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劍莊。
明月當空、本該是萬籟俱寂的菩提樹下,卻回蕩著陣陣氣勁破風聲、還有那閃耀著的凌厲劍光。
這棵古樹已年近千載,枝葉繁盛,終年不萎,是莊中最傳奇的物事之一。
那劍名“織夢”,由晶體渾然天成的劍身晶瑩通透,揮動間將月亮的銀光映射四周,閃閃生輝,仿如從上天下降的奇珍神物。
舞動此奇劍的女子更是絕物,細巧的身影與劍光融為一體,玉容較之神器“織夢劍”更是精致無匹、巧奪天工,一身白衣飄然有若仙子,似乎隻縱身一躍,就能騰雲而起,揚長而去。
此女沒姓、名夢月,江湖中幾近無人不識的四絕美女之一的“仙劍”夢月。
仙劍之名固是源於她手中獨一無二的稀世奇劍,更多的是因為這張美絕的臉上從沒有掛上半點笑顏,眸神冷淡若冰,觀之有種高不可攀、遙不可觸、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感覺,就似世外的仙子般,不染半點人間煙火。
年方十八的她體質非常特殊,不需要修習任何內功,真氣也會自然而生,且隨她的意願運使自如,應強則強、應弱則弱、收發由心。
常人能使劍到這種境界已屬罕見的高手,足以在江湖闖下名堂、叱吒風雲。
但修習武功對她來說隻是一種習慣,沒有絲毫的成就感,更不會有與別人爭雄鬥勝的心。
僅及肩的秀發隨身影飄逸著。予人感覺爽朗,但沒有人明白,這美麗的軀殼對她來說根本毫無意義。
她活下去的最大目的,就是為瞭尋回一個與她娘親有關的謎,而這個謎隻有她一人知悉,連王雲夕等也一無所知。
本身緊扣著夢月的故事,也是一連串江湖上的奇聞。
她父親的身份、她娘親的出現、她百醫難解的斷脈、還有她手上的神兵……
她的出現本身就是一件震動江湖的大事。
她的絕脈心法更是天下無雙的奇異內功,在真氣運行至一強度時,斷脈會奇跡似的連接起來,使功力倍增,但事後身體則會因此虛脫,暫時喪失內力。但如能靈活運用,將是除織夢劍、劍訣外、應敵的利器之一。
劍光恰於此時斂去,夢月抱劍而立。
她已經答應瞭與五行莊的這頭親事,她必要還養父王夷州一個人情。
這是娘親說過的。
對象是誰對她來說又什麼分別呢?她根本不會喜歡上任何人的。
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悟通瞭佛門至道,要擺脫生老病死帶來的煩憂和苦楚,就要去掉無有窮盡的貪、嗔、癡、慢、疑。
但無欲無求,就會無慮無憂嗎?
那人生下來,為的到底是什麼?
靈魂仿佛在她心中,卻又似有若無……
月兒月兒,能給夢月一個答案嗎?
或許,玄女經能給她一個答案。
夢月忽地神情一動,周遭的一陣變化擾亂瞭她的平靜。
“誰?”
一道人影鬼魅般從庭院的黑暗角落處現出,朝她這個方向走來,與其說是走過來不如說是飄過來。
從不會有恐懼之心的夢月很快判斷出,俠劍莊裡是沒有這號人物、這種身法的。但因庭院太黑,看不清對方面目。
織夢劍隨意一揮,一道月光從刃體映照在對方臉上。
那張臉隻閃瞭閃,又很快的斂去,但夢月已看得一清二楚。
“娘親!”
這張面目是如此的親切和熟悉,可是……這是不可能的。
烏雲恰於此時蓋過瞭明月,織夢劍微微下垂指向草地上。
情緒雖沒半絲波動,但心靈的震撼還是令夢月心神微分,不像之前的平靜無波,集中力現出瞭一絲的缺口。
“月兒啊……”
熟悉的香氣、聲音嬌柔慈祥,竟與娘親絲毫沒差,而這聲音有著透心而至的感染力,夢月平靜如波的靈臺立生出一道道波動的漣漪。
五官同時作出瞭“她是娘親”的判斷。
夢月身子一動不動的呆瞧著對方,發覺自己握劍的手竟透不出半絲氣勁。
來者臉上展現出一絲笑顏,一陣溫柔的輕笑聲隨風飄來,感覺似將夢月重重包圍……
這是幻惑術、是署心積累的計謀。
剛才對方巧妙的運用喬裝、迷香、夜色、擬聲加上環繞其身的怪異真氣,為的就是爭取她一絲的破綻。
破風聲起,一道黑絹蓄滿內勁的疾擊向夢月的諸處大穴,單看它的速度和力量,使絹的人的功力已足比四大莊主。
但奇怪的是,對方顯然是想制服她,而非致她於死地。
烏雲似被光暈破開,明月再現。
黑絹從中破開,化作無數碎片徐徐灑下,織夢劍爆出無數銀白色的光影。
對殺人,她是絕不會有半點遲疑的。但事實卻是,自武功初成以來,王夷州從不讓她殺傷過任何人。
對方臉上重新掩上瞭黑佈,現出的一雙鳳目閃爍著奇異的光彩。
夢月伸出玉手接著瞭一片碎絹,冷眼瞧著對方,一字一字的淡淡道:“你是誰?”
除瞭少數的幾個人外,她從不說話,但對方高絕的武功和表現出來的智慧令她深存戒懼,即使明知對方不會回答,不得不開口探她的口氣。
夢月所居的別院處於莊院中的邊陲位置,但能不知不覺的潛入此地、且能把握到她精神狀態、甚至武功深淺,莊中除瞭養父王夷州、師兄王雲夕等寥寥幾個外該已沒人做得到瞭。
就她的認識裡,從天下三教九流數起,到四莊六宗,能合乎對方身份的隻有兩個人:一是巫月使木靈真、二是“妖魅”宋雪璇的弟子輩高手(即是與四莊主同輩)。
比智慧,她比同年的少女要勝上百倍,不單因為她本身具備優厚的條件,更因她能面對任何事情都保持絕對的冷靜。
女子忽輕嘆一聲,斜眼看著神情漠然的夢月,和她手中的寶刃道:“織夢織夢,仙織會於銀河、夢魂斷於明月。”
夢月再次心神震動,因為“仙織”二字相等於她娘親的名字(至於為什麼是“相等於”請看後續),至於夢月這名字的含意,她尚是首次得聞。
這次女子卻沒有進擊,反而將真氣消減,至乎平靜下來的狀態,這是她無法理解的。
她是敵是友呢?
對方可能是胡謅,但“仙織會於銀河”一句卻是胡謅不來的,是她娘親曾親口告訴她的,這麼說來,這女子對她母女該有一定的認識,這就是她沒有選擇乘勢擊殺對方的原因。
“你認識我娘親?”
夢月咀邊說話,腳下卻緩緩走近對方,封鎖對方任何逃走的路線。在她觀念裡,並沒有不近人情、咄咄相逼這回事。
女子不為所動,也沒有因此提高警覺,輕柔的道:“夢月打算殺瞭我嗎?”
殺人可怕嗎?不,殺人不可怕,但不得不顧及後果。
織夢劍仍遙指對方,夢月腳步卻停瞭下來,淡淡道:“剛才你不也是想殺我嗎?”
女子又道:“你真是這樣想嗎?”
夢月愕然,對方剛才的出手的確隻是要制服自己,如果她要下殺手,恐怕自己已然受傷。
卻道:“你使瞭這麼多方法破我的心法,難道不是心懷不軌嗎?”
女子若無其事的聳肩道:“本……唔……我由出生那天起,做事就是這樣的。”
夢月道:“我不會殺你,但必須先解除你武功的威脅。”言下之意,就是除非你的武功受制,否則雙方沒有談話的可能。
女子平靜卻有點失望的道:“果然是這樣……”
她這樣一個神秘闖入的女子,若果任人所制,誰說得定俠劍莊的人會如何處置?
王夷州本身對外道素來仇視,他的妻子又是遭外道之人所害,俠劍莊對待這種外來者,是絕對不會容忍的。
女子看著蓄勢待發的夢月,又道:“夢月真的不肯隨我走嗎?告訴你吧,你絕對沒有留下我的本事。”
夢月沒有回答,纖巧的身影迅速前移,織夢劍往前疾刺。
就在勁力蓄聚的劍尖刺中前的一刻,女子的身影再次像鬼魅般在一瞬間左移半尺,避開瞭夢月的一擊,再看似輕輕的一推,像毫不費力的將夢月震退數步。
然後一躍,沒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見。
如此身法,隻怕強如沐凡、任奕奇也辦不到。
“夢月啊,要防巫月教。記著,我不是你的敵人呢。”
聲音似凝在空氣中吹散不走,夢月回劍身後,思潮起伏著。
敵人,誰才算是我的敵人呢?
“爹,這是什麼地方?”
“別問,隨爹來就是,不要走失瞭。”
為數近百的火把將神秘的洞穴照得通明,四周傳來一點一滴的水聲,一根接一根的鐘乳巨柱矗立洞內。
為首的男子長得軒昂高大,身旁跟著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孩、一個俏麗可人的女孩,兩個樣子均有點戰戰競競的。
他們在這個洞已找瞭近半個時辰,但由於習有武功,都不感到疲累。
隨後的則是一大群武技超群、訓練有素的弟子。但他們心中都有一個疑問,如此勞師動眾,為的到底是什麼呢?
“莊主!這邊有些奇怪的銀光!”
一個大漢的叫聲從右邊傳來,為首的男子立即領著兒子急步走去。
他的心真的很急,以往的他即使面對幾多江湖風雨也能淡然以對,但在這一刻,以他的內功根底,也可感到手心正冒著焦急的汗水。
他絕不能對她失信。
數十年來,這是第一個一見便足以讓他動心的女子。
發出絲絲銀光的是一條細窄的通道,男子沒有考慮太多,淡淡的說瞭一句“全部人停下來等我回來”,立即翻身進入通道。
“爹!”
男孩正要跟著去,卻被姊姊扯住,向他道:“小夕!這裡很危險的喔……”
“不,我要跟著爹!”男孩叫瞭一聲,運力一掙,竟就那樣甩開姊姊的手,直闖入內。
從回憶中走回現實之中,王雲夕趨步進入內院。
他今年二十歲,優良的血統加上父親、姊姊的盡心培育下,在文才武功都是武林同輩中的最出類拔萃者,英俊的長相加上挺拔的身型,他的出身是近乎完美的,但在他的心中,卻有一個很大的缺陷。
入目的景致對他來說,雖然是如此的熟悉,但卻始終教他動心。
夢月一派瀟灑的座於菩提樹上最高的丫枝上,仰望著天上的銀月。
絕色美人王雲夕不是沒有見過,但都隻是一瞬間的震動,無法在他的心中占到任何份量,自那個動人晚上之後,他心中就隻有夢月一人。
當時他隻有十歲。
她喜歡看月,那種用神和專註的目光使人感到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令她動心。
王雲夕心中卻是一嘆,早在夢月被父親搶救回來時,她的身體心脈就處於非常怪異狀態,最後由父親以深湛的內力加上他姊姊王雲真的師傅才保住瞭性命,但她卻從此漸漸失去瞭應有的七情六欲。
他已經很久沒見到她的笑顏瞭。
就那麼一躍而起,已輕松的來到樹的高處,舉手投足間,已初具一派名門高手的風范。
夢月背靠樹幹,仰著臉頰看著圓月,姿態從容,一對玉腿微微交疊,看起來是如此逍遙寫意。
王雲夕坐於夢月身後的樹枝上,全神看著這個冷漠的師妹。
“月兒。”
“師哥。”夢月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冷一熱,別人聽來會感突兀,但王雲夕早已習慣瞭。
夢月不待他說話,已先答道:“我已經答應瞭義父說的親事。”
王雲夕臉色轉白,劇震無語。
夢月道:“義父的用意我明白,師哥的心意我也明白。師哥應該知道此事對你是有百利無一害的。”
“我怎會不明?我怎會不明白呢?我……”
王雲夕合上眼呼吸急速的叫著。是的,這結盟一旦成立,有瞭五行莊的全力支援,四莊之盟指日可待,要實現破舊立新、天下大治也不遠瞭。是的,夢月隻要練成玄女功,回復成正常的女子,得到原應屬於她的喜怒哀樂,可是,那時她已是別人的懷中嬌嬈瞭。
夢月道:“就算留下我,也隻是留下一個無情的軀殼而已,不會為師哥帶來幸福,對俠劍莊的將來也不會有半點幫助的。對俠劍莊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令上下一心,抗禦外敵,對義父來說,這比什麼都重要。”
明知這番話是苦口婆心,王雲夕仍感難以消受,深深明白作出犧牲、作出抉擇的痛苦。夢月太瞭解他瞭,每句每字都命中要點,教他無從反駁。
王雲夕還想說什麼話時,夢月已騰身而起,一把拉著他往外縱躍。
迎面而來的涼風,似要將他內心的鬱結吹散,卻又似仍縈繞不散……
夢月透露出來的決心,令他知道一切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