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落地時,我打開手機,看到一條微信:“我懷孕瞭。”
我匆匆走出T2航站樓,鉆進一輛出租車。天氣悶熱,我有些喘不過氣。
下瞭車,我匆匆跑到門口,正要拿鑰匙開門,門卻被從裡面打開瞭,隻聽到一聲甜美的:“老公你回來啦。”
難道她一直在陽臺看著外面,等著我回來?我有些感動。
懷孕的是陳盈。
我覺得生活裡的陰差陽錯很耐人尋味。趙蕙每個排卵期都要精心計算,要求和我做愛,每天吃葉酸,等我射精後還要在屁股下面墊上枕頭躺一個小時。我知道趙蕙的心思,李蘭心畢竟不是我的孩子,她覺得有愧於我。
我和陳盈沒想過避孕,隻是情到濃時便纏綿,我之前猜她在吃媽富隆之類的藥,現在看來並非如此。水到渠成,無心插柳,我要有自己的孩子瞭。
陳盈跟我說她例假沒來,就去瞭醫院,醫生說她有喜。我緊緊抱住她,又緊張地松開,好像怕把孩子抱壞瞭一樣。
那一整天,我都在客廳裡走來走去,陳盈拿著手機拍攝我失態的樣子要發抖音。我覺得心臟跳得不像是自己的,褲子裡好像進瞭螞蟻,坐不住,躺不下,隻能來回踱步。總想著要和誰說這個消息,父母?趙蕙?公司裡的杜成、梁薇?好像都不合適。我隻能和陳盈對視,傻傻地笑。
我把陳盈平放在床上,趴下去聽她肚子裡的聲音。陳盈笑我說,這才幾個星期,哪裡會有聲音呢。可我覺得分明聽到瞭什麼聲音,也許那是我自己的心跳聲。
晚上,我從後面抱著陳盈入眠。我好像突然喪失瞭性欲,隻覺得懷裡的肉體聖潔無比,不容玷污。淡淡的洗浴液香味鉆入我的鼻孔,我輕輕地吻睡夢中的陳盈。
我感懷於和陳盈的重逢,慶幸自己坐瞭蘭州到北京航班,而且恰好是陳盈的鄰座。甚至我在心裡感激葉志忠和馮靜,他們的欺侮和糾纏把陳盈推到瞭我的懷裡。還要謝謝杜成,給瞭我這套房子,讓陳盈安心住瞭這麼久。
我想起十多年前和陳盈告別時的情景,當時的我斷然想不到還有再見她的可能。那是我和趙蕙婚禮前一周,我告別瞭襁褓裡的蘭心,瞞著忙碌準備婚禮的趙蕙,飛到H市。
那時,我隻有一天的時間,要見陳盈最後一面。
我現在還記得陳盈娉娉裊裊走進咖啡館的身姿。她那天穿瞭件白色的羊絨衫,像是窗外的雪。我盯著陳盈的臉看,這一年多的時間,經歷瞭那麼多波瀾,我幾乎忘瞭她的模樣。
現在回想,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陳盈化妝的樣子,之前我喜歡她的素顏,皮膚吹彈可破,脂粉隻會遮蓋她的純美。可一年多以後再見,我覺得她好像突然長大瞭,從嫩芽變成瞭繁花,絳唇紅得像桌上的蠟燭,眉眼裡第一次有瞭沉鬱的顏色。我覺得五臟六腑攪在一起,心裡說陳盈再也回不去少女的樣子。
一年的時間,改變瞭多少人?
陳盈問我怎麼找到的她。我含混地說通過幾個高中同學,沒點出他們的名字。陳盈冷冷地說我不是讓你忘瞭我麼,你不該來的。
我嘆瞭口氣,望著窗外,天空一片鉛灰,樓宇染著鐵銹的顏色,遠處露出教堂的洋蔥頭,塔尖點點白雪。
我說我是來告訴你我要結婚瞭。是來告別的。
陳盈聽瞭嘴角動瞭動,沒說話,眼睛裡晶瑩地閃著水花,卻沒有落下淚來。
我喝著咖啡,給陳盈簡單講瞭趙蕙的事,略去瞭馬正和孩子的部分。陳盈聽瞭,先是呆呆地看著手裡的咖啡杯,之後抬起頭,笑著祝福我們新婚快樂,百年好合,聲音卻顫抖不已。我能忍受女孩兒哭,也能欣賞女孩兒笑,卻最見不得她們忍著淚笑。
我走到對面的沙發,想把陳盈攬進懷裡,卻被她拼命推開。我看見她白色絨衣下的曲線,每一個弧度都很熟悉,組合起來卻那麼陌生。這一年,陳盈變瞭許多。
我放棄瞭和她身體接觸的念頭,退回自己的座位,隔著一張咖啡桌盯著她看。咖啡冒著白氣,在霧氣蒸騰裡,我好像看見眼前的女人披上瞭婚紗,邊上站著一個陌生的男人,他們像前面走去,推開一扇門,門後面是耀眼的光。
我給陳盈道歉,說我背叛她在先,沒能和她走到最後,虧欠無以彌補。陳盈聽罷,終於哭瞭出來,拿紙巾捂住瞭臉,肩膀聳動。
我沒有問陳盈是否還單身,也沒有虛偽地讓她尋找自己的幸福,隻是在心裡咒罵自己,祝福陳盈。我不願承認現實,但我知道沒能娶最愛的那個女人。
上天待我不薄,人海裡遊蕩瞭十多年,這個女人又回到瞭我的懷裡,有瞭我的孩子。
我眼前好像又出現瞭那個畫面,陳盈身披白紗,和一個男人攜手走進無盡的光明裡。這次,那個男人是我的模樣。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陳盈正在餐桌旁等我。我腦子裡確認瞭好幾遍她懷孕的事,告訴自己那並非夢境。
我沒和陳盈吃早飯,穿衣洗漱之後就匆匆趕到瞭公司,先跟杜成開瞭一個漫長的會。然後見瞭律師。
晚上我回瞭傢,蘭心見我開門進來,跑過來抱我,肉乎乎的臉貼上我,讓我心裡一暖。
趙蕙聽見聲音,從臥室出來,一身藍色的絲質睡袍有大海的韻味。我說想你們瞭。趙蕙有些驚訝,瞪著我半晌不說話。我回想瞭一下,很久沒對趙蕙說我想你我愛你之類的情話瞭。
晚上睡覺,我和趙蕙沒有行房。她好像也覺察出瞭什麼,沒有求歡,隻是背對著我,一言不發。我算瞭算,發覺我們已經將近半年沒有做愛瞭。婚姻持續到現在,成瞭一場儀式,為瞭紀念那段往事而存在,愛情早已被回憶的重量壓得粉碎。
我想起十多年前,見瞭陳盈最後一面之後,回到北京。趙蕙發現我失蹤一天,也沒多追問。後來她和我說,知道我是去見誰,她不介意。
趙蕙見過地獄,不會再嫌棄人間草木。
第二天早上,我和趙蕙幾乎是一起醒來的,我讓她快些梳洗打扮,和我去公司。我有些事要和她談。
在去公司的路上,趙蕙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她穿瞭一套深灰色的職業裝,配瞭黑絲襪和黑色的高跟鞋,像是要參加葬禮一樣。
快到公司時,堵瞭車。趙蕙怔怔望著窗外堵成混凝土的車流,淡淡地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是想和我談離婚的事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