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長路漫漫

  地處於十二裡灣勺子口上的溝頭堡,向來都是風調雨順,地肥水美。北面的青龍河自西向東從它的身邊流淌而過,水面雄闊寬廣,如鐵畫銀鉤,說不出的剛硬矯健;由北向南則是被曲折的伊水河所環繞,腴滑柔順包容萬物,展開她母親一樣偉大的胸懷,寵溺著她身邊的孩子。兩條河融匯在一處,日升日落幾十年如一日,雖則那昔日的漕運早已繁華落幕,卻保留下這一片廣袤的田園,還有那幾百年來這一帶繁衍下的人類,孕育出形形色色,千姿百態的人情風貌。

  沐浴在初升的陽光之下,河灘這片土地上寒煙聚攏,近處的麥田披掛著一層素白之色,似翡翠晶玉。延伸開來,目光所及的遠方又略帶一絲倔強的湛清,像極瞭成長中的孩子,頑皮卻茁壯。

  出瞭院子來到胡同口東側,娘倆誰也沒有言語,他們從坡上下來,一前一後順著壟溝迤邐而行,臨近伊水河時,已依稀能看到河對岸的趕羊人在樹底下提溜著小鞭子在溜達瞭。這時節又不是草木萌發的春夏,把傢裡的牲畜趕出來或許是為瞭透透氣吧,畢竟隔河那邊沒有麥田,而大片的葡萄架此時空空曠曠,半絲兒枯草都看不到。

  「媽,再早前兒這河道是從對岸的樹那邊嗎?」腦子裡有個想法,因此楊書香這一路上琢磨瞭好幾個來回,不停醞釀著。他呼吸著清冷的空氣,站在灘頭朝下望去,伊水河如同一條結瞭晶的冰龍,從腳下蜿蜒曲折延伸到看不見的遠方,又想瞭想,抬起頭來指著對面幾十米開外的楊樹問道。

  「除瞭地球的自轉以外,在月亮潮汐的影響下北半球西岸沖刷得比較嚴重吧。喏,你看。幾十年前河道還從十多米遠的那個地界兒呢……」初中的地理書涉及並不太深,柴靈秀就把自己知道的講給瞭兒子聽。她稍作尋思,問道:「咋想起問這個事兒瞭?」捧住瞭兒子的臉,仔細端詳:「還疼嗎?」眼神透著脈脈,聲音說不出的柔軟,直抵楊書香的耳膜、心腑。

  看向媽媽的臉,搖起腦袋時楊書香心裡一陣五味雜陳。多年前,他被媽媽抱在懷裡,行走在田野之中、鄉間小路,觸及到情感深處,波動的心怎能不繾綣懷念過往母子相偎相依的歲月。彼時天很藍,天也很高,就那樣相伴而行。此時,如同回到瞭過去,天依舊很藍,自己的個子卻已經長高瞭。

  不知不覺中,楊書香做瞭個深呼吸,那跳躍的心頭如起伏的河水讓人難以自持,於是他試圖敞開心扉,把積憋在心裡的念頭轉達出來:「媽,我跟你商量個事兒……」那芙蓉俏臉的註視徒然讓楊書香心裡生發出一股異樣感,他醞釀著這股情緒,有些猶豫又有些糾結,終於還是把心裡的想法講瞭出來:「我不想念書瞭……」

  柴靈秀一愣,微微皺起眉頭。她直視著兒子的眼睛,問道:「你告訴媽,為什麼不想念瞭?」

  楊書香忽閃著大眼怔怔地看著媽媽的臉,他在她臉上看到瞭不解和疑惑,自己何嘗不是掙紮再三,就抿起嘴咬瞭咬牙:「念書還不如上班去掙錢呢,到時候掙瞭錢我就能養活你!」說完,把臉一扭,盯向遠方:「我琢磨瞭,掂著讓我大給我弄個差事……要不我跟你一起搞計生也行,守在你身邊也近。」

  在華北平原掀起改革之風的潮湧下,像很多迷茫困惑的人那樣,楊書香的心裡也在不停變化著。之所以做這個決定,他認為隻有這樣才能從傢的束縛中跳躍出來,甚至通過這樣的改變實現心裡的夢想——重新組建一個屬於自己的新的傢庭,就再不會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兒而被人責難,活得憋悶瞭。

  河邊的空氣猶顯清冷,從河道裡吹拂過來,夾裹著寒風,柴靈秀用手收瞭收衣領,把頭轉瞭過來。她也做瞭個深呼吸,不經意間揚起腦袋,晴空萬裡,日頭顯得格外充足,陽光下她就虛瞇起眼睛,呼吸的同時心裡漾起陣陣漣漪……

  「爸,我不想那麼早結婚,李老師都說瞭讓我再等等,沒準兒恢復高考我還能報名呢。」

  「妙人,你也老大不小的瞭,人傢艷艷和她哥都跑咱傢多少趟瞭,你心裡就沒個譜兒嗎?私底下爸都替你咂麼好瞭。你看,人傢傢裡書香門第不說,爹媽又都是老師,對瞭,李老師就是他媽,對你又那麼好。還有還有,你看人傢親大哥多有本事,這樣的人傢多好,爸跟你說婚姻這事兒可不能拖,挑來挑去挑花瞭眼……」

  「爸,你要趕我走是嗎?嫌棄我瞭!」

  「不是爸趕你走,這麼好的人傢打燈籠都找不來,那小夥子我看過,白白凈凈的沒啥脾氣,到時候過瞭門還不是由你當傢說瞭算的,聽爸的過這村可沒這店……」

  「那我也不想這麼早結婚……」

  ……

  陳年舊事不堪回首,回首時竟一下子跨越瞭十七個寒暑。而人這輩子有幾個十七年呢?如今滄海桑田,又有誰能一下子說得清這裡面的酸甜苦辣?瞬息間湧現而出的往事在祡靈秀的腦海中一閃即逝。如今兒子都這麼大瞭,該浮沉的、該取舍的、該收放的也都做瞭,還奢求什麼呢?兒子好動,柴靈秀心裡比誰都明白,但她也知道兒子不是那草率之人,不會盲目去做那個決定,引發出這個想法勢必和昨天連帶著關系……

  睜開眼,柴靈秀再次看向兒子,聲音淡淡:「決定好瞭?」目光卻炯炯。要說這裡有臨時起意的成分存在他不否認,換做誰聽到這個消息都會產生想法,無緣無故就不念書總得有個理由吧!給媽這麼一看楊書香心裡有些沒底,他搓著腳,把頭一低:「早晚不都得參加工作嗎,實在不行我就自己去幹點啥……」

  「是打算提前掙錢養著媽?」柴靈秀莞爾一笑,用略帶輕松而又詼諧的口吻把話講出來,招瞭招手,把兒子拉進懷裡:「那感情好啊,還是己個兒的兒子向著媽。」說得楊書香心口窩一酸,差點沒哭出聲來。

  「媽……」叫瞭一聲,楊書香順勢摟住她的腰。來自於母體之上的清冷散發出撲鼻的沁香,這懷抱能讓人找到歸屬,他抬起頭,迎著朝霞,看到瞭那伴隨自己成長再熟悉不過的芙蓉臉。不管時間凝固與否,反正他心裡坦然瞭,並且忘卻瞭之前所有的煩惱和憂愁,同時又頗為激動,想象著將來自己能像一個男子漢那樣去保護她,迫切想要得到答案:「你同意嗎?」

  「總紮在媽翅膀子底下終歸是長不大的……」沉頓少許,柴靈秀扶著兒子的胳膊,看向他的眼睛:「向往自由沒錯,媽年輕前兒也踏實不住,可那絕不是一時意氣就能解決的,媽問你,媽強迫過你幹啥沒……」

  「媽,你眼怎麼……」不等柴靈秀把話講利索,楊書香立時反抓住瞭她的胳膊。他眉頭緊鎖著,心在懸起來的同時,搖晃著手臂:「兒子不爭氣。」那疲憊中略帶血絲的眼其實他早就看到瞭,不當面問問的話實在是於心不忍,可問過之後,這心裡又是一陣自責與懊惱,這一切都是自己惹出來的,連累到瞭媽媽。

  「媽就問你,媽強迫過你非得讓你按著我說的去做嗎?」眼睛既是心靈的窗口,亦能折射出人的本心,是故柴靈秀緊緊盯著兒子的眼,為的就是要矯正兒子心裡的想法,讓他不至於在人生的岔道上選擇錯瞭。

  「沒……」看著媽媽原本應該清澈無比,此時卻充紅的眼,楊書香心底裡升起的那股保護對方的想法愈加強烈,腦海中驀然乍現出昨晚上的一幕,心隨之砰砰亂跳,腦袋耷拉下來,內心裡的羞愧也湧現而出。

  「把心眼放大瞭,聽媽的。」放緩語速,柴靈秀把兒子稍稍推開,她伸出手來指著凍僵瞭的伊水河,說:「順著這裡可以走到外面的世界,天大地大,可不止去渭南你二舅和三舅傢……當初媽在傢時(沒結婚時)就有過想法……」聳瞭聳肩,笑著笑著便像陷入沉思一般,盯著這條伊水河不再言語。

  「那為啥不跟我姥爺說呢?後來你不還能去小百花劇團嗎!」楊書香知道媽媽結婚早,卻不知道這其中的細理:「內前兒不非常時期嗎,我知道,當時你要是帶著我,咱娘倆一起走不就行瞭,肯定行,我知道!」說到動情時分,他順勢摟住瞭媽媽的腰,眼前仿佛真就勾勒出一幅美好畫卷,哪怕東奔西跑挨凍受餓,一切的一切他都能忍。

  柴靈秀輕輕晃瞭晃,伸手戳瞭一下兒子的腦門:「我可沒你那麼大的膽子,敢拿腦袋去撞人。」那聲音淙淙流淌,像溪水劃過耳畔,歡快從容而又不失溫婉嫵媚,像極瞭氣象預報前播放的音樂,一波波不斷沖擊開來,擊打在楊書香的心坎。

  「他神經病,」見媽媽似笑非笑,楊書香的手一收摟得更緊瞭:「他再動你一指頭試試?」眉宇間的收放無不是緊張和憂慮,心也揪緊在一處。

  「不念書你想好幹啥沒?」柴靈秀不露痕跡地動瞭動身子,悠悠開口問道,疏堵的道理瞭然於胸,她並未針對兒子嘴裡所說的在第一時間內做出回應。

  「幹啥都行,反正將來有錢我就不讓你四處跑飭瞭……媽你騙我,還說那罐頭是他買的,他就從沒給我買過吃的,不買也就罷瞭,人傢我趙大還給我琴娘買金首飾呢,他給你買過啥?」

  「傻東西,那就戳在那不知道跑?成心氣媽?」兒子的話柴靈秀根本就不接,她含嗔帶笑,一字一頓:「那他也是你爸呀。」

  「是誰都沒用!」楊書香把脖頸子一頸,內心深處被激發出一股難以抑制的倔強:「我不管什麼原因,他動手打你就不行!」說著話,伸出手來摟住瞭媽媽的腰。

  「你個……放我下來。」被兒子抱住,繼而抱起身子,柴靈秀兩隻小手來回捶打著他的心口:「臭缺德的你就不聽我話,快放你媽下來。」

  「將來有錢瞭我就帶著你走。」

  「你帶我上哪呀,別鬧瞭快撒手。」

  「就帶著你走……帶著我媽柴靈秀遠走高飛……」

  陽光拂面時,寒冷化成氤氳的霧氣,旋轉著從娘傢嘴裡裊裊升騰湧瞭出來,拍打著他們彼此殷紅的臉。一陣陣喘息過後,柴靈秀掙脫出兒子的懷抱。反身順著壟溝往回走,她一邊走一邊整理自己外套的下擺,揚手捋著頭發,心仍如鹿撞:這臭東西咋就一根筋,咋啥都敢想呢?

  走出去十多米後,柴靈秀支棱起耳朵聽瞭聽身後的動靜,不見兒子言語,又暗自氣惱他不聽自己的話,朝後面甩瞭一句:「那麼大還成天磨人,就得揍你!」說完又覺得後悔。本來嘛,帶兒子出來的目的是為瞭散散心,讓他別有心理負擔,這可好,倒把自己繞進去瞭。

  「那你也扇我耳刮子好瞭。」楊書香站在壟溝的另一側,他停下腳步,懊喪中說得有些皮裡陽秋:「反正你都不要我瞭。」

  我怎麼就不要你瞭?這當媽的既得安撫他的心情,哪怕兒子沒錯——又不能太縱容他,還能怎麼做?眉頭微皺,她都想不明白瞭。

  「你聽我說話沒?」看著媽媽頓住身子,楊書香搶步上前,抓住瞭她的胳膊:「我為啥要撞他,我怎不撞別人呢?」

  心裡徒地一陣煩亂,甩開手柴靈秀闖闖地往前走,直到被兒子趕上來再次拉住胳膊。她轉過身子麼瞪起眼珠子直運氣,單手插著腰斜眤著他,嘟噥道:「那我就打死你得瞭。」見他兩眼翻來覆去,反倒嬉皮笑臉恢復成往日的模樣,柴靈秀把頭一轉,不去看他:「省得惹我生氣。」

  「媽,媽,你別這樣兒!」連珠式地說完,楊書香就把胳膊伸瞭出來:「把手給我,你給我呀。」

  柴靈秀不知兒子又要幹啥,也不知剛才自己說得到底他領悟瞭多少。「我就不明白瞭,我身上的事兒他咋都知道呢,你說誰背後給我捅出去的?」跳到壟溝裡,楊書香牽著媽媽的手,筆直的溝渠亦如康莊大道,又像多年前她牽著自己的手過馬路那樣,相依相偎在一處:「媽你就從上面走,別老往回抻手。」抓住那涼冰冰的小手死活不撒,嘴上雖略帶埋怨心裡卻痛快瞭許多:「不提那堵心的玩意瞭,你跟我講講你沒結婚前兒的事兒吧,就像你給我講顧哥那樣說說當初你怎沒繼續念書,念大學。」

  「我問你,夜個兒又幾點睡的?喝酒瞭吧,要瘋是嗎?」柴靈秀把手往回掙歪幾下,結果被抓得更牢瞭,回眸瞪瞭楊書香一眼。那些陳年舊事她不樂意跟兒子提但有些話又不能不當面提醒他:「多大瞭都?啊,還光著屁股從你大那屋睡,咋不害臊?媽都白教給你瞭!」

  「從我大那光屁股咋瞭,我又不是外人,你怎麼也大驚小怪?」楊書香耷拉下腦袋,他嘿嘿幹笑,怕露出破綻忙追問道:「跟我說說你過去的事兒,也給我聽聽。」

  「還走不走啊?」看著兒子那嬉皮笑臉勁兒,柴靈秀的臉不得不硬繃起來。我怎麼生瞭這麼一個兒子?她撇著楊書香:「啥時候變老娘們的?」雖是孩子他媽,卻越來越讀不懂兒子瞭,這讓她惶恐不安越發覺得難以掌握其中的火候。

  反觀楊書香,他倒好,抓著媽媽那隻小手獨自一人沉醉,來回蕩悠:「你給我講講,講講唄……」死乞白賴,哪有半點委屈可言。

  「這孩子怎麼學開磨人瞭?」柴靈秀呼喝一聲,無奈之下嗔怪道:「連話都不聽我的還讓我給你講?講個屁!去去去。」甩手轟著兒子。

  楊書香一邁步,跳上壟溝攔住瞭媽媽的去路:「我咋不聽你的瞭?媽說的話要聽,絕對服從,跟你心摽一塊,對不對?」掰著手指頭煞有介事地說著,這話一提就讓他憶起瞭相片的事兒,又調轉話題追問:「我內相片你給我收好沒?我娘娘可還惦著要一張呢!」

  柴靈秀凝視著兒子,那張湧現著青春徘徊在人生轉折關隘的臉上似乎忘卻瞭之前所有的不快,少年情懷漂移動蕩,應該最是受不瞭懷疑和冷漠,便耐著性子沖他說:「你這前兒正是心性不穩、愛做夢的年紀。愛做夢不是錯,媽在你這個歲數也愛做夢,滿腦子都是無邊無際對未來的憧憬。」往前轟推著楊書香,一邊走一邊講:「到底歲數還小,還沒到兒養娘的時候呢……」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懂的地界兒太多太多瞭,但我更知道,是柴靈秀把我拉扯大的。」

  後退著身子,憑著感覺走時楊書香低下瞭頭,他把眼一閉,忖思著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如電影般在腦海中一一劃過。慢慢抬起腦袋,跳下壟溝,依舊倒退著走,說的話耐人尋味卻凝重:「我自個兒的媽媽挨欺負瞭,我這當兒子的不替她出頭誰替她出頭?那一刻心就跟被刀子捅瞭似的,耐誰誰瞭,死也拼瞭!」仰望著腦瓜頂上的這片天空,天有多大他不知道,卻明白媽媽嘴裡所說的那句話的意思——從伊水河走出去自己定能看得更高更遠。他思量著,把目光盯向瞭那張看瞭十六年多的臉,見她臉現柔情,肺腑翻騰著出一股豪情,延續出來然後用一種極為緩和而又執著的語氣去說:「啥我都可以作出退讓,哪怕是我己個兒吃瞭虧……你曾不止一次跟我講過,要抬頭做人低頭做事,還曾說過娘倆不能離瞭心兒,那你說我該不該去撞那一腦袋呢?」

  「開始跟你媽講道理瞭?」柴靈秀的眉宇間淺含著一絲耐人尋味。陽光下,她看著兒子那張稚嫩的臉,一個原本拳頭大的小臉漸漸長成,逐漸清晰變成瞭現在這個帥小夥。欣慰感動的同時,還伴隨著一股說不出的味道:「媽都知道……我兒子他護著我。」探著身體,伸出手來撫摸著他的腦袋:「傻起來那就不管不顧瞭?就不知心疼媽?」清婉的語氣中夾雜著半嗔半許。正在這時,不遠處的坡上有人喊瞭一嗓子,一看是公婆,柴靈秀推瞭推楊書香:「咱回傢吧,你爺爺奶奶過來瞭。」

  「媽你還沒跟我說你當年的事兒呢,媽,媽你別推我啊。」楊書香扭著頭一個勁兒地朝後追問,其時他也看到瞭奶奶和爺爺站在地邊的坡上在打量這邊,於是一邊走一邊揚瞭揚手。在他的這段記憶裡,親情終究大過冷漠,如頭頂上的一片天,縱使陰霾也一定會有撥雲見日的那一刻的。

  吃早飯時不見動靜,李萍就從老宅跑去瞭前院喊二兒媳婦過來吃飯。見門鎖著,她尋思這個點兒媳婦能幹嘛介?昨兒下午因為二兒子的緣故她就生瞭一肚子氣,晚上吃飯時又警告瞭一遍兒子:抄起來你也快四十瞭,又是當老師的,大過年的別讓你媽再對你輪巴掌。一旁的楊庭松就這事心裡也不痛快,直說直勸老伴兒不要生氣,戳戳點點瞭楊偉好一陣兒:哪有用抽嘴巴的法兒去教育孩子的?你小前兒爹媽怎麼教育你的,抽過你的臉嗎?

  這不,左等不來右等不來,老兩口一合計,不會是跑去老大傢那邊瞭吧,鎖好瞭門,出瞭胡同徑直走向東頭,深入到胡同裡老兩口已然看到瞭不遠處地裡的娘倆,於是湊到瞭坡前,招起手來。

  「咋不過介吃早飯呢?」碰見柴靈秀,李萍當頭便埋怨瞭一句,又盯著孫子的臉仔細尋唆瞭一陣,見無大礙,直勸說:「都甭搭理他,咱該吃飯吃飯。」這個「他」自然指的是自己的二兒子。

  「早起喝瞭杯豆奶,也不餓,就把香兒的書包捎過來瞭。」柴靈秀笑著跟婆婆言語,挽住她的手,直說「沒事兒」轉頭對兒子講:「男子漢大丈夫得會能屈能伸,媽陪不瞭你一輩子,將來凡事都得靠你自己去闖,記得沒?還有,你跟媽說的那句話我自當沒聽到。」

  楊書香咧著嘴,知道媽說得沒錯,心裡便多瞭一層使命:「我把那句話收回來,以後我用功讀書,將來養你!」

  向來都是隔輩兒疼,楊庭松和李萍看著孫子在兒媳婦的安撫下恢復成生龍活虎的樣兒,心裡一陣安慰。想到二兒子的所作所為時各自的心裡免不瞭對他又是一陣埋怨。老兩口心裡都明白,這十多年如一日的傢都是由小妹親自打理出來的,這裡面的心酸和苦辣唯有小妹心裡最明白,又怎能不向著她說話:「他要是敢跟你耍混,媽和你爸給你做主!」

  「哎呀媽啊,咱別都堵門口,咱進屋吧!」柴靈秀扭捏著身子一笑,勸讓著公母倆,推著李萍的身子往院裡走。尾隨其後的楊書香忙用手捅瞭捅柴靈秀,見她回頭,湊上前小聲耳語道:「媽,你年輕前兒……哎,我說媽,你咋躲著我……」

  「我不要你瞭……」

  彌漫的霞光在廂房與廂房之間撒下瞭一條甬路,地上鋪就整齊的青磚便顯得尤為蒼勁,它們結伴而行從西窗上透射而過,不論是蒼白還是灰跡,隱隱透出一股生機,在向著前進中的人們不斷招著手,聆聽過後似乎在訴說著什麼,轉達著什麼。

  尋常人傢尋常事,步履匆匆之下如湖泊大海被投進一粒石子,絲毫沒起半點波瀾,日子就這樣過去瞭。老言古語上講的好,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小年過後便是立春,春寒料峭使勁壓抑著這股暖風的到來,但在春打六九頭的日子中,毫無疑問的是,年晃晃悠悠越來越近瞭。

  這幾天,日子過得倒也平靜。除瞭趕著寫寒假作業,楊書香曾於天擦黑偷貓兒跑去過徐瘋子傢,就想問問他嘴裡那個啥「裂縫兒」到底是真是假。無奈的是大門別著,三間破趴趴房裡也沒半點光亮,敲瞭敲後墻,連個動靜也沒有。

  朝著裡面喊瞭幾嗓子。老劍客這個人行蹤飄忽不定,臨近年關躲債似的又不知跑哪介瞭,以至於不得不讓楊書香心裡產生出一絲懷疑,溝頭堡到底是否還有這一號人的存在。但不管怎樣,對於女人的身子楊書香倒是又多瞭份熟識,畢竟那一晚他和娘娘做得熱火朝天又酣暢淋漓——從炕下頭滾到炕裡頭,在被窩裡都肏發瞭性,被摟在懷裡昏天黑地幹她,人都好似抽羊角風。

  隻不過在面對楊書文和楊書勤時,楊書香的臉兒多少有些掛不住,把大哥二哥的親媽給搞瞭,做賊心虛不說,誰心裡也不能一下子安生。

  內天過後陳雲麗啥也沒提啥也沒說,就跟個沒事人似的,這連續的反常免不瞭讓楊書香又陷入到一個自我營造的虛幻之中——像他所做的那些個夢,哪怕天知地知自己知,真的就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嗎?為此,楊書香緊緊呼呼的,也曾窮盡腦汁去琢磨其中的蹊蹺——到底為啥一而再再而三跟娘娘睡在一起。難道說……娘娘這個歲數的生理需求會不會像琴娘那樣無法得到滿足?每每夜深人靜時分,楊書香免不瞭圍繞這個問題來回打轉,轉悠來轉悠去的總會在不經意間想及到自己伏趴在她肚皮上的樣子,又不禁浮想聯翩難以自持,上瞭癮一樣抓耳撓腮想要繼續跟她再搞一次,去聆聽她的心跳,去品味她的叫聲。還別說,在那神魂顛倒雲裡霧裡亂竄,快感真就無法形容,然而有道是爽快瞭,屁股總得擦,不明不白上瞭難道就沒有半點波折?還要怎麼去說呢?就差直接告訴大大,我睡瞭你的女人把她肏瞭,已經持續肏過兩宿。

  怎麼琢磨怎麼不對勁,但就是鬧不明白這裡面的情況。楊書香心裡顛著個兒。反正搞也搞上瞭,找雞巴客觀理由或者說拿別的借口搪塞未免顯得自己太虛瞭,不過當著親大的面去搞娘娘,刺激歸刺激,心理壓力、沖擊力實在太大瞭,從良心上來講,實在是太不厚道,愧對他們待自己身上的疼愛。

  抱著吉他正走神,窗子被人敲瞭兩下。楊書香轉頭一看,煥章正在院裡呲著牙笑,他趕忙擺正姿態,從那爬起瞭格子。

  「我說楊哥,你怎不彈呢,手指頭在那來回來去劃拉啥呢?」打那天撞見楊哥挨嚇唬之後,趙煥章提心吊膽瞭好幾天。當天回傢就把這事兒告訴給瞭馬秀琴,見母親急匆匆要走,忙攔住,就把自己看到的經過和做的事兒分說瞭一遍,當他看到母親臉上帶著欣慰聽到她的誇贊時,這心裡真的是痛快不少,也不枉楊哥從小到大拿自己當親兄弟一樣照顧瞭。

  「爬格子唄!你沒看我指甲都剪禿瞭。」放下吉他,楊書香揉搓著揚起瞭自己的左手給煥章看。果然,除瞭大拇哥楊哥的手指甲剪得很禿,不過煥章不是很懂,接過吉他就胡卜楞幾下琴弦:「鳳鞠姐沒跟你提說學這吉他吧?」

  「沒有啊。」楊書香卜楞起腦袋,他起身把吉他裝進琴袋,隨手又把大哥給掏摸的那本吉他書一並收好:「一個禮拜瞭都也沒聽她說起過啊!誰跟你提的?」

  「內天借書時我聽個尾巴,是艷艷嬸兒跟靈秀嬸兒說的,我還以為你知道呢!」

  「知道個屁!內幾天我正忙著寫寒假作業,見著她也沒跟我說這事兒。」

  「楊哥,」仰仗著身邊沒外人,趙煥章用手卜楞著楊書香:「三娘傢可拿來一堆毛片呢,要不咱過介看看!」這話一經提起,楊書香就想到瞭那天替保國出頭撞見的一幕——陳秀娟和王輝胡搞,繼而又想起媽媽時常囑托的話,就搖瞭搖腦袋拒絕:「我不去。」

  見狀,趙煥章忙從口袋裡掏出幾張大團結,擺弄道:「我請你啊!」

  楊書香用手支楞著趙煥章:「請我我也不去,你趕緊把錢收起來。」

  「楊哥你這人就新鮮,我又不賣你,黑燈瞎火咱偷偷摸摸從裡面看半天,我不說你不說誰知道?」

  「不是誰知道不知道的事兒,看完不憋得慌?」

  「倒也是哈,弄得五脊六獸硬邦邦的還得用手解決……」

  「瞅這意思你去來著?」

  「前兩天去一回,價兒跟縣城一樣都是五塊,不過比縣裡隨便,出去再進來不用花二回錢。」

  「燒包是嗎?錢沒地方打發瞭?」

  「這不就是圖個新鮮嗎!你是不知道,就內大黑鬼那雞巴有多長,邗限跟小孩胳膊似的,也不知內外國女人怎受得瞭,這要是換成小玉,還不給肏死。」

  「說著說著就不噙人話,走走走~走,你還有點事兒嗎?合著三句話不離這個瞭!」

  「楊哥你聽我說,聽我說。」趙煥章拉住楊書香的胳膊:「等我們傢蓋完新房也買一臺,到時候咱把門一關,看的時候也不用躲躲藏藏瞭。」

  「豬腦子是嗎?」

  「不就愛嚇唬嗎?沒什麼好怕的楊哥。我告你,除瞭嘮叨我媽她知道個啥?她就不看瞭?到時候咱把音兒調小瞭,窗簾一掛不就得瞭。」趙煥章挑著大拇哥,信誓旦旦,腦海中勾畫出美好藍圖:「我聽我爸說來著,這回蓋房多蓋幾間出來,西半拉留給我娶媳婦兒住,還不是隨我便去折騰,就再也不用擠在那三間屋子裡處處被盯著瞭。」見楊哥戳在一旁不言語,趙煥章拍著胸脯子保證:「誰騙你誰兒子,總放心瞭吧!」

  自迷中來,沉迷其中不得解惑,且和兩個長輩之間發生關系之後楊書香自身還稀裡糊塗呢,哪還理得清男女之間關系的變化。不過,聽煥章說起將來的事兒,他問瞭一句:「你跟小玉的事兒將來打算怎麼著?」畢竟人傢小玉是黃花大閨女,和已婚婦女不能同日而語。

  「到時候看吧,反正現在都是戴套做,也不怕懷孕。將來畢業要是能在一塊最好,不能在一起也沒辦法。楊哥,我說你別凈顧著說我啊,你己個兒難道一點想法沒有!」說到這,趙煥章想起瞭前兩天父親拿回傢的掛歷,他話鋒一變:「黃色書刊你看不看?對瞭,內光著屁股的月份牌楊大爺也給瞭我們傢一份,可比許加剛那流氓撲克過癮多瞭,就那大屁股跟大咂兒,漬漬漬,不過就是歲數看起來有點大,要是……」不等煥章把話說完,楊書香一口回絕過去:「還黃色書刊?你可別給我那弄幺蛾子事兒,到時候讓我堵心還嫌我沒事幹?!」

  「一年到頭還不樂呵樂呵,你說平時哪有那麼好的機會?不瞞你說,除瞭耍錢,大人們不也偷貓搞那調調,背著人崩鍋兒嗎!你忘瞭,暑假那會兒王宏不總說他偷看針織廠女工上廁所嗎,還看到過我老叔在廁所崩女人呢。」

  「我咋不記得瞭!」

  「咱從老橋頭洗澡王宏不也說過這事兒嗎,我說你是真不記得還是假不記得?看看咋啦,能咋?又不是趴女廁所外頭偷看耍流氓,怕什麼?」

  「什麼亂七八糟的。」說歸說聽歸聽,這方面楊書香可從沒考慮過,再說瞭小趙叔這傢庭情況擺在那——媳婦兒出國在外,花心誰不知道,還用得著王宏去抖落?楊書香自然知道王宏的那點癖好——偷雞摸狗,梁上君子。暑假前兒就沒少被他攛掇,不然也不會在前一陣去窯坑時拿話點他,當然瞭,聽得進去聽不進去另當別論,正言盡於:「王宏說你就信,那我說的你怎當耳旁風呢?甭管別人那是是非非,他們愛幹嘛幹嘛,礙不著咱們的事兒甭操持,自己還顧不過來呢,還有閑心管別的?」

  「倒不是說王宏不好,我就覺得他品味太次瞭,大老娘們有啥好看的?還成天鬼念窮嚼把老娘們大腿掛嘴邊上,看那雞巴五分鐘健美管啥用?啊,太猥瑣瞭,不是兄弟背後嘴上沒德,敗哥們壞話,他媽那點事兒……」

  「哎我說煥章,你行啊。」

  「楊哥,我們傢以前不也讓人說三道四嗎,都嚷嚷遍瞭。」說這話時,趙煥章臉上有些黯然,好在彼一時此一時,有錢腰桿子就硬,陳谷子爛芝麻的舊賬便沒人再敢提瞭:「這年頭有錢就是大爺,誰還敢嚼舌根子?!」

  「我說兄弟,」楊書香抖楞著腿。他看瞭一眼煥章,咳嗽著把話說瞭出來:「我意思是,假如哪天咱哥倆掰瞭……」

  趙煥章的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不可能的事兒,跟誰掰你也不可能跟我掰!」

  楊書香扭過頭看向煥章:「我就說假如掰瞭的話。」

  趙煥章咂麼一聲,問道:「楊哥,沒事你提假如幹啥?就沒那些說頭。」

  站起身子,楊書香來到書桌前,此時的抽屜裡已然空空如也。前些天他給筆友去瞭封信,把近況絮叨一番,講下人生反復無常,隱晦地道出瞭近一段時間自己的境況,也隻有跟筆友講個一二算是傾吐一下心聲。回過頭,楊書香看向煥章,笑瞭笑:「將來興許意見不和,誰都不搭理誰呢。」

  煥章站起瞭身子,用手指著楊書香:「呵呵楊哥啊,別人有可能,唯獨你不會。」

  「我為什麼就這麼特殊?」

  「就憑你吃過我媽的咂兒,是他幹兒子。」

  「我是說咱哥倆……怎提到琴娘身上瞭。」明知煥章說者無心,話裡話外指的也不是自己跟琴娘發生關系的事兒,但仍免不瞭一陣心驚肉跳:「算瞭,有你這句話將來有事兒跟哥言語一句,不沖著你也得沖著我琴娘,得幫著你。」周遭的朋友不是混子,就是流子,男男女女形形色色,然而明擺著的關系又都不錯,耳濡目染之下沒被帶進茄子地裡楊書香已經念大福星瞭。現在回想起來,先是琴娘後是娘娘,都與自己發生瞭關系,冥冥中似乎被老天爺開瞭個國際玩笑,興奮卻並不好笑。

  「嘿嘿,就知道楊哥你被我媽收買瞭。」趙煥章吧唧吧唧嘴,重回話題談起瞭他的關註點:「楊哥,學校裡的事兒就不提瞭,你跟鳳鞠姐可是青梅竹馬,難道你心裡就真的一點想法沒有?」

  「想什麼?崩鍋兒?」

  「多新鮮啊!近水樓臺先得月,誰不知道你是內定的姑爺,啊,也就你不上心,不往那方面想。我要是你,早就試試火瞭,」滔滔不絕,唾沫橫飛,趙煥章恨不得現在就拉楊哥去爽爽。

  楊書香擺瞭兩次手,見沒能阻擋煥章的勢頭,眉頭子一皺連連說道:「行啦行啦,沒完啦!」趙煥章根本就沒搭楊哥那茬兒:「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書上不就這麼說的嗎!楊哥你說你怕什麼呢?有什麼好怕……楊哥楊哥,你幹啥介?哎別走啊……」

  趙煥章追出門外。楊書香出溜一下鉆進鍋爐房:「我找鳳鞠待著還不行嗎!」趙煥章沒皮沒臉嘿嘿笑著:「早就勸你搞瞭,要我說,鳳鞠姐巴不得你找她介呢。」

  「怎看你這不是好笑呢……」爐蓋兒一敞,裡面的火苗突突亂竄,竄的老高,同時也映紅瞭楊書香的那張臉:「小玉她……就內事兒,她現在什麼想法呢?」聞聽此說,趙煥章「啊」瞭一聲,看向楊書香的眼神仿佛進瞭動物園:楊哥這腦子裡想的都是啥玩意啊?

  簸箕裡的煤灰傾瀉而下,霎時間爐子的火勢暗淡下來,揚起一股股濃煙,爐蓋啪嗒一聲蓋嚴實,屋子裡也恢復成瞭之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