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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四章 叔侄

  「臣華蓋殿大學士李東陽題本上奏:翰林院官雖間有本院自考之例,但議論貴公,法令貴一,請收回成命,責在所司,令本院掌印官會同吏部考察,使內外被此人無異言。」

  李閣老的這道題本一出,朝堂上頓時嗡聲一片,朝臣之間竊竊私語,頗有物傷其類之感,詞臣考官不與吏部同考,也是這群讀書種子素來自傲之處,難道此番連這點體面也留不住瞭。

  佇立在朱厚照身前的丁壽朗聲道:「肅靜,聖駕在此,不得失儀。」

  聖駕?大明臣子在朝堂上全武行都上演過,誰還在乎這事?不過當群臣看見立在皇帝另一側籠袖低眉、不言不語的劉瑾時,不由心中一突,自覺地閉上瞭嘴巴。

  這幫傢夥總算還知道天子威嚴,小皇帝隻當丁壽嚇阻有效,給他投過去一個充滿贊賞的眼神,清清嗓子道:「李先生所言之事,眾卿可有異議?」

  老焦芳不失時機地出班道:「內閣附議。」

  已被提前通氣的老王鏊不甘地從鼻孔中噴出一道粗氣,一聲不吭。

  「吏部附議。」許進道。

  「兵部無他議。」劉宇不落人後。

  「臣等附議。」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犯不著為翰林院那幫窮酸觸怒劉瑾,官場上明哲保身才是正理,眾臣對翰林院學士劉春求助的眼神視而不見,紛紛表態附和。

  朱厚照一拍手,「如此,便從眾卿之意。」

  什麼就從眾卿之意,有人問過我麼,劉春欲哭無淚,劉璣掛著禮部侍郎,費宏兼著太常寺少卿,自個兒可是正兒八經的翰林院學士,這道榜文公示之後,翰林院那幫小子還不把房頂給吵翻瞭。

  「丁大人請留步。」

  散朝之後,劉春便拎著袍子,三步並兩步一路小跑地追上瞭準備回北司當值的丁壽。

  「劉大人,有何貴幹?」丁壽嘴上客氣,腳下不停。

  「在下常聽鶴年談起,平日多得緹帥點撥提攜,本該一早登門拜謝,又恐大人公務繁忙,故而延宕至今,不知今日丁帥放衙後可有閑暇,敝人有幸叨擾一二。」

  拿侄子做敲門磚,劉春也覺得臉上發燒,他這是打著曲線救國的主意,這位爺既蒙聖寵,又深得劉瑾信重,若他肯松口幫忙,保不齊可以收回成命。

  「卻是不巧,丁某手頭確有公務要辦,科道彈劾《通鑒》涉事一幹人等,劉公那裡盯得緊,北司不好耽擱。」

  「那是,那是。」劉春面露失望,腳步慢瞭下來,又猛然想起,那事自己也脫不開幹系,急忙一個箭步又竄上前去。

  「緹帥,《通鑒》編纂人等如何處置可否見告?」已近天命之年的劉學士呼哧帶喘地又追瞭上來。

  「劉大人不是外人,有何不可說的。」丁壽大步流星,笑語晏晏,「聖上與劉公體念李相等裁官政事冗雜,一時不察情有可原,隆恩寬宥,還要賜白金彩幣以為褒獎。」

  「那就好,」劉春算是把心放下瞭一半,滿懷希冀道:「其他人呢?」

  「其他人就沒那好運氣瞭,各按其罪,該罰的罰,該貶的貶,該抓的抓,唉,北司這幫小子們又該忙一陣子咯。」

  「啊!丁大人……煩請您走慢一些!」劉春此時也顧不得斯文體面,亦步亦趨地跟在丁壽屁股後面,累得險些吐出瞭舌頭。

  「不知……下……下官又是如何?」

  「劉大人貴為內制,自非同一般,實話跟您說,擬罪的名單上您老與劉璣同列第一。」

  丁壽說得雲淡風輕,劉春聽得如同五雷轟頂。

  「這……何至於此啊!這是誤會,不,冤枉!」榜眼出身的劉大人一時間語無倫次。

  「其實這也並非什麼壞事……」

  丁壽的話又讓劉春燃起瞭一絲希望,「請大人示下。」

  「在詔獄裡,本官盡有閑暇與大人您交心敘談。」

  哪個龜兒子想和你在詔獄中談心!劉春差點啐瞭丁壽一臉,愁容滿面道:「緹帥休要尋下官開心,還請看在鶴年面上,施以援手才是。」

  劉春低著頭嘮嘮叨叨,不覺眼前已經無人,扭頭見丁壽不知何時已然止步不前,桃花眼中寒光閃爍,瞧得劉大人心中打怵。

  「若是看在維新面上,內制此生恐怕就出不得詔獄瞭!」

  ***    ***    ***    ***

  回府之後的劉春怒氣沖沖直奔後宅,見到正在書房讀書的劉鶴年,二話不說,劈臉就是一大嘴巴。

  被打得莫名其妙的劉鶴年捂著逐漸腫起的臉頰,惴惴不安,「二叔,不知小侄何處惹瞭您生氣,還請示下。」

  餘怒未消的劉春指著侄子的鼻子,氣急敗壞道:「不曉事的東西,兄長讓你入京讀書,你不知勤修課業,整日流連教坊也就罷瞭,還無端為傢中招禍,可是要禍及劉傢一門你才滿意!」

  劉鶴年驚慌失措地跪在地上,「叔父說的哪裡話,侄兒擔待不起,侄兒謹遵父親教誨,在京一切聽從叔父安排,平日不過與都門士子詩酒唱和,積累人脈,教坊中僅是逢場作戲,並無爭風惹事之舉,叔父許是聽人挑唆,這其中定有誤會。」

  說來劉鶴年也是個可憐孩子,劉傢是官宦人傢,祖父劉規是成化五年進士,父親劉相兄弟五人,三個嫡子中唯有他與科場無緣,二弟劉春一路解元、榜眼的科考歷程且不說,便是弘治九年登第的三弟劉臺當年也是四川解元,這讓身為長子的劉相臉面無光,一腔希望全寄托在兒子身上,頂著望子成龍巨大壓力的劉鶴年寄居京城,雖說不算謹小慎微,可也是循規蹈矩,不說其他,便如王朝儒一般砸個幾萬兩銀子住在教坊的事,他連想都不敢想。

  「還在狡辯!」劉春可不聽侄子那套說辭,「你平白去招惹錦衣衛做甚?」

  「錦衣衛?!沒有……啊!是丁南山!」劉鶴年委屈得還想辯解,猛然醒悟自傢二叔說的是哪一回事瞭。

  完瞭!一看侄子失魂落魄的神情,原本還抱著幾分僥幸的劉春通體冰涼,看來丁壽小兒說的是實情瞭。

  「二叔,您聽侄兒解釋……」到這個份兒上瞭,劉鶴年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原原本本將情由說瞭一遍。

  「是楊用修求你幫忙?」

  劉鶴年點頭,「正是,侄兒念著兩傢世交,楊世伯又與您素來相善,不過舉手之勞,便可成人之美,何樂而不為。」

  「糊塗!」劉春強忍住瞭再舉手抽這瓜娃子一頓的沖動,「你以為幫著楊慎小兒抱得美人歸便可結好楊傢,殊不知正得罪瞭楊介夫。」

  楊傢在成都,劉傢在重慶,相隔不遠,彼此相熟,楊廷和還曾為賀劉傢兄弟先後登科賦詩一首:「君傢兄弟好文章,經學淵源有義方。奪錦兩刊鄉試錄,凌雲雙立解元坊。大蘇氣節古來少,小宋才名天下香。從此聖朝添故事,巴山草木也生光。」有這份淵源在,劉春對楊傢上下境況很是熟悉。

  「楊介夫與禮部主事王溥相交莫逆,兩傢兒女幼時便約為秦晉,算來今年便是成親之年,你讓楊慎先領回去一個教坊樂伎,王傢女兒如何自處?王傢世代為龍州土官,又怎丟得起這個臉面!」

  「那雪裡梅溫順可人,難得肌膚賽雪,生得一副宜傢之相,便是為妾也……」

  「呸!」一直想吐到丁壽臉上的口水終於落到瞭劉鶴年臉上,「你讀書不看《大明律》麼!?官吏娶樂人為妻妾者杖六十,官員子孫娶者罪亦如之,你將一個未脫籍的樂伎送到楊傢,楊傢上下知道瞭估計扒你皮的心思都有,賣力不討好說的便是你!」

  「慮事不周也就罷瞭,此女偏又是丁壽相中之人,如今他手握教坊司的脫籍文書,先便占瞭理去,你又行事不密露瞭行藏,對你這暗中算計之事他又豈能不惱!」

  「這個……」劉鶴年算是體會瞭什麼叫做夾在中間難做人,囁喏道:「本來事情做得足夠小心,誰想他會這般快便得瞭消息……」

  「你以為緹騎是好惹的麼!」劉春怨氣滿腹,死盯著這個不開竅的侄子。

  「叔父,您身為翰長,乃清貴之首,等閑也奈何您不得,侄兒自去丁壽府上領罪,隨他處置,斷不會貽禍傢門。」事已至此,劉鶴年倒也光棍。

  「你呀……」劉春喟然一嘆,縱然怒火滔天,眼前人畢竟也是親侄子,總不能真把他送去頂罪,何況這孩子對他還有回護之意。

  「清貴?這不過是窮翰林們往自己臉上貼金的話,翰林官前程遠大不假,可若不踏前這一步,也就是皓首窮經的酸書生罷瞭,誰又能真得看重於你!」

  「翰林無簿書之擾,半世功名在早朝,無權無勢,還真是清者如水,至於貴麼,呵呵,」劉春笑容中滿是自嘲,「翰林檢討被人輕,卻冒瀛洲學士名。依舊所司全不理,由來知要不知清。」

  這首詩是翰林院一位前輩檢討所作,回鄉之際向驛站討要裡河役夫,驛丞不搭理他這茬,這位爺心中不平,就對身邊人說:「外邊人大多不知道翰林院檢討是什麼官,下次直接稱呼我為學士即可。」第二天手下人便稱自傢老爺是翰林學士,再度討要役夫,結果驛站待遇照舊,這位翰林官羞惱之下,提筆作瞭這首詩出來。

  劉鶴年也聽過這首詩的來歷,看自傢二叔落落寡歡的模樣,心中不忍,勸慰道:「二叔勿憂,翰林院考察不屬吏部,自成一脈,這也是詞臣體面。」

  「此後再也沒有這體面瞭,反倒有池魚之禍。」劉春滿嘴苦澀,一臉黯然。

  ***    ***    ***    ***

  孝順胡同,詹事府詹事楊廷和府。

  宅邸主人楊廷和身披鶴氅,頭戴東坡巾,宛若一富傢翁貌,坐在圈椅中品鑒著一篇文章。

  「嗯~」楊廷和對手中的文章頗為滿意,微笑點頭,抬眼瞥見站在身前的楊慎面露自得之色,當即面孔一板,冷聲道:「大放厥詞,空洞無物。」

  「爹……」老子變臉和翻書一樣,楊大才子一時沒反應過來,「您說的是這篇文章?」

  「說的便是,拿回去重新寫過。」楊廷和將文章隨手往桌案上一丟,「如此文章也大張其詞拿來獻寶,辱沒門楣。」

  楊公子隻覺鼻尖發酸,低頭應瞭聲是,便上前收拾。

  「出瞭什麼大事辱沒門楣瞭?大哥,哦?慎兒也在。」房門推開,一個身姿挺拔,與楊廷和有幾分相似的中年人進瞭房來。

  「三弟,你來瞭。」楊廷和頷首招呼。

  來人是楊廷和胞弟楊廷儀,這輩兄弟七人中行三,現任職兵部武選司郎中,楊廷儀沖胞兄微笑回應,又見侄兒面色不對,詫異問道:「慎兒,你臉色不好,可是身子不適?」

  「勞三叔惦念,侄兒無恙,隻是文章拙劣,有辱楊氏門庭,惹得父親生氣。」

  「怎麼個文章便辱及門風瞭,拿來我瞧瞧。」

  楊廷儀笑著接過文章,一目十行,略略看過,「好,不說絕世好文,也是青錢萬選,上乘佳作,便是用作行卷也可當得,豈能以」拙劣「做評!」

  一揚書稿,楊廷儀語含不滿,「大哥,你未免過於苛求瞭?」

  看兒子在一旁喜形於色,楊廷和重重一咳,道:「長篇大言,算什麼好文章!」

  「有海涵地負之能,才得有滔滔不絕之言,慎兒胸有萬卷,自然下筆千言。」楊廷儀勉勵地拍拍侄子肩膀,以示鼓勵。

  今日這嚴父之威是擺不成瞭,楊廷和無奈,對兒子道:「且下去用心學問吧,為父與你三叔還有事要談。」

  楊慎向二人施禮告退。

  「三弟,兵部那裡有什麼新消息?」

  「劉部堂交給小弟一個新差事。」楊廷儀入座之後,便對著兄長娓娓道來。

  「讓你與保國公府上傢人朱瀛相交?朱暉也投靠劉瑾瞭?」楊廷和擰眉問道。

  「他還顧及些面子,隻讓朱瀛交通劉瑾府上,商議軍中人物賞罰任免,再由朱瀛轉達兵部。」

  楊廷和嗤笑一聲,「劉至大甘心被如此分權?」

  「自是不甘。」楊廷儀撣撣衣袖,自得笑道:「小弟向他進言,可借機利用朱瀛,將兵部四司中不附己者外放補缺,各取所需。」

  「好,順水推舟,內外結怨,閹黨敗亡之日可期。」楊廷和摩拳擦掌一番,「劉至大可願依計而行?」

  「蒙本兵信重,兵部奏章皆由小弟起草,區區小事,不但依言而行,還囑弟代為接洽。」

  「哦,如此可要難為三弟瞭。」楊廷和眉峰盡展,喜上眉梢。

  「伏低做小,阿諛逢迎,於小弟已是常態,何談為難。」楊廷儀嘴角微翹,軒軒甚得。

  正自得意的楊廷儀發現長兄面色又轉凝重,詫異道:「兄長,您……」

  「保國公轉投劉瑾,賊勢必然大盛,愚兄也該另謀他路瞭。」

  「大哥你是東宮舊臣,與今上有師生之誼,如今執掌誥敕,位高名顯,隻要謹守本職,又何必對劉瑾退避三舍?」

  「三弟豈不聞退一步海闊天空,如今九卿樞要盡在劉瑾掌握,愚兄要更進一步殊為不易,不若以退為進……」

  註:郎中楊廷儀每伺(朱)瀛出,必邀入司署,留坐款語。四司官不附宇者,必令瀛言於瑾,傳旨外補。廷儀獨諂宇,盡妾婦之態,宇大悅。廷儀能文,凡有奏章,皆其屬草。(明 陳洪謨《繼世餘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