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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三章 求仁

  三日之後,劉府。

  劉瑾捧著鳥籠,用口哨逗弄著籠中鳥兒,悠然自得。

  「鳥通人性,知道您老開心,這雀兒越來越歡快瞭。」司禮監張雄在劉瑾身後恭維著,「丁大人您說是吧?」

  你要拍老太監馬屁,別拉著我呀,正翹著二郎腿品茶的丁壽無奈點瞭下頭,算是回應。

  「有什麼事說吧。」劉瑾將鳥籠交給下人,轉身回到榻上坐定。

  「焦閣老請辭吏部,請您老拿個章程。」張雄陪笑。

  「內閣票擬怎麼說?」劉瑾捧起一碗茶。

  張雄不屑一哂,「李閣老那裡傳過話來,您老為國除弊,剛明正直,各部奏議先由您這明示,內閣聽命票旨即是。」

  一聲嗤笑,丁壽拾起一塊鵝油酥扔進嘴裡,「王閣老那裡沒有異議?」

  「如今內閣三公可不是他說得算,有話憋著就是瞭。」

  張雄欠身回瞭一句,這位爺在宮裡貴人那裡有面兒,得罪不得。

  「兵部尚書許進官遷吏部,侍郎閆仲宇擢升夏官,焦芳加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學士,王鏊加戶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劉瑾眉頭一挑,「既然人傢大方,咱們也別小氣瞭。」

  「是。」張雄領命後並不退下,「還有一件小事,請您拿個主意。」

  「說。」劉瑾道。

  「南京那個禦史蔣欽……」

  「那書呆子打完屁股不是已經放出去瞭麼。」丁壽在左手無名指上佩戴的貓兒眼戒指上哈瞭口氣,又用袖子蹭瞭蹭,對著堂外陽光欣賞著寶石光澤的變化,不以為然道。

  「緹帥說的是,正是人放出來瞭,才又獨自上疏。」張雄帶著笑意說道。

  「什麼?!」丁壽驚立而起,「他還敢上疏?」

  「他又說瞭些什麼呀?」劉瑾坐在那裡漠然道。

  張雄取出一份奏疏,打開念道:「劉瑾,小人也……」

  偷眼瞧劉瑾神色沒有變化,張雄暗松口氣,繼續道:「陛下視為腹心股肱,不知其為悖逆之徒,蠹國之賊。臣等待命祍席,目擊時弊,有不忍不言之事……」

  「陛下置之左右,不知左右有賊而以賊為腹心。劉瑾傳旨禁諸言官無得妄生議論,不言則失於坐視,言之則虐以非法。通國皆寒心……」

  「陛下獨用之前後,是不知前後有賊而以賊為耳目股肱。一賊弄權,萬人失望。陛下懵然不聞,縱之使壞天下事,亂祖宗法,陛下尚何以自立?乞聽臣言,亟誅劉瑾以謝天下,然後殺臣以謝劉瑾。使朝廷以正,萬邪不得入;君心一正,萬欲不能侵,系臣之所願。」

  這小子在作死啊!丁壽背冒冷汗,偷覷榻上安坐的老太監。

  「和咱傢以命換命,」劉瑾噗嗤一樂,「壽哥兒……」

  「小子在。」丁壽躬身應答,他已許久沒這般拘謹瞭。

  「看他罵咱傢的力氣多大啊,錦衣衛的廷杖都是紙糊的麼?」劉瑾看著丁壽似笑非笑。

  「公公,我……」

  「不用說瞭,上道聯名奏本挨瞭三十杖,這回單獨上疏,還是三十杖,便算是咱傢饒給他的……」劉瑾笑容裡帶著幾分譏誚。

  ***    ***    ***    ***

  午門之外。

  肩背以下被綁縛得嚴嚴實實的蔣欽伏臥於地,周邊是虎視眈眈的錦衣校尉。

  楊玉看著面沉似水不發一言的丁壽,心中惴惴。

  「大人,此番怎麼個打法?」

  瞧著毫無懼色,對著自己怒目而視的蔣欽,丁壽輕嘆一聲,「照規矩來吧。」

  「是。」楊玉領命,準備上前行刑。

  「留他一條命。」丁壽突然輕聲說瞭一句。

  ***    ***    ***    ***

  北鎮撫司,詔獄。

  傷上加傷的蔣欽兩股血肉模糊,伏在牢房雜草上昏昏沉沉,呻吟不絕。

  沉悶的靴聲在甬道中響起,兩側邏卒紛紛行禮,丁壽一概不理,徑直走到瞭蔣欽牢房門前。

  「蔣欽,你可知罪?」

  神智模糊的蔣欽強睜開眼睛,看清丁壽容貌後,一聲嗤笑,「蔣某盡言官之責,何罪之有?!」

  「你已被削籍,再不是言官瞭,還敢再胡言亂道麼?」

  「可我還是大明子民,」蔣欽突然厲聲道:「一日不死,一日要盡言責。」

  「榆木腦袋,愚不可及!」丁壽恨不得撬開這小子的腦袋,看裡面裝的是不是一堆稻草。

  「爾等緹騎鷹犬,如何曉得微言大義。」蔣欽輕蔑地將頭扭轉一邊,不屑一顧。

  「若非丁某這等鷹犬,你挨瞭六十廷杖後還能與我逗嘴皮子!」丁壽憤懣中夾瞭一絲委屈,老子為你頂瞭多大的雷,還沒落一句好,裡外不是人。

  蔣欽思之後,一聲嘆息,「緹帥援手王道夫之事,蔣某也有耳聞,可見良心未泯,何苦依附權閹,為虎作倀。」

  蔣欽轉目丁壽,眼光中混雜著不解與惋惜。

  「管好你自己吧。」

  這時候想拉老子上船,晚瞭!丁壽拂袖而去,對一旁的獄卒隻叮嚀瞭聲「給他上藥治傷」。

  ***    ***    ***    ***

  又是三日,牢門內外故人依舊。

  丁壽立在欄檻外,俯視牢內,「你要見我?」

  氣色稍見好轉的蔣欽仍舊不能起身,隻是用手肘半支起身子,苦笑道:「蔣某有傷在身,請恕在下失禮之過。」

  看這傢夥不再咄咄逼人,不知為何丁壽心中竟有種輕松的感覺,「無妨,安心調養,待出獄後再敘不遲。」

  「緹帥美意,在下怕隻有辜負瞭。」蔣欽勉強保持笑容,「在下討要紙筆,獄卒皆怕緹帥怪罪,不得已隻有厚顏當面請討瞭。」

  「你要紙筆作甚?」丁壽忽然醒悟,「你若怕傢人擔心,我可安排探視。」

  「不必讓他們見我這等落拓模樣,蔣某隻想握管再上一疏。」

  「你當真不怕死?」丁壽矍然道。

  「死有何懼!」蔣欽灑脫一笑。

  「莫說你這道奏疏到不瞭禦前,便是陛下真地看瞭,以對劉公的寵信,也是石沉大海,不起絲毫波瀾,而你……」丁壽呼出一口濁氣,語含憐憫,「凡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再四,劉公公的脾氣算不得好。」

  「既受國恩,便該仗義執言。」蔣欽道。

  「別信什麼文死諫武死戰的屁話,識時務者為俊傑,通機變者為英豪,古有名言。」丁壽並不打算放棄勸解。

  「聖人教訓: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蔣欽道。

  「相時而動,無累後人,可謂知禮。」丁壽又道。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蔣欽再道。

  「我……」二爺肚裡那點幹貨如何是這兩榜出身的對手,沒幾句話便啞口無言。

  「緹帥不必多言,欽隻求筆墨紙張。」

  丁壽無奈,命人送來筆墨,蔣欽謝過。

  「蔣子修,傢中還有何人?」丁壽忽然問道。

  「糟糠之妻,老父高堂。」

  「著啊,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你三番上疏,兇多吉少,若有不測,妻無所養,老無所依,談何孝道?」

  「這……」蔣欽語塞。

  丁壽萌生一絲希望,「今夜你不妨好好想想,明日再給本官答復。」

  ***    ***    ***    ***

  翌日一早,丁壽便急匆匆來到詔獄。

  蔣欽仍舊伏臥,註視著牢內案上殘燈。

  「如何瞭?」丁壽眼神期待。

  蔣欽喃喃如同自語,「昨夜方一提筆,便聞聽隔壁淒淒慘慘,似有哭聲傳來。」

  「怕是傷重幻象,兩側牢房並無人犯。」話雖如此,丁壽還是左右牢房各掃瞭一眼。

  「擱筆之後,哭聲少息,再度提筆,哭聲又起,這油燈螢火也變成瞭綠色……」不理丁壽,蔣欽自顧說道。

  饒是丁壽膽大,此時也不覺後背冷風颼颼,心驚膽戰。

  「我想莫不是上疏會有大禍臨頭,故而先人示警,告誡子孫?」

  「不錯不錯,定是如此。」丁壽連連點頭,高啊,這麼樣的臺階都能想得出來,誰說人是死書呆子的。

  「蔣氏祖上先靈未泯,憂心子孫罹禍,斷瞭血脈香火,故而厲聲以告,蔣兄勿悖祖先苦心呀。」

  「故而在下誠心虔祝蔣氏先靈:既已委身事主,何忍緘默負國,貽羞先人,自古忠孝難全,請祖宗恕子孫不孝。」蔣欽從懷中掏出一份奏疏,「你猜如何?哭聲果止,蔣氏先祖既諒,還請緹帥務將此疏呈上。」

  看著蔣欽嘴角浮起的嘲弄笑意,丁壽竟沒有動怒,而是不顧監牢內的潮濕污穢,挨著欄檻席地而坐,平視牢房內的蔣欽,「你想好瞭?」

  蔣欽點頭,「除死無大難,此疏非上不可。」

  「老實說,我對你們這些讀死書的窮酸沒什麼好印象,何況初見時還差點被你鼓動圍毆……」

  想起雨花臺竹林會面,蔣欽也是忍俊不禁,「若非拜這兩次廷杖所賜,蔣某對閣下這錦衣武臣亦有同感。」

  「可這麼眼睜睜看你送死,還真有些不落忍,所以——這東西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丁壽起身拍拍屁股,抬腿走人。

  「緹帥若不代在下呈此奏疏,蔣某便一頭撞死在牢內。」蔣欽高聲道。

  丁壽驀然轉身,疾步走到牢門前,氣急敗環道:「你到底圖些什麼?劉公公威權日重,內閣六部九卿多少部堂大員都俯首聽命,不敢攖其鋒芒,你一個七品禦史,還是留都坐冷板凳的,憑什麼這麼玩命!」

  「便是因為袞袞諸公中聰明人太多瞭,蔣某不得不如此。」

  蔣欽沉默片刻,抬首道:「千載浩然正氣,百世衣冠風流,板蕩之際,士大夫中若無一二殉道之人,豈非讓天下人恥笑吾輩名教中人盡是奴顏媚骨,卑躬屈膝之徒,欽唯有一死以換士人風骨長存,清名不玷。」

  「在下求仁得仁,萬望緹帥成全。」蔣欽忍痛掙紮站起,整襟正冠,向丁壽深深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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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

  昏暗狹長的甬道似乎沒有盡頭,丁壽輕輕踱步,以指尖夾著的奏疏敲打著節拍,聲音越來越激越高昂,在詔獄內不停回響。

  「……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