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江山云罗>第八章 攜花伴柳 捕風捉影

第八章 攜花伴柳 捕風捉影

  盛夏時節烈日如熾,即使馬車裡放著數隻水盆,盆中水面上還浮著冰塊,車廂裡仍有些氣悶。幸好車廂足夠寬大,倒不覺得熱。

  林錦兒出行在吳府就是十足十的大事。昆侖山一役,大多前輩耆宿血灑山崗為門派盡忠,所餘者不過朱泊,陸菲嫣,林錦兒三人而已。

  朱泊天性樂觀加上年事已高,一門心思放在為昆侖派重修典籍上,他又嗜酒如命,但有感懷傷神時,一醉便解千愁。陸菲嫣有吳征陪伴,又有愛女顧盼在旁,三人相互鼓勵,相互慰籍,足可面對一切困境。唯獨林錦兒痛失先夫,她苦戀奚半樓十餘載,有情人終成眷屬不多年,尚且恩愛甚篤之際甚至連面都見不上便天人永隔。吳府雖有親如姐妹的陸菲嫣,究竟不是親姐妹,視同己出的吳征,究竟也沒有血脈之親,這些都不足以撫慰她痛失愛侶的打擊。

  如果沒有那一封書信,很難想象林錦兒能撐得下去。吳征不知道多少次暗暗慶幸陸菲嫣帶回來的書信,想來奚半樓對年幼許多的妻子也知之甚深,昆侖流的血淚已夠多,林錦兒就算茍延殘喘著,將來還或有轉機,先保住一條性命總比直接瞭卻殘生的強。

  所以林錦兒想去一趟煙波山,祝雅瞳立刻一人擔下吳府的職責,讓她能一嘗心願。當年念子成狂,於是對吳征稱林錦兒是待他最好猶如生母一言暴跳如雷,在長安見面時借機扇瞭她一巴掌發泄怨氣。其實那一掌也不全為泄憤,彼時林錦兒與欒采晴爭鋒相對,欒采晴也在盛怒之間,林錦兒當時並無官面身份,最多算是隨從,欒采晴非要取她性命的話,兩國利益當頭,誰也不好深究。祝雅瞳的這一巴掌,算是給瞭欒采晴一個交代。她既然插瞭手,欒采晴也得賣個面子,林錦兒的命就此保瞭下來。

  此後祝雅瞳向來對林錦兒禮敬有加,便是感念她無微不至照料吳征長大的恩惠,特別吳征強要修習【道理訣】被師門重罰,林錦兒待他始終如一,這份無視貴賤的關愛之情更是珍貴而真誠。——比起當年還懵懂無知的顧盼,心中有氣又深陷泥塘自顧不暇的陸菲嫣。在吳征離開昆侖山之前,林錦兒的的確確當得上待吳征最好的人。

  祝雅瞳感恩戴德,吳征侍其如母,林錦兒雖幾乎不路面,在吳府的地位超然於一切之上。她要出趟門,就是足以驚動吳征修行的大事。

  馬車從外看去除瞭大之外並無特別,拉車的兩匹馬兒也是普通的坐騎。趕車的小廝皮膚蠟黃,偶爾抖一抖韁繩,看上去心不在焉,像個普通大戶人傢出行。這一路他們不願惹上是非,十足低調。

  坐在小廝身邊的仆婦面貌平常,倚在車廂門邊似乎隨時等候主人的召喚,倒是掩不住那股嫻靜溫柔的氣質。小廝是吳征易瞭容,仆婦自是陸菲嫣瞭。車廂裡坐著林錦兒與顧盼,一路上幾乎也不拋頭露面。

  「師娘不肯下車,等到瞭青蘇城,無論如何要她下來走走,去護國寺裡上上香,許個願也是好的。」吳征傳音入密,悄然對陸菲嫣道。

  「隻有那裡她才肯去。」陸菲嫣雖是易容,笑起來仍難掩嫵媚之氣。她見吳征兩眼放光,頓覺不妥,忙又收斂瞭容顏面無神情:「晚間我去與她說說祝夫人昔年的故事,叫她到時沒得推脫。」

  「甚好。」吳征眨瞭眨眼睛,自言自語道:「在成都的時候,你舊傷剛有好轉我就不是你的對手,不知道現下打不打得過。」

  那一段無憂無慮,與世隔絕般的時光是兩人間甜蜜的回憶,銘刻心間永生無法忘懷。世事無常,誰又能料得到兩人會陰差陽錯地走到一起?誰又能料得到可以在府院裡開誠佈公,堂而皇之,連林錦兒對此也毫無異議,隻有替師姐開心。

  陸菲嫣心中嬌羞,淡淡道:「我從來也不是你的對手。」

  一問一答,含義雋永。既說武功,也說床笫間的旖旎風流。

  馬車嘚嘚噠噠,看看離瞭城邦轉入山間小路,人煙漸稀。車廂門簾掀開,露出個小小的俏臉來。

  「嘻嘻,娘,我們換一下。這裡沒有人看見。」在車廂裡悶瞭許久,顧盼早就坐不住,每逢行到山間小路都要出來透透風。明亮的大眼睛滴溜溜直轉,似乎甚是心急,又甚是期待。

  「好。」陸菲嫣款款起身,摸瞭摸愛女的頭發叮囑道:「小心些,萬一被人看見瞭傳出行蹤去不好。」

  「有你們在,哪還用我操心被人看見。」顧盼蹦著在吳征身邊坐下,一把挽住他的臂彎。

  發生瞭無數的事情接連不斷,時光飛也一樣地溜走,其實回望從前也不過短短兩三年。昆侖山上的兩小無猜,轉眼間一個歷經磨難已肩擔天下,一個也不再是懵懂少女。兩人再也沒能像從前可以相伴坐在山崖前看雲起雲落,一個說著稀奇古怪的故事,一個聽得津津有味。待倦瞭餓瞭,少女還能等著一頓可口的美餐大快朵頤。這番出行對顧盼而言,分外興奮,也分外地珍惜。

  「這丫頭~ 」陸菲嫣笑著數落一句,自行去陪伴林錦兒。

  娘親拉上瞭門簾,天地間仿佛就剩下瞭兩人。顧盼大喇喇靠在吳征肩頭,滿足地深深吸瞭口氣。花草的芬芳彌漫山間,夏日的烈陽雖有些刺眼,看起來同樣可愛。撫過背脊攬在腰際的大手更是溫暖,顧盼和上雙眸,嘴角間笑意甜甜。

  「聽說門派被盼兒打點得井井有條,志傑還拍著胸給我保證,等我回去瞭一定認不出來。」

  「那是當然。」顧盼一挺胸,得意道:「人傢全副心血都灑瞭出去,哪有不成的道理。」

  頓瞭頓,小姑娘又道:「小時候聽的故事,想不到一件一件都能用得上,好些依樣畫葫蘆都行。娘還常常來信指點,若是這樣我都做不好,那還得瞭。倒是大師兄當年就想到瞭這些?」

  「都是先人的智慧,我也是依樣畫葫蘆。」吳征笑著,又搖頭嘆息著什麼道:「盼兒真的長大咯。」

  腰際的大手緊瞭緊,將少女摟得更緊。兩人一時無言,隻有馬蹄頓在石子路上的嘚嘚噠噠聲,仿佛在感嘆時光易逝。

  「你還知道盼兒長大瞭……」片刻後少女幽幽道:「大師兄,盼兒要問個問題。」

  「我當然知道,從小就看著你一天一天地長大。」吳征心中一緊,正色道:「你說。」

  「大師兄到底將盼兒當做妹妹呢,還是打從心底喜歡盼兒?」顧盼亦肅容道:「這兩樣是不同的,你知道。」

  「能不能兩樣都有?」

  「為什麼叫兩樣都有?我不知道能不能。」

  「當然能瞭。」

  「為什麼當然能?」

  「因為我就是這樣啊。」吳征咧嘴一笑,將顧盼抱起放在雙腿間道:「從盼兒出生,我就陪著你。那時候總不知道什麼喜不喜歡的情愛之事吧?就是我最疼愛的妹妹。長大之後才有情愫漸生,盼兒那麼可愛招人喜歡,我怎能不心動?嘿嘿,近水樓臺先得月,反正盼兒我是娶定瞭,誰敢來搶,老子打破他的頭!」

  「嘻嘻!」顧盼大樂,兩人雖早知對方情意,還是第一回親口說瞭出來。吳征不僅說得有趣,還都是真心實意,每一樣都大合少女的喜好,顧盼喜不自勝。少女初嘗情愛滋味,竟生起不枉多年一片真心,老懷大慰之感:「那,人傢還有一個問題。」

  「你說,從小到大盼兒數之不盡的問題,師兄哪一個沒回答。」

  顧盼定瞭定神,從偎依的胸膛前起身,大眼睛眨瞭又眨,面露緋紅之色湊在吳征耳邊,輕若無聲般問道:「那……為什麼一直到瞭現在,師兄還沒有要瞭人傢?莫不是盼兒有什麼地方不好,入不得師兄的眼?還是師兄美色見得多瞭,看不上盼兒姿色平庸?」

  小小的臉蛋,撲閃撲閃的大眼睛靈光四射仿佛會說話。此刻這對明眸微瞇,像一輪滿月被從中劈開分置鼻梁兩側,眼角微微上翹,媚光四射。飽滿的天庭,兩道清眉微微蹙起。額心那一段長眉銳利如鋒,向兩側延展時卻像大師手中的狼毫輕提一劃,至額角漸漸變淡,大有隨意又渾然天成的美觀。皺著的瑤鼻挺拔筆直,多肉又不顯半分累贅的鼻頭兩旁,鼻翼圓巧可愛,弧線優美。顧盼心中有不滿,少女氣鼓鼓時撅著兩片瑩潤豐滿的香唇。雖不是女子的櫻桃小口,但線條利落,深深的唇角時時上翹著,讓整張臉蛋連生氣都笑意妍妍,說不出的誘人。

  顧盼完全繼承瞭陸菲嫣的媚骨天成,但又有少女的青春嬌俏,這份即使吳府上下也獨有的風情動人心魄。吳征忙合上瞭眼平定好瞭心緒,才敢睜眼凝神道:「盼兒若還姿色平庸,世上還有好看的人麼?」

  「哼。」少女雙眉一揚,大有果然如此的得意,卻不依不饒地悄聲問道:「那你是什麼意思?有意無意就躲著人,小時候還罷瞭,後來連……連親人傢一下都不敢。」

  吳征撥開她額間垂落的長發,苦著臉道:「說對瞭,就是因為我怕你,我不敢。」

  「嘻嘻,人傢又不會吃瞭你。」在情郎身邊的少女,心情總是特別容易舒朗開懷,顧盼笑瞭笑問道:「什麼叫做不敢?」

  「因為師兄待你獨一份,和旁人都不同,除瞭愛之外,還疼。」吳征點瞭點少女的鼻尖道:「我們人是萬物靈長,也脫不開從小到大徐徐緩進,從外到裡都是一樣。骨骼慢慢生長,人也慢慢長大,再到心肝脾肺腎,無一不是如此。女孩兒再美再誘人,總要慢慢長大。」

  「我不小瞭,多少人傢的女兒十四歲連娃兒都有瞭,放在外頭,盼兒都要成老姑娘。」

  「可是盼兒有沒有算過,多少人傢的女兒十四歲生娃娃時連命都丟瞭?」

  「這……時有聽聞。」

  「那就是瞭。」吳征長舒瞭一口氣道:「常人到瞭十八歲身體骨骼才算初成,尤其女子到瞭這個年紀,生養娃娃才能少受傷害。師兄就是太愛你,舍不得傷你,才時時要躲著你。你不會以為師兄……沒半點想法吧?你不會吃瞭我,我還想吃瞭你!」

  「嘻嘻,原來是這樣。」顧盼似懂非懂,但吳征的關愛之心拳拳還是全然能感知,她半仰著頭不知想瞭些什麼,晃過神問道:「人傢到十八歲就長成瞭麼?」

  吳征一愕,又苦笑瞭一下道:「不想騙你,實話實說,盼兒自幼習武又有……這個這個,天生又有好根基,比起尋常人傢應該快得多……」

  心結打開,吳征也心緒平緩,大膽地看向少女胸前鼓囊囊的山巒。熱辣辣的目光讓顧盼覺得被目光盯住的地方一陣發燙,胸脯不由自主地一縮。少女面上飛起兩朵紅雲,忽然想到方才的話題太過大膽,車廂裡還坐著母親,語聲雖輕,以陸菲嫣的內力未必就不能聽瞭去,一時有些慌亂。可是情郎的懷抱太過溫暖,即使在炎夏裡極易出汗也舍不得離開。

  少女趕忙躲進吳征懷裡,借著螓首遮擋他的目光。念及情郎誇贊自己長得快個中涵義,羞得再也不敢抬起頭來。

  馬車迤邐而行,轉過山路離青蘇城又近瞭一步。前方俱是官道大路,顧盼不適合再拋頭露面,又躲回車廂裡,換瞭陸菲嫣在門口【伺候】。母女倆交換時,陸菲嫣白瞭吳征一眼,原本氣勢甚足,但一想此事實在不妙,又遊移著目光躲瞭過去。

  離青蘇城百餘裡,眼見天色晚時就能到達,前方的山村已隱隱現瞭輪廓。四人行瞭大半日腹中饑餓,正準備去村中稍事歇息。

  吳征與陸菲嫣一同起身蹙著眉頭遠遠眺望。午間時分,百餘戶人口的大山村裡不見炊煙。隻見人來人往影影綽綽,一個個行得甚急。村口的空地裡,還有大片的人群聚集。二人對視一眼,駕著馬車緩緩向山村行去。

  平靜的小山村還從未如此熱鬧過。戴著高帽的官差來來往往,挨傢挨戶地叩響門扉,再入內細細地搜查。這裡大都是世代居住於此的百姓,老實本分,知根知底,數十官差氣勢洶洶地到來著實讓不少村民嚇破瞭膽。

  馬車靠近之後,吳征看一名捕頭搬瞭張半舊的木桌權作公案,面前擺瞭大批物品,大體是些略微貴重之物。捕頭正細細地查問這些物品的來龍去脈,狀似查案。吳征與陸菲嫣對視一眼,各自搖瞭搖頭。他們低調出行不願多事,既有公差辦案更不能露出行藏,遂抖瞭抖韁繩,催促馬車向前行去。

  忽然一陣童音哭聲響起:「爹,爹,你們放開我爹爹……」

  「走。去和捕頭交代清楚!小孩,公差辦案你莫要多事,案情緊急,若再阻撓,連你也一塊兒捉瞭去!」一名領頭的官差扯著個肌膚黝黑的漢子,一手分開哭鬧拉扯的孩童。官差算是好脾氣沒有又打又罵,但孩童不肯放手,他焦急之下使力重瞭些,將孩童一把推倒在地。

  那孩童雖在哭鬧,倒也硬氣,摔在地上不輕也不呼疼,咬著牙跳瞭起來抹把眼淚,又撲上去死死扯著公差不放。

  「你……氣死我瞭……」官差大怒,索性一把提起孩童,押著那名漢子一同向村口走去。

  吳征眼一瞇,顧盼也從車廂中探出頭來,眨著眼睛辨認片刻道:「是他……」

  「嗯,我們去看看,莫要輕舉妄動。」吳征止瞭馬車,回頭向車廂內道:「師娘,這兩人與弟子有一面之緣,弟子去看看究竟。」

  「快去吧。習武之人,路見不平當拔刀相助,我自在此不妨。」

  「是。」

  顧盼戴瞭片鬥笠,以紗簾遮住面容,吳征與陸菲嫣自後相隨,三人悄悄來到人群周圍。此時空地上一團雜亂,圍觀者都在看公差辦案,一時倒無人註意到他們。

  「大人,在此人傢裡搜出大銀一錠,人與物均已帶到。」押著漢子與孩童的官差向捕頭行瞭一禮,從懷中取出一錠大銀擺在公案上,指著漢子與孩童道。

  「噝……」人群與捕頭一同發出倒抽涼氣之聲。這錠大銀足有五十兩重,且色澤銀亮發光,質地極好。捕頭拿起銀子掂瞭掂,足有十餘兩重。山村人傢,若是省吃儉用倒也能存得下這筆傢財。但這錠銀子一看就是官銀熔鑄所制,豈會流到普通人傢裡來。官差捉瞭兩人,完全合情合理。

  「你叫什麼?」

  「小……小人……楊李……」

  「這錠銀子,你從何而得?」

  「是……是……是貴人打賞的……」

  「貴人?哪位貴人?你可知姓甚名誰?又是何故打賞給你?」捕頭的眉頭越粗越深,狐疑更甚,額頭的汗珠卻不自禁滴瞭下來,似乎十分緊張。

  「是在……是在……」楊李又驚又懼,本就不善言辭,在捕頭威嚴的目光下更是心驚膽戰,吞吞吐吐,明明滿腹言語,就是說不出話來。

  「是在野山坡岸邊,爹爹與我一同打魚時遇見的貴人。他們買瞭幾尾鮮魚,便打賞瞭這錠銀子給我傢。」那小孩雖在哭鬧,倒不懼怕,口齒清晰三言兩語將事情說瞭個清楚。

  「買瞭幾尾鮮魚?」捕頭將信將疑。若有什麼大富大貴之傢出遊,心情好時打賞些倒也不奇怪,但要說有什麼貴人會親自去找船夫買魚,還隨手賞瞭塊大銀子……還有貴人出門遊玩不帶仆從的嗎?哪有這樣的貴人?他想瞭想又道:「你等可知幾位貴人是什麼身份?」

  「貴人的事情……小人……小人又怎敢多問……」楊李叫苦不迭,口齒又笨拙,更加說不清瞭。孩童趕忙接道:「一位公子帶著他的夫人們來買魚,不知姓名。他們每個人都好看,爹爹和我這輩子都沒見過更好看的人。」

  「這……」語焉不詳,難定身份。捕頭又掂瞭掂手中銀錠,搖瞭搖頭。

  人群中顧盼剛欲邁步,就覺身後吳征扯住瞭衣袖,聲音傳來道:「不急,再看一看。」

  「唉……楊才,不是本捕頭不分青紅皂白要拿你。好叫你知道,近來青蘇城左近連出十二起命案,兇徒手段殘忍,來往客商與城中百姓死傷三十餘人,更有多名婦女受辱。受害者無一不是財失人亡,這錠大銀你說不清來路,本捕頭不得不將你提回府衙,等太守大人親自審問發落。若的確與你無幹,自會還你清譽,若與你有關或是包庇案犯,嚴懲不饒!」

  「大人且慢。」

  楊李面如死灰萎頓在地,身形顫抖著不知所措,還是那孩童哭著向前撲騰一聲跪倒哀求道:「大人,爹爹年事已高吃不得苦,求大人網開一面,我願代父前往,等待太守大人審問。」

  這一下顧盼也暗暗點頭,向吳征低聲道:「這孩子真不錯。」

  「楊文達!」吳征也低聲道:「在山村裡能有這般膽色孝心,說話還有條理,很不錯。」

  除瞭府上的夫人,吳征極少稱贊誰。何況他眼下武功大成,身份地位都已不同,說出來的話分量也自不同。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那捕頭面露為難不忍之色,終究還是搖瞭搖頭道:「孩子一片孝心,但是事關重大,誰也不敢法外開恩。你也莫要擔心,若你們安分守己,自然不會有人冤枉你爹爹。」

  「大人說的是,那懇請大人,將我一同帶去。傢中隻有我們父子二人,在青蘇城裡互相也有照應。」孩童遭逢變故心思清明,他知道自己的父親不善言辭,父子攜手渡過難關才是正解。

  「既然這樣,那好吧。你且一同前去。」

  吳征微微一笑,朝顧盼與陸菲嫣打瞭個手勢,悄悄退出人群回到馬車上。顧盼口齒靈便,先向林錦兒說明瞭與楊傢父子認識的經過,憤憤不平道:「小姑奶奶打賞的銀子,憑他們幾個捕快也敢質疑?若不是大師兄攔著,定要他們好看。」

  「好啦,別鬧。」陸菲嫣寵溺地一點顧盼額頭笑罵道:「還裝?」

  「嘻嘻,人傢知道大師兄成心想看看這個楊文達啦,說著玩兒的。」顧盼吐瞭吐舌頭,目視吳征,看他若有所思遂閉瞭嘴不再打擾。

  「青蘇城連連發生命案,這些捕快焦頭爛額,都查到百裡之外的村子裡頭來,倒有些意思。」吳征思慮周全後向林錦兒道:「師娘,我們此行必經青蘇城。弟子原本有意請師娘去護國寺進香,看來這一趟咱們非走不可。若碰見什麼蟊賊作亂,也好順手料理。」

  「師娘看你有些喜愛那個楊文達?」林錦兒雖心急,但既遇上瞭事,她更愛看看吳征的表現。說來自吳征下山之後屢有驚人之舉,林錦兒幾乎都不在他身邊,頗有遺憾。

  「春季第一回見他,就覺得這個孩子聰明伶俐,手腳還勤快。方才見他願代父受苦,思慮也還周祥,這等品格聰慧都不容易,就想著幫襯他一把。去瞭青蘇城之後若確實是個可造之材,就要請顧仙子高抬貴手,破格將他收入昆侖大學堂門墻裡,莫要浪費瞭一個人才。」

  昆侖大學堂廣招學子舉國皆知,具體都由戴志傑主持。但顧盼身份特殊,真正能拍板的還是她。林錦兒見他們如此說,也有心看看一名頗具潛力的弟子如此加入昆侖大學堂,遂點頭道:「都聽征兒的安排。」

  「好,走,我們遠遠地跟著青蘇城的捕快,到瞭城裡再說。」

  百餘裡的路程,走得並不太平。一路上共計七處地方都被圍瞭起來,有捕快日夜守護無手令不得靠近,吳征料想是命案現場。他與陸菲嫣也不著急,隻不遠不近地跟著捕快隊伍進瞭青蘇城。待親眼見瞭楊傢父子進瞭太守府,又探聽得近來的嫌疑人等全都暫且收監看管起來,並非是做案犯對待,這才去有間客棧住下。

  張聖傑在長安為質子時混跡於市井,最知民間疾苦。回國登基之後這份初心不改,整頓吏治時每每強調愛民如子。盛國官員上行下效,都不敢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嫌犯未定罪之前也是權宜處之,吳征心中欣慰。

  吳征春遊到此時的丁太守因修建昆侖大學堂與天陰門分院有功,已右遷入京城高升,如今執掌青蘇城的是新來的太守柳康平。新官上任就碰到棘手難題,柳太守近來想必焦頭爛額,嫌疑人等無一不親自審問。吳征也知這等大案不是三五日便能輕易得破,並不著急。

  四人一夜休憩養足精神,次日一早便陪同林錦兒先往護國寺上香。

  三女夜間共宿一間上房,陸菲嫣已將當年祝雅瞳流落江湖之後闖蕩江南,又來護國寺裡許下心願一事詳詳細細地說過。師姐妹倆在昆侖山時最是要好,時常同塌而眠。吳征下山之後不久,二女也一同下山,從此再未有昆侖山上的親如姐妹。這一路行來,陸菲嫣每夜都陪著林錦兒同睡,著實寬慰瞭一番林錦兒孤寂又煎熬的內心。

  吳征與陸菲嫣仍做仆從裝扮,顧盼還用鬥笠垂簾遮擋瞭容顏。林錦兒原本名聲不顯,來盛國後更加深居簡出從不露面,識得的人極少。菩薩座下心誠則靈,她不敢遮掩面目,由三人陪同步入寺門,拜過瞭笑臉迎人的彌勒佛祖,便向大雄寶殿去跪拜佛祖。

  比起上一回來時的香火鼎盛,今日的護國寺更加信徒如雲。大雄寶殿朱門大開,誦經之聲源源不絕,上香的信徒俱在門外的天井裡隨著誦經聲叩拜。不少僧眾亦在為信徒們端茶倒水,鄭重其事。吳征一問之下方才知曉,一月前有西域高原之上的番僧前來護國寺,與寺中高僧共同參詳佛法。

  十日前護國寺大開寺門做水陸道場,寺中高僧與番僧輪番登壇說法,又為青蘇城百姓祈福,算得上是一件佛門盛會。

  吳征遠遠向大雄寶殿內看去,隻見番僧在左,寺中僧人在右,俱手持念珠合十誦經。番僧平日住在高原,淒寒清苦,不比中原風物宜人,所修的佛法也與中原有所區別。但信徒們大多不明佛法的門門道道,隻知祈福就是。在吳征看來,倒比護國寺的高僧開壇說法時還要熱鬧些。吳征莫名想到:外來的和尚好念經。

  「看出些門道麼?」陸菲嫣悄聲問道。整個盛國對番僧沒好眼色的,恐怕隻唯獨吳府一傢。吳征幼年居住的山村慘遭血洗,吳征險些喪命就是番僧幹的好事。韓歸雁在邊屯英名喪盡,也險些受辱,也是這幫番人做的惡。再聯想近期青蘇城左近的命案,陸菲嫣實在忍不住心中狐疑。

  「還不知,多看看,不著急。」吳征目光左右逡巡,最終定在一名番僧身上。

  這是一名稚齡童子,看上去不過七八歲,但番僧們團團圍坐在他身邊,有隱隱以他為首之勢。再看瞭片刻,吳征隻聽這童子誦經時每每開番僧之先,待他起瞭頭,眾番僧再一同念下去。他悄聲向三女道:「番僧的僧王叫做達賴,傳說達賴圓寂之後都會有轉世靈童現身,那個小孩指不定便是什麼轉世靈童。這些番僧敢來護國寺交流佛法,領頭的那幾個身份地位必然不低,但都以那個小孩為首,我看八九不離十。」

  三女驚異於吳征的博學多聞,均默默不語,等他繼續說下去。

  「反正我待這幫人沒什麼好感。到青蘇城不足一月,這裡就出瞭一大堆事端,要說和他們半點幹系都沒,我是不信。」吳征嘿嘿冷笑道:「師娘先進瞭香,我們去趟太守府。」

  「就是!就算不是他們,也要尋機揍他們一頓,給韓姐姐出口惡氣。」顧盼大起同仇敵愾之心,摩拳擦掌道。

  陪同林錦兒在護國寺裡諸多佛殿都上瞭香許瞭願,四人一同前往太守府。

  正在審案,焦頭爛額的柳太守接過門丁送來的金牌,隻見金牌上煙波山煙雲浩渺,一隻五爪金龍盤踞空中,先嚇瞭一跳,旋即又驚又喜,像迎來瞭救星似地慌忙讓門丁去迎貴客到靜室,千叮嚀萬囑咐萬萬不可聲張。這才借故稍歇溜出府衙,三步並作兩步趕往靜室。

  「吳博士。救命,萬萬救下官一救。」柳康平一見褪去瞭易容的吳征,眼淚都落瞭下來,趕在吳征面前雙膝一軟就要跪地。

  「柳太守不可。」吳征被一聲【博士】叫得虛榮心爆炸,胸膛鬼使神差地一挺頗見傲然。他眼下的武功卓絕,隻輕輕一拂袍袖,柳康平便跪不下去,扶著吳征的雙臂泣不成聲。

  煙波山在青蘇城轄內,青蘇太守便是要職。張聖傑擇優而仕不敢絲毫怠慢,特意向祝雅瞳贊過這位柳康平為人正直,性子沉穩厚重,治政有才——否則也不可能執掌青蘇之地。

  此刻柳康平雙目深陷,形容萎頓疲憊,看上去已不知多少日沒能合眼,憔悴至極。一州之地出瞭大事,上上下下都看著他,壓力之大可想而知。正束手無策之際遇上瞭吳征,心中壓力一瞬間再也繃不住,失控般發泄出來。待胸臆略見暢通,才覺失態,忙拱手道:「見過陸仙子,顧仙子,這位是……」

  「是我師娘。我們賠師娘回煙波山,途中見出瞭事特來拜訪。」

  「見過林仙子,幸會,幸會。」吳征的師娘身份尊貴,柳康平長揖到地,方坐在四人下首抹瞭把汗珠淚水道:「下官慚愧,青蘇城連連發生命案,百姓遭殃,下官殫精竭慮又無計可施,至今捉拿不得真兇。吳博士到來,萬萬可憐青蘇城蒼生百姓,救他們於水火之中。案破之後,下官自當往京城向陛下負荊請罪,一死以謝青蘇城百姓。」

  「柳太守不忙自責。」吳征拍瞭拍柳康平的肩頭略作寬慰道:「來時路上見柳太守麾下衙役並未氣急敗壞,亂拿百姓充數。事態緊迫之時還能以法論處,想來都是柳太守之功。」

  「慚愧,慚愧。陛下愛民如子,下官不敢因私廢公,更不敢欺壓百姓。隻是捉拿不到案犯,終究無法給青蘇百姓一個交代。」

  「那就請柳太守代為安排,我們先去看一看案發現場。不知保存是否完整,傷亡百姓的屍身可在麼?」

  「有,有,下官半點不敢怠慢。有些百姓屍身就存放在府衙!」

  「甚好,府衙的我們先去看看。」

  盛夏之際,雖有藥物保存屍身,又有香料掩蓋,屍臭味仍然掩不住散開。何況臨時騰出的陳屍之所裡足有十餘具屍體,臭不可聞。

  吳征等人都以面巾緊緊捂住口鼻,林錦兒也堅持要來,吳征不敢違抗,隻得帶她一同前來。吳征揭開屍佈,隻見一具女屍慘不忍睹。不僅滿身都是抓痕,下體均是裂傷,一顆腦袋也被打得面目全非,想來是歹徒施暴之後再以鈍器敲擊腦門,殺人滅口。

  「好毒辣。」吳征低喝一聲,蓋上屍佈又去查看另一具屍體。

  這具男屍同樣渾身是傷。比起女屍受到施暴,男屍則更似遭受殘虐而死。歹徒以此取樂並不立刻取人性命,而是鈍刀子割肉,活生生將人折磨致死。

  「這人是一名鏢師,武功不弱。原本是護送商隊押鏢,於城西六十裡無人處遭逢毒手,同行的五名鏢師無一幸免。」柳康平強忍腹中不適解釋道。

  吳征點瞭點頭,顧盼接道:「五名鏢師都死瞭?歹徒武功不弱啊……」商隊裡有武功過硬的鏢師,也少不瞭馬匹,五名鏢師一個都沒逃出來,那便是敵手實在太強難以幸免。

  「盼兒說得對。」吳征又揭開一張屍佈問道:「這人也是鏢師麼?」

  「是。」

  「嗯。」吳征細看他身上的傷痕,橫七豎八,但與上一具男屍的傷痕找不到什麼相似之處,顯然不是一人所為。正要再查探下去,忽然吳征與陸菲嫣同時驚疑一聲:「咦?」

  這名鏢師的小腹上有一道傷口,似劍傷不是劍傷,看上去比劍要寬上些許。似刀傷又不是刀傷,傷口遠沒有刀刃的寬。吳征掰開傷口,隻見傷人的兵器與招式均十分奇異,傷口斜而向上。在前一名身死的鏢師身上也有一道相似的創口,當是用同一柄兵刃所傷,隻是他傷在胸口。

  陸菲嫣與吳征對視一眼,駢起二指做兵刃,凌空揮舞瞭兩下,忽然一個娉娉婷婷地旋身,二指斜刺而上。一招使完,陸菲嫣愣瞭片刻,搖瞭搖頭道:「不是。」

  她方才所使的招式並不高明。市井中潑皮打架,壓著對方的頭再拿著把刀子亂捅大約就是如此。這樣的招式隻消習武之人都能輕易破解,斷不會被連續得手。也難為陸仙子一身武功絕頂,去使這樣粗鄙的招式。更難為潑皮打架的招式,陸仙子使來居然同樣仙氣飄飄,那舒展的肢體上玉乳浮凸,腰肢柔軟,更是透出一股難以抵擋的媚意來。

  「柳太守,那些番僧你查過沒有?」吳征收回貪看的目光,查完瞭屍身離開後問道。

  「下官正為此頭疼不已,那些番僧日夜為青蘇城百姓祈福,在民間聲望正隆,下官不敢輕舉妄動。」

  「我們去吧。」吳征看柳康平仍滿面愁容,寬慰道:「柳太守不必擔心,凡事總有水落石出之時。這幾日要勞煩柳太守百忙中幫我做一件事。」

  「吳博士請吩咐。」

  「昨日捕快羈押回的嫌疑人中,有一位喚作楊李,同時羈押的還有其子楊文達,柳太守就替我……」

  「下官明白瞭,吳博士請放心。」料想青蘇城就在煙波山左近,這裡若是事端不平,對昆侖大學堂也不是好事。見吳征信心滿滿,還有心思做別的事情,柳康平懸著的心終於落下瞭些,一時不知該如何感謝吳征,隻得再一次長揖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