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征來的那個世界裡,曾有記載“海州言鳳現於城上,群鳥數百隨之,東北飛向蒼梧山。”尚未探明自然科學的世界裡,常以臆想中的神獸作為祥瑞之兆,吳征向來也是當做故事看的。
不想今日當真見著百鳥齊鳴的奇景,當真是目瞪口呆。望一眼枝頭上大大小小,羽色繽紛的鳥兒,再看看場中演出仙樂的二女,不由生起“百鳥朝鳳”之感。陸菲嫣風姿絕世,冷月玦向傳燕國太子有意納其為妃,贊一句“鳳”並不為過。而群鳥和鳴,聲若八音之奏,可不就是古書中所言的百鳥朝鳳麼?
“可惜!啊,也不可惜。”冷月玦握著“玉洞滴露”負手後背,仰首望天喃喃自語。先是嘆息瞭一口氣,恍然大悟時又不由失笑,冷冰冰的少女陡然間露出轉換極快的神情,倒有春風吹破冰湖那一刻的俏麗與令人動容之美。
“《清心普善咒》!好一首心境似水流觴之曲,你若有現下的心境,方才未必輸瞭給我。”陸菲嫣手按琴弦不忍放開,雙目迷離大有回味無窮之色。
“恩,能多堅持些時刻,所以可惜。隻是終究要敗的,所以也不可惜。”冷月玦又伸手將玉簫在指間盤旋數轉,舞起呼呼風聲道:“陸前輩,方才晚輩存瞭一較高低之心,接續轉折之間有時急瞭有時緩瞭,著實污瞭雅致之音。晚輩請您再同奏這一曲如何?這一回咱們奏《笑傲江湖》!”
“正有此意。”
在座對聲樂之學大多都是外行。曲子好聽,奏曲之人技藝高妙固然懂得,可細節之間則難以分辨。不想冷月玦竟言此前所奏瑕疵不少,現下再奏一回自然曲調更加純熟,配合更加默契,聞言無不精神一振。
琴音忽起,鳥鳴聲驟停!陸菲嫣此回節奏快瞭一個拍子,十根纖長而靈活的玉指撥動琴弦之間,宛如行雲流水般順暢自然,仿佛這一首曲子已是彈過瞭無數遍。而冷月玦閉目撅唇,神魂都已沉浸其中,接續琴音的一刻正在尾音裊裊將絕未絕之際,且情緒與琴音完全一致。比之此前的悠揚,此時的簫音亦顯高亢激昂。
吳征眨瞭眨眼睛,他對樂理其實也茫然不知,前世也就是個跟著唱的水準。此生揣摩人之心境大有所成,他明瞭冷月玦出身佛宗,定能聽懂《清心普善咒》之中安寧平和之意,定然甚喜此曲。而天陰門人修佛日久,也必然受其感染收斂爭鬥之意。陸菲嫣蹉跎多年終掙脫束縛,正待一展拳腳,《笑傲江湖》其中的飲馬江湖,暢遊人生之路也會大稱其意。吳征所不明白的是,冷月玦該是清靜寡淡的性子,可無論是簫音中的激昂還是她神情中的向往與瀟灑,這一份放縱的率真與耿直的不羈又從何而來?
相同的曲調,變換瞭不同的節奏竟能奏出兩首意境截然不同之曲。待陸菲嫣與冷月玦奏畢,在座中人情不自禁鼓起掌來,韓歸雁與顧盼更是大聲叫好。
冷月玦收瞭玉簫,向吳征行瞭個禮道:“得吳師兄仙曲,光是一曲這一趟成都之行已不枉瞭。”
吳征趕忙回禮道:“非是在下所譜,隻是機緣巧合中所得。冷師姐安心在此住下,倒還有許多曲子也不差於這一曲多少。他日閑時再一一哼唱給冷師姐聽。”
“撲哧!原來你看不懂樂譜啊?”祝雅瞳樂得失聲而笑道:“也虧得這兩位修為深厚,聽你哼唱幾遍便能奏將出來,否則豈不是浪費瞭。”
吳征攤瞭攤手尷尬道:“隻會哼,不會看。哈哈哈……”心中卻道:“香港那位歌神也是連五線譜都看不懂,不妨礙人傢唱的一票經典嘛。”
“謝過吳師兄,奴傢不甚之喜。今日倒真是興盡瞭,改日再叨擾師兄瞭。”
大師奏樂,無不極耗心神,往往一曲終瞭時大汗淋漓滿身疲憊。陸冷兩位功力精深方不致如此,可再要奏曲勢所難能,便是強行演奏也再不復此前引百鳥齊鳴的水準。
天陰門人聆聽一曲蕩滌心靈之音,也頗受吳征恩惠,加之他款待十分熱情也不好過分逼迫下去。反正來日方長,在成都城裡沒有一年半載也走不得,倒不急於一時。
“吳賢侄盛情款款,天陰門牢記在心。我們遠道來此一路奔波頗覺疲乏,想就此先行告退。”柳寄芙見掌門之命今日難以成行,也隻得尋個借口無奈告辭。
“使得,使得,晚輩一時幾乎忘瞭此事,柳前輩多多見諒。”吳征巴不得這幾位早點離開免去一樁麻煩事,忙不迭地連連拱手,就差做出送客的手勢瞭:“待午時晚輩再來請幾位前輩前去用膳。”
“不必瞭,勞煩吳賢侄遣人送至我們小院即可。清修之人當不得許多凡俗禮節,打擾吳賢侄已是萬分過意不去,還是一切簡單為好。”柳寄芙雙手合十,又讓吳征湧起初次見到柔惜雪時的怪異之感。
“那……一切依前輩的意思。晚輩送幾位回院。”
吳征盡他的主人禮節去瞭,冷月玦卻並未隨著天陰門人一同離去,她向祝雅瞳盈盈下拜道:“母親大人,女兒有事稟報。”
柳寄芙等人不阻止甚至裝作不知,祝雅瞳眼珠一轉便知其意道:“不忙,今日好好休息,有什麼事情改日再說。”
燕皇吩咐冷月玦傳口諭,這事柳寄芙等人當然知曉,可秦國人卻不知,冷月玦更不能當眾說出。她知祝雅瞳心思向來玲瓏剔透,既然刻意拒絕自有其盤算,遂道:“是。”她抬起頭來左右一望,磨磨蹭蹭地不肯隨師門長輩離去,隻候在祝雅瞳身旁。
“你怎麼瞭?”
冷月玦此前大敗於陸菲嫣,且幾在陸菲嫣發動攻擊的第一刻便一潰千裡,毫無還手之力。祝雅瞳雖不精通樂藝,但她是武道大行傢,自明瞭兩人之間的修為差距不至於大到這種地步。樂為心聲,冷月玦當是敗在瞭心境之上,此刻面對義女心中不無歉疚。
祝雅瞳與柔惜雪之間向來關系不睦,收冷月玦為義女純屬一時心動。她在燕國被太子欒楚廷步步緊逼,恩師又刻意撮合,傢族無力抵抗不說,還竭力將其推向太子,嬌小的女子可謂似被關在囚籠之中透不過氣來。祝雅瞳看她時仿佛看見瞭年幼時的自己,兩人的性格雖截然不同,可同病相憐。祝雅瞳心中最柔軟的部分被觸動,惻隱之心頓起,遂伸手拉瞭冷月玦一把。結局已然註定無法改變,但途中若有高人照應自當能舒一口氣,不至於日日被以死相逼。
自己不在長安的日子裡,丫頭當是吃瞭不少苦頭吧!祝雅瞳心中亦有些無奈,她並非隨心所欲,一時興起後便不管不顧之人,隻是愛子身在成都,兩相權衡終是吳征才是心頭肉,冷月玦那邊也隻得嘆息鞭長莫及。
“女兒想去成都城看看。”柳寄芙等已然離開,冷月玦向祝雅瞳將心願說出,低頭不敢看人的目光裡滿滿都是期盼。
“你今兒是怎麼瞭?”祝雅瞳愛憐地撫瞭撫她的頭頂道:“從前你可不會有這等想法。”
“隻是在門裡悶得久瞭,出來就想去散散心。況成都風物大異長安城,多去見識見識對修行也大有裨益。”冷月玦仍是垂首低聲,說話淡淡的,讓人覺得仿佛去不去都成,隻是這麼一件事情而已。
“那……”祝雅瞳微一沉吟道:“你稍候片刻,我央個人陪你去。”
不多時吳征回瞭院子,解決瞭一件大事心情松快,此刻雙手插在衣兜裡吊兒郎當一搖三晃地踱進院門,臉上難掩得意之色。不想見祝雅瞳與冷月玦二人也在院子裡,不由有些錯愕:這母女倆不是有話要說麼?這就完瞭?
“冷師姐怎地還不安歇?可是在下有什麼疏忽不周之處?”
“她想去逛逛成都城,你陪她一道兒去好麼?”
原來如此!照說陪這麼個風情特異的絕色美人兒逛街該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吳征卻十分為難。韓歸雁與瞿羽湘還在府上做客,他不好離去。再者陸菲嫣,韓歸雁,顧盼這幾位醋勁兒一個比一個大,把她們拋在府裡去陪美女,回來怕是有得說項瞭。再說冷月玦美則美矣,吳征對這等冷冰冰拒人千裡之外模樣的女子可沒甚麼興趣,陪她逛街恐怕還是件大為無聊之事。
“這個……”吳征拱瞭拱手道:“冷師姐,在下還需在府中招呼諸位前輩,今日怕是難以得閑,不如改日如何?冷師姐若是實在有興趣,在下喚些成都城裡長大的仆從們陪同,他們大街小巷無所不知,冷師姐沿路也有人使喚。”
冷月玦無可無不可,便是一人去也沒甚大不瞭,隻是她不明祝雅瞳的盤算,索性默不作聲。祝雅瞳香唇微動,一縷嗓音凝而不散直傳入吳征耳中。
吳征細細聽完皺起瞭眉頭道:“如此也成,那我陪冷師姐逛逛。”
向韓歸雁等悄聲說瞭緣由,女郎雖是大發嬌嗔萬分不舍,倒也識得大體不加阻攔。自出仕之後常與吳征私會大慰心意,雖說來他府上做客卻不得相陪有些不高興,倒也不覺難受。
辭別瞭眾人,吳征當先引瞭冷月玦出府,向馮管傢要瞭些碎銀子塞在口袋裡,隨口問道:“冷師姐欲乘車還是騎馬?”
“我想走走。”冷月玦好奇地眼角一瞟吳征衣衫腰際的兩個怪異口袋,原先望見還以為隻是個奇特的裝飾,不想還有這種功用,看著甚是方便。且無論早間入城還是現下在吳府,單單隻見他一人如此,料想是他想出來的。心中不由暗道:這人所學頗雜,鬼點子也是多得很。
“那成,在下陪冷師姐行路。不知要看景觀,睹風物,還是瞧人情?”傳說中的壓馬路?隻是看同行的妹子一副愛搭不理的模樣,自己也沒有熱臉貼個冷屁股的興趣。不得不說自得韓歸雁與陸菲嫣之後,又與祝雅瞳,顧盼日夜相處,吳征眼界又高又寬不免有些挑三揀四,連冷月玦這等絕艷風姿也沒有曲意討好的心思。
“邊走邊看。”
好吧,給的范圍真廣,倒是又空又泛。吳征想瞭想道:“南城最是熱鬧,我們先去那裡走走。”
“勞煩吳師兄。”
吳征喚上兩名隨從,雙手插兜領著冷月玦向南城走去,心中不免無語:故意說個南城,想她這般性子當不喜熱鬧擠兌擠兌她……這是……全然無所謂瞭?老天,不是清靜寡淡,簡直是即將立地成佛,可偏偏又要去逛大街是個什麼緣故?
轉過全是豪族府邸的錦繡大街便是秦都大道,遠遠望見行人如織的繁華南城,冷月玦的玲瓏秀首左右張望,隻是目光一如既往地空靈。吳征有些沒精打采,心道:好歹陪人出來一趟,遇著些新奇玩意兒就上去看看,多少說上兩句話也是好的。
正沉吟間,冷月玦忽然行向路邊。吳征唯一錯愕,隻見她向著一名貨郎行去。
一塊白石臺子平整如鏡,小炭爐正燒著化開後金燦燦的糖漿,立著的稻草把子上插瞭幾隻做好的成品。冷月玦打量一番,還抽瞭抽鼻子嗅入甜香之氣問道:“這是什麼?”
貨郎每日見來往之人不知凡幾,可美麗得如夢如煙的女子湊上前來,還與自己搭話的也是生平僅見。當下已驚得呆瞭,一雙眼睛隻顧瞪著冷月玦直看,著瞭魔一般,哪裡顧得上回話。
“糖畫。將麥芽糖與蔗糖混在一起融瞭,在白石臺面上作畫,待糖漿冷卻之後凝固便能成畫。拿著邊看邊玩可以,不過大多孩童都是放嘴裡吃瞭。”吳征說得輕松,語聲裡卻有一股黃鐘大呂般的厚沉,震得人耳朵裡轟然作響。
貨郎陡然驚覺,忙起身弓腰惶恐連聲道:“啊喲,對不住,對不住。小人冒犯仙子,當真是……當真是……該死!該死!”
“問你話,想說便說,不想說我們就走。哪來的該死!”吳征笑道:“女兒傢生得美麗自然引人註目,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冷師姐也不會怪罪於你。冷師姐麗質天成,每日裡被人這麼看上千兒八百回也不稀奇。”
換瞭其餘大傢小姐被一個卑賤草芥之民如此冒犯,砸瞭貨攤也是輕的。貨郎小本經營吃虧不起,正嚇得一身冷汗叫苦不迭。
冷月玦回眸望瞭眼吳征,她動作極為特異,柳腰款擺將整個上半身都扭瞭過來,而不是僅僅回首。動作看起來有些可笑,可是一想那抹柳腰的纖細靈動,又令人浮想聯翩。
“糖畫?”空靈的一眼,冷月玦的關註點全在草把子上道:“你還能畫什麼?”
“小人,小人……”貨郎汗如雨下,抹瞭把額頭道:“仙子想要什麼,小人盡力而為。啊喲,草民見過吳大人!”
吳征名聲在外,成都城裡識得的人不少,這位北城令大人最是沒有架子也是出瞭名的,怪道方才會言語開解。貨郎不由自主地放下大半顆心,或許今日能免瞭冒犯之罪。
吳征微微一笑指著草把子道:“不必多禮。冷師姐想是不喜歡這些,你還有什麼本事盡管拿出來好好畫上一幅。”
“多謝大人!”貨郎搓瞭搓手抖擻精神道:“不知仙子想要什麼?”
“我不知道,你想畫什麼就畫,我看你畫。”冷月玦雙臂垂落淡然道,隻是看著白石盤面,全然難以猜測她想些什麼。
“這……這……”貨郎犯瞭難,將一柄鐵勺在小鍋中不住攪拌著糖漿難以決斷,隻得將求助的目光投向吳征。
吳征也向冷月玦投去個詢問的目光,卻見她目光空靈沒得來任何回應。他頭疼地暗道:哪有買東西不說買什麼的?頭疼!呵呵,你出難題,那我也來出一個。
“冷師姐,請坐。”貨郎身後擺著張空著的折凳,吳征取來擺好道。冷月玦並未拒絕一副隨遇而安的模樣坐好。
“就畫我冷師姐吧。”吳征笑吟吟朝貨郎道,心裡險些兒笑翻,拉著個大有身份的絕色美女來做模特兒,且看她答不答應,還盡出難題不。
“小人……小人……”貨郎心慌不已,這仙子般的嬌小美人看上去身份不遜吳大人,也不知聽還是不聽。
糖畫不比其他,炭筆毛筆皆無,純靠一雙純屬之極的巧手以勺兜糖漿,再微傾勺子落下糖漿,借以糖漿的粘度控制下落的份量。提“筆”後一如落子無悔隻能一氣呵成,且勺糖不似筆墨,方位與力道控制精準,落筆精細,最常見的多是動物與果蔬之物,想畫出人像來也是難上加難。
吳征倒沒為難貨郎的念頭,純屬逗逗冷月玦,這看上去什麼都可以,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冰娃娃會不會動怒,會不會說聲我不!
冷月玦空靈的目光略微一凝,輕輕點瞭點頭。
得瞭正主兒的許可,貨郎大著膽子打量冷月玦需求,才撈起滿滿一整勺糖漿來。他低頭之後便不再打望冷月玦,心無旁騖地註視著白石臺面,眼珠極快地遊移轉動似在構思。俄而提起勺來隻一傾,糖漿流珠般一汩汩緩緩淌落。貨郎執勺之手穩如泰山般不動,任由一大汩糖漿落在臺面上散開,才畫瞭個弧線上挑一勾,正是個三千青絲披肩散落的模樣。片刻後貨郎忽然如瘋魔狂舞,手臂飛速舞動,糖漿落在臺面上全數化為細絲。臉龐,眉線,眼眶,鼻梁,朱唇,乃至脖頸香肩,酥胸柳腰,翹臀玉腿一氣呵成。
隻是片刻時間,貨郎額頭已滲出大片的汗珠,他匆忙揩抹瞭一把,又為畫中人點上眼珠,頓時一副糖畫鮮活瞭起來。雖說線條粗糙簡單,色彩也極為單調難登大雅之堂,可竟然極具神韻。
貨郎將一隻竹簽按在糖畫上,又將竹簽周圍變形的部分略作修補,待糖漿冷卻定型後已一柄鏟刀小心刮起,又是滿意又是羞慚道:“仙子見諒,小人的功夫隻能畫成這般瞭。”
冷月玦起身接過糖畫默視良久後問道:“多少錢?”
“不敢,不敢,吳大人與仙子肯要小人一副糖畫,便是送上也是天大的福分,怎敢要錢。”貨郎死命地擺手搖頭。
冷月玦又是旋腰扭身回望吳征,自是要他幫忙瞭。
“熟能生巧,高手在民間!勞也當有所得,這幅畫畫得好,自然該給錢。”見貨郎還要推辭,吳征哈哈一笑道:“你要再拒絕,他日吏部那裡多出個本官魚肉百姓,橫行不法的參折,本官可就要拿你是問瞭。”
吳征半開玩笑地搬出官威,貨郎不敢再多言,隻又依依不舍地多看瞭冷月玦兩眼之後垂手低頭道:“一幅畫五個銅板。”
“一兩紋銀!好東西自然要加價才行!”吳征示意隨從拿出塊小銀錠。
“不用,我自己給。”冷月玦在袖中一陣掏摸抓出一把碎銀,細心挑出三塊放入白石臺面上道:“隻多不少。”
額,這就尷尬瞭呀!本用於贈人才說一兩銀子,不想正主兒自己掏錢,把自傢搞成個托兒似的,而且看她的模樣比之自己到處賒賬的窮困也好不到哪裡去。吳征歪瞭歪嘴道:“贈點小物事而已,冷師姐太客氣瞭。”
冷月玦搖搖頭道:“值得上,我們走吧。”
兩人再度恢復瞭此前的沉默。冷月玦仍是空靈的目光,隻偶爾左右一轉,一手舉著糖畫偷空看上幾眼,行瞭好一段也不曾停下。
“糖畫久瞭易變形,天氣炎熱,再久亦會化去。冷師姐若是喜歡,我讓下人拿去尋個高手匠人,依樣拓印瞭裝裱起來如何?”氣氛實在有點尷尬,吳征沒事找事地搭著話。
“不用。”冷月玦抿瞭抿雙唇,將糖畫湊向唇邊。
紅口白牙,含入小半片糖畫,兩頰旁微微的蠕動可想而知是香舌一卷嘗瞭嘗味道,隨即卡茲一聲咬下一塊來。冰娃娃吃東西的模樣秀氣好看,動作也每每出人意表,吳征少有地感覺自己居然也會跟不上腦回路。——這腦洞看上去比勞資的都大些!
走瞭小半日已近午間,路旁的酒樓熱鬧瞭起來,吳征問道:“冷師姐,咱們是回府用膳還是在這裡?”
冷月玦尚未答話,背後一股怨氣十足的聲音響起:“為官一任不知勤勉,三天兩頭地借口荒廢政務,當真是恃寵而驕!”
吳征暗嘆瞭口氣,正主兒沒來,來瞭個小嘍囉,沒趣。他頭也不回繼續前行,倒是冷月玦旋腰扭身,隻見一名白衣公子頭披儒巾,手搖折扇,一臉的不屑憤懣。
“今日承瞭你的情,不方便的話我去打發吧。”冷月玦低聲淡淡道,隻待吳征答應就要動手。
“可別!上回揍瞭他主子一頓我給罰瞭整整一年的俸祿,連升遷也丟瞭。打不起打不起,惹不起惹不起。打狗更要看主人,這回再罰全傢可都喝西北風去瞭。再說瘋狗咬人一口,難道人也去咬它麼?就當它狺狺狂吠過去瞭便罷。”吳征回身連連擺手做出驅趕瘋狗的手勢,一臉誇張的惶恐。
冷月玦一瞟吳征,眼角居然也露出些許笑意,仿佛一座冰雕美人忽然有瞭顏色與生機,鮮活起來。她原本就生得極為精致好看,這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更增幾分麗色,張彩謹原本見她一回身便砰砰心動,這一下更是目瞪口呆,連呵斥反駁都忘瞭。
果真是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吳征暗諷一聲,示意冷月玦繼續前行。
“口出惡言,有辱斯文!”張彩謹須臾回過神來,見吳征又有佳人相伴,又妒又恨!
“嘖!”吳征頓步回身乜目向張彩謹道:“勞資從來不是什麼斯文人,這回是打不起。不過張公子放心,待老子存滿一年俸祿一定打你一頓!不對,你最多值三個月,那就屈指可數瞭!可惜啊不是現在,日子算算不遠,可度日如年倒真叫人難熬。”
冷月玦眼角的笑意更濃,比之此前的一閃而過,現下已是實實在在落在吳征眼裡。
張彩謹臉色發青不敢再還口,片刻後又滿臉漲得通紅,心中憤懣之餘也不由暗自松瞭口氣。吳征確實沒有動手的意思,少挨一頓打總是好的。
“人太多我們不去瞭吧。”
“也成,我讓人買些可口的小點心來。原來冷師姐也是會笑的!”
“恩。會。”
吳征隨口搭話,心中暗道:俞傢至今沒有動作,今日大搖大擺地招搖過市也隻敢派個小嘍囉來打兩句嘴炮,不會這麼簡單吧?難道當真怕瞭不成?
腦中胡思不定,陡聽冷月玦道:“你待個貨郎禮敬有加,對儒生又全然不客氣,是個什麼緣故能說給我聽聽嗎?”
一幅糖畫已被她吃進肚子裡,現下正捧著碗涼粉小口小口地嘬嘗,香麻的花椒竟也讓她不住抽噝幾口冷氣,可又停不下口中食。冷月玦並非沒見過世面,作為天陰門首徒結交的都是達官貴人。方才在貨郎處頗受冒犯,換瞭旁人,比如說欒楚廷,貨郎的眼珠子當即便保不住瞭。可吳征不是,他固然說得風趣幽默,可話裡話外維護貨郎之意誰都聽得出來。至於那個儒生雖然出言不遜在先,可書院裡學子眾多影響極大,一些口舌之爭犯不上。吳征的表現倒像個潑皮無賴,說話陰損得很絲毫不留情面。
“也沒什麼,人生而不公,有人出生就舉著金飯碗,有人出生就是泥腿子。貨郎憑自己的勤勞與本事討生活,本就是值得敬重的事情。而且,我也沒說錯呀,冷師姐是長得好看,那貨郎一輩子沒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一時失魂落魄也屬平常。不是敬平民,而是努力生活之人都值得尊重。至於那位儒生,呵呵,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仗著天生聰穎與良好傢世飛揚跋扈,我非不敬儒生,單單鄙視他而已。身份沒什麼可敬可鄙的地方,人才有。”
“恩。”
我說瞭半天你就回個恩?我去,吳征略感鬱悶,聊不起來啊。
冷月玦偶爾忽閃瞭下目光又回歸空靈,心中卻不斷咀嚼著吳征那句前所未聞的話:努力生活的人都值得尊重。越品越覺得有味道。
兩人各有心思,說完後又歸沉默無言,轉完瞭南城冷月玦才道:“成都可有溪流?”
“有,浣花溪最好,我這就領冷師姐去。”相處瞭小半日兩人之間話雖不多,也略有熟絡起來。吳征陡覺原來冰娃娃也不是從裡到外都是冰山一塊,也有自己的喜好,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譬如方才那幅糖畫她一定喜歡,否則不會付上一兩銀子平白被當冤大頭;譬如城裡的小吃她每樣都嘗上一點,有幾樣卻不是嘗上一點便罷,而是慢慢吃瞭個幹幹凈凈。細微之處見真章,是人就有自己的心思,隻是等閑難以捉摸罷瞭。
有瞭這個發現,吳征心神一振!今日可不算個好差事,人總得給自己找些有趣的事情做,尤其更該苦中作樂。
比之前世的浣花溪隻是一條小溪流不同,這裡的浣花溪可是個有名的好去處。三丈寬的溪面碧波如玉,溪流經過北城處還有一片小湖泊,夏日的時光裡荷花開得正盛。荷花喜熱,當世沒有合適的栽培技術是以如長安城便養不活,吳征領冷月玦來的正是這一片荷塘。
碩大的花瓣如玉琢冰雕,隻在頂端有一點或紫或粉的初紅。大張如綠傘的荷葉與花莖何其亭亭玉立?尤其成片的荷塘被和風送來清香,花與葉如接天際無窮無盡,此時一同隨風搖擺裊裊娜娜,令人心曠神怡。
冷月玦仍是淡淡的神情,可前所未見的美景卻讓她美眸中忽閃著異樣的光芒,時不時還抽瞭抽鼻子一嗅暗香。
荷塘邊停瞭許多采蓮的小船,吳征借瞭一隻率先跳上,一撐船槳將槳頭插在潭底污泥裡穩住船身道:“冷師姐,請上來。”
小船僅能兩人同乘,固然是吳征刻意的,與美人遊湖是件樂事,隨從們就在岸邊等著吧。冷月玦雙足一點輕飄飄躍起,卻落在吳征身後道:“我來劃船。”
“額……冷師姐會劃船?”
“幼時試過,不太會,你教我。”
“昂?哈哈哈哈,我沒劃過,不會!”吳征兩手一攤一副光棍的模樣,形勢極度尷尬,卻實在讓人覺得好笑更多些。
冷月玦眼角又泛起笑意,下巴一揚示意吳征去坐下,自顧自地搖起槳來。雖不明技巧,但冰娃娃內功深厚,隨手一扳也劃出好長一段距離,小船快速向湖心遊去。
冷月玦搖起槳來輕松暢快,片刻後便停在一處蓮葉成蔭,隻在縫隙裡偶有陽光灑落的花叢間。塘底雖多污泥,水面卻清澈見底,根莖處大大小小的魚群正互相追逐,覓食嬉戲。冷月玦學著吳征將船槳插入泥中定好船身,攪渾瞭小片水域,此後便坐在船尾不言不語,不知是在自得其樂還是放空心靈。
“若是哪個漁傢女長成你這般模樣,泛舟溪上時也不知要惹來多少是非。”吳征坐在船尾,景致幽深之所帶得此前有些紛亂的心緒也平靜下來,關註點便落在船尾麗人身上。小船流水,菡萏傘葉,加之那位玲瓏精致的小小美人兒,一切如在畫中。
一個靜坐就去瞭個把時辰,夏季天氣多變,方才還是萬裡無雲的晴空頃刻間濃雲密佈,悶雷滾滾,眼見一場暴風雨將席卷而至。
冷月玦似被雷聲從遐思中驚醒,抬頭望瞭望天向吳征道:“我們能不回去嗎?”
“冷師姐說瞭算。”吳征哭笑不得地點點頭打望四周,此處荷葉又高又大,若是和風細雨甚至都落不下來。隻是夏季雷雨往往帶著狂風,自己濕瞭也就濕瞭,冷月玦若是濕瞭身……呵呵。看她除瞭武功旁的什麼也不太上心的模樣,怕是不曾考慮到這一點。
“我們過去些。”吳征朝東北角荷葉至為茂密處一點,指引冷月玦劃去。途中吳征又選瞭六片特別碩大的蓮葉隨手劈落,待得冷月玦停瞭槳才遞上三片道:“一會的雨怕是小不瞭,用葉子擋一擋。”
荷葉如傘,莖稈也被吳征取得如傘柄長短。此地本就是荷塘裡遮風擋雨的好去處,以兩人的武功有瞭三張荷葉再做遮擋當不是問題。話音剛落,忽然霹靂一聲,一道雪亮雷霆仿佛劈裂瞭長空,瀑佈般的暴雨瓢潑而落。
雨急風狂,荷葉們挨挨擠擠像被掀翻瞭腰。天地異象之雄奇令人驚嘆,冷月玦迎風而立衣袂被吹得烈烈狂舞而渾然不覺,似在狂風之中肆意放縱!薄薄的夏衫被狂風刮得緊貼玉軀,隻見胸脯上兩團一掌可握的美乳蕩起陣陣乳浪,隱約可見頂端兩點尖翹。一雙玉腿渾圓筆直,竟讓小小的身軀顯得格外修長。
潑剌一聲,頭頂兩片荷葉盛滿瞭雨水終於受不住重量一同歪斜,向冷月玦頭上傾倒下兩簾瀑佈。冷月玦雖似神遊方外,實則反應神速,她右手一撐傘柄迎著水柱而上,小手一旋傘柄轉開水花,周身處像開瞭一片雨簾。頭頂的水柱傾瀉將盡時,冷月玦停下旋轉,心神專註地持定傘柄不住前後左右微調著方向,將一蓬水柱盡數接在傘葉中。
略作適應一番,雨水在荷葉上左右滾動如巨珠,卻始終落不下來。冷月玦忽然展顏一笑,手中方位一變,右手荷葉向左一傾,如仙子倒酒,一蓬甘露全數落在左手平舉的荷葉上,一滴不曾遺漏:“比一比誰接的多。”
這一手功夫不僅好看的緊,還堪稱細致入微,妙到毫巔。吳征笑著點點頭道:“好啊!”也用與冷月玦相同的方式接存掉落的雨水。
莖稈雖韌但不算堅硬,荷葉雖圓也不規則,且僅有中央處的一小碗能存蓄,要將雨水接穩接牢遠比想象的還難得多。稍有不慎一旦荷葉傾斜,那就覆水難收再也救不回來,還不說右接左存分心二用,哪一處都出不得岔子。吳征精通《道理訣》,內力控制也是極為精準,但要想冷月玦般做得姿勢那般好看則勢所難為。他一時也為艷光所攝,一邊接雨存露,一邊貪看佳人風姿。
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兩炷香時分後便雲收雨霽,陽光射下,天地間似起瞭一片霧蒙蒙地氤氳紫氣。
荷葉上的雨水珍珠般晶瑩剔透,像頑皮的孩子在葉面來回滾動,卻始終脫不出冷月玦所掌控的范圍。吳征哈哈一笑拋落手中荷葉道:“不必比啦,冷師姐這一手功夫比我高得多瞭。”
冷月玦也拋去荷葉眨瞭眨眼道:“小巧功夫算不得什麼。”
她雙足在船尾一點飛身而起盈盈落在一面荷葉上,微風輕拂,嬌小的身姿也似憑虛禦風,隨著荷葉擺動。都說雨後荷花剛承上天恩露,鮮艷明媚裊娜多姿,更是清香無比,故有夏雨清荷露凝香的一句絕贊。可這嬌小的身姿似將灼灼蓮花,田田蓮葉全數比瞭下去。從吳征的視線望去,冷月玦一席白衣,一身玉膚,仿佛從清荷中長出的玲瓏人兒,雨後天邊的一座虹橋正為她而設,美得如夢似幻。
“月玦醉心武學一道,此生別無他求。故於長安,晨於尊府皆錯過機緣,月玦請吳師兄賜教。”
“風含翠篠娟娟凈,雨裛(yi,第四聲,沾濕的意思)紅蕖冉冉香。冷師姐,人生在世可不僅有武學一途。”吳征躍在一片荷葉上道:“請冷師姐賜教!”
這一陣終是躲不過去,遲早要打,在此地打總比在昆侖與天陰前輩們面前打影響要小得多。隻是吳征心中暗笑:小樣兒,早把你看穿瞭。裝著一副什麼都不在意的模樣,實則心裡洶湧澎湃,什麼都好奇,什麼都想知道,什麼新鮮的東西都想嘗一嘗!外冷內熱說的就是,不知道還是不是內媚?啊喲,罪過罪過,人傢是燕國未來的太子妃,還是離得遠一些莫給自己惹什麼麻煩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