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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二章、貢院外佳人張目 考場內才子思竭

  貢院外人潮熙攘,如潮湧動,數千舉子爭先恐後向貢院大門處擠去,早一刻進場便可多做幾分準備,事關前途,如何不急!此刻這些讀書種子平日所謂謙謙君子風度蕩然無存,彼此間是你死我活的競爭關系,隻要能早一步進場,就是踩死倆仨的也在所不惜。

  可惜心急吃不得熱豆腐,貢院門前負責搜檢的監門官要按規矩對赴考舉子逐一搜身檢查,除瞭筆、墨、硯臺,以及正、草卷紙各十二幅外,其餘隻字片紙不得帶入(嘉靖初年時許帶一部《洪武正韻》),甚至為防考生入場後收買他人,連隨身銀兩也不許攜帶,數千舉子這般挨個摘帽脫鞋、就身搜檢,隊伍前行的速度又如何快得起來。

  其實會試搜檢比之鄉試已然簡便許多,畢竟舉子們已有功名在身,需要存留體面,若是鄉試搜檢,秀才們摘瞭帽子不算,還要打開發髻脫衣服,宰相根苗們一個個披發露體,那臉面才叫丟得乾凈。眾舉子都是經歷過這一遭的,並非不知其中內情,隻是進場人數眾多,時間緊迫,眼看天邊魚肚泛白,一個個心中焦躁,隊伍中難免出現混擾喧嚷,且聲勢漸響。

  負責維持秩序的兵馬司官軍極力彈壓確保隊伍有序,雖身處寒夜,一個個仍是累得滿頭大汗,這些舉人老爺們已是吃過鹿鳴宴的預備官身,打不得罵不得,可若是放任自流,一旦擁擠混亂,弄出事來,他們又如何吃罪得起!

  丁壽在人群中巡?半天,也沒尋到焦黃中幾個熟人,暗道自己是不是擺平雪裡梅費時長瞭些,以至錯過瞭這幾人入場。

  既然尋不到人,那索性便不找瞭,二爺從來不為難自己,何況這群大頭巾們似乎誤以為丁二也是趕考同儕,不講規矩地來回插隊,一個個通紅眼珠瞪著他,也讓丁老二心底有些發怵。

  正當丁壽打算就此放棄,準備回車裡就著熱乎勁再與雪裡梅來次親密接觸時,貢院門前忽然傳來一陣騷亂,吸引瞭他的註意。

  “學生確系本科應考舉子,姓名、籍貫、年甲、三代出身俱都在卷上列明,求諸位大人高抬貴手,允在下入院。”一名儒冠素服的青年書生滿臉焦急,對著門前監門官連連作揖,言辭懇切。

  負責搜檢舉子的監門官揚著手中一遝紙卷道:“你這正、草卷中無一張是經印卷官蓋印確認的,我等如何放你進去!”

  書生苦著臉道:“學生傢在湖廣,路途遙遠險阻,赴禮部投文晚瞭時日,故而無人用印,求大人體諒學生十年寒窗之苦,父母高堂殷殷之望,通融一二。”

  自成化二年起,為防范和減少作弊,會試的六名巡綽監門官俱都選派京外都司軍官充任,其中一個恰是來自湖廣,聽這舉子說得可憐,不由生出幾分惻隱之心。

  “我說哥幾個,咱們一路進京也遭瞭不少罪,他一個文弱書生更不消說,晚上幾日也非成心犯錯,要不然便松松手,放他一馬?”那人與其他幾名同伴商量道。

  “你卻做得好人?咱麼幾個的差事隻是按例搜檢進入貢院的所有人等,巡查考場有無違紀之事,能做得什麼主來!他卷上無有印記,便不得入場,倘放瞭進去,再被監試提調等官查出,還不是我等之罪!”幾人對同伴的提議嗤之以鼻。

  這考生耽誤瞭入場進程,後面許多排隊的舉子又都鼓噪起來,那監門官望望蜿蜒蠕動的舉子長隊,又看看眼前急得如熱鍋螞蟻的倒楣蛋,一咬牙一跺腳,“罷瞭,你且在一旁候著,我去請主事的來,能不能進去便看你的造化瞭!”

  書生千恩萬謝,乖乖閃到一旁,眼巴巴看著旁人一個個過瞭搜檢,進入貢院,心中更是忐忑,他也曾守在禮部門前日夜求告,但禮部那些郎官胥吏並無一人肯接納傾聽,今日也是他最後一絲期望,若是再……誒,如何有顏返鄉啊!

  還好那位監門官並沒讓自己同鄉在外久等,不多時便引瞭一名提調官出來,那人一見那書生便是一聲冷笑,“還道是哪個舉子別有隱情,原來是你。”

  書生一見來人暗暗叫苦,這人是禮部儀制司郎中,負責本科會試印卷,自己投卷禮部,便是被他閉門不納,怎地在貢院前還要撞在他的手裡。

  盡管希望渺茫,書生還是硬著頭皮上前,一躬到地,求懇道:“大人明鑒,學生確有不得已苦衷,求大人憐學生拳拳……”

  “不消說瞭!”那禮部郎中冷聲打斷,“你所謂苦衷隱情本官早已知曉,雲貴士子難道路途便不險阻路遙,分明是你怠忽疏懶,未將朝廷掄才大典放在心中,自絕前程,怨得誰來!”

  遭人一通搶白,書生張張嘴唇,又不知從何辯起,畢竟自己理虧在先。

  “此次便給爾個教訓,倘若真有實學,下科再考便是。”那禮部郎中又轉對監門官幾人道:“監門官職在按章防檢,凡有違禁挾帶者,立時趕出,行移本貫,不許在考,不可與舉子私相交接,若有徇私賣法之事,休怪本官不講情面!”

  一眾監門官官職小者亦是地方軍衛僉事,偏被一個從五品郎中訓得面紅耳赤,拋開當今大明朝中文貴武賤的因素,還因在貢試中監門官權力遠不如提調監試等官,他們雖有會試搜檢巡綽之名,卻隻可在號門外看察,不得入號與士子接觸交談,但有違者,聽憑提調、監試官參奏拿問,是以其他人雖覺冤枉,也隻有諾諾連聲,暗怪同伴多事,卻不敢對這禮部郎中稍有非議。

  那書生希望破滅,更是心喪若死,面色灰敗地呆立一旁,不知所措,充任提調官的禮部郎中滿是鄙夷地掃瞭他一眼,揮袖道:“將他扶瞭出去,天明便要散題,休要誤瞭旁人。”

  說罷那禮部郎中便要轉身回貢院,忽聽得耳畔一聲輕笑,“常言道得饒人處且饒人,沈郎中何不高抬貴手,變通一二。”

  “何人多事?”禮部郎中皺眉喝道。

  “區區不才。”丁壽踏步上前,拱手笑道:“沈郎中遷官儀制司,又身膺南宮提調重任,真是可喜可賀。”

  “丁大人?”禮部郎的眉頭皺得更深瞭。

  “南山兄!”舉子隊伍中不約而同傳出幾聲驚呼。

  丁壽躲在一旁看熱鬧,見那舉子失魂落魄、可憐兮兮的心生不忍,恰又見那禮部郎中是曾在兵部衙門前有過一面之緣的沈蓉,不禁出聲相勸,想充個和事佬,將這事遮瞭過去,卻沒想這一出頭,反被人群中的焦黃中幾人看到瞭,也算意外之喜。

  “蘊德兄?希哲,維新,你們幾個都在啊!”丁壽撫掌大笑,“丁某還以為你們幾位已然進場,與諸君失之交臂瞭呢。”

  “丁兄尋我等何事?”焦黃中奇道,這丁壽官至二品,又有禦賜功名,起五更爬半夜地到貢院湊哪門子熱鬧。

  “無事,隻是幾位仁兄赴考之日,若不當面講上一句吉慶話,豈不顯得小弟薄情。”丁壽憊懶一笑,隨即正色對著三人鄭重一禮,“預祝三位兄臺蟾宮折桂,金榜題名。”

  三人急忙整襟回瞭一禮,同時心中不免感動,初識之時或還鄙其出身,但如今丁壽在朝中炙手可熱,便是傢中老爺子當面也要以禮相待,卻能為瞭他們幾人應試之事夤夜不寐,專程趕來,事雖小,情卻重,相比適才那個擺出崖岸自高甩臉色的楊用修,情誼不止高出多少,呸!虧得還與他相交多年。

  三人正待與丁壽掏心窩子說幾句熱絡話,忽聽一旁道:“焦公子與丁大人諸位倘要寒暄,請移駕別處,莫要耽擱旁人入場應考。”

  沈蓉這一聲立時引得排在後面的眾舉子齊聲應和,焦黃中等人見眾怒難犯,隻好悻悻歸隊,臨行前焦黃中低聲對丁壽道:“沈蓉官雖不大,卻是李西涯東床,丁兄小心應對。”

  “小弟理會,謝過焦兄。”丁壽頷首微笑,沈蓉的底子他如何不清楚,若非娶瞭李東陽的二女兒,豈能得瞭提調會試的美差。

  “丁大人此刻不在朝房待漏,來此何幹?”對方品級遠超自己,沈蓉先施瞭一禮。

  “今日一來不是丁某當值,再則若陛下見召,可隨時降旨,又何必拘泥於朝會。”丁壽笑答。

  沈蓉附和笑道:“嘗聽傢嶽稱贊,緹帥無論為官為人,均是瀟灑恣意,今日一見,果不虛傳。”

  “怎敢當李相褒獎,不過麼……這為人處世,確實不宜拘泥一些成規死法,偶爾變通一二,也未嘗不可。”丁壽睇眄一旁失魂落魄的書生,玩味一笑,“與人方便,與己方便,那舉子也未犯何大錯,沈郎中就賞丁某一個薄面,容他入院應試,如何?”

  看在李東陽面上,丁壽話已說得十分客氣,怎料沈蓉義形於色,“恕下官無能為力,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朝廷開科自有法度依憑,豈能因人而廢,此子投文遲到,未獲印卷,又如何能進得場去,如此種種,萬望緹帥海涵。”

  這小子不開面兒啊,二爺已然將話說到這份上瞭,還跟我一本正經的講規矩,真當丁某人怕你那老丈桿子呢,丁壽皮笑肉不笑道:“沈大人也是三考出身,所謂食君之祿為君分憂,朝廷掄才大典,本為國傢揀選人才之盛事,若隻因小故便將其拒之門外,倘致遺才於野,豈不是國之憾事!”

  “卑職正因身負皇恩,故而奉命惟謹,不敢絲毫懈怠,”沈蓉一指一旁書生,凜然道:“此子連貢試此等關乎自身前程的緊要之事都玩忽輕慢,若是主政一方,還不知鬧出何等事來,絕非國傢百姓之福,今日教訓,也可為其來日之誡,緹帥蒙陛下信重,官祿更在下官之上,當同此心,想來更是如此。”

  “學生……”眼見又有一絲曙光,書生想為自己辯解兩句。

  “你閉嘴。”丁壽直接喝止,初時還隻是打抱不平,而今這事要是擺不平,二爺怕要沒臉混瞭,姓沈的嘴皮子溜得很啊,繞來繞去將二爺我都繞進去瞭。

  丁壽冷笑幾聲,“沈郎中當真不肯變通?”

  沈蓉漠然道:“愛莫能助。”

  “那便請大宗伯出來敘話吧。”丁壽也懶得和他廢話瞭。

  沈蓉一愣,“何用勞煩部堂大人?”

  “劉大人身為知貢舉官,負責總提調貢院內外事宜,既然沈大人不容情面,丁某對此又有異議,那便隻好請劉部堂出來做個公斷咯……”丁壽嗤的一笑,“難不成沈大人一個提調,便想總攬內外,一手遮天麼?”

  這等誅心之言,氣得沈蓉臉色鐵青,“好,緹帥稍等。”驀身進瞭貢院。

  “多謝這位大人仗義執言,學生劉天和感激不盡。”見又有轉機,書生喜不自勝,上前向丁壽深施一禮。

  “不必客氣。”丁壽淡然擺手,順嘴又給他當頭一棒,“劉老頭出來還不知聽誰的,你今日能否入場還在兩可之間呢。”

  “啊?!”心情起伏波動太大,書生一時愣在當場。

  “丁大人在哪裡?丁大人在哪裡?”未過片刻,已近耳順之年的禮部尚書劉機三步並兩步奔出貢院,將年輕許多的沈蓉都拋在瞭後面。

  “宗伯,請瞭。”丁壽含笑抱拳。

  “緹帥大駕光臨,老夫有失迎迓,實在罪過,快請入內用茶。”劉老頭熱情得很,拉著丁壽胳膊便要往貢院裡拽。

  “大宗伯好意心領,但丁某今日隻要跨過這道門檻,怕就說不清楚咯。”丁壽禮貌地將自傢胳膊上那隻手給推掉。

  劉機這才一臉恍然,歉然笑道:“會試期間不得外人進入,老夫一時糊塗,將此處當成瞭自傢府邸,教緹帥見笑。”

  管你老東西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丁壽也懶得費心去猜,直接開門見山:“想來沈大人已將事情稟明宗伯瞭?”

  劉機略一遲疑,乾笑道:“聽瞭一些。”

  “但不知宗伯之意如何?”

  “這個嘛……”劉機支吾瞭幾聲,老眼骨碌碌亂轉,猛地瞥見瞭一邊望眼欲穿的劉天和,“便是你未曾及時到禮部投文?”

  “是,學生劉天和,湖廣黃州府人士,請大人恕學生遲到之過。”劉天和今日也不知作瞭多少揖。

  就是你個小兔崽子害得老夫左右為難!劉機恨不得一口濃痰啐到劉天和臉上,會試開考第一天,眾舉子還沒散題呢,就有一份難題擺在瞭自己面前,老劉機哭都沒地方說理去。

  丁壽在禦前正得寵,背後還有劉瑾這尊大神,照劉機本意,人傢既然張瞭回嘴,做個順水人情將那舉子放進考場未嘗不可,可偏偏中間橫插著沈蓉這個杠頭,這小子雖是禮部屬官,可他的老泰山劉機同樣也得罪不起,沈蓉偏又是個循規蹈矩愛鉆牛角尖的,若將自己破壞成法的行徑奏報上去……劉老大人忽然覺得牙床有些腫痛瞭。

  劉機捂著腮幫子不說話,丁壽等得心焦,“宗伯,成與不成,您給在下一個痛快話。”

  丁壽催得急,劉機覺得牙愈發疼瞭,眼神在丁壽與沈蓉之間?來?去,勉強擠出幾分笑容道:“芙華,這舉子確非大過,更難得緹帥開金口為其說項,不如你便與他用瞭印,放進去便是……”

  “部堂,此舉不合法度,有違常例,況且各地舉子赴部投文,禮部官印卷不獨為核對考生身份及其三代出身,更為確定入院考生人數及其所治本經,以便編制全場席舍圖,這圖兩日前便已張貼貢院門外,所有考生悉熟於心,入院後皆是對號入座,若放他進去,他又占何處號舍?”沈蓉說辭有理有據,義正辭嚴。

  “芙華言之有理,”劉機連連點頭,轉頭對丁壽一臉為難道:“緹帥,沈芙華乃本科南宮提調兼印卷官,他既不肯在試卷用印,老夫雖知貢舉,也無能為力,否者之後此子也難過受卷、彌封等多道手續。”

  老梆子你在跟我打太極?合著你出來就當個傳聲筒,將我二人的話重復給彼此,那還拉你出來幹什麼,二爺沒長嘴和耳朵麼!

  丁壽摸摸腰間,暗暗後悔,今夜原打算去找顧傢丫頭親熱,那禦賜金牌沒帶在身邊,否者直接亮出來,讓劉機等人跪著將人放進去,何等暢快!至於事後會否遭人彈劾幹擾科舉,那都是後話瞭。

  丁壽面色陰沉如水,劉機心頭也有些打鼓,這姓丁的是朝中有名的潑皮,若被他記恨上瞭,將來可要提心吊膽,日夜不得安生,立時又滿臉賠笑道:“緹帥,非是老朽不肯幫忙,朝廷法度如此,此番實是愛莫能助,今後緹帥再有效勞之處,老朽定當將功補過。”

  一部正堂把話說到這份上,面子已然給足,丁壽若再糾纏,反顯得落瞭下乘,丁壽瞅瞅失望至極的劉天和,心道算你小子倒楣,二爺仁至義盡,你自求多福吧。

  正當丁壽打算再寒暄幾句緩和下氣氛,就立即打道回府補覺,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突兀響起,“老大人此言有誤。”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不遠處立著一名身披大紅鶴氅的女子,正當妙齡之年,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芙蓉粉面上紅潮未退,透著幾分嬌慵疏懶,恰似芍藥玉立,又如薔薇臥曉。

  這邊鬧出恁大動靜,一眾舉子逐次搜檢入場的隊伍雖未停滯,可其餘排隊之人也都在翹首觀望,隊伍無形中安分瞭許多,兵馬司官軍輕松之餘,也有閑心關註這邊動靜,此時一見此女樣貌,舉子與官軍中不約而同發出一陣驚呼。

  劉機龐眉一挑,今日是怎的瞭,什麼人都敢跳出來多事,老大人正一腔心火沒處撒呢,喝道:“咄,貢院外禁止閑人聚集喧嘩,何方女子竟敢犯禁,來人……”

  “這是敝府姬妾,宗伯可是要將其拿下問罪?”丁壽冷冷道。

  劉機瞬間臉色一變,滿面春風道:“豈敢豈敢,緹帥傢眷如何是閑雜人等,左右,還不快請這位夫人過來。”

  雪裡梅越過眾軍卒,來至丁壽身畔。

  “不是教你在車上安歇麼,才出過汗,著涼瞭怎辦!”丁壽嗔怪道。

  “車裡憋悶,下來走走。”聽出丁壽關切之意,雪裡梅心頭甜絲絲的,笑盈盈轉首,對劉機斂衽施瞭一禮,“妾身謝大人法外施恩。”

  “誒,言重瞭,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劉春大度地擺擺手。

  雪裡梅狡黠一笑,“既如此,我傢老爺所托小事,大人何不一並放行?”

  劉機笑容頓凝,尷尬道:“適才說得分明,非是老夫不肯相助,實在是印卷編圖,對號入舍,乃朝廷法度所在,老夫奉旨提調南宮,不敢擅易舊制。”

  “老大人奉公守法,妾身欽佩不已,又怎敢教大人罔顧國法,隻是適才二位大人所言有所偏頗,妾身鬥膽試言一二,還請老大人恕罪。”

  “哦?”劉機瞥瞭丁壽一眼,捋髯道:“但講無妨。”

  “老大人說無印卷者不得入場,此乃法度所在?”

  “正是。”此條有典可依,劉機沒什麼不敢認的。

  雪裡梅轉首沈蓉,“妾身又聽得這位大人說,之所以不給舉子卷上用印,是因他投文日遲,貢試席舍圖已出榜張貼?”

  “不錯。”沈蓉昂然道。

  “這一點似乎並無律條明文,可有待商榷?”

  沈蓉面色一變,揚聲道:“雖無律例,卻是科場常規,豈能隨意更改!”

  “大人說的是,既是常規,自不可輕易,”雪裡梅微微垂首,櫻唇邊梨渦淺現,“可妾身也嘗聞《易》所謂”變則通,通則久“,老大人所言者國法也,我傢老爺所論者常情也,在不違國法前提下,大人又何必拘泥於常例呢?”

  “為一疏忽輕怠之人破例?”沈蓉輕蔑冷笑,“本官不屑為之。”

  “妾身昔日曾聞得一則趣事,成化二十年會試,浙江錢塘一名舉子赴考遲到,彼時席舍圖已掛,禮部不納,舉子苦苦求告,驚動瞭時任禮部尚書的周文安,文安公言隻要席舍圖有空處,便收舉子入考。僥天之幸,席舍中恰有一空位,禮部立為其收卷填圖,周尚書笑曰”那爭汝一個做狀元耶“!是年春,該舉子果然殿試奪魁,傳為一時佳話。”雪裡梅不徐不疾,娓娓道來。

  “喲,這事聽著和眼前發生的這麼相似,所不同的,唯是周尚書換成瞭劉尚書,而這擔當麼……嘿嘿……”丁壽笑聲森然。

  劉機暗暗叫苦,今日事本想抽身其外,由得丁壽與沈蓉兩個打嘴仗,孰勝孰敗與己毫無關系,誰料這小妮子一段講古,卻將自己的責任背實瞭,如今再想推脫,可是將丁壽往死裡得罪。

  “這說的可是成化甲辰科狀元李東崖?部堂,您素與東崖先生有舊,此事究竟是真是假?”沈蓉是弘治九年登科,對此一無所知。

  非但知道,還是李旻酒桌上親口告訴老夫的,但這事能認麼?劉機狠乜瞭沈蓉一眼,隨即捋須大笑,“呵呵,不想李子陽還有這等往事,不得夫人提醒,老夫險些迂腐行事,慚愧慚愧。”

  丁壽歪頭看著劉機演戲,這老兒比李旻還早瞭六年登第,半輩子都在翰林院裡供職,那些翰苑清流成天沒事幹,不都在議論些文壇軼事麼,才不信他沒聽過半點風聲。

  劉機是打算糊塗裝到底瞭,反正李旻如今在南京當官,你丁南山還能為這事專程跑去問一聲,既然你拿周洪謨來舉例子,那老夫就來個依樣畫葫蘆。

  “既然文安公珠玉在前,老夫唯有蕭規曹隨,劉生,你且看墻上席舍圖處可有空位,若還有空,便允你入內,若是無瞭,也是你運道不濟,休怪……”

  劉機正拿腔拿調地說場面話,雪裡梅突然插口,“妾身適才在一旁看過瞭,尚有空位。”

  “咳咳,如此……芙華,用印吧,將人放瞭進去。”

  既有前例,又有本部堂官發話,沈蓉縱然心中不願,還是與劉天和核對身份後,在他的正、草卷上分別蓋印確認。

  手續終於辦妥,劉天和百感交集,對眾人挨個長揖,“謝過諸位大人。”

  待到丁壽二人跟前,劉天和不顧周圍人異樣目光,雙膝跪地,哽咽道:“二位恩人援手之德,學生沒齒難忘。”

  “起來起來。”丁壽將人托起,笑道:“將你送進考場容易,但能否求到功名,還須你自己本事,尊駕不妨也效李東崖,去爭一個狀元公做……”

  劉天和感激涕零,“學生定當勉力而為!”

  事情既瞭,劉機與沈蓉各回貢院理事,丁壽也準備打道回府,不避嫌地在人前攬住嬌軀,點著她的瑤鼻笑問:“平日看不出,你還生瞭張巧嘴,又是如何曉得那些士林掌故?”

  “老爺莫非忘瞭奴傢出身,行院裡最不缺的便是縉紳士子,他們平日裡談古論今,奴傢耳濡目染的,怎麼也灌瞭一耳朵,”雪裡梅如今提及教坊,大大方方,不再菲薄自身,繼續道:“隻是那點《易經》,卻是從玉姐姐處學的一知半解,也不知給大人丟人瞭沒?”

  “嗯,不錯,引經據典,難得的是對著禮部堂官不卑不亢,不愧是我丁壽的女人。”丁壽得意地在雪白下頜上勾瞭一指頭。

  “大人……”雪裡梅嬌嗔一聲,依偎在男人懷中。

  可憐貢院門前大批舉子被喂瞭一肚子狗糧,一邊排隊就檢,一邊空自嗟呀。

  “北國佳麗果有過人之處,區區一個侍妾便才貌俱佳,這錦衣帥真是艷福不淺啊!”人群中一個舉人嘖嘖稱贊。

  “待我等功成名就,還愁不得紅袖添香,兄豈不聞京師俗諺:”改個號,娶個小“!”另一名年輕士子對同伴嘻嘻笑道。

  那舉人隨即笑容曖昧,“怎麼,你戴寅仲傢有嬌妻還嫌不足,登第後便急於學那些科場前輩易號娶妾?”

  青年呵呵笑道:“有何不可?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本就是人生樂事,何妨喜上加喜,多多益善。”

  身畔眾人俱都哈哈大笑,卻又一人躲在眾人陰影中不聲不響。

  “這位年兄,你以為……”見那人不言語,青年士子好奇相詢,待看清對方面容時,失聲驚呼:“兄臺,你面色不佳,可是身體抱恙?!”

  楊慎鐵青著臉,緊握的雙拳中指甲都已陷入掌心皮肉內,鮮血滲出渾然不覺,隻是死死盯著丁壽和雪裡梅離去方向……

  ***    ***    ***    ***

  北鎮撫司,正堂簽押房。

  “有關西北劉憲挪用馬價銀一事,兵部議處其妄費數多,人雖病故獄中,仍罰米五百石,由其傢人代賠,前三邊總制都禦史楊一清雖已致仕,仍罰米三百石,其餘人等視其情由,重者罰米二百石,輕則百石……”

  “延綏寧夏各處倉庫錢糧虛出多支、拖欠挪移等情,都禦史楊一清等罰米三百石,致仕戶部尚書韓文等各半之,僉都禦史劉憲以病故,本罪罰米免之……”

  丁壽歪在椅子上,聽著手下奏報昏昏欲睡。折騰一宿,丁壽本打算回府補個痛快覺,誰知還沒過午,便被劉瑾遣人提溜瞭起來,讓他速回衙理事,老太監的話他不敢不聽,結果說來說去都是前番邊儲虛耗廷議處置的爛事。

  上司這等模樣,於永等人面面相覷,不知是否還要繼續奏報下去。

  強尼捧著手頭案牘,一臉為難道:“衛帥,各地邊儲錦衣衛一直奉旨會勘,這廷議結論您看……”

  “就按照廷議和兵部的處置辦吧,錦衣衛別無異議,隻是那些罪臣罰米輸邊的事跟辦一下,邊儲的虧空還等著他們填呢,”丁壽揉瞭揉發脹的腦袋,無精打采道:“聽這些倒楣鬼的事頭疼,有什麼新鮮事沒有?”

  “有,有。”強尼急聲道:“欽天監進言:近日夜觀天象,熒惑久守文昌星不移,恐上天示警有祝融之禍……”

  “啊~~欠!”丁壽百無聊賴地打瞭個哈欠。

  強尼討個沒趣,訥訥不言。

  “文昌星是主文運功名的吧?”

  “大人天文地理,無所不知,正是如此。”於永搶在強尼前面介面道。

  這馬屁拍得見縫插針,是個行傢,強尼斜睨於回回,一臉提防。

  “那就給貢院提個醒,讓他們裡邊加些小心,準備好救火之物,幾千名讀書種子,別鬧出什麼禍事來,傷朝廷和萬歲爺的臉面。”

  “大人思慮周祥,屬下這便照辦。”盡管禁中早有相同旨意傳下,強尼還是諂笑恭維瞭一聲。

  “天色不早啦,今兒有什麼樂子沒有?”眼看窗外日影斜昃,丁壽支著腦袋問道。

  於永堆笑上前道:“難得那些舉子們都鎖進瞭貢院,市面上清靜許多,屬下晚上松鶴樓作東,大人您務必賞光……”

  “松鶴樓就那麼幾個拿手菜,早便吃膩瞭,你喜歡自去吧。”丁壽興味索然。

  於永悻悻退下,強尼心中偷笑,於回回畢竟跟隨大人時間短,不曉得咱衛帥心頭所好,重重咳嗽一聲,一臉猥瑣地湊到丁壽跟前,“衛帥,卑職聽說本司胡同那裡新開瞭一傢行院,裡面的姑娘很是水靈,咱們今晚……嘿嘿……”

  “強尼!”

  “大人您吩咐。”強尼立時躬身。

  “你而今好歹也算個錦衣衛的堂上官瞭,怎麼一提到這事就滿臉的下流淫蕩?”

  “大人,我……”強尼瞠目結舌,不知如何介面。

  “一邊呆著去。”丁壽厭惡地揮手,行院裡最漂亮的幾個都在自己府上呢,沒事去看那些花枝招展的庸脂俗粉作甚。

  看著灰頭土臉的強尼,於永心裡樂開瞭花,大傢半斤對八兩,彼此彼此。

  “衛帥,標下看今日天色不錯,不如去南海子行獵,如何?”排在人群末的邵琪突然說道。

  太陽都快落山瞭,能打到鳥獵物,於永當即便要斥責這個不開眼的小百戶,“你這主意……”

  “就這麼辦。”想起仁和那軟綿綿的豐腴身子,丁壽登時來瞭精神。

  “咳咳咳……”於永險些被自己口水嗆死,就著自傢話頭,匆忙改口,“你這主意端的不錯。”

  得瞭上司嘉勉的邵琪微微垂首,唇邊浮起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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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烏西墜,貢院科場內一片靜謐。

  一行行鱗次櫛比的逼仄號舍內,眾舉子奮筆疾書,所謂“號舍”隻是寬三尺,深四尺的小隔間,為方便監督考生,朝向通道的一面完全敞開,禁止掛簾遮擋,號舍外除瞭遊走不定的監試、巡綽等官,每間號舍外尚立著一名號軍守衛,這些守號官軍皆是各處軍衛中抽選而出,且凡有當值過一屆科場者,再不許選入。

  號軍職責為維持考場紀律,禁止考生入場後喧嘩、私自交談、互相講論,且考生每人一舍,為避免考生抄襲鄰舍,考生號舍按所治本經不同相間入座,應試舉人不得越舍互錄,守軍但有縱容者,各治以罪,考生入場後隻能坐等題目到手,沒成文兩篇以上,連廁所都不許上,同時為免號軍出聲幹擾考生,守軍人人銜枚,內外俱靜。

  楊慎手握管毫,陣陣心煩意亂,一整天腦海中揮之不去的不是馬車內雪裡梅的春意媚態,便是貢院外丁壽的得意神情,這二人影像往復糾纏,如毒蛇般不住噬咬著他的內心,往日裡文思泉湧,下筆有神,今日卻才思枯竭,直到未牌末,才堪堪完成首場的初稿草卷,又急匆匆將之謄至正卷上。

  忽地銅鑼聲大響,各處考官執事聲音傳來,“申時已到,各舍考生交卷。”

  隻聽一排排號舍內摘下號板之聲此起彼伏,舉人考生們紛紛走出號房到受卷官處納卷,監試、提調等簾外官們也開始巡視檢查各舍境況。

  “大人,學生這篇文馬上就可作完,隻差最後一句收尾。”鄰舍傳來一個考生的哀求聲。

  “申時初稿未完,清出貢院。”聲音冷峻,不容質疑。

  “是。”號軍應聲遵命,立時有號板掀動及掙紮之聲傳出。

  “大人,大人,再給學生盞茶工夫即可,求求大人啦!!”求告之人聲嘶力竭,字字泣血。

  一聲冷哼,“科舉通例,豈因你而廢。”

  楊慎心道不好,筆下立時加速,字跡難免有些潦草,正自奮筆疾書,光線忽然一暗,一個人影佇立身前。

  楊慎驀然抬頭,眼前人正是黎明前在貢院外與丁壽爭執不休的會試提調官沈蓉。

  沈蓉面無表情地俯視楊慎及他手中試卷,森然問道:“題沒作完?”

  楊慎匆忙起身,“不,學生已然完稿,隻是正卷還未謄寫完畢。”

  “還差幾篇未謄?”沈蓉語氣並未緩和。

  “一篇……半。”

  沈蓉“嗤”地一笑,“你倒是會掐?節兒。”

  楊慎臉上一紅,“學生慚愧。”

  沈蓉拿起板上試卷,一看卷上潦草字跡,不由皺瞭皺眉,隨即目光又掃向卷首考生資訊,“貫四川成都府新都縣,曾祖枚、祖春、父廷和……”

  沈蓉不動聲色地放下試卷,“按國朝科場成化二年例:至黃昏有謄真一篇或篇半未畢者,給與燭。”

  沈蓉向後吩咐瞭一聲,身後雜役立時遞瞭三根蠟燭放在號板上,楊慎急忙道謝。

  沈蓉舉步他處,忽又回身道:“若燭燃盡文仍未完,還是要清出場去,你好自為之。”

  “是,學生謝過大人。”舍內狹小,楊慎盡力隻做瞭個半揖。

  “丁南山……”楊慎用力搖頭,將那對奸夫淫婦從腦中趕走,穩定心神,重又坐下謄抄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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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落日,煙嵐擁翠,空曠的大道兩側,林木豐茂,夕陽灑落,為天地間都鍍上瞭一層金色。

  荒涼古道上,一人一馬踽踽獨行,馬上客是一名女子,一襲玄色僧衣,發梳單髻,上覆黑幘,鬢發間可見斑駁銀絲,觀來年歲已然不小,但面目依舊清麗,眼角不見一絲皺紋,眉宇間更是透著一股勃勃英氣,讓人望之生畏,不敢直視。

  馬蹄聲如雷般驟然響起,驚起兩側林中片片老鴉,在樹顛來回盤旋,此呼彼和,噪個不休。

  十餘騎士鮮衣怒馬,在官道上縱馬馳騁,迎面沖來。

  “閃開!快讓路!”前方騎士高聲疾呼。

  玄衣女尼不閃不避,任由座下老馬在路中繼續蹣跚前行。

  一眾騎士不得不撥轉馬頭,改從女尼身側馳過。

  “找死!”其中一名騎士一聲咒?,二馬交錯之際,揮起馬鞭向女尼當頭抽下。

  馬鞭懸在半空,卻未落下,高高舉起的手腕被另一隻馬鞭緊緊纏住。

  “衛帥!?”強尼驚愕地看向攔住自己的上司。

  “不得多事。”丁壽松開馬鞭,一聲令下,十餘騎策馬揚塵,滾滾而去。

  “奇怪,好大的殺氣……”丁壽不禁回身望去。

  馬上女尼也恰在此時回頭,向他投來淡淡一瞥,隨即便輕轉回身,嫻雅得仿佛無事發生,隻是默默松開瞭僧袍下暗握的劍柄……

  註:1,萬歷十四年二月,會試舉人因點名時攙越混擾,踏死餘姚舉人陳希伊、甯海舉人吳國賓事聞。(《明神宗實錄》)

  2,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說搜檢“僅行之鄉試,”原因是“蓋太祖嘗雲:此已歌鹿鳴而來者,奈何以盜賊視之”,因此“歷朝以來,搜檢之法,有行有不行,而《試錄》中無搜檢官,猶遵祖制也。”至嘉靖四十四年,“始命添設禦史二員,專司搜檢”,“解衣脫帽,且一搜再搜,無復國初待士體矣”。黃雲眉的《明史考證》更認為“會試搜檢,實始於嘉靖之末年”,實際上沈德符是小瞧瞭朱元璋,他眼裡哪有什麼士人體面,洪武四年的《會試錄》裡就有專門的監門官和搜檢官,隻是後來因為“搜檢”一詞不雅,將職能歸並到監門官中,關於對會試搜檢的相關記載在《明會典》、《明實錄》、《皇明貢舉考》、《禮部志稿》等史料中多有體現,而且搜檢不限於應考舉子,“吏胥裡甲供應人等出入”,也要守門官軍搜檢,嘉靖四十四年的變化在於除監場禦史外,在原監門官的基礎上,又增添兩名巡城禦史,“先於場門外檢閱以進”,進一步加強瞭入場搜檢。

  3,嘉靖二十五年之前,舉人試卷是經印卷官蓋印確認後自帶入場,嘉靖二十五開始,為減少替考舞弊,舉人入場唱名給卷,嘉靖四十四年,為防止考生彼此交換試卷,又實行驗票給領。

  4,萬歷四十二年後,科場號舍安排由事前編排席舍圖改為臨時抽簽而定,不再事先公佈,考生入場領卷才知道自己號舍所在,並且每舍號軍負責核對查驗考生入舍號是否與試卷上標明字型大小相同。

  5,歷史上李東陽次女早夭,更沒沈蓉這個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