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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三章 洗濯清流

  東閣集議。

  「洪武永樂年間各省鄉試本不拘額數,至三楊主政,楊士奇一意偏袒鄉裡,除南北直隸外,江西解額為各省之冠,雲貴廣西各省名額疊加尚不及江西一地,天下寧有此理!」

  焦閣老口沫橫飛,指天畫地,說的頭頭是道。

  文淵閣大學士王鏊蹙著眉頭道:「江南文風鼎盛,自非南陲可比,楊文貞如此做也無可厚非。」

  「那山陜二省呢,山東為孔孟故裡,何以也遠遜江浙福建!分明是楊士奇徇私之故,這幫江西佬著實可恨!」焦老大人對當年彭時抑己的怨念不可謂不深。

  「且說當今如何,往事已矣,不必再論。」李東陽打斷瞭焦芳的自由發揮。

  「厘正不公,增加北地鄉試解額。」焦芳立即接口道:「陜西為劉公鄉梓,一省之地占國朝近半疆土,隻有解額區區六十名,殊為不公,世衡,你以為如何?」

  被焦芳點名的禮部尚書劉機連連點頭稱是,沒辦法,禮部尚書這個職業太沒安全感瞭,大半年的時間已經換瞭三岔,張升致仕後,繼任李傑又因為忤瞭劉瑾,罷職歸傢,張升重新上崗充瞭幾天門面,再被一腳踢開,換上瞭自己,隻想踏踏實實站好這班崗,可不想胡亂扯些幺蛾子,看焦芳這勢頭背後保不準有劉瑾授意,那就順著他來吧。

  劉機笑道:「焦閣老所言確是謀國之舉,既如此,便仿江西例,將陜西解額增至九十五名,如何?」

  一下長瞭三十五個名額,劉機覺得自己夠意思瞭,不想焦芳當即「嗷」瞭一嗓子,「太少!須增作一百名。」

  一百?劉機心中犯難,轉頭看看四周與會諸公,沒一個開口反對的,吏部許進和兵部劉宇還拍手稱贊,得嘞,好人誰不會做,一百就一百。

  「上黨古之重鎮,齊魯孔孟故裡,山西山東二省比照閩浙,增至九十名。」焦芳又道。

  加唄,無非取士時多錄幾口子人,劉機也懶得反對。

  「天府之國,人傑地靈,四川解額添至八十名。」焦芳眼神不經意地掃過詹事府詹事楊廷和與翰林院學士劉春。

  兩位巴蜀才子果然眼睛一亮,更多的蜀中子弟步入仕途,他們樂見其成。

  「中原之地為天下之樞,河洛才子名揚天下,增至九十五名。」焦芳緊接著說道。

  看焦老頭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劉機算是明白老小子今天這通折騰的真實目的瞭,行,反正自己是北京人,南北直隸各一百三十五名的解額又沒人動,樂得做個順水人情。

  已經想開瞭的劉機又加瞭一句,「湖廣占地也不小,閣老看要不要也增加幾個?」

  「胡鬧!」好脾氣的李東陽都拍瞭桌子,湖廣地方是不小,可諸苗雜居,朝廷趕苗拓業還來不及呢,你指望讓那些生苗出山來趕考麼,再說湖廣一省鄉試解額八十五名,在兩京十三省中僅排在南北直隸與江浙閩三省之下,還怎麼加!

  劉機討個沒趣,不再多話,焦老大人心願已足,也不願生事,一幹重臣各回衙門辦公,李東陽私下又把焦芳給拽住瞭。

  「孟陽,那件事你可去尋劉公公說瞭?」

  「哦,年老忘性大,昨日把這事給疏忽過去瞭,賓之,還是你來打這個頭陣吧,老夫願附驥尾。」

  言罷焦芳告辭離去,丟下瞭孤零零的李東陽愣在當場。

  焦芳轉身之際,混濁老眼中閃動過一絲狡黠的光芒,宦海沉浮幾十年,老夫豈會為你幾句話當這個出頭鳥,誰捅的簍子誰去補吧。

  ***    ***    ***    ***

  劉府後堂。

  「老朽見過公公。」李東陽整襟施禮。

  「李相與咱傢是老相識瞭,何必這般客氣。」劉瑾笑臉相迎,把臂入座。

  甫一坐定,李東陽便一臉愧色道:「說來慚愧,老朽是來向劉公請罪。」

  「此話何來?」劉瑾言笑晏晏。

  「老朽奉旨編纂《通鑒》,礙於成書之期早定,心中操切,未得一一核校,有失察之過。」

  「李相哪裡話,閣部政務繁冗,無暇他顧也在情理之中,憑李相您和內官的交情,咱傢又豈是不近人情之人。」劉瑾笑容不改。

  「這……公公大人大量,便請將修書謄寫等人一體寬宥,如何?」

  看著李東陽期盼的眼神,劉瑾先是噗呲一樂,隨即哈哈大笑,笑得李東陽莫名其妙,不知所以。

  「李相當知,這書修成後要進獻萬歲禦覽。」

  「這是自然,經筵之上已為陛下解讀首卷。」李東陽點頭道。

  「哦?那這書中勸導陛下摒棄內宦的內容終究要如何解讀呢?」劉瑾冷笑問道。

  「公公,這……這其中怕有誤會。」李東陽冷汗涔涔而下。

  「誤會?李相莫不以為咱傢沒進過內書堂,便是不讀書、不曉利害的棒槌瞭?」

  「老朽糊塗,這實在是……唉!」李東陽也是無話可說,雖名列總裁,可也不能事無巨細逐一過問,何況在他之前還有兩個致仕的前任呢。

  「李相貴人事繁,不及細顧也是有的,咱傢無意為難,《通鑒》既成,該有的賞賜也少不得,可禮部、翰林院、左右春坊、國子監這些大頭巾們,若不給他們些厲害,怕還以為咱傢是個傻子在暗中偷著樂呢吧。」

  劉瑾這看似寬慰的話更教李東陽心驚,大明朝這點讀書種子全集在這幾個地方,要是劉瑾下瞭死手,文官的候補隊伍怕一時都找不到人瞭,現在老李真是後悔當初編書何必聲勢浩大,牽扯瞭這麼多的清要衙門。

  「公公明鑒,翰林院本為歷屆三甲進士中擇優者選進,不通俗務;國子監諸生平日隻知研經習典,這二者難免有不曉輕重之舉,請公公體察一二。」李東陽懇請道。

  「不通俗務?不曉輕重?」劉瑾「哈」地一聲冷笑,「國朝自天順以來,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庶吉士號稱」儲相「,可謂一等清要,翰林官獨成一局,不在吏部考核之列,入院即有可被選為經筵官,為帝王師,來日平步青雲,權掌樞要,這樣的人卻不通俗務?李相不覺可笑?」

  「這個麼,翰林官多為本院自考,以詩文為要,舊例確有不當之處。」李東陽期期說道。

  「著啊,李相果然一語中的,議論貴公,法令貴一,既覺舊例不當,自當亡羊補牢,便按李相的意思,翰林諸官考察由本院掌印會同吏部同考,今後但有缺官,令吏部揀選才識穎敏者為之。」

  「公公,如此更改是否操切瞭些?」李東陽兩道龐眉緊攢,有苦難言。

  「李相持重之言,談何操切,那國子監學也詩文,教也詩文,做學問尚可,入仕做官卻稍嫌資歷淺薄,確如李相所說不曉輕重,今後舉人、監生選官,在原本論、判試外,增試時務策及行移告示,如此可好?」

  「驟變選官舊制,恐有物議,還是從長計議……」

  李東陽推脫的話還未說完,便見劉瑾的手指開始敲打著桌子上的幾本《歷代通鑒纂要》,頓時五官都糾結在瞭一起。

  「時候不早瞭,李相便將適才的打算擬本上疏,早呈禦覽才是。」劉瑾悠悠然道。

  李東陽前腳出瞭院子,丁壽便從後堂轉瞭出來,「公公高啊,這一次順藤摸瓜,摟草打兔子,可教這幫翰林官兒們吃不瞭兜著走。」

  劉瑾捂嘴輕咳瞭幾聲,面向堂外一臉凝重道:「翰林本文學之臣,常以清要自居,不屑言錢谷刑名,用之平章,才非所用,比照唐時」不歷州縣不擬臺省「的選官之法,還是……誒!」

  見老太監突然語氣落寞,不知為何丁壽心中竟覺一絲不忍,端瞭一杯茶奉到劉瑾面前,沒話找話道:「李西涯若上疏變制,《通鑒》一事真得就此揭過?」

  「被人含沙射影地罵上幾句,換來變更詞臣考察之制,這買賣不算虧,」劉瑾接過茶抿瞭一口,似乎想起什麼道:「不要走漏消息,先抻上他們幾天,等這事定瞭,再找幾個倒黴鬼處置瞭,給這幫玩忽職守的傢夥長些記性。」

  ***    ***    ***    ***

  北鎮撫司,正堂簽押房次間。

  丁壽背靠官帽椅,兩腳搭在桌案上嘚嘚瑟瑟地不住晃動,看得稟事的錢寧眼睛發暈。

  「各衙門自劾及卑職等掌握的消息看,事涉《通鑒》差訛的人有禮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士劉璣,翰林院學士劉春,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讀費宏,翰林院侍讀徐……」

  丁壽不耐煩地打斷錢寧,「行瞭行瞭,這些破事我沒心情聽,回頭抽簽選幾個人給辦瞭就是,我讓你查的事怎麼樣瞭?」

  錢寧左右看看,湊上前低聲道:「大人,特麼邪瞭,屬下百般查探,楊慎那小子那天前半夜一直在府裡,未出半步,直到雞鳴五更,才直奔宜春院。」

  「奇瞭怪瞭,他一直沒出門,就不可能接應雪裡梅,可他早不來玩不來,人一沒影兒就來討要墜兒,未免太巧瞭些,難道開瞭天眼不成?」二爺不覺牙又開始犯疼瞭。

  一名錦衣校尉進來稟報,「啟稟衛帥……」

  看手下人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樣,捂著腮幫子的丁壽心中不爽,「有話說,有屁放,別吞吞吐吐的。」

  「外面有個叫花子說有要事要見大人。」錦衣校尉心中忐忑,要不是外面那花子急赤白臉的氣勢唬住瞭他,打死他也不敢替一個叫花子向緹帥傳話。

  丁壽自然知道外面是誰,示意錢寧去把人領進來,他則繼續保持著愜意的造型靠在椅子上飲茶。

  「二爺,小的……」

  「滾遠點!」丁壽大聲喝住瞭一心要往自己身前湊的丁七,「就站那裡,別動。」

  看著和木樁子一樣一動不動杵著的丁七,丁二爺沒好氣道:「七兒,府上沒虧著你吧,你這一見面就這身打扮、這個味道,是給爺上眼藥麼?」

  破衣爛衫蓬頭垢面的丁七大呼冤枉,「小的哪敢,丐幫的規矩,不是凈衣的人必須穿這身百傢衣,小的召集丐幫弟子打探消息,不得不這身裝扮。」

  丁壽捏著鼻子,「那你這身味兒呢?」

  「那般花子為瞭取暖,什麼地方都鉆,小的難免沾上些他們身上的味道,二爺您多擔待。」

  「你總特麼有理,有什麼事快說,然後給我洗澡去。」丁壽像轟蒼蠅樣連連揮手。

  「是,二爺,追尋那逃婢的事有眉目瞭。」丁七頓時來瞭精神。

  「七爺,您沒弄錯吧?保不齊是哪個姑娘出局子?」

  聽瞭丁七一通描述,錢寧霎時覺得沒瞭面子,一群吃糧拿餉的錦衣衛,反而不抵一幫吃百傢飯的叫花子。

  「錢爺,您這話是罵我,給二爺辦事我豈能馬虎,再說本司胡同院子裡的姑娘常出局子不假,可沒見過派一個馬車過來單獨接個丫鬟的!」

  「有個二袋弟子還上前去討瞭賞,雖沒看清那小娘皮的模樣,但扔銅錢的那隻手,據那小子說,那是欺霜曬雪,粉嫩嫩的好像一截白蓮藕,恨不得當時就咬上一口……」

  丁壽幹咳一聲,打斷瞭丁七繪聲繪色地描述。

  「啪」,自知失言的丁七抬手掌瞭一下嘴,「小人嘴裡沒把門的,二爺別見怪,那個胡亂看爺女人的兔崽子,小的今晚就讓人把他扔糞坑裡淹死……」

  「行嘞,你和你的人該有的賞爺不會少瞭,那輛馬車去瞭哪裡可曾知曉?」

  「不知道。」丁七回得幹脆。

  沒等丁壽翻臉,丁七已經涎著臉湊瞭上來,「不過那輛馬車的主人是教坊的常客,在本司胡同討生活的花子們全都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