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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白少川的心事

  四海居,名氣比不得松鶴樓,也未有色如胭脂般的桃花佳釀,卻能在酒肆林立的北京城屹立不倒,自有過人之處。

  老板是川人,兼職掌勺,一手川菜尤為地道,且待人和氣,逢人便笑,四海居客似雲來,人人都誇這老板財星高照,好運道。

  掌櫃的自知自傢事,能在城狐社鼠多如牛毛的天子腳下有一席之地,皆是拜一位貴人之賜,不說官面上的人物從不打擾,連一些吃板子進衙門如傢常便飯的青皮混混,登門一次後便再不出現,好似北京城內從未有過這麼一群人物。

  如今那位貴人正在雅間獨酌,每次前來隻要一壺川地的“文君醪”,且不需旁人伺候,自斟自飲,離開時酒錢照付,雖說行止怪異,但老板的生意經便是不該問的絕不過問。

  一壺一杯。

  一身褐色直身的白少川坐在一張四方矮桌前,細細品咂每一口酒水中的滋味,似乎嘴中隻有淡淡的苦澀。

  “落魄西州泥酒杯,酒酣幾度上琴臺。青鞋自笑無羈束,又向文君井畔來。”白少川輕輕吟誦著這首《文君井》,白玉般的臉龐上泛起一絲戚容,文君夜奔,當壚賣酒,千古佳話,若是卓文君預知今後有作《白頭吟》之時,曾否後悔不該聆聽那曲《鳳求凰》呢……

  “自憐自惜,自悲自嘆,白老弟遇何不平不公之事啊?”

  藍佈門簾挑開,身著便服的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范亨舉杯而入……

  “范公公?”白少川手托瓷杯,星眸微睞,面對這位名義上的內廷第二人,並無起身行禮之意。

  范亨竟出奇地沒有惱怒,自顧坐到白少川身側,笑問道:“白老弟似乎有心事,與咱傢傾吐一番可好?”

  垂首註視著手中酒杯,白少川驀然一笑,“在下何時與范公公有瞭交心的情分?”

  “白老弟何必拒人於千裡之外。”范亨今日的涵養著實讓人驚訝,和顏悅色繼續道:“東廠三鐺頭龍章鳳姿,才華出眾,便是王公公亦常為嘉許。”

  “哦?白某何德何能,敢當司禮監諸位垂意。”白少川不露聲色,緩緩將杯子放置在瞭矮桌上。

  “老弟何必自謙,咱傢雖看劉瑾礙眼,但也知曉自他接手東廠以來,人才大聚,耳目遍及朝野內外,可謂氣象一新。”范亨凝視白少川道:“白老弟在其中居功至偉。”

  “此皆賴督公運籌,丘、谷二位公公謀劃,東廠同仁鼎力協助,白某怎敢貪天之功。”白少川水火不浸,若無其事。

  范亨淡淡一笑,“恐不盡然吧,劉瑾等人隨侍今上,無暇分身,柳無三目無餘子,雷長音超然物外,十二領班各懷鬼胎,若無白三鐺頭恩威並施,這東廠怕早已是一盤散沙……”

  “范公公莫非忘瞭四鐺頭?”白少川抬頭掃瞭范亨一眼,“丁兄蒙萬歲青睞,督公信重,執掌詔獄,身膺重任,如今乃東廠第一得力幹將。”

  “丁壽?”范亨“哈”一聲嗤笑道:“這小子倒真是個人物,官兒升得快不說,這惹禍的本事也是一流……”

  一口幹瞭杯中酒,范亨不客氣地自斟一杯,搖頭晃腦道:“入仕不過一年光景,便把文臣武將、外戚勛貴得罪瞭個遍,咱傢這把年紀瞭,還是頭一次見到這般尋死的……”

  “偏偏劉瑾還把他當個寶貝似的寵著,”范亨乜斜著白少川,若有若無道:“這小子該不是老劉在外邊的野種吧?”

  白少川星目微寒,冷冷道:“范公公慎言,督主少時入宮,這臟水潑不到他老人傢身上。”

  聽出白少川語氣不善,范亨微微蹙眉,凝望著杯中酒水,慢悠悠道:“文君醪,好名字,卓文君當年先為孀婦,後又險些成瞭棄婦,不過比起唐門那位苦命女子,前人算是命好的……”

  白少川驀地臉色一變,以掌在桌底一托,這張矮腳方桌卻是紋絲不動,范亨的一隻枯瘦手掌不知何時輕輕捺在瞭桌上。

  范亨舉杯啜飲瞭一口酒,緩緩道:“白老弟若是想和咱傢掀桌子,最好先稱稱自己的斤兩。”

  白少川面色陰晴不定,最終將桌下手掌抽回。

  “范公公知道得很多。”

  “隻怪三鐺頭風采照人,實是引人註目。”范亨得意道:“司禮監雖說丟瞭東廠,可這耳目麼,還不全是擺設。”

  白少川嘿然不語。

  “老弟若在劉瑾手下一帆風順,哥哥我絕不說半句廢話,可如今麼……”范亨搖瞭搖頭,苦口婆心道:“那丁壽後來居上,劉瑾處處委以重任,還將他直接引薦於今上,你為東廠效力多年,至今不過是個無官無職的區區鐺頭,那小子已然執掌北司,獨當一面……”

  “督公對我有收容庇佑之恩……”白少川猶疑道。

  “狗屁,那是你對他還有用,劉瑾若對你真心庇護,何不直接滅瞭蜀中唐門,還不是想借著那幫人威逼你不敢離心離德,”范亨循循善誘,繼續道:“可而今劉瑾大力栽培丁壽,待那小子羽翼豐滿,隻消將你逐出東廠,哼,老弟怕是連卓文君的下場都不易得……”

  白少川劍眉緊蹙,鳳目含愁,不發一言。

  范亨直起身來,輕聲道:“個中利害,白老弟自己思量,咱傢告辭瞭。”

  直到范亨挑簾出門,白少川還是不動如山。

  良久,白少川才端起面前瓷杯,杯未及唇,劍眉一揚,眼中忽閃起一絲戾色,五指用力,杯碎酒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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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廠,內堂。

  劉瑾懶散地靠在黑漆嵌螺鈿花鳥羅漢床上,一手支頤,一手隨意伸出,任由坐在床前踏腳上的白少川幫他修整指甲。

  白少川細心地用手中象牙柄的銼刀將劉瑾指甲一個個打磨得整齊光亮,好似無意說道:“督公,下面探到消息,武定侯與英國公來往甚密。”

  劉瑾閉目養神,聞言隻是輕輕“嗯”瞭一聲。

  “據探子說,似乎與四鐺頭有些關聯。”白少川用柔軟的拇指輕按打磨完的指甲,探查有無毛刺。

  “什麼事?”劉瑾睜開瞭眼睛。

  “武定侯府的小侯爺郭勛與九城大豪顧北歸的女兒顧采薇青梅竹馬,兩傢長輩也有意撮合,不過近來丁兄與顧大小姐有瞭些糾纏,郭小侯爺似乎吃瞭些虧,便訴諸長輩……”

  劉瑾似乎來瞭興趣,直起身子道:“那顧傢丫頭品貌如何,可配得上壽哥兒?”

  “這個……”白少川皺瞭皺眉頭,隻得回道:“顧采薇傢學淵源,又得拜峨眉名師,武功自是不差,容貌麼,她母親鳳夕顏便是昔日武林中出名的美女,顧采薇傳承母貌,性子溫婉,不似其母般剛烈狠辣。”

  “好。”劉瑾開心地一擊雙掌,“老谷說得對,這小子當真命犯桃花,那小子什麼時候辦喜事,宣府那次就沒趕上,這次怎麼也得喝頓喜酒……”

  “督公,”白少川急聲道:“武定侯開國輔運,英國公奉天靖難,兩傢勛戚在軍中根深蒂固,我們夾袋中並無可以抗衡的人物,若是開罪瞭他們……”

  “開罪瞭又怎麼樣?”劉瑾反問,隨即不屑道:“他張懋上疏時可曾顧忌過咱們,是癤子早晚要出膿,咱傢倒要看看他們能蹦出什麼花樣?”

  白少川垂下頭來,囁囁嚅嚅道:“督公對丁兄果真另眼相待。”

  劉瑾輕輕托起白少川的下巴,口氣戲謔:“小川,你近來的牢騷越來越多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