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館驛。
“五湖龍王門?什麼來路?”丁壽打算去去腹中油膩,沏瞭一壺陳年普洱。
“自當年十二連環塢覆滅之後,長江水道各路豪傑並起,爭殺不休,最終龍王門一統五湖,統領江南各路水道,”五湖令“一出,江南水網暢行無阻,比之操江提督的手令還要便捷好用。”方未然為丁壽和自己各斟瞭一杯茶。
“你是說賊人走瞭龍王門的路子潛逃?”丁壽舉起茶杯,放在嘴邊,將飲未飲。
“即便不是,以龍王門在江南各水路隘口密佈的耳目暗樁,也可查出一些蛛絲馬跡。”方未然輕輕吹散杯中熱氣,淺淺啜瞭一口。
丁壽放下茶杯,納悶道:“那你還在那幾頭爛蒜身上耽擱什麼時間,一早就尋龍王門不就得瞭。”
“老龍王孫一波坐鎮太湖總舵,近幾年已不問外事,如今門中事務都是交由其獨子打理,這位孫大少平日行蹤不定,尋他可是不易。”
方未然搖頭輕笑,“風聞他與金陵城外聚寶山莊沈傢公子沈輕侯是金蘭之交,時常一同流連秦淮風月,不想果真在此,也算天無絕人之路。”
“惜花公子沈輕侯?”總算有一個丁二爺知道的人瞭。
“舍他其誰呀,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這位沈公子出手闊綽,豪奢氣勢絕不在其祖萬三公之下。”方未然笑道。
“哼,相比沈萬三幫太祖爺修築南京的氣概,這位沈惜花的氣勢排場都用到女人身上瞭。”丁壽酸溜溜地說道,“既然撞瞭大運,方捕頭還不趕緊去摸摸根底。”
方未然有些為難,“此事怕要麻煩丁帥。”
“怎麼說?”丁壽奇道。
“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孫大少不會向公門中人吐露消息,六扇門與武林人士打交道太多,怕是易被人識破行藏。”
“明白,方捕頭樹大招風麼,本官今兒心情好,幫你這一次,讓錢寧出面。”丁壽難得大度,懶洋洋地癱靠在椅背上。
“先謝過丁帥瞭,不過方某的意思不止是出面……”方未然暗中打量丁壽神色,低聲道:“還要出些銀子。”
“還得花錢?”丁壽身子陡然坐得筆直。
“花錢買交情,否則龍王門怎會白白幫忙。”方未然攤手道。
“爺的銀子也不是白來的,噢——,我明白瞭,你最初沒找上龍王門是因為出不起價錢吧,什麼天無絕人之路,你把二爺都算在你的路子裡瞭,告訴你——沒那事!”丁壽嗤笑道:“另請高明吧。”
“一事不煩二主,既然與丁帥有緣在此相見……”方未然並不死心。
“孽緣!”丁壽一口打斷,不耐煩地連連擺手,“再說本官也沒錢。”
“不盡然吧,若是平江出的價錢沒讓丁帥如意,尊駕豈會輕易離開淮安。”方未然眼中閃過與方正面孔不符的一絲狡黠。
“算計到我頭上來瞭,”丁壽冷笑,“第一,那些銀子也是本官舍卻老臉,苦口婆心從陳熊那兒一點點挖出來的,和你無關;第二,漕案是陳熊的,是你六扇門方未然的,與我無關。”
“緹帥何必擺出這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瓜洲初會,緹帥便因我一言奔行數十裡查訪漁村;隨後又急赴淮安,對平江處處掣肘;南京之行緹帥雖口中不應,可也緊隨其後出現在瞭秦淮河上,與宴之人又恰是軍中將校,如此種種,緹帥若說還要將此案高高掛起,請恕方某不敢置信。”
“那依方捕頭說,本官是為瞭什麼?”丁壽瞇著眼睛看向方未然。
方未然輕輕搖頭,“說不清,或許丁帥身負密旨,或者別有所圖,亦或隻為屈死冤魂討一個公道。”
丁壽眨瞭下眼睛,“方捕頭覺得本官這樣的奸佞稗草,還有良心可言麼?”
“善無恒善,惡無恒惡,善惡存乎一心,一念為魔,一念也可成佛。”方未然正色道:“無論如何,方某對緹帥看法已有改觀。”
丁壽噗嗤一笑,“您方捕頭的這點好印象估計也不會便宜,好吧,這事就算我應下瞭。”
“謝過緹帥。”方未然鄭重施禮道。
“甭客氣,那個龍王門的小子叫什麼來著?”丁壽也不還禮,將那杯晾涼瞭的茶滿飲瞭一大口。
“江湖人稱無腸公子,名字麼——孫尚香。”方未然道。
“噗——”一口茶丁點兒沒糟踐,全噴瞭出去。
“你在逗我?”丁壽用袖子擦拭嘴角。
“方某不善與人玩笑。”
丁壽看著方未然一本正經的樣子不像作偽,哭笑不得道:“怎麼起瞭這麼一個名字?”
“江湖傳聞孫大少出生不久,老龍王孫一波請瞭一位異人為兒子相面,那位江湖異人說孫大少五行火盛,若不起個女人名字沖緩,怕是活不過三十三歲,據說孫一波當時正在看三國到瞭”過江招親“那一段,便順嘴給起瞭這個名字。”
“這兒子是親生的麼,太隨意瞭吧。”丁壽大樂,“這名字起得有功效麼?”
“倒是有一些,好多人懷疑孫尚香怕是活不過二十三歲。”方未然的臉上也浮起幾分笑意。
“這是為何?”丁壽好奇。
“江湖中大多粗豪之輩,聽瞭孫大少的名號難免笑上幾句,再有嘴損的說話就更難聽瞭,孫大少今年不過二十出頭,為這事和人拔刀相向已不知多少次瞭。”
丁壽仰頭看著房頂,“這都一幫什麼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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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王門的畫舫五彩斑駁,美輪美奐,畫舫之內,酒席正酣。
孫尚香五官清秀,隻是一雙劍眉,又黑又濃,眉頭低湊,眉尾上揚,平添瞭幾分戾氣,此時他笑對懷中的兩個美人道:“依你們看來,這武林四公子誰人可稱第一?”
“那還用說麼,肯定是沈公子瞭。”依偎在孫尚香身側的一個艷麗女子說道。
“哦,小丁香此話從何來?”孫尚香拍著女子嬌嫩的臉蛋問道。
這女子是翠芳齋的名妓丁香,聞言嫣然一笑,“那沈公子是孫大少的莫逆之交,妾身愛屋及烏,當然推崇於他咯。”
孫尚香一把將女子推開,“因人言事,話不由衷。”轉對另一側的妖媚女子問道:“海棠,你喜歡哪一個?”
另一側的紅倌人海棠姑娘掩唇輕笑,“奴傢說啊,還是喜歡沈公子。”
“哦?那可要說出個子醜寅卯來喲。”孫尚香嘻嘻笑道。
海棠嫣然一笑,“奴傢早聞沈公子年少多金,對女人傢最是大方,當年遊船瘦西湖,同船的姐妹們嚷著要看水泛金波,他就著人抬來瞭幾筐金葉子,直丟得姐妹們手酸臂軟,才盡興而歸。”
孫尚香輕嘆口氣,“唉,膚淺,不過倒也說出些道道。”隨即對酒桌對面的人笑道:“易堂主,你說呢。”
易堂主年約五旬,兩鬢微白,兩綹又細又長的胡須從厚厚的嘴唇兩邊垂下,仿佛兩隻魚須不停抖動,他略微思索番便道:“這可不好說,四位公子,各有所長。”
“那就一一分說,反正今夜長著呢。”孫尚香各自刮瞭兩女吹彈可破的小臉蛋一下。
“慕容世傢素來執江南武林牛耳,近年來姑蘇慕容雖說人丁凋零,可悲歌公子慕容戚一手驚鴻劍法出神入化,慕容傢”鬥轉參橫“更是武林一絕,鳳陽府徒手擊殺淮南四霸,一人一劍挑戰雲嶺七雄,都是江南武林傳誦一時的佳話。”
孫尚香由著丁香櫻唇度瞭一口酒,笑道:“一劍挑七雄,雙掌斃四霸,也的確夠他吹一輩子的。”
“別情公子蕭離出身長安蕭傢,乃刀聖蕭逸軒嫡孫,據說春風快意刀已得蕭老前輩親傳,萬馬堂橫行西北二十餘年,被蕭離一夜間挑瞭六處山寨,總瓢把子馬行空更被一招”飛花逐人香“取瞭項上人頭。”
孫尚香嘆瞭口氣,“要說武功,蕭別情與慕容悲歌確有獨到之處,可一個為瞭女人終日愁眉不展,早生華發,另一個又不知何故意志消沉,醉飲中山,真是丟盡瞭四大公子的顏面。”
易堂主不由笑瞭,“那要論風流多情,自當屬沈惜花瞭,沈公子可謂郎君領袖,浪子班頭,風月場中的翹楚。”
孫尚香如何聽不出易堂主話裡的揶揄,苦笑道:“我這位沈大哥啊,要說當年我還真佩服他,為搏美人一笑千金不惜,聽聞苗女多情,更是深入苗疆,連五毒教聖地毒龍潭都敢去闖,真有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浪子氣概,可如今呢……”
仰脖喝瞭一杯悶酒,孫尚香鬱悶道:“風流之心猶在,膽子卻沒瞭,你說他想不開成哪門子親啊,娶就娶吧,偏偏娶瞭韓江雪這個母老虎……”
易堂主連忙阻止,“少門主,慎言,隔墻有耳。”
孫尚香陡然警醒,心有餘悸地四下張望一番,還是沒忍住悄聲道:“弄到現在出來喝一次花酒,和做賊一樣,你說韓傢這娘……”
易堂主連忙插話,極力掩飾地重重咳瞭一聲,大聲道:“如此說來,少門主推崇的是成都的南宮無憂咯,嗯,想當年南宮歡獨闖酆都地獄門,殺川東六鬼,也是武林年輕一輩中的翹楚人物。”
孫尚香一拍大腿,“沒錯,南宮傢一門五傑,南宮歡青出於藍,不過公子爺我敬佩的是他的瀟灑不羈,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海棠姑娘媚眼流波,“孫大少說的是那位”青衫白馬過小橋,三千紅粉魂欲銷“的無憂公子?”
“奴傢也聽說青羊宮廟會,南宮公子白馬青衫折柳而過,引得不知多少名門貴婦,大傢閨秀從此茶飯不思,害瞭相思病,此言可實?”丁香姑娘一雙美目亮晶晶的,充滿向往沉醉。
“何止呢,我還聽說有十幾人因嫁南宮公子不成,有的出傢做瞭尼姑,還有幾人直接上吊尋瞭短見,南宮世傢因此成瞭眾矢之的,就此閉門謝客……”
“雖有所誇大,卻也八九不離十,南宮歡對女子從來是”船過水無痕“,偏偏那些癡女子又對他糾纏不休,峨眉七妙之首的葉妙真情根深種,三靜尼齊齊上門提親,南宮傢也有意玉成,雙方已然換過龍鳳帖,咱這位無憂公子卻不告而別,離傢遠遊,就此沒瞭音信,惹得性如烈火的靜安師太登門問罪,南宮世傢遠遷避禍,這也是數年前西南武林的一樁趣事。”孫尚香講起這段往事真是興高采烈。
易堂主捻著一縷細須,蹙眉道:“此事江湖中人雲亦雲,屬下卻聽說另有內情……”
“哦,我每每向沈大哥詢及此事,他總是避而不談,還有何內情,快快說來。”孫尚香急忙催促道。
“屬下也不甚明瞭個中隱情,隻是聽聞……”
易堂主正要細說,忽然船身一震,停瞭下來。
“前面船上可是五湖龍王門孫大少當面,敝人特來拜會。”艙外有人高聲道。
“怎麼回事?”被擾瞭興致的孫尚香面露不喜。
“待屬下去盤道一番。”
易堂主起身來到船頭,見一艘花艇攔在船前,一名腰板筆挺的精壯漢子立在船頭,見瞭自己深深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