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城市沒有夜晚,但夜晚不會忽略城市。柳絲絲漸漸忘記瞭今天晚上給她帶來的不愉快,卻記起瞭她到瞭回傢的時間瞭。韓力護借機說,陪她一起回去,畢竟他們曾經同過路,而韓力護一個很正當的借口,就是他的朋友在花木,與柳絲絲走的是同一條路線。

  柳絲絲矢口否決瞭他的要求,韓力護有一些嘻皮笑臉地說:“我是護花使者啊,行使職權,是我的本份噢。”

  柳絲絲瞄瞭他一眼,說道:“我不是花,用不著你來護。”

  韓力護說道:“在我的眼中,你就是花。”

  柳絲絲大聲地嚷嚷,“你搞借瞭,我是一根葉子,知道嗎?我充其量是柳樹葉。”

  韓力護曖昧地笑著,“花草不分傢嗎?何況我正要到花木去,看樣子,我今生與花草有緣啊。”

  柳絲絲推瞭他一把,嗔道:“去你的緣吧。”兩個人因為這麼鬥來鬥去嘴,反而有一種特別的親昵瞭。

  開往浦東方向的公共汽車,駛上瞭高架橋,仿佛道路擱置在城市的上空,齊著高樓大廈的樓頂,翔遊在空中。城市到處燈火輝煌,高架橋兩邊的建築,大部分是住宅樓,這裡面的燈光雖然沒有商業區那麼燦爛而華彩,但一格格的窗戶綿密地佈滿瞭建築,卻顯得特別的細膩而繁復。窗格裡泛出的光是黃色的,是恬淡的,這是一種生活流的燈光,在那些微弱的燈光下,是一個傢庭的存在,是一個上海人的全盤的傢當。一座佈滿窗格的高樓,是上海人生活的壓縮,是一部各不相同的平凡的生活的疊加,從外面看,這些高樓平凡而體積有限,但是它的內裡卻是一個無垠的世界,事實上,一個可度量的世界一旦鋪展到人心的一面,便永遠是無窮大的無邊無際。望著像山巒一樣高低起伏的城市住宅樓,你會感嘆人類像螞蟻一樣渺小的生存方式,艱難地在城市的空間中努力掙取自己呼吸與殘喘的那一段狹小的體積。

  韓力護與柳絲絲坐在一起,在市區的時候,車上很擁擠,基本無法談話;開始接近浦東的時候,人開始稀少。車子駛上瞭洋浦大橋,高聳的橋基把車子帶上瞭城市的高空,夜晚的上海,像是鋪開瞭高底起伏的發光的棋盤,雜色的光線,交織出的是一個粉嫩而脆弱的城市,就像深海裡那些在黑暗中一觸即破的水母類的發光生物一樣,你甚至不敢用眼睛肆意地掃射這一片浩大的城市生物,似乎你一用力看著它們,它們就會崩潰似的倒蹋下來。誰是這個城市的主宰?在這個城市的光怪陸離的夜生活下,究竟有著什麼樣的陰謀與欲望?韓力護奇怪地想到瞭這個問題。男人的思想裡,總會對陰謀與欲望感興趣,喜歡把所有的世界都解讀出能弄懂的一切。但是,面對面前的這一片偉岸而嬌弱的城市,你更多的是一種小心翼翼的愛憐的渴望。

  韓力護的左腿無意識地碰到瞭柳絲絲的腿,心裡萌生瞭一種癢癢的感覺。他保持著與這個女孩的輕微的衣物的接觸,甚至與柳絲絲還要謹慎。過瞭洋浦大橋,車上乘客漸少,兩個人又聊起瞭城市的夜晚。韓力護又借機說起瞭他的那一套對城市的“反襯”的看法。他說,這個世界就是因為襯托才顯示瞭存在,相對的存在,構成瞭世界。中國古典詩歌中構思的主題,其實都是一種相互襯托的原理,像城市建築物之間的相互襯托,構成瞭空間的對比關系;聲音之間的相互襯托,構成瞭音響關系,人的運動,其實也是通過靜與動的反差而存在的,就像坐在汽車上,也是通過車子的運動,來感知這個城市的活力與動蕩的。

  韓力護說道:“你看車子在運行,倒使人想到古典詩歌中寫的,‘滿眼風波多閃爍,看山恰似走來迎,仔細看山山不動,是船行’,杜甫的‘稍知花改岸,始驗鳥隨舟’,都體現瞭一種運動的相對性。人最敏感的還是一種相對關系,這也是詩歌中總喜歡用一種運動襯托另一種運動的原因啊。”

  柳絲絲聽他侃侃而談,說道:“聽你一說,我倒像上瞭一堂課瞭。”

  “別寒磣我瞭。”韓力護說,“其實我也在想搞清楚中國古典詩歌是如何結構的,我最近沒事,就覺得中國古詩中最關鍵的就是構建瞭三種關系,我剛才說的:視覺上的襯托關系,聲音的反襯關系,動與靜的相對關系,我覺得有瞭這三個關系,就能知道古詩是如何搭配、譴詞造句的。其實這三種關系,倒是觀看夜上海表面現象的一把尺子呢。”

  “是嗎?我覺得沒有必要把上海看的這麼透吧,”柳絲絲有一點不服氣地說道,“用尺子量來量去的,你這麼看上海還有什麼樂趣而言?”

  “呵呵,我說的三種關系,隻能算是最淺薄的關系瞭,上海的水太深,我永遠看不透的。” 韓力護說道。

  “也別這樣貶低自己瞭,總之嘛,與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柳絲絲鼓勵性地抿起嘴唇,送給他一絲安慰式的笑容。

  韓力護先行下瞭手,與柳絲絲道別,鉆進瞭夜色中。在走瞭一段距離後,韓力護掉頭看著漸漸遠去的公共汽車,他想到瞭自己說的三種關系,此刻,公共汽車襯托著城市的背景,在他面前隔開瞭一段冰冷的距離;城市噪雜的聲響,卻激發起內心裡的一種喧嘩,而自己此刻停頓的觀望,卻被遠去汽車的運行的速度無情地拋棄,他仿佛被層層疊疊的蛛網包裹,束縛在城市的這一塊他原本不應該涉足的土地上,一剎間他湧上的是一種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茫然感。為什麼剛剛離去,卻有一種思念開始誕生?韓力護想弄清楚內心裡的淒迷,但是,他知道,他那一套所謂三種關系理論,永遠解釋的是外在的關系問題,對靈魂的深度揭示,是他無法弄懂與搞清楚的陌生領域。城市能夠解釋的永遠是外表,就像城市地圖與建築物的外形你可以記錄與描慕,而內心的神秘是永遠無法闡述清楚的,城市的靈魂究竟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