升在他耳邊遞瞭多少好話,”劉宇冷笑,“真是好手段,數月間便給他拱起一個部堂大員,來日朝堂中又得一臂助啊!”

  “部堂也不必多慮,雍泰雖為一部堂官,畢竟還是遠離中樞,鞭長莫及。”楊廷儀道。

  “南京戶部掌著天下魚鱗黃冊,可非是一般的冷板凳,況且雍泰已被擢為堂上官,一旦調入京師,必得重用,隻是不知會頂瞭我們誰的位置……”劉宇面沉似水,吏部本就為六部之首,許進與工部李鐩素有交情,如果再加進來一個雍泰,六部之中被他們占去瞭一半,兵部這把椅子若是被他們盯上,自己屁股下的位置可就岌岌可危瞭。

  劉宇的擔心絕非杞人憂天,眼前就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楊廷儀他老哥就是在南京戶部任上晃瞭一圈,回來就入瞭閣,楊廷儀心知肚明,隻是裝糊塗笑著道:“部堂也不必過於憂慮,您與許尚書有鄉誼之情,想他縱然得勢,也不會忘卻您老的鄉梓之情。”

  劉宇嘿嘿冷笑,“我兒蒙冤入獄之時,他許季升借著京察之名賺得盆滿缽滿,幾時過問上一句,還提什麼鄉梓之情!”

  想著許進在劉瑾面前得瞭重用,又借著考察百官的機會財源廣進,劉宇又妒又羨,轉目打量瞭一番楊廷儀,忽然心中一動,“正夫,可否請令兄出面,以雍泰驟遷不合常例為由,勸劉公公收回成命?”

  楊廷儀苦笑:“部堂非是不知,劉公用人不拘一格,若是主意已定,莫說傢兄新近入閣人微言輕,就是李、王二相,也不能拂逆其心意。”

  劉宇聞言大失所望,恨聲道:“也罷,老夫便眼睜睜看著他許季升騎在老夫頭頂招搖!”

  楊廷儀莞爾,“部堂不必懊惱,傢兄雖無能為力,屬下卻願為部堂分憂。”

  “哦?”劉宇奇道:“正夫你能更改劉公公心意?”

  “何必更改,便由著他去,等劉公公知曉雍泰底細後,怕會更加惱怒。”楊廷儀神秘一笑。

  劉宇也是老於官場,立時省悟,“正夫莫非有雍世隆的把柄?”

  “下官在武選司多年,結識不少武臣,其中也有雍世隆當年部屬,確是耳聞一些消息……”楊廷儀附在劉宇耳邊竊竊私語。

  劉宇聽得龐眉舒展,連連點頭,“嗯,好,如此一來那許季升也逃不脫識人不明的幹系。”

  “許尚書若是因此惡瞭劉公公,天官之位恐朝不保夕,彼時還有誰可取而代之?下官先行恭賀部堂瞭。”楊廷儀拱手笑道。

  劉宇心懷大暢,哈哈大笑道:“借正夫吉言,老夫若是真的如願執掌吏部,定擢你位居貳卿。”

  “下官謝過大人。”楊廷儀鄭重一禮。

  劉宇笑聲忽止,猶疑道:“隻是此事如何教劉公公知曉?萬一未得預想結果,可就真的與那許季升撕破臉瞭……”

  瞻前顧後,色厲膽薄,就這還想身居六部之首!楊廷儀暗自鄙夷,面上一派春風道:“部堂寬心,下官自有辦法教劉公知曉。”

  聽說不用自己出面擔風險,劉宇更加高興,捋須笑道:“正夫果然足智多謀,有子房之才,老夫多謝瞭。”

  “下官分內之事,怎敢居功,不過此事若要增加幾分成算,部堂還需說服另外一人。”

  “誰?”劉宇暗自皺眉,還要自己出頭啊。

  “焦閣老那裡下官實在說不上話,隻有勞煩部堂瞭。”

  “焦泌陽那老兒最善明哲保身,他可不見得願意為老夫出頭。”劉宇倒還好意思這般說別人。

  “如部堂所言,公子下鎮撫司鞫問期間,許尚書袖手觀望,焦閣老與部堂同病相憐,難道這心中就沒有些芥蒂麼?”

  “若許尚書春風得意,閣老與他自然可相安無事,但若劉公公那裡真個惱瞭他,卑職想來焦閣老當不會吝惜為部堂遞言幾句好話吧?”

  “你是說……提前與焦泌陽通個聲氣,關鍵時候推老夫一把?”劉宇遲疑道。

  “焦閣老若是再肯踩上許尚書一腳,那便更是皆大歡喜瞭。”楊廷儀陰笑道。

  “這個容易,哈哈……”劉宇開懷大笑。

  劉宇正自開心,想起一事忽又失落喟嘆,“老夫若有丁壽小兒那等面子,又何須這般麻煩,唉!”

  ***    ***    ***    ***

  被劉宇羨慕萬分的丁壽此時正在傢中招待兩位訪客。

  “大人援手之恩,天高地厚,學生銘感五內,延宕今日才來登門拜謝,心中不覺抱愧。”劉天和言辭懇切,面帶羞慚。

  “非是劉兄之過,不才欽慕大金吾風采久矣,原本與劉兄約定同來拜會,怎料偶感風寒,不便起行,因而累得劉兄一同遷延,還請大人降罪。”戴大賓從容有度,彬彬有禮。

  “二位言重瞭,”丁壽不在意地揮揮手,“你兩位都是學富五車的新科芹藻,來日前途不可限量,肯登丁府之門已是給某臉上添光,何談怪罪之理。”

  二人連道不敢,丁壽又道:“那夜之事丁某也是恰逢其會,不過舉手之勞,養和也不必記掛心上,你能折桂蟾宮是靠得自身才學,丁某實沒幫上甚忙。”

  丁壽越不居功,劉天和更是感懷,再三拜謝,戴大賓間或發言,妙語如珠,三人說說笑笑,不覺就過瞭頓飯工夫。

  “內廷劉公公素有愛才之心,適逢會試之年,欲在府中興辦文會,有意相邀朝中大員與新科貢士與會,二位若有閑暇,不妨隨丁某同往,本官可代為在劉公公面前引薦。”丁壽對這兩個年輕人觀感不錯,當真有心提攜。

  “如此便多謝大人瞭。”戴大賓喜不自禁,劉太監權勢熏天,沒想這般容易便可搭上這條線,暗暗後悔若是前幾日沒躲在客店裝病,而是丁南山在風口浪尖之時便來雪中送炭,是否能更得其青睞。

  劉天和反應卻截然不同,面露難色道:“學生不善言談,燕集之時恐惹劉公不快,唯有失禮辜負大人美意瞭。”

  適才一番交談看著可不像拙嘴笨腮的,怕心有顧忌才是真的,丁壽笑容轉冷,“也罷,人各有志,丁某也不好勉強,二位若不嫌棄,就在府裡用個便飯再回去吧。”

  戴大賓眼看丁壽意興闌珊地出廳傳飯,再不提引薦之事,心裡登時急瞭,埋怨道:“不過一場文會而已,劉兄何必在意,況且常言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丁大人施恩也不求報,反有引薦提攜之意,你這般拒人千裡,實在有礙情面啊。”

  劉天和作難道:“我何嘗不知,隻是那劉瑾擅執朝政,威福自專,朝野多有詬病,我等若赴其文會,有不明內情者豈不給我等安一個夤緣權閹的名頭,教我等今後如何在仕林立足!”

  戴大賓哭笑不得,“劉兄恁個迂腐,你我身在江湖時自可針砭時政,高談闊論,但如今我等即將立足廟堂,誰不知如今這朝中政令十有八九都是出自劉公公之意,彼時朝廷有旨,你遵是不遵?”

  “這個……”劉天和確是被難住瞭。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區區一場文會,沒的就辱瞭你的名聲,那朝中袞袞諸公難道不比你愛惜羽毛?他們都不拒劉公之邀,你又擔心個什麼!”

  戴大賓說辭入情入理,劉天和被說得有些意動。

  “況且退上一萬步,當日貢院門外當著萬千舉子,丁大人為你據理力爭,你如今隻為坊間若有若無的一些非議,就嚴詞拒絕他一片好意,可是教人心寒齒冷啊……”戴大賓戳點著劉天和心坎道。

  劉天和驟然一身冷汗,“寅仲說的極是,劉某險些便成瞭忘恩負義之人。”

  “這麼說劉兄是改主意瞭?”戴大賓希冀問道。

  劉天和決然頷首,“去!”

  “丁大人,我兄弟二人都去赴會,還要勞煩您老費力引薦……”戴大賓三步並兩步地沖出廳門叫嚷。

  ***    ***    ***    ***

  劉府花園占地頗廣,園內四時花卉爭奇鬥艷,亭閣樓臺古香古色,小橋迂回山水齊備,宛如一座精致的江南園林。

  此時園中遊人如織,多是峨冠博帶,寬袍大袖的士子鴻儒,往來談笑,清音朗朗。

  園中假山山巔的一間歇山式敞軒內,劉瑾與眾閣部大臣身著便裝,居高眺望,指點著園中各處,言笑晏晏。

  “賢才雲集,如此盛況,足見劉公公人心所望,老朽所主辦之文會可是望塵莫及啊!”李東陽面帶微笑,捋須褒贊。

  “李相是往咱傢臉上貼金瞭,公之門下桃李遍及海內,宇內名士多為李相門生,豈是咱傢所能比肩,”劉瑾垂目低眉,淡淡道:“如今園中之人,不是心有所求,就是心有所懼,真心沖咱傢而來的,怕是十之一二都未見有啊!”

  眸光一轉,劉瑾瞥向身側,“王相以為如何?”

  哼,這閹人倒有自知之明,盡管王鏊心中不屑,還是勉強展顏道:“公公說笑。”

  劉瑾仰頭打瞭個哈哈,“既是說笑,王相也不妨開心些,如此愁眉苦臉的,旁人還道尊駕與會心不甘情不願呢。”

  王鏊艴然變色,李東陽及時來打圓場,“聽聞公公為今日之會還專譜瞭新詞,不知老朽等可有耳福聆聽佳音啊?”

  “李相抬舉咱傢,填詞作曲非非我所長,這新詞令麼確是有的,不過是出自王敬夫之手。”劉瑾笑。

  “原來如此,”李東陽“哦”瞭一聲,笑對許進道:“季升兄麾下真是人才濟濟啊。”

  “王敬夫這等本事可不是在吏部學的,老夫不敢貪功,”許進打趣瞭一句,又惋惜道:“可惜那康得涵未到,”康王“同臺,才不負今日盛會。”

  眾人所說之王敬夫指的是吏部文選司主事王九思,同為文壇七子之一,出身書香之傢,天資聰穎,學識淵博,尤長文學詞曲,康海則精通音律,有“琵琶聖手”之號,他二人既為同鄉,又志趣相投,相交莫逆,並稱“康王”。

  “怎麼,康翰林今日沒來?”焦芳微微訝異,劉瑾對鄉黨素來照拂,三秦士子多受其恩,如今這王九思都到瞭,早已被朝中視為劉瑾一黨的康海反而缺席,實在令人意外。

  “閣老有所不知,康母沉屙纏身,康得涵侍奉湯藥,無暇分身。”翰林院侍讀學士費宏解釋道。

  焦芳頷首明瞭,國朝以仁孝治天下,康海若撇瞭染病高堂跑來燕集遊會,那才真個不為人子。

  “便是他有暇前來,咱傢也不好強人所難迫著康狀元彈琴助興,曲通人心,有些事還是心甘情願的好。”劉瑾笑容意味深長。

  “公公高見。”

  “劉公雅量寬宏。”

  眾人七嘴八舌恭維不停。

  “好瞭好瞭,”劉瑾微微擺手,止住瞭一片阿諛奉承,“既然諸公有興致,不妨就傳樂班上來,請諸位品鑒一二。”

  眾人齊躬身道:“公公請。”

  劉瑾轉身回瞭敞軒,金紫銀青一眾大員魚貫於後。

  “賓之,劉瑾搞這麼大陣仗,究竟葫蘆裡賣瞭什麼藥?”王鏊拉住李東陽悄聲問道。

  李東陽看看左右,輕聲道:“劉公公有幾個小輩子侄,平日視如己出,如今一女已至標梅,據聞欲要覓一佳婿為偶……”

  王鏊立時會意,譏嘲道:“原來劉太監一傢挑女婿,竟要滿朝公卿作陪,哼,好大的排場!”

  李東陽望著劉瑾背影,神情落落,喟然道:“兒女前生定,今生命不辰,你我亦為人父,這份關愛之情,當也感同身受!”

  李東陽生有三子,俱都早逝,如今的兒子李兆蕃是從弟弟李東溟房中過繼,王鏊見他神情淒苦,當是憶及亡人,欲待勸慰又無從說起,唯有無奈輕嘆。

  ***    ***    ***    ***

  山腳池邊的一間涼亭內,戴大賓翹首企足,望著雅軒內群星捧月的無須老者,一臉急切渴望。

  “劉兄,丁大人哪裡去瞭?”

  劉天和正在涼亭內與兩個人聊得投機,聞得戴大賓言頭也不回,不在意道:“不知。”

  那兩人中年長的男子抬眸見戴大賓滿臉焦急之色,好心提醒道:“適才翰林院劉大人有事相請世叔,戴先生若有急務,可去那邊水榭尋找。”

  “不急不急。”戴大賓急忙擺手,尷尬一笑,心中對劉天和一通埋怨,本來丁壽說話算話,領著二人進瞭園子,徑直就要去尋劉瑾,偏在半路遇見兩個熟人,相互引薦寒暄,劉天和一聽那兩人是太醫院供職的,登時就來瞭興致,與二人攀談討教起醫術來,這一耽誤,丁南山不知何時又沒瞭影子,自己總不好貿貿然上去尋劉瑾毛遂自薦吧。

  想至此他又翻瞭個白眼給口若懸河的三人,那姓梅的太醫對錦衣帥以晚輩自居,想來關系不淺,套套交情還情有可原,那個姓李的不過太醫院區區吏目,也值當這般熱絡,劉天和真是自降身價!

  “劉先生對傷寒之癥頗有見地,言聞受益匪淺,請受在下一拜。”取長補短,李言聞有茅塞頓開之感,向著劉天和深施一禮。

  劉天和急忙還禮,“在下不過愚者千慮,偶有一得,怎敢當先生如此大禮,先生若是不棄,喚我表字養和即可。”

  李言聞自言不敢逾矩,二人又是好一番推讓,終於在梅金書勸和下各敘瞭表字,戴大賓不通醫術,邊上聽得如雲裡霧裡,此時見終於有瞭空隙,才想插言將劉天和拉走去尋丁壽,隻聽李言聞又道:“養和兄適才所言治療眼疾之撥雲散,可否明示?”

  “子鬱算是問對瞭,這方劑可算愚兄妙手偶得,專治風毒上攻,眼目昏暗……”劉天和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劉兄,這……”戴大賓一時又插不進嘴去,哭的心都有瞭,丁大人,您老何時回來啊!

  ***    ***    ***    ***

  遊廊環抱的池塘中有一水榭涼亭,翰林院學士兼禮部侍郎劉春將一名青年士子引薦丁壽。

  “學生陸郊見過大金吾。”

  “不必多禮。”丁壽見那陸郊生得眉清目秀,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算得一表人才,不解道:“劉大人,您這是……”

  丁壽實在搞不清劉春神神秘秘把自己拉到這僻靜處來,隻為介紹一個俊俏後生是什麼意思,天可憐見,二爺就是真轉瞭性有龍陽之好,去找白老三不好麼!

  劉春欠身陪笑道:“緹帥,陸生是順天府霸州人,去歲鄉試方才中舉……”

  “原來是宗伯門生啊,難怪難怪。”丁壽仿佛豁然。

  “正是正是。”劉春點頭微笑。

  “所以呢?”

  “啊?!”劉春有些跟不上丁壽思路節奏。

  “啟稟大人,學生自幼喪父,全靠寡母含辛茹苦,教養成人,今歲會試有幸忝列榜中,自覺光耀門楣,不愧祖先,唯有寡母之恩未得報償,身為人子心自惴惴,鬥膽懇請朝廷旌表傢母,彰其多年守節之行。”也不待劉春反應過來,陸郊索性自行將目的說出。

  貞節牌坊?丁二爺對這東西大不以為然,背轉身行瞭幾步,示意劉春靠近,低聲道:“這不是你們禮部的差事麼?扯上我作甚?”

  劉春回頭瞅瞅自己的新門生,也壓低聲音道:“陸生一心為母請旌,求告到瞭下官處,下官憫其孝心可嘉,欲待成全,可劉公公對地方舉奏之孝子節婦多是封駁不行,下官也是被逼無奈,隻好引他來見緹帥您瞭。”

  怎麼好事從沒想到我,二爺像是喜歡沒事給女人立牌坊的麼,丁壽沒好氣地送給劉春一個白眼。

  陸郊見恩師與那錦衣帥竊竊私語,恩師面上難堪,恐事有不諧,急聲道:“禮部郎中沈大人已允諾代為轉呈上表,隻請丁大人說服劉公公處關節,此事可成。”

  “你說的可是沈蓉?”丁壽驀然扭頭。

  “正是,沈郎中乃學生蒙師,此番入京幸得重逢,聞得學生心意,願從中奔走。”陸郊興沖沖道。

  “既如此何必又來尋丁某,有你老師那位嶽丈大人在,何愁事不成呢。”丁二這記仇的性子可沒變過,貢院門前沈蓉不開面,自己又何必給他學生面子。

  聽丁壽語含不快,陸郊暗道壞瞭,之前恩師曾言大金吾若肯相助,事則必成,倘若他從中作梗,一切休提,慌忙道:“學生萬不敢讓緹帥白白辛苦,大人若肯玉成,定有厚禮相謝。”

  劉春把眼一閉,這熊孩子談什麼錢啊,丁南山可是缺銀子的主兒。

  果然,丁壽把頭一歪,乜眼斜視劉春,“你收他禮瞭?”

  “無有此事。”劉春矢口否認。

  “沒有就好,前陣子事辦得不錯,我與劉公公商議著上奏皇上,給你加禮部尚書銜,可別在這時候弄出些別的事來。”

  “謝緹帥,謝劉公公。”劉春喜不自禁,不顧門生當面,施禮道謝。

  丁壽不再理會劉春,轉首道:“陸公子,孀居不易,令堂嘔心瀝血將你拉扯大,想來也吃瞭不少苦頭,如今你已成才,金榜題名,就該好好孝順回報,弄這些有的沒的有什麼用!”

  “學生正是要報答傢母生養之恩,才請旌貞節,使母親德行流芳百世。”陸郊懇切道。

  “這貞節牌坊就是一道枷鎖,套在頭上再要摘掉可就難瞭,令堂今後若有心儀之人,你還教她如何改嫁?”

  “住口!你你你……竟敢污蔑我母德行!”陸郊一張俊臉憋得通紅,指著丁壽氣得渾身發抖。

  “牧野不得無禮!”劉春急忙喝止門生,同時幽怨地瞥瞭丁壽一眼,你小子說的的確不是人話,人傢孩子一門心思給自己媽立牌坊,你卻說什麼改不改嫁的,這不是當面打臉麼。

  “當我沒說。”丁壽可沒覺得寡婦嫁人有什麼不得瞭的,要不是怕丟官,他連小皇帝姑姑都敢往傢裡娶。

  “丁某還有事,劉大人待會兒戲臺見。”

  “恭送緹帥。”劉春將丁壽送走,才算松瞭一口氣。

  “恩師,這錦衣帥實在欺人太甚。”陸郊憤憤不平。

  “丁大人言語隨性,並無惡意,牧野勿要介懷。”劉春安撫門生道。

  勢不如人,介意又能如何,陸郊強咽下這口悶氣,“那傢母之事……”

  “這個麼……”劉春撫髯,為難道:“大金吾所言也不無道理,牧野孝感動天,膝前盡心侍奉就是,也不必在意朝廷嘉獎。”

  陸郊斷然搖頭,“此願不償,難報寡母撫養之恩,大金吾既不願幫忙,學生便央沈師父求告李閣老,定要讓傢母貞德之名世代流芳。”

  “你若不肯幹休,便去試試吧,劉公公當也不會拂瞭李閣老的面子。”劉春搖搖頭,覺得自己這官真是做得有些失敗。

  ***    ***    ***    ***

  劉府花園戲樓上幾名優伶已粉墨登場,在樂班伴奏下輕吟曼唱,翩翩搖擺,不得不說王九思調教出的戲班確是不同凡響,曲聲婉轉,詞調清雅,更兼伶人身段風流,引得底下散座的眾士子隨著絲竹檀板聲輕輕在掌心打著節拍,或有低聲唱和,陶醉其中。

  六部九卿等一眾朝臣坐在觀戲臺上,偶或點評幾句念白唱腔,談笑風生。

  “銀臺,令郎身邊那個年輕人看著眼生,是誰啊?”劉瑾目光一直在臺下士子中巡?,此時指著一個清俊少年向眾人問道。

  通政使韓鼎瞇著眼睛看瞭半天,好不容易才看清那人相貌,“回公公,此子名喚邵昇,陜西鳳翔人,少有才名,年方十七便為陜西解魁。”

  “哦?原來也是吾關中才子,難怪,”劉瑾欣慰一笑,轉瞬攢眉道:“今歲貢士中似乎未有他的名字?”

  “邵生時運不濟,今科名落孫山,他本意要回鄉閉戶攻讀,因與犬子有舊,留他在京多盤桓幾日,今日也是與犬子作伴得來赴會。”韓文解釋道。

  “世間縱有千裡馬,亦需伯樂慧眼識人,否則空有一身才學,也隻得徒呼負負啊。”

  劉瑾不經意地眄視身旁,王鏊陰著臉一聲冷哼。

  “告訴那孩子,點額不成龍,歸來伴凡魚。風濤倘相見,更欲淩昆墟。一時碰壁,年輕人也無須氣餒,今後風雲際會,未嘗不得青雲直上之機。”劉瑾笑道。

  “公公高論,字字箴言,下官定將這勉勵之言傳於邵生。”韓鼎哆嗦著離座行瞭一禮。

  韓廷器對閹豎這般鄭重其事,哪還有壯年時直斥權貴的耿介,王鏊暗暗搖頭,聽聞他還與那丁壽小兒走得甚近,真是年老昏聵,丟盡士人顏面。

  “公公,怎個不等小子,戲便開場瞭?”人就是不禁念叨,王鏊才轉念想到丁壽,丁二爺便大踏步走上瞭觀戲臺。

  劉瑾展顏笑?:“你對戲文詞曲從不上心,阿音已在我跟前抱怨多次,如今反怪起咱傢來瞭!”

  “各位大人,有禮瞭。”丁壽朝兩廂拱手見禮,眾人紛紛還禮,王鏊縱是心中千般不願,也隻得頷首致意,周全禮數。

  丁壽腳步不停,徑直走到劉瑾近前,涎皮賴臉道:“今時不同往日,小子還帶瞭兩個朋友過來,您老這樣可是不給人留情面。”

  “什麼朋友,還有哪些人能入你丁南山的法眼?”劉瑾不禁好奇。

  “也是兩個新科士子,待我為您引薦。”丁壽轉身朝外間叫道:“養和、寅仲,快進來吧。”

  劉天和與戴大賓兩人正冠整襟,並排而入,如今在座皆是朝中重臣,他二人可不敢如丁壽般輕慢,步履穩健,進退有據。

  “劉天和,字養和,湖廣麻城人,不獨學識淵博,醫道一途也頗有見地,適才與金書等人盤道許久,對他可是贊不絕口。”

  劉瑾眼皮微抬,“劉天和?可是你在貢院前為之和人爭執的那個?”

  “什麼都瞞不過您老,當日為瞭養和進考場,小子可費瞭不少嘴皮子。”丁壽貌似不經意地掃瞭在座眾人一眼。

  正在品茗的李東陽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放下茶時已是滿面春風,“小婿無狀,冒犯大金吾與劉生處,老朽代為賠罪。”

  “好說好說。”丁壽敷衍瞭幾聲,劉天和恭敬回禮,連道不敢。

  “芙華也是公事公辦,非有意刁難,此事揭過不提,哈哈……”劉機適時做起瞭和事佬。

  丁壽隻是隨口一提,也不再糾纏,指著戴大賓道:“莆田戴大賓,字寅仲,才情優沛,中今科南宮第二名。”

  “學生見過公公。”戴大賓趨前見禮,又見過李東陽、焦芳等人,對王鏊執弟子禮。

  “戴寅仲少有文名,聞於鄉裡,兩榜俱是經魁,由此看來,有真才實學之人,便如錐處囊中,其鋒自現,非是要靠著什麼風雲時運才得出頭。”王鏊昂然揚首。

  指尖輕輕摩挲著額間皺紋,劉瑾似笑非笑,“王相是在指摘咱傢之非?”

  “老夫據實而言。”王鏊並不退縮。

  “科場之事,風雲變幻,非三言兩語能夠道清,二位所言各有道理,不必在此時爭執,”李東陽呵呵一笑,環顧眾人道:“二人既是緹帥所薦,想必才學俱都不凡,我等既然閑暇,便出上幾題,權作消遣如何?”

  眾人俱都稱好,李東陽又道:“不過是搏諸君一哂的席間閑戲,非是考校,你二人也不必拘謹。”

  當著滿朝大佬,劉天和二人也不好拒絕,都打起精神,躬身道:“請公等出題。”

  於是各位大人你一言我一語,有出詩文的,有提策論的,有問實務的,戴大賓素有急智,引經據典信口拈來,人皆稱奇,劉天和文采稍遜,不過言之有物,且兵事水利等方面頗有見地,一幹實務官員紛紛點頭嘉許。

  “哥兒,你撿瞭兩個好人才。”待二人告退,劉瑾對身邊的丁壽笑道。

  丁壽眉花眼笑,“怎麼叫撿的呢,這是小子慧眼別具,幫您老揀拔人才。”

  焦芳湊趣道:“大金吾所言不差,那戴寅仲未及弱冠,便滿腹錦繡,出口成章,依老朽看來,實不亞子建之才。”

  劉瑾淡然道:“咱傢卻覺得那劉天和文才武略,是個人物,倘在地方好好歷練一番,將來未必不是個方面之才,可惜瞭,卻是姓劉……”

  姓劉又怎麼瞭?丁壽納悶。

  見劉瑾面露惋惜,焦芳恰時進言,“公公既有愛才惜才之意,何不與劉生敘過宗譜,認下這個親戚呢?”

  “敘同宗?”劉瑾微微點瞭點頭,“這主意不錯。”

  見劉瑾動心,丁壽暗道不好,劉天和連參加這次文會都非出自本願,讓他與老太監攀親戚,不是等著被卷回來麼,要是言辭再激烈點,惹惱瞭老太監……

  “公公,這事交給我去辦吧。”丁壽自告奮勇道,總不好眼看著劉天和掉坑裡,二爺決定再拉他一把。

  ***    ***    ***    ***

  劉府後宅。

  香閨內,劉彩鳳手托香腮,望著軒窗外輕拂綠柳,呆呆出神。

  “姐,今日府裡好熱鬧啊,你怎不出去瞧瞧?”劉青鸞風風火火地沖瞭進來,搶過姐姐手邊一盞涼茶,仰脖咕咚咕咚喝個乾凈。

  劉彩鳳螓首輕搖,柔聲道:“都是些男賓客,見瞭不妥。”

  “誰去看那些臭男人啊,聽二漢說來瞭新戲班子,小曲兒唱得可好瞭,他已經溜過去看瞭,姐,你也和我一起去吧。”劉青鸞嘰裡呱啦一口氣說瞭許多。

  劉彩鳳再度搖頭,“女孩兒傢怎好在人前拋頭露面,你也不要去。”

  “女孩兒傢怎麼瞭,江湖兒女,還能計較那些繁文縟禮,”劉青鸞撅起的嘴上能掛個醋瓶,“人傢好心喚你去聽戲,你卻教訓起我來瞭,你要真不去,人傢一個人去瞭啊?”

  “不去,勸你也不要去,免得惹二叔生氣。”劉彩鳳美眸輕轉,再度將目光投向瞭窗外弱柳。

  劉青鸞湊近姐姐,貼著她的臉順著目光望去,莫名其妙道:“一棵柳樹,有什麼可看的?”

  “咱們女兒傢就好似這嫩枝細柳,弱不禁風,難得自主啊。”劉彩鳳悵然嘆道。

  劉青鸞疑惑地搔搔頭,實在不懂姐姐這通傷春悲秋。

  “大小姐,錦衣衛丁大人求見。”傢院老薑年紀大瞭,後宅並不禁他行止,也未曾去花園幫忙,隻在後宅照看。

  “他當自己是誰?這是姐姐閨房,豈能他說來就來!”劉青鸞拍著桌子叫道,劉傢雖沒那些豪門貴第的規矩森嚴,可這沒出閣的姑娘繡房也不是隨便讓男人進的,何況姐姐不比自己,自幼讀書識禮,對男女之防看得甚重。

  哪知劉彩鳳倏地站起,又驚又喜道:“薑伯,快請他進來。”

  “姐姐你……”一句話險些讓劉青鸞栽倒,剛才還連男人面都不願照呢,這就急著要把人領閨房裡來。

  劉彩鳳玉面酡紅,與妹妹解釋道:“丁大人與劉傢關系匪淺,又是我倆恩公,怎能怠慢。”

  “哼,救我的可是白公子,與他沒有幹系。”劉青鸞不服氣道。

  “和誰沒有幹系啊?”丁二爺探探頭,晃晃悠悠踱瞭進來。

  “和你沒有幹系!”劉青鸞沒好氣地白瞭他一眼。

  “青鸞,不得無禮。”劉彩鳳訓斥妹妹,斂衽一福,“見過丁大人,舍妹無狀,還請見諒。”

  “不妨事,二小姐的脾性在下是瞭解的,不會往心裡去。”丁壽笑道。

  “你往心裡去瞭又怎麼樣?哪個在乎!”劉青鸞嬌叱喝道。

  “青鸞!”劉彩鳳嗔怪地瞪瞭妹妹一眼,轉臉嫣然道:“不知大人尋我何事?”

  “哦,在下有一不情之請,要勞煩大小姐……”

  丁壽話說一半,便住口不言,二女疑惑地望著他,劉青鸞先按捺不住,“你要我姐姐做什麼?”

  “這事與二小姐沒有幹系,所以……”丁壽向屋外指瞭指,沖劉青鸞笑瞇瞇地點點頭。

  “這是我傢,憑什麼聽你的!我就是不走!”劉青鸞使起瞭性子。

  “青鸞聽話,你且回避一下。”劉彩鳳挽著妹妹玉臂柔聲說道。

  劉青鸞雖火爆性子,但平素最聽這位姐姐的話,見姐姐處處都幫襯那小子,一怒之下,頓足扭頭便走,“咚”的一聲巨響,房門被狠狠摔合。

  劉彩鳳無奈搖頭,向丁壽歉然一笑,“大人有事盡管吩咐。”

  丁壽豎食指“噓”瞭一聲,身形一閃,飄至房門前,猛地一把將門拉開。

  “哎呀!”正將耳朵緊貼房門的劉青鸞猝不及防,一下跌瞭進來。

  丁壽笑嘻嘻將劉青鸞扶起,“二小姐真是想聽,可以進來,不必在外偷聽。”

  “誰……誰偷聽瞭,我是……呸,誰稀罕聽你說什麼!”被當場抓包的劉青鸞支支吾吾半天,惱羞成怒狠啐瞭一聲,轉身就跑。

  才奔出幾步,劉青鸞驀轉身喊道:“姓丁的,你要是敢欺負我姐姐,我饒不瞭你!”

  放完狠話,劉青鸞轉眼便跑個沒影兒,丁壽撇嘴聳瞭聳肩,回過身來已是滿臉笑容,“如今咱們可以說正事瞭……”

  註:1,劉瑾本人對給女人立牌坊是真不感冒,歷史上他被剮瞭以後,這條作為他的亂政之一給更正瞭,實話說劉公公也不容易,許鎮守太監如巡撫都禦史之任幹預刑名,說他是“捏旨批出”、“擅政”,限制太監權力,不讓他們舉薦彈劾地方官員,又被罵“假竊大義”,合著怎麼都不對。

  2,《明史》裡說“天和初舉進士,劉瑾欲與敘宗姓,謝不往”,進士一般三年選官,從劉天和官場履歷看,雖然拒絕瞭劉瑾,但好像劉瑾也沒難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