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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如此中興

  “你方才還說瞭這許多,況且皇考在日,聽葉淇之言,變革鹽法,將納糧開中變為納銀入庫,太倉之銀該是驟增才是。”朱厚照急瞭,翻出瞭舊賬。

  “今時非比往日。”韓文神色肅穆,朗聲道:“國朝今有口四千六百八十萬,墾田四百六十九萬七千二百三十三頃,鹽課折銀二十萬兩,商稅鈔關不足二十萬,加上馬草折銀等其他諸項,歲入一百四十九萬兩有奇。以歲用而言,給邊折俸及內府成造寶冊之類為一百萬兩,餘皆貯之太倉以備餉邊急用”

  朱厚照掰著手指頭算算,又燃起一絲希望,“如此太倉積存,該有四百萬兩,最少也該有二百萬。”

  “海內虛耗,兵荒相繼,而今太倉隻有銀一百零五萬兩,已不足國用。”韓文淡淡說道。

  “堂堂天朝,戶部銀庫隻有一百萬兩,錢哪去瞭!!?”朱厚照跳瞭起來。

  丁壽在邊上不出聲,默默盤算瞭下自己傢底,從朝鮮賺的一筆加上黑吃黑吞掉鄧通的藏寶,心中篤定,略帶同情地鄙視瞭一下大明皇帝。

  “近年所入,多有積欠,本就虧於原額。”韓大人對自己這攤業務看來瞭然於胸,張口即答道:“而所出之數又過於往年,歲用已多至五百餘萬兩,故太倉入不敷出。”

  “五百萬兩!銀子都花哪兒去瞭?”熊孩子被嚇得一屁股坐回龍椅上。

  “邊事不絕,儲備空虛,今歲宣府與大同二鎮在各自五萬兩年例銀之外,分別送銀六十一萬兩和四十萬兩,遼東鎮在十五萬兩年例銀之外,加送白銀三十三萬四千兩,此外……”韓文抬眼偷覷瞭下小皇帝,斂眉低目輕聲道:“陛下即位以來,為先帝修築山陵、籌備大婚及賞齎軍卒便耗銀一百八十萬兩……”

  怎麼這事又繞到自己身上瞭,眨巴眨巴眼,朱厚照眼淚都快下來瞭,先皇沒修皇陵就突然駕崩瞭,做兒子的總不能讓親爹一直躺在壽皇殿裡吧;蒙古小王子趁著國喪來犯,打退瞭總得論功行賞吧;琢磨一圈好似也隻有自己的大婚是可以省錢的地方瞭。

  朱厚照吶吶道:“如此說來,朕的大婚卻是靡費瞭……”

  韓文心中狂喜,能令皇帝自減大婚用度,這事傳出去妥妥名聲爆棚啊,面上還是一副恭謹道:“陛下聖明,如今天下水旱頻仍,邊儲缺乏,皇上初登大寶,宜慎儉德、懷永圖……”

  在一旁的劉瑾忍無可忍,喝道:“大膽韓文,陛下大婚乃國之盛事,禮制本該用銀六十萬兩,戶部幾番推脫,減至四十萬兩,爾還不知收斂,得寸進尺,可曉人臣之禮!!”

  韓文不慌不惱,謙謙道:“禮有定制,確非臣下所敢輕議,然凡賞齎,必酌時宜,從省約,由近及遠而財用以充。”

  “你……”劉瑾還要爭論,朱厚照打斷道:“好瞭,就依韓卿所言,減去十萬兩吧。”

  “陛下以身示樸,崇儉尚德,萬民之福。”好話又不要錢,韓尚書不吝惜這幾句。

  “韓卿,歷年積欠之事又該如何處置?”朱厚照無力歪倒在龍椅上,隻覺得腦仁疼得要炸開瞭。

  “按照慣例,請陛下恩旨蠲免。”韓文理所當然道。

  “什麼?免瞭!!”小皇帝又一次從椅子上跳瞭起來,不交的稅賦直接減免,那以後誰還交稅,朱厚照真覺得自己腦子跟不上文臣思路。

  “蒙元無道,太祖以佈衣起於淮右,深哀民生多艱,國朝初立,興水利,勸農桑,與民生息;又慨嘆前朝之苛斂,洪武元年,諭中書省群臣曰:善政在於養民,養民在於寬賦……”

  “兩宋巧立名目,如總制錢、月樁錢、蠶鹽錢、丁絹、丁鹽錢、僧道免丁錢等等,苛捐之多,便是時人也不可以盡舉,亦不能遍知;又設鼠雀耗、支移、折變、預催、預借諸多盤剝之法,朱子曾謂:古者刻剝之法,本朝皆備。太祖引以為鑒,洪武三年諄諄告誡戶部:善理財者,不病民以利官,必生財以富民……”

  韓老大人滔滔不絕,動不動就引出一段太祖訓來,朱厚照辯無可辯,有口難言,好不容易逮到韓文話中空當,插嘴問道:“戶部究竟何意?”

  到底歲數大瞭,嘚啵這麼長時間氣有點接不上,韓文喝口茶潤瞭潤嗓子,緩口氣道:“遵從祖訓:量入度出,毋復撓民。”

  狠狠喘瞭口粗氣,朱厚照耐著性子打商量道:“由周邊府庫暫借如何?”

  韓文沒有回答,而是說起另一件事,“前幾日總督倉儲兵部侍郎陳清曾有奏疏交於銀臺,不知陛下可曾禦覽?”

  “哦?”朱厚照瞄瞭眼禦案上摞著的通政司呈送的題本,搖瞭搖頭,“還沒看到,有何要事麼?”

  “隻有一事:天下倉儲,處處空虛。”韓文一字一頓道。

  朱厚照一張臉徹底垮瞭下來,喃喃自語道:“太倉銀庫,存積幾無;天下倉儲,處處空虛……”苦笑一聲,“朕這萬乘之君,四海之主有什麼意思,不過一個窮措大罷瞭。”

  韓文不動聲色地乜斜瞭一旁侍立的劉瑾一眼,嘴角輕勾,沉聲道:“老臣有一事請奏。”

  “說吧。”朱厚照甩瞭甩袖子,他現在什麼興致也沒有。

  “先帝時曾多次從太倉取銀共數百萬兩,而今海內空虛,國無用度,臣乞陛下敕承運庫內官,核內庫所積金銀冊籍,部分撥還戶部,以備應急之需。”

  朱厚照聞言驀地看向劉瑾,丁壽見老太監瞬間臉色死人般蒼白,不帶一絲血色。

  “陛下,不知內庫可否……”韓文繼續進言。

  “此事再議,著令戶部會同內閣九卿,廷議國庫空虛之事。”朱厚照道。

  韓文一愣,隨即脫口道:“何須再議……”

  “韓——卿,退下。”朱厚照聲音不大,卻夾含著帝王之威。

  “臣遵旨,臣告退。”不知何故,韓文後背淌下一絲冷汗,隱隱後悔今日似乎話說多瞭。

  乾清宮內,朱厚照端坐龍椅。

  劉瑾匍匐在禦案之前。

  “韓文所說,可是實情?”朱厚照輕聲道。

  “是。”劉瑾道。

  “內庫存銀呢?”朱厚照仍是輕輕問道,不復先前少年急迫之態。

  劉瑾以額觸地,“不止戶部所調之銀,祖宗內藏之積,至弘治年盡矣。”

  “如何花銷?”朱厚照不見喜怒。

  “內承運庫二十年來放支銀兩,累數百萬,支銷全無印簿。”

  劉瑾身子輕輕發抖,靜候小皇帝的雷霆之怒。

  不止過瞭多久,一雙明黃緞面的龍紋錦靴出現在眼前,一隻手托住他顫抖的手臂,輕聲道:“起來吧,怎麼早不跟朕說?”

  “陛下……”劉瑾聲音有些哽咽,“您不懷疑老奴監守自盜?”

  “你成天隨在朕身邊,執掌內府才幾天啊,豈能都由你一人頂著。”朱厚照微笑,隨即又輕嘆一聲,“若是連你都騙我,這天下還有誰可信。”

  “陛下隆恩,老奴必粉身以報。”劉瑾老淚盈眶,丁壽還從未見他如此失態。

  “下去歇著吧,朕想靜靜。”朱厚照很是疲憊,對著周邊宮人道。

  丁壽也要告退,卻被朱厚照攔住,“陪朕聊聊。”

  聊就聊吧,你一屁股坐地上算怎麼回事,二爺都不好意思坐凳子瞭。

  無奈,丁壽挨著朱厚照肩並肩地坐到瞭地上。

  “唉~”皇帝一聲長嘆。

  “唉~”丁壽長嘆一聲。

  “你嘆什麼氣?”朱厚照問道。

  “皇上又為什麼嘆氣?”丁壽反問。

  “朕富有四海,為天下之主,卻連區區二十萬兩銀子都拿不出,還不該嘆氣麼?”朱厚照眨瞭眨眼。

  “君憂臣辱,當皇帝的都這麼慘瞭,做臣子的陪著嘆口氣還不該麼?”丁壽挑瞭挑眉。

  “哈。”朱厚照用肩膀撞瞭丁壽一下。

  “哈哈。”丁壽回撞。

  “哈哈哈。”二人扭打在一起。

  半個時辰後。

  “不打瞭,不打瞭。免得讓人說朕以君壓臣。”朱厚照團龍袍扣子也開瞭,翼善冠早不知飛到哪去瞭。

  “不打就不打,省得你說我以大欺小。”丁壽把飛到殿角的靴子撿起來穿上。

  “你倒是個沒心肝的,便是老劉也不敢這麼對我放肆。”朱厚照四肢大張,躺在地上道。

  “劉公公把您當主子供著,當真龍天子捧著,自然不敢。而我麼……”丁壽把剛穿上的靴子在地上踩瞭踩,“還是先把皇上當成個人看。”

  “沖你這句大不敬的話,朕將來饒你一次不死。”挺屍的朱厚照指著丁壽道。

  “那我趁熱多說幾句?”丁壽眼睛一亮。

  朱厚照脫下一隻靴子就扔瞭過去,“再說現在就把你砍瞭。”

  丁壽接過靴子,笑瞭笑,走到小皇帝身前,“其實皇上也不用妄自菲薄,您坐擁大明萬裡江山,千秋基業,論起固定資產,該是天下第一首富。”

  “固定資產?”朱厚照喃喃重復幾句,琢磨明白意思後,笑罵道:“詭辯。”

  “打也打瞭,鬧也鬧瞭,說點正經的。”丁壽把靴子為小皇帝穿上,正色道。

  “朕這個皇帝,如今哪還有正經事做?”朱厚照落落寡歡。

  丁壽把賴在地上的小皇帝拉瞭起來,“建豹房的事交給我瞭。”

  “你——?”朱厚照有些不相信,隨即撇嘴道:“朕沒錢給你。”

  “先欠著,有錢瞭再說。”丁壽大度地一揮手。

  看著丁壽不像說笑,朱厚照雀躍起來,狠狠給瞭他肩頭一拳,“果然夠朋友。”

  瞧著又恢復少年性情的朱厚照,丁壽揉肩苦笑,心道:京營廢弛,盜賊橫行,邊事糜爛,鹽政敗壞,土地兼並,府庫空虛,這就是史書上的“弘治中興”,先帝爺啊,你給自傢兒子留下瞭個什麼爛攤子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