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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暗流洶湧(二)

  東廠內諸大璫鳥獸四散時,文淵閣大學士李東陽府上卻是高朋滿座,朝野名士齊聚,為剛剛到京的吏部侍郎王鏊接風洗塵。

  李東陽以文章領袖縉紳,每日朝罷,門生弟子登門談文論藝,已成慣例,所謂君子群而不黨,自不慮小人詆毀。

  “子容迎接老師北上,一路辛苦。”一個三角眼的醜陋文士笑對徐縉道。

  “昌國兄言重,後輩本分之事,何敢言苦。”徐縉恭敬回道,眼前人雖貌醜,才名卻遠在他之上,正是和唐伯虎等人並列為“吳中四才子”的徐禎卿。

  “不是言重,是謬言瞭,借迎泰山之便,與佳人小聚,這是大大的美差啊。”另一個身著白色直裰的年輕人爽朗笑道。

  聞言徐縉面色漲紅,連連道:“何出此言?何出此言?”

  “好瞭惟賢,子容是老實人,經不得你此般玩笑。”徐禎卿對著年輕人輕喝道。

  年輕人名叫顧應祥,也是弘治十八年進士,傢住浙江湖州府,聽瞭徐禎卿之言,故作怏怏道:“你們兩個吳中才子,合起來欺負我一個浙江人,不公啊不公。”

  “惟賢這話有失偏頗,府上從令尊才開始客居長興,祖居卻是長洲,與二位徐兄仙鄉毗鄰,說起來倒是我這個無錫人更像外人。”另一個唇上蓄著短須的年輕文士插進話來。

  “輿成,你也要湊上一句不成,來來來,顧某今日便舌戰南直隸諸才子,不亦快哉。”顧應祥先喝口茶潤瞭潤嗓子,拉起架勢,準備開撕。

  文士搖瞭搖頭,不理這位無理攪三分的同年,笑對徐縉道:“子容南下北上,怎沒帶些方物小吃回來?京師萬般皆好,可這飲食卻是不慣。”

  那邊正擼袖子的顧應祥猛地湊瞭過來,“輿成兄所言極是,哈哈,原來你也是一老饕,真不愧也姓顧。”

  瞬間被顧應祥歸為同類的名叫顧可學,二人四隻眼睛亮晶晶地盯著徐縉,大有對方不拿出南方特產小吃決不罷休的架勢。

  隻要不拿自傢娘子打趣,徐縉霎時靈臺清明,輕笑道:“禮物自是備下瞭,不過幾位年兄都是文壇才子,科場風流,若是些口腹之物,豈不落瞭下乘。”

  不理撇嘴失望的二顧,徐縉取出一方書匣,對徐禎卿道:“昌國兄,征明兄托我將此物帶來,小弟借花獻佛,分贈諸年兄。”

  未等徐禎卿接過,手快的顧應祥一把搶過匣子,“我來看看。”取出一本印刷精良的書籍,疑惑地念著上面書名:“太湖新錄?”

  徐縉得意點頭:“不錯,正是《太湖新錄》,乃征明兄與昌國兄合刻之詩集,二位年兄,可還滿意?”

  吳中四才子其中兩人詩文合輯,二顧隻是年輕好玩,卻不是蠻橫無理之人,當即點頭稱善。

  顧應祥剛喝的那口茶總算沒白費,當即翻開一篇,朗朗誦起:“洞庭兩山,為吳中勝絕處。有具區映帶,而無城闉之接,足以遙矚高寄。而靈棲桀構,又多古仙逸民奇跡,信人區別境也。餘友徐子昌國近登西山,示餘《紀遊》八詩,餘讀而和之……”

  徐禎卿頷首微笑:“這是征明兄弘治十六年《遊洞庭東山詩》所作序文,雖過兩年有餘,舊景宛在眼前。”

  徐縉點頭稱是:“二位兄長以洞庭兩山詩文相合,為吳中一段佳話,小弟未逢其會,人生憾事矣。”

  二人傷春悲秋,顧應祥誦讀之聲未絕:“昔皮襲美遊洞庭,作古詩二十篇,而陸魯望和之。其風流文雅至於今,千載猶使人讀而興艷。然考之鹿門所題,多西山之跡;而東山之勝,固未聞天隨有倡也。得微陸公猶有負乎?予於陸公不能為役,而庶幾東山之行,無負於徐子。”

  顧可學擊掌贊嘆:“衡山居士與昌國兄欲效皮、陸二賢之遺風,令人欣羨。”

  “何事欣羨?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諸君可說與我聽,莫要自珍。”滿面笑意的嚴嵩陪著李夢陽來到眾人身前。

  “見過獻吉兄,分宜兄。”幾人斂衽施禮,嚴嵩與他們年歲相近,又是同榜同年,私下可以隨便些,李夢陽卻是弘治六年的進士,科場前輩,不容失禮。

  李夢陽還瞭半禮,笑道:“不知諸君方才議論何事,可否說與某聽?”

  又非見不得人的事,幾人也不隱瞞,將方才之事當作雅趣說瞭出來。

  李夢陽聽後變色,“皮陸二賢?可是皮日休與陸龜蒙?”

  徐縉猶自不覺,笑道:“正是,唐時皮陸二公隱居吳中,彼此酬贈唱和,詩文傳世,真乃文壇之幸,我吳中之幸。”

  李夢陽冷哼一聲,“元白、皮陸之徒為詩,始連聯鬥押,累累數千百言不相下,此何異於入市攫金、登場角戲,此等人也可稱賢?”

  徐縉等人聞言不豫,皮、陸二人對江南文壇影響很大,吳中詩作風流靡麗很多承自二人,卻被一個陜西人貶得一文不值,由不得這幾位心中不滿。

  徐禎卿進京後與李夢陽結為詩友,關系匪淺,勸解道:“獻吉兄過激瞭,皮、陸等人生同其時,各相為偶,固其人才之敵,亦惟心之合耳。其文章風流文雅,亦多有可取之處,何必一言概之。”

  李夢陽不領其情,反倒痛心疾首道:“昌國前番與我說深悔前時之作,今後崇文復古,改趨漢唐,倡中原之風,未想還是守而未化,可嘆。”

  這孫子怎麼一點人情世故都不通,幾位同科進士面面相覷,不發一言,場面一時僵住瞭。

  “歷代文章皆有可取之處,又何必拘泥漢魏盛唐。”一個爽朗的笑聲打破僵局,王鏊手持竹杖緩緩走來。

  “見過震澤先生。”李夢陽等人躬身行禮,此次相聚名為文會,他們也不以官職稱呼,徐縉、徐禎卿二人則持弟子晚輩禮。

  王鏊笑著與眾人點頭,單對李夢陽道:“老夫以為古今詩作,唐以格高,宋以學勝,至元乃出入二者之間,其實似宋,其韻似唐,而世變之,不可強分高下,李子以為然否?”

  李夢陽不為王鏊客氣稱呼所動,梗著脖子道:“晚生以為,所謂詩作,自中唐以下,皆不足取。”

  王鏊老頭被這小子一句話頂得一愣,隨即展顏:“也好,做學問確需一絲執念,老夫也未有將己心強加之意,但有一言相贈:所謂師古者,師其意,不師其詞,方為文之妙訣。”

  幾位新科進士連同李夢陽躬身道:“晚生受教,謝過先生。”

  “王守溪,來得何其遲也。”此間主人李東陽上前挽住王鏊道:“高朋滿座,隻差你一人瞭,快隨老夫來。”

  王鏊與李東陽繞過喧鬧前院,穿過花園,直趨後堂,一路李東陽話不多說,引得王老頭心中暗奇。

  “守溪,候你多時瞭。”後堂中酒席已備,在座的人物可不是前面那幫毛頭小子,除瞭內閣三老,部堂都堂等朝中大員亦是俱在。

  王鏊與眾人相見施禮,環顧一圈道:“東山可在?老夫途中聽聞他致仕消息,星夜兼程,難道還是失之交臂?”

  首輔劉健寬慰道:“守溪多心瞭,時雍隻是致仕,又非強迫離京,不過是去接一位朋友,隨後便來。”

  什麼人還需要劉大夏去接,帶著疑問的王鏊與眾人分別入席,主人李東陽道:“今日借著為守溪接風,順便議議朝堂之事。”

  “還有何可議,如今陛下身邊小人環繞,近身俱是佞幸,看看東山之事,怎不叫人心寒。”由不得謝閣老不惱火,無緣無故折瞭個門生進去,為免沾上臟水,連拉一把都不敢。

  李東陽一臉不自在,捻須強笑道:“吾等俱是先帝托孤重臣,有匡扶社稷之責,焉能坐視。”同時心中暗把劉瑾埋怨個遍,宣府都給你讓出來瞭,還搞這麼一出,要是嫌當初要價低瞭,可以重新開價啊,什麼不好談,非要把哥們弄得裡外不是人,這官場沒法混瞭,連點規矩都不講。

  “西涯所言極是,聖上年幼,若不善加引導,上負先帝隆恩,下愧輔政之責。”劉健老大人侃侃而談:“幸的守溪入京,我輩又得強援,過得幾日熟悉部務後,吾等便薦你執掌吏部,有昔日東宮舊情,想必萬歲也會應允。西涯,你那位同年那裡還需關照一聲。”

  李東陽自然曉得劉健說的是誰,點頭道:“晦庵放心,焦泌陽定會盡心輔佐守溪。”

  劉健又轉身對戶部尚書韓文道:“貫道,戶部掌天下戶口財富,至關重要,凡事要量入為出,不可輕忽啊。”

  這位北宋名相韓琦的後人立即會意,點頭道:“這是戶部應有之責。”

  “如今本兵出缺,我等要盡快推出一個人物來,兵部萬不能落在奸佞之手。”劉健輕敲桌面,皺眉道。

  “東山久掌兵部,不妨聽聽他的意思。”謝遷提議道。

  “也好。”劉健應和,“怎地人還沒到?”

  人便是不經念叨,劉健話音剛落,就聞聽劉大夏豪爽笑聲,“劉某來遲,害諸公久等瞭。”

  眾人起身,王鏊的目光卻越過劉大夏,看向他身後那個裹著黑色兜帽披風的人物。

  “勞諸位大人久候,咱傢先行賠罪。”伴著公鴨嗓音,來人緩緩揭開瞭頭上兜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