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鳴收回自己的思緒,看著歡歡,心裡湧起一番自責和愧疚。因為身手和經驗都超過張一鳴,歡歡比張一鳴更為清醒地認識到他所面臨的危險,然而歡歡卻沒法阻止張一鳴去冒險,可想而知,歡歡心裡承受的壓力,其實要比身在其中的張一鳴大得多。想到這些,歡歡剛才的吃醋,耍小性子,張一鳴都覺得是應該的。
張一鳴坐到歡歡身邊摟住她,拍著她的背柔聲說到:“歡歡,別再生氣。明天送走阿美,我們也回北京,一切都過去瞭。”
是啊,一切都過去瞭。兵不血刃,成功地救出瞭阿美,事前的周密計劃取得瞭完美的結果。可是,歡歡想著仍然覺得後怕,在她自己經歷風險的時候,她也沒有過這樣的害怕的感覺。這種後怕讓歡歡也忘記瞭剛才為瞭跟阿美上床的事情對張一鳴生氣,比起完全失去他,歡歡寧願接受多一個女人分享他。
“臭男人,以後再也不準有這樣的事情。他們要是識破瞭你,一開始就開瞭槍怎麼辦啊?”
歡歡使勁地捶著張一鳴的後背。
老秦咳咳兩聲,提醒自己的在場。這倆小傢夥,把老秦視為無物瞭,他可是幫瞭大忙的。張一鳴放開歡歡,想到在今晚的成功行動中他所處的情況實在比上兩次在帝豪和賭場都要危險,但結果卻堪稱完美,不禁沖著老秦興奮地說到:“今晚的行動如此完美,這多虧瞭你,秦大哥。”
老秦嘿嘿兩聲,臉上露出笑容,顯然他也非常滿意。可是老秦的笑容還未散去,張一鳴又說:“不過,當時我還真是擔心,我舉起那支熒光棒的時候,心裡就想,秦大哥可千萬得瞄準瞭,別一槍把我給崩瞭,那洪三寶連子彈都省瞭,我多冤啊。”
“你小子,搞瞭半天倒是我對你最危險瞭。”
“嘿嘿,有一點。”
張一鳴嘻嘻一笑,也不否認,“不過現在我相信秦大哥您瞭,下次就算放一蠟燭在我腦袋上讓您打,我也敢瞭。”
“打你個頭,還打。”
歡歡插言道,“冒瞭這麼大的險,你得個什麼,你看那阿美到現在連句謝謝都沒說。”
歡歡的話倒提醒瞭張一鳴,從救出阿美至今,她一直不怎麼說話,看張一鳴的眼神也似乎有著愛恨交加的迷茫。也許自己是連累她太多,張一鳴想,讓她經歷瞭這樣一場生死考驗,雖然最終把她救瞭出來,但是這中間她身體所受的折磨,心裡所受的驚嚇,也足夠讓她心生怨恨的。
“她可能是又累又困,又受瞭驚嚇,精神狀態不好。”
張一鳴替阿美開脫。
“呸,再累再困也不該這樣,好像我們欠她的。”
反正歡歡對阿美是橫豎不滿意。
說到這欠字,張一鳴忽然想起,還真欠阿美四萬塊,“我想起來瞭,我還欠她四萬塊,當時答應找到撈仔就給她的。”
“什麼?”
歡歡的氣頭一下子又上來瞭,“你不是說她不是為錢辦事,是被你威脅的嗎?”
早就說過,既然拿錢辦事,就該自擔風險,憑什麼要去救她?
“別生氣,別生氣。”
張一鳴連忙安撫歡歡,“我那叫威逼利誘,雙管齊下。當時光說給錢,她是不答應來著,我隻好又威脅瞭她。”
其實當時的實情應該是,阿美既不是沖著錢,也不是被威脅才答應張一鳴,她是心甘情願的,不過這一點張一鳴可不敢跟歡歡說,省得她又鬧將起來。
“好瞭,事情已經過去,這些事情就不要再爭論。”
老秦岔開瞭話,“我可是有點餓瞭。”
張一鳴和歡歡這才註意到已經六點多鐘,天都亮瞭。昨晚的行動,老秦是最辛苦的,別看隻發瞭一槍,連身都未曾一現,但這一槍的關鍵作用張一鳴心裡太清楚瞭。為瞭這一槍,老秦在那裡整整埋伏瞭六個多小時。張一鳴懷疑老秦是不是狙擊手出身,因為狙擊手的最高境界,比的不是槍法,到瞭那個層次,槍法是分不出勝負的,誰都百發百中,這時候比的是韌性,失敗者往往是先暴露的人。
說到吃的,張一鳴想起昨天的早餐,心裡十分懷念。問過老秦也無異議之後,張一鳴便叫歡歡再去買豆漿油條。
歡歡去後,張一鳴把心中的疑問向老秦問瞭出來,“秦大哥,你是特種兵出身嗎?例如狙擊手什麼的?”
老秦笑笑,“哪裡有那麼多特種兵,我連普通的兵都沒有當過。”
“那你以前幹嘛的?”
張一鳴忍不住好奇。
“我啊”老秦仰起頭,陷入回憶之中,已經很久沒有人問起這個問題,他也很久沒有回想過去,幾乎都忘瞭自己過去的職業。“我以前是當老師的,小學老師。如果一直幹下去,我現在肯定已經是校長瞭。”
老秦的回答大大出乎張一鳴的意料,他有點不相信地看著老秦。
老秦顯得有些神情落寞。“好久沒有和孩子們在一起瞭。你知不知道,這些年來,我從來不進校園,特別是小學,我看見孩子們就會想起過去的事情。命運的事情有時候太不可捉摸瞭,你根本不知道它會推著你走到哪裡去。”
“你知道我為什麼願意這麼幫你嗎?”老秦突然問。
張一鳴搖搖頭,他也正想知道。和老秦一面之交,而且一開始張一鳴還給老秦添瞭亂,沒想到老秦似乎跟他很投緣,不但沒有怪罪,反而在這樣關鍵的時候給瞭他極大的幫助。
“其實前天晚上在賭場,開始的時候我是有點生氣的,因為你就像在誠心在給我搗亂。但是,說來你可能不相信,在我看到你殺掉撈仔的那一刻,我突然看見瞭我年輕時候的影子。”
“你年輕時候的影子?”
張一鳴疑惑地插瞭一言。
“是啊,我年輕的時候,也因為一件事情,一怒之下殺瞭一個人。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是一個老師瞭。”
老秦似乎沉浸到對往事的回憶之中,說到這裡便停住瞭,有些出神地想著。張一鳴見狀不敢打攪他,隻好也默不作聲。
兩個男人就這樣發著呆的時候,歡歡回來瞭,帶著豆漿油條,和臉上不經意流露的笑容,仿佛她買回來的不是一份普通的早餐,而是一個幸福生活。
“怎麼瞭,你們兩個?怪怪的。”
歡歡將早餐放到桌子上,招呼道:“快來吃吧,秦大哥。”
“哎喲,好,真是餓瞭。”
老秦從回憶中醒來,拍瞭拍張一鳴,“來,一起吃。”
歡歡也在桌邊坐下,卻不吃,隻是柔柔地看著張一鳴,就跟昨天一樣。張一鳴也看一眼歡歡,覺得這時候她臉上的線條尤其柔和,美不勝收。
“小傻瓜,發什麼呆,你也吃呀。”
張一鳴沖歡歡笑道。
“別管我,你吃你的。”
“歡歡,你不知道吧,秦大哥以前是當老師的。”
張一鳴對歡歡說。
“真的嗎?”
歡歡也很吃驚。
老秦的身手和他現在的生活,都很難讓人一開始就聯想到教師這個職業,但是知道謎底之後,再細細回想,歡歡發現老秦的性格中具有的一份淡定,似乎還能隱隱顯露出一點知識分子的風范來。
“秦大哥,你到底是怎麼離開教師這個職業的,能跟我們講講嗎?”
老秦的身世的確勾起瞭張一鳴的興趣,作為一個讀書人,張一鳴今天也一隻腳踏進瞭江湖裡,他很想知道老秦當初又是怎麼完成這樣的轉變的。
老秦瞄瞭兩個年輕人一眼,吃完最後一口油條,慢條斯理地抽紙擦擦瞭手和嘴,才悠悠地說到:“你們不問起,我真是好久都不再想起這些事情瞭……”
“我是湖南人,畢業於湖南懷化的一所師范專科學校。你們可能不太清楚,我們那個時候,老師並不是什麼吃香的職業。考大學的時候,一般人不願意報考師范類學校;就算讀瞭師范,畢業的時候也都想盡辦法不當老師;實在沒有辦法,那就找門路留在城市裡面的學校;連這辦法也沒有的,就隻好聽天由命瞭。那個時候,大學畢業還興分配工作,不像現在要自己求職。可別看到現在大學生求職難,就以為那時候分配工作很令人羨慕,其實,各有各的利弊。那個時候,就像我們學校,很多人都被分配到山區,農村的中小學,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沒法違背的。”
“我費瞭九牛二虎之力,畢業的時候總算留在瞭懷化市裡。那個時候師專畢業就可以教中學,但是為瞭留在城市,我隻能去一所小學瞭。小學就小學吧,總算是在市裡,所以我也挺滿意的。”
“年輕人嘛,剛剛工作,熱情還是挺高的,第二年,也許是第三年,記不清瞭,反正很快,我當瞭一個班的班主任。漸漸地,我喜歡上瞭這份工作。你們是不知道,跟孩子們在一起,那種感覺真好。其實,孩子們比我們想象的要懂事得多,隻是成年人沒有幾個人真正去跟孩子們交流,真正放低姿態,進入孩子們的內心跟他們交流。至今我還認為這是成年人世界的可悲之處。”
“我可以自豪地告訴你們,我做到瞭進入孩子們的內心,我成瞭當時最受學生喜歡的秦老師。孩子們也是我最好的朋友,這決不是一句空話、大話,正是因為孩子們在我心中的重要性,對於傷害到我的學生,傷害到孩子們的事情,我特別不能容忍。可以說,這是導致我後來殺瞭人,不得不離開我喜歡的職業,我工作的學校,以及我生活的城市,逃亡在外的根源。”
“殺瞭人?”
歡歡驚疑地看一眼老秦。張一鳴剛才已經聽老秦說過這件事,但歡歡卻是剛剛聽到。
“是啊,殺瞭一個該殺的人,就像你們殺撈仔一樣。”
老秦停頓瞭一下,似在記憶中做些搜尋,臉上顯出恨意,顯然這件事情至今想起來仍然讓他痛恨不已。
“我有一個學生,一個小男孩,憨憨的,大傢都叫他木頭。木頭很有趣,他加入少先隊的時候,我們有一個宣誓的儀式,說‘我宣誓,做社會主義的接班人……’什麼的,具體誓詞我也記不清瞭。這個小木頭總是把‘我宣誓’說成‘我發誓’。我糾正瞭他幾次,他就問我,宣誓和發誓有什麼不同?我想想,就說這其實也沒什麼不同,宣誓也是一種發誓,不過是一個更大的誓言。”
“木頭算是明白瞭,便又說,那怎麼辦呢?他爸爸媽媽從小就告訴他,做人要說話算話,特別是不可以亂發誓,發過的誓言就要做到。木頭說他發瞭這麼大一個誓言,做社會主義接班人,但是他不知道怎麼做才是不違背誓言。”
歡歡靠到張一鳴身上,臉上露出瞭會心的笑容,聽著孩子們的故事,他們的純真總是能很容易地把人打動。
老秦接著說:“我於是又跟他說,你現在還小,隻要好好學習,助人為樂,跟壞人壞事鬥爭,就是一個瞭不起的少先隊員,就沒有違背誓言。唉,什麼跟壞人壞事作鬥爭,那都是當時的一些套話罷瞭,沒想到……唉……”
老秦臉上顯出瞭深深的悔意,“沒多久,這孩子出事瞭。那是在一天放學回傢的公共汽車上,這孩子見到一個小偷摸人錢包,他就叫瞭起來,抓小偷。要是光叫叫那也就罷瞭,他還真去抓。公車到站,小偷逃下車,他追下去,抱住小偷的腳,人被拖倒在地,死也不撒手。小偷逃不瞭,一急,掏出一把刀,一刀紮進瞭他的後背。”
老秦的眼中慢慢盈滿瞭淚水。“你們不知道啊,當時沒有一個成年人去幫他。就這一刀,那孩子的脊柱傷瞭,從此再也站不起來。我去醫院看他,他拉著我的手說,秦老師,我不想當少先隊員瞭,我想退隊。我問他為什麼,他說,當少先隊員,我就要遵守我發過的誓,跟壞人壞事做鬥爭,可是,都沒有人幫我。我以後不想與壞人壞事做鬥爭瞭,但是我也不想違背我的誓言,所以我不想當少先隊員瞭。再說,秦老師,醫生說我以後站不起來瞭,我也不能與壞人壞事做鬥爭瞭。”
“你們不知道,我當時心裡的那個痛,那個悔,我覺得這孩子背上的一刀是我紮進去的。”
老秦停瞭好久,才道:“不說瞭,說起這個我難受。總之後來我花瞭近一年時間,找到瞭那個小偷,我也用一把匕首,同樣從他的後背紮瞭進去,幾乎把他紮透瞭。這個雜種,該死。”
老秦最後說得咬牙切齒。
“這件兇殺案當時還上瞭報,也不知道後來警察破案瞭沒有。反正我在殺瞭那小子的第二天就辭職瞭,離開瞭我的學生,我的學校,還有那個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