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如墨,天地如畫。我和杜成在秋夜裡站著,面前是永定河的河面,遠處是盧溝橋。這邊有個高爾夫球場,我和杜成來打過球,對這裡還算熟悉。
我聽見背後汽車發動的聲音,梁薇開著車走瞭。杜成下車前吩咐梁薇回傢好好休息,到傢之後打電話讓公司司機來這兒接我們,今天的事不要聲張,就當成三個老朋友出來兜風。
杜成回頭一邊目送紅色的車遠去,一邊說:“祥子,我剛才說我幹這件事是為瞭公司,我知道你心裡不相信。你應該能猜到我為瞭什麼。”
我想瞭想,拜杜成所賜,我失去瞭兩個女人,一個別人的孩子,一個不存在的孩子,還有一個挺不錯的工作,用排除法,答案顯而易見。
“趙蕙?”
杜成聽瞭,臉上露出苦澀的笑,點瞭點頭,說:“剛才在車上沒法說。”
杜成思索瞭一會兒,然後抬頭看著遠處的夜色,聲音低沉地說:“我和趙蕙認識比你要早,你應該知道我們是一個高中的吧。從高一開學那天開始,我就喜歡上瞭她。我這輩子隻愛過她一個人。”
杜成很坦誠。我隱約能猜到杜成喜歡過趙蕙,一是因為我和趙蕙第一次在宿舍做愛之後,趙蕙遺落在我的宿舍裡的內褲不見瞭,我懷疑是杜成偷走瞭。二是他在趙蕙失蹤的那段時間裡,表現出瞭異乎尋常的熱心,不停地問我情況,讓我愈發煩躁。但是,我從沒預料到杜成對趙蕙的感情這麼持久專一。杜成至今未婚,好像也沒有過任何戀情,甚至和梁薇都保持著得體的距離。
杜成接著說:“可她從來沒正眼瞧過我,高中時和籃球隊的談戀愛,大學時和你如膠似漆,完全註意不到我在背後默默看著她。我知道自己又矮又醜,趙蕙不會喜歡上我的,隻能在幻想裡和她天長地久。說實話,我很嫉妒你。”
我默不作聲,心裡滿是波瀾。
杜成看瞭我一眼,聲音低沉地說:“本來應該是個普通的單戀故事,直到那次趙蕙失蹤,才變得復雜起來。我看到你大包小裹往宿舍搬東西,一開始還以為是誰在搬宿舍,你在幫人傢暫存一些物品,後來我沒忍住打開一個口袋,發現裡面是一疊一疊女士裙子,而且裙子的樣子很眼熟。”
我想起瞭自己那天的醜態,為瞭省一點開房錢,吧趙蕙的衣物從出租屋搬回宿舍,好讓陳盈不至於識破。
“我記得趙蕙穿過的的每一條裙子,立刻就知道這是趙蕙的東西。聯想到趙蕙正在大連開會,而你們有一間合租的小公寓,我明白瞭你為什麼要把趙蕙東西搬到宿舍。”
“有另一個女人要去那間公寓。”杜成說。他的語氣冷瞭起來,像迎面吹來的風一樣,我裹緊外套,聽他繼續講。
“那個女人是誰呢?我趁你出去上廁所時,看瞭一下你手機裡的通話記錄,除瞭趙蕙,還有個沒存名字的電話,聯系很頻繁,我記下瞭那個號碼。”
“之後的故事你自己也知道,趙蕙失蹤瞭,你到處找,瘋瞭一樣。”
我閉上眼睛,腦子裡嗡嗡作響,那是我一生裡最晦暗的時刻。
杜成的聲音又冷冷地響起來,他說:“但你不知道的是,我當天還接到瞭一個電話,問我見沒見到趙蕙,說她提前從大連回到瞭北京。”
“打電話的人是馬正。”杜成一字一頓地說。
聽到馬正的名字,我不禁打瞭個寒顫。
杜成看看我,說咱們在這附近走走吧,邊走邊講,能暖和一些。
我們沿著荒涼的河岸走,東邊是燈火輝煌的城,西邊是裹著夜色的風。
杜成走得挺快,微微有些氣喘地說:“我聽說趙蕙提前回京之後失蹤瞭,想也許是她撞破瞭你和另一個女人在出租屋裡的事,一氣之下不再理你瞭。如果是這樣,我就有瞭一絲的機會。但這隻是猜測,我需要知道趙蕙失蹤的真正原因,又不能直接找你問,於是就撥通瞭我記下的那個號碼。”
聽到這裡我心下一驚,原來杜成和陳盈那時就聯系上瞭。
“接電話的是個沙啞的女聲,她告訴瞭我和你從高中起的戀情,以及被趙蕙捉奸在床的經歷。”
我停住腳步,雙手捂住臉,痛苦的回憶再次淹沒瞭我。黑暗裡我好想失去瞭平衡,隻覺得天旋地轉,這時杜成扶住瞭我。我站瞭一會兒,清醒過來,想著杜成說的經歷,生出一個疑問:
“陳盈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些?你對她就是個陌生人吧。”我問。
杜成撓撓頭發,說:“因為我先開口,講瞭一個故事:你和趙蕙在泳池裡相識,在宿舍裡做愛的故事。講著講著電話那頭就有瞭哭聲,先是小聲啜泣,然後是沙啞的痛哭聲。電話那邊的姑娘用哭聲告訴我,她是無辜的。講完瞭這個故事,女孩兒說感謝我跟她說瞭這麼多,感謝我還能陪她說話,之後,緩緩講起瞭她和你的事。”
“從那通電話開始,陳盈和我算是認識瞭,雖然沒見過面,但是經常短信聊天。那時還沒有微信,一毛錢一條的短信,我攢著飯錢,換成話費,每天餓著肚子睡覺。陳盈告訴我她有瞭一個年紀挺大的男朋友,過瞭一段時間又告訴我她不會再愛任何人,再過瞭又一年告訴我她愛上瞭有傢室的男人,最後告訴我她要去北京瞭。”
“我也和陳盈講我的感情,也講你的故事,講趙蕙懷孕,講導師意外離世。陳盈說她愛聽咱們的事兒,覺得我們活在熱鬧的人世間,而她活在空虛裡。”
杜成講得很動情,但我卻疑惑起來,“你怎麼知道的趙蕙懷孕的事兒?當時的休學理由是肺結核吧?”我問。
杜成嘆瞭口氣,說:“我從高中時,就養成瞭一個習慣,有空閑時就騎車去趙蕙傢樓下,站在遠處望她閨房的窗,想著趙蕙在屋裡寫作業,睡覺,吃零食,甚至是自慰的樣子。這個習慣堅持瞭六年,直到那天,我看見你扶著她從單元門裡出來,她肚子高挺,笑容溫暖。”
杜成停下腳步,撓瞭撓頭發,笑瞭幾聲,然後接著說道:“我知道是時候離開瞭,你們沒發現我,我騎上自行車,頭也不回地走瞭,再也沒去過那個地方。”
聽到這裡,我鼻子有點酸,使勁揉瞭揉,擺擺手讓杜成繼續講。
“後來我工作不算順利,於是投奔瞭你。理智告訴我要努力賺錢,可我心裡知道,我是為瞭趙蕙才去找你的。我在公司裡幹瞭幾個月,就發生瞭兩件大事。”
“一是我見到瞭陳盈。那種感覺很奇妙,我們無比熟悉對方,我們曾經無數次在電話裡向對方傾訴,是最親密無間的朋友,百無禁忌。她會和我講她和老男人們在床上的趣事,我也給她說我怎麼偷窺趙蕙,但我們從來不知道對方的樣子,隻有飄忽不定的想象。她在我的想象力時高時矮,既豐腴又瘦弱。”
“我還記得我們在798一個咖啡館裡見瞭面,我發現她很美,多少有點理解你為何在她和趙蕙見猶豫不決。她見到瞭我,真誠熱烈地擁抱我,言辭間也不嫌棄我的身高相貌。她給我感覺很奇妙,甚至可以說,我從她身上感受到瞭一點……”
“母性”,我替杜成說瞭出來。這也是陳盈給我的感覺。杜成聽瞭,笑著點頭。
“那天我們聊瞭很多,陳盈邀請我去她傢,給我講瞭很多不方便在咖啡館講的事情。她講自己被H市的高官送給瞭京官,被京官安排進PL集團,在PL認識瞭葉公子,葉公子又把她給瞭凌峰。她邊說邊哭。我知道她之前隻能把這些話悶在心裡,無從傾訴。因為男人們身份特殊,她甚至都不敢在短信裡講這些事情。現在我終於坐在瞭她身邊,她在沙漠裡找到瞭清泉,連綿不絕地訴說。我聽瞭既震驚也悲哀。”
我心中酸澀,長籲一口氣。問道:“所以從那時起你們……在一起瞭?”
杜成搖搖頭,說:“沒有,當然沒有,我們沒有男女之愛。我當陳盈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想她也一樣。那晚我們確實睡在瞭一張床上,卻什麼都沒做。她講乏瞭,也哭累瞭,在我懷裡睡著瞭,和衣而眠。我抱著她,一夜沒合眼,想著她的遭遇,感嘆世道不公,命途多舛。”
風愈發的緊,河岸上的秋草好像要被風揉碎一樣,發出暗淡的嗚咽。杜成搓瞭搓臉,眼睛眨瞭幾下,接著講瞭下去:
“第二件事更恐怖一些,我去參加瞭李蘭心的生日宴會,知道瞭她的生日和年齡。”杜成轉過頭盯著我說。我趕到周遭黑夜壓瞭下來,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查過產科的書,推算出來李蘭心的受孕日期正是趙蕙失蹤你到處尋找的那幾周。而就在趙蕙懷孕期間,馬正死瞭,溺水,當時你在場。事故的全部過程都基於你的供述。另外,我也聽說過,馬正之前把女學生弄懷孕瞭,娶瞭學生。把這些事聯系起來,你不覺得別有韻味麼?”杜成眼睛依舊在盯著我,黑暗裡的瞳孔,像是兩個無底的洞。
沒等我辯解,杜成接著說:“這些事,警察想查一定能查到,但是為什麼就按溺水處理瞭呢?我始終想不通。”
杜成皺著眉頭,又邁開步子,向前走去。我急忙跟上。
杜成步伐快瞭起來,沒回頭看我,而是背對著我說:“祥子,你也別多心。我隻是說有這麼一種可能,但沒說這就是真相。法律上的真相很簡單,馬正溺水死瞭,都不夠在公安局立案。”
杜成深深嘆瞭一口氣,好像下瞭決心,接著說道:“我隻是……為趙蕙而悲哀。她嫁給瞭你,養著不屬於你的孩子,而你也心知肚明。我無法想象她在生活裡要忍受怎樣壓抑,你又會怎麼對她。”
“你別說瞭,我不想聽這些。”我打斷杜成。
杜成轉過頭看我,凝視我許久,然後臉上有浮現出笑容,看我的眼神像是看頑劣的孩童。他笑著搖搖頭,說好吧那就不講,我不講你也知道。
我有些惱怒,說道:“講你是怎麼救陳盈的吧。”
“你記得西山會吧?”杜成問我。
“記得。”我答道。
西山會是晉籍權勢人物的團體,其中的核心就是凌江華。西山好煊赫一時,然後轟然坍塌,被大勢碾得粉碎。凌江華、丁文蕊等政商名流身陷囹圄。幾年前的政壇風雲詭譎,西南的白希龍倒臺、中央的朱長健被清算,西山會覆滅,三件大事。那是舊時代悲壯謝幕,也是新時代轟然升起。
煤炭、鐵路、電力,是山西的傢底,也是我們公司利潤的全部來源。我們無可避免地給西山會送過些錢,梁薇也和西山會的幾名外圍人士睡過。西山會倒臺時,杜成被紀委叫去問過話,然後安然無恙地回來瞭。隻是,這和陳盈有什麼關系?
杜成沒等我問,繼續講:“在凌峰公子那場車禍之後,紀委的人就找到瞭我。因為梁薇和陳盈一起被抓瞭進去,他們懷疑咱們公司和凌傢牽涉很深。”
“我當時被叫到瞭一輛面包車上,就像今天這樣繞著五環開,在車上審問。我完整交代瞭,交代完之後,我又問瞭個問題,陳盈什麼時候能回來。審問我的人聽到我問陳盈,盯著我看,並不答復我。”
“我沒什麼辦法,隻能兵行險著。說起來,這還是我聽到的一個傳聞。”
“什麼傳聞?”我問。
“你知道那幾年紀檢的人很忙,基層辦案的人壓力很大,為瞭新線索,很多時候他們會用涉案較淺的人去換線索。我試著提供一個線索,用來換回陳盈。”
杜成說完,看瞭看我,似笑非笑,之後嘆瞭口氣,說:“我供出瞭魏平原。”
聽到魏平原的名字,我腦子裡嗡的一聲。魏平原是深度參與山西煤電聯營的官員,處級幹部,受賄兩億,上面調查時燒壞瞭四臺點鈔機,所謂小官巨貪。魏是我們在能源局的重要支點,給他送過的錢加起來有幾百萬。魏平原出事那天,全公司風聲鶴唳,之後我和杜成、梁薇四處打點,才沒被波及。沒瞭魏平原,公司元氣大傷,直到接瞭蘭州的項目才稍有起色。
我當時疑惑過為什麼魏平原突然就被查瞭,毫無預兆,沒想到是被杜成拿來交換陳盈瞭。
崽賣爺田不心疼,我心裡道,卻沒說出來。如果換做我,我也許會用整個公司換陳盈回來。
杜成預料到瞭這個名字對我的震撼,停瞭一會兒,才接著講到:“紀委的人也很直接,他們說陳盈現在很安全,目前來看並不涉案,隻要問題查清楚瞭,就能回去。然後告知我明天還要問我事情,最好帶上給魏平原送財務的賬本。他們認可瞭這次交換。第二天,我把賬本復印好,交給瞭他們,又過瞭一天,陳盈回來瞭,沒有去梁薇那兒,直接來找的我。”
杜成有些氣喘,深呼吸瞭幾次,接著講到。
“我沒問陳盈經歷瞭什麼,她卻站在我面前一件一件地把衣服脫瞭下來,整個過程一言不發,表情呆滯,直到一絲不掛,滿身傷痕。”
“從那時起,我們從朋友變成瞭主仆,陳盈對我越來越依戀,好像隻有我才能保護她。我見她再這樣下去精神會出問題,就幫她辦瞭移民,在加州灣區給她買瞭座小房子,讓她學學英語,在美國重新開始。她說過,我把她救瞭出來,又送去瞭美國,她也想幫我做點什麼,隻可惜自己不是趙蕙。去年,我讓她回國,讓她幫忙,她毫不猶豫地答應瞭。”
我心中酸澀,沒想到陳盈早就成瞭杜成的人,不是戀人,但的確是最好的朋友。
而我,已經一個朋友都沒有瞭。
夜晚迎來瞭尾聲,我今晚聽到瞭太多的故事,恍然如夢。我問不出更多的問題,嗓子像是被巨大的悲哀鉗住瞭。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對杜成說。說完才發覺我意識裡最深的那一部分已經原諒瞭他。杜成苦戀趙蕙這麼多年、又不顧一切救瞭陳盈,做瞭兩件本來我應該做的事。
“不用謝我。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我才是應該陪著趙蕙和蘭心過完下半生的人。”
我無力反駁杜成,隻能不咸不淡地問:“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照顧趙蕙和蘭心一段時間。然後一起移民。”
我有些吃驚,問那公司怎麼辦。
杜成苦笑:“現在的經濟形勢你也知道,咱們這種廠子,幹一年賺的錢遠不如這一年地產漲價的收益。另外,上一次上面刮風,咱們被澆瞭個透,僥幸沒淹死,下一次改朝換代還會這麼幸運麼?咱們的生意都是怎麼談成的,你我心裡都有數。”
杜成說得有道理,歷史車輪碾過去,不在意死瞭幾隻螞蟻,我們茍延殘喘到今天已經不易,嶽父的舊交不是退休就是入獄,蘭州項目完結之後,公司隻能坐吃山空。
杜成嘆瞭口氣,說道:“宴席該散瞭,我知道你和趙蕙心裡也明白,但下不去手。所以我來幫你們做。”
前面夜色蒼茫,子夜是最黑的時刻,我聽見遠處有車的聲音,也許是接我們的。
我走到永定河邊,聞著腥冷的河水味道,從懷裡掏出小巧的手槍,用力扔進河裡。
扔完槍,我轉過身,看見杜成蹲在地上,抱著頭,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