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幫的歷史由來已久,自秦始皇消滅六國,統一天下,黃河上就有瞭漕幫,那時候的漕幫不是民間自發成立的地方幫會,而是官府管制下的一個水上押運組織。
在隨後的一千年,中原戰火頻繁,朝代更迭不斷,黃河漕幫也分分合合,時興時衰,慢慢從一個單純的官辦組織演化成一個多地域多行業的民間團體。
直到朱元璋建立大明朝,定都南京,把全國的政治、經濟重心轉到瞭長江流域,黃河這一線因為少瞭朝廷的管制,才真正混亂起來,昔日的漕幫很快瓦解成大大小小數十個,然後是近百年你死我活的混戰。
弱肉強食是江湖上唯一通行的準則,屠戮滅門、暗殺械鬥、兼並吞沒、合縱連橫,經過無數次的明爭暗鬥,在丟掉上萬條人命後,黃河流域還剩下八個分段而治的幫派:清河、魯運、衛河、汾河、洛水、涇河、渭河和嘉陵幫。
這些幫派各劃地盤,實力多在伯仲之間,雖不時還有拼鬥、暗殺,但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即使最大的“洛水幫”想要剿滅最小的“嘉陵幫”,付出的代價也必然是非常慘重的。
這種僵持的局面沒保持多久,因為“洛水幫”出瞭一個十分瞭不起的人物:燕鐵心。在他的鐵碗經營下,短短幾年間,黃河八個幫會就結成瞭鐵血聯盟,同進退、共富貴。外界傳說,正統皇帝能夠順利復辟,重登帝位,燕鐵心曾出過不少力氣。
黃河還是這條黃河,漕幫已經不是很多年前的漕幫瞭,現在的“漕幫”又叫“黃河八聯盟”,最高的權力樞紐是由八位分舵舵主組成的長老會,幫主的實際權力並不是很大,譬如說,要花銷幫會銀子,超過兩萬兩就要長老會討論同意。
“四萬九千兩!”龍四海呼呼喘氣,通紅的脖子讓人懷疑在滴血,黃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源源不斷地滾下,除瞭幫主權力范圍內的一萬九千兩,他已經把自己小金庫裡的四萬兩銀子填瞭大半。
“五萬……”鼻青臉腫的方學漸像一隻屁股著火的猴子,從人群中掙紮著跳起來,又像溺水之人般很快沉下去。初荷的四肢像八爪魚一樣纏在他身上,五萬後面的幾千兩銀子被她的嘴唇硬生生給堵瞭回去。
陳總兵的嘴唇動瞭動,終於沒有接口。這兩個女人無疑是十分難得的絕代尤物,如果買來送給嚴嵩父子的話,兵部侍郎的肥缺那是三個手指拿田螺——十拿九穩瞭。從地方小官一躍成為中央大員,想想心頭就發熱。
可是近幾年邊疆戰事頻繁,朝廷十戰九敗,兵部的官也不好當啊,這不,前幾天的消息,南京兵部尚書張時徹、兵部侍郎屠大山就因為倭寇殺來的時候沒有主動迎戰,被人參瞭一本,丟官回傢。
前車之鑒,不得不思慮周詳,格外小心謹慎些,在洛陽做這個太平總兵,雖然發不瞭國難財,但每月虛報軍餉,也有一千多兩銀子的花頭,再加下屬和地方上的孝敬,軍需買賣,每年三萬兩的收入那是雷打不動。
陳總兵在心裡輕輕嘆瞭口氣,把對中央大員的渴望往下壓瞭壓,暗道做人要知足,何況這兩個女人是不是處女還在未知之數,還是托付梅娘另外物色兩個,隻要嚴嵩大人知道陳某的好處就行瞭。
他把目光移瞭移,身旁是知府洪大人,再過去是封疆諸侯洛陽王(福王),一張又白又圓的面孔像一個發酵良好的饅頭,臉上笑瞇瞇地,不動聲色。
順著他的眼神,柳輕煙蘭花樣嬌弱柔美的身子映入眼簾,陳總兵突然發現,一向有“色中餓鬼”之稱的洛陽王今天居然顯得特別平靜,一次都沒有報過價,難道他早已成竹在胸?
“六萬兩!”在一片細碎的嗡嗡聲中,一個發音略顯僵硬的男子聲音從前排的座位上傳出,新的報價比方學漸的五萬兩足足多瞭一萬兩。
這人坐在洛陽王身旁,焦黃面皮,嘴唇上留著兩撇濃密的小胡子,身穿一件無紐扣的黑色長上衣,腰系暗紅色的長帶,腳上穿著一雙尖頭翹起的小牛皮靴,頭帶一頂式樣奇怪的五角小花帽,居然是個西域回鶻(維吾爾)人。
龍四海騰地從椅子上彈起來,臉色變得紙一樣白,一雙眼睛卻紅得嚇人,他指著那西域漢子,道:“你是哪裡來的下濫貨色,爺們在這裡開價買女人,你也來插一腳?”
洛陽王轉頭瞟瞭他一眼,端起茶杯吹瞭吹,慢條斯理地道:“四海老弟,幹嘛生這麼大的氣?這位阿托爾先生是我的貴賓,他既然出六萬兩想買這兩女子,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如果覺得不服,可以出更多的銀子啊。”
龍四海站在那裡,血紅的眼睛似要噴出火來,扭曲的面上紅一陣白一陣,渾身發顫。整個洛陽城,能讓這個漕幫老大忌憚十分的不是知府、同治,甚至也不是陳總兵、分巡道,而是這個貌不驚人的洛陽王。
封地近二百年,洛陽王一代代傳下來,勢力在整個河南府可謂根深蒂固。根據民間的統計,洛陽城裡十分生意就有一分是王府的,十塊地皮就有一塊是王府的,十棟房屋就有一棟是王府的,單是新安、孟津兩縣,王府的田產就多達三萬多畝。
更可怕的是,誰也不知道洛陽王府裡豢養著多少武林高手,隻知道凡是和王府作對的人,都會在三、五日內無故失蹤,就像水汽一樣憑空蒸發,無聲無息。長江以北實力最強、高手最多的金馬鏢局就是王府的私產。
“一山難容二虎”,福王爺和龍四海就是洛陽城中的兩隻老虎,彼此忌憚,彼此防備。金馬鏢局和漕幫水旱相隔,近幾年一直相安無事,但是誰也保不準,洛陽王什麼時候想來黃河插一腳。
龍四海的面色變得比死人還難看,連瞎子都看得出他胸中的怒火已壓制到瞭極點,臺下一片肅靜,聽得見從人群後排傳來的“嘖嘖”、“嗚嗚”的接吻聲。垂死掙紮的方學漸被老婆壓在地上,嘴巴堵著嘴巴,有口難言。
臺上的梅娘笑瞭笑,道:“如果沒人比這位阿托爾先生出價更高的話,柳輕煙姑娘和黛菲亞姑娘以後就是阿托爾先生的人瞭,我數三聲,大傢要考慮清楚,一、二……”
“六…”方學漸好不容易挪出半個嘴巴,才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個“六”字,又被初荷牛皮糖似的嘴唇被堵住瞭。
“我出八萬兩!”人群的最後一排,一個年輕男子手舉一本書冊高聲叫道。
方學漸轉頭望去,隻見那人頭帶方巾,身上穿著一件起皺的灰色單衣,兩個大腿不知是激動還是害怕而瑟瑟發抖,居然是門口溜走的那個青衫書生。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這一大本銀票簿,沒有十萬,八萬總是有的,隻是他身上的絲綢長衫跑到哪裡去瞭?不會成瞭當鋪裡的抵押品吧?
“請問這位公子,你手裡拿的可是銀票?”梅娘面孔上的笑容有些怪異。
“不…不是,這是我馮氏保存瞭二十三代的傳傢之寶,半本玄宗皇帝親書的《霓裳羽衣曲》,價值連城,我把它作價八萬兩,給這兩位姑娘贖身。”青衫書生挺瞭挺胸,把手中的“銀票”舉得高高的。
臺下靜瞭片刻,突然東邊“嘻嘻”一聲,西邊“哈哈”一笑,然後花臺下變成瞭一鍋沸騰的粥,有人笑得眼淚鼻涕橫流,有人笑得直喊肚子痛,有人笑得在地上亂滾。
方學漸也笑得睜不開眼睛,在老婆的嫩臉狠狠地親瞭兩口,氣喘籲籲地道:“瘋子,瘋子,這小子一定是窮瘋瞭。”
前排突然一聲老虎叫似地大吼,一個長大人形騰空躍起,幾下起落,轉眼就到瞭那青衫書生的身前,叫道:“你奶奶的雄,哪裡鉆出來的窮小子,來尋老爺們的開心,去死吧!”提起腳來,猛踢他的襠部。
青衫書生發出一聲淒慘之極的哀號,身子斜斜飛出,如一隻斷線的風箏,頭下腳上地墜下來,“啪嗒”落地。龍四海“呸”地吐出一口濃痰,吩咐左右道:“把這隻癩皮狗扔出去,沒地污瞭老子的雅興。”
兩個奴仆躬身答應,把人事不省的青衫書生抬瞭出去。臺上的梅娘遠遠地望過來,等兩個奴仆轉過遊廊前的一座假山消失不見,這才微微一笑,道:“好,既然沒人加價,柳輕煙姑娘和黛菲亞姑娘就是阿托爾先生的人瞭,六萬兩銀子成交。”
名花有主,洛陽百花節終於在團結、喜慶、祥和的氣氛中順利閉幕,一群社會精英、國傢棟梁紛紛起立鼓掌,含笑離場。兩袖清風的方學漸跟著老婆走出洛神園,垂頭喪氣,一步三嘆。
天色向晚,洛水河上映著夕陽的餘輝,平靜得像一面金光燦爛的鏡子。街上滿是隨手丟棄的垃圾,柑橘柿子皮、瓜子花生殼、踩壞的筐子籃子,遊人已散得差不多瞭。隻有幾個骯臟的乞丐,在雜亂的遺棄物裡尋找吃食。
大門口停滿瞭各式車轎,方學漸畢竟有瞭些見識,知道這些馬車、轎子是給那些大老爺、大豪紳準備的,不比尋常,自己還是乖乖跑一段路,到前面去攔車吧。
好不容易從人馬、車篷和轎子堆裡擠出來,兩人走到馬路上,方透出一口大氣。初荷剛才在老公的身上鬧騰瞭半天,力乏氣虛,腳下突然一絆,踩到一樣軟綿綿的東西上,“哎喲”一聲,差點跌交。
方學漸眼尖手快,一個箭步把老婆抱在懷裡,手掌一挽,兩人穩穩站定。初荷虛驚一場,小心肝“撲通、撲通”亂跳,她低頭望去,隻見一個人形的物體蜷縮在地下,一動不動,青石板上流瞭好大一攤血。
“喂,老兄,你沒事吧?”方學漸認出是那不知好歹的青衫書生,扳過他的面孔,哇,慘白慘白的,比方學漸平時最愛吃的嘉善珍珠米還要白,呼吸微弱,面無人色。
“同知大人,你快來看看,都要出人命瞭,能用你的馬車送這位小哥去看個大夫麼?”方學漸攔住一個正要上車的中年男子,那人一身便服,儀態卻十分威武,一看就是把持權柄的人。
“我不是同知,同知大人在後面,”中年男子一甩袖子,撩開簾子就鉆瞭進去,頓瞭一頓,他又鉆出來,一臉嚴肅地看瞭看方學漸的雙手,厲聲道:“我是府臺判官,洛陽城裡還有八個采花淫賊、十八個江洋大盜、八十個小偷等我去抓,你知道妨礙本人辦案的下場嗎?”
方學漸訕笑一下,松開抓住他腳脖子的雙手,舉手致意道:“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這麼忙,有這許多盜賊要抓,無心之過,一場誤會,大人有大量,請多包涵,您走好,不送。”
判官大人斜瞭他一眼,鼻中哼的一聲,縮進車廂。馬車啟動,轉彎的時候擦著青衫書生的身體過去,鐵鑄的輪子隻要偏上一點,他的雙腿就要瘸一輩子瞭。
方學漸急忙把他拖到路邊,讓初荷守在身旁,回頭看見一個穿紫紅披風的男子正從門裡出來,白凈面皮,文質彬彬,往一頂四人抬的藍呢大轎過來,身後跟著好幾個隨從,門口眾人多與他行禮招呼。
方學漸猜想這人定是洛陽知府,急忙連蹦帶跳地跑過去,躬身行瞭一禮道:“知府大人,你快來看看,都要出人命瞭,就在那裡躺著,還剩下半條命,如果沒有急事,能用你的轎子送他去看個大夫麼?”
洛陽知府順著方學漸的手指瞥瞭一眼,一聲不吭地鉆進轎子,掀開簾子一角道:“等出瞭人命,你再來衙門告狀訴冤。”
方學漸張口還想說些什麼,那小小的簾子一角已經放下,一個隨從上來把他從轎邊推開,另一個隨從喊聲“起轎”,四個轎夫熟練地彎下腰去,抬轎前行。
過不多時,洛神園門口車馬絕跡行人稀,幾個奴仆關上大門,隻留下神龍山莊的莊主夫婦陪著一具半死不活的人體沐浴在逐漸熄滅的晚霞裡。方學漸輕輕嘆瞭口氣,伸臂抱住初荷柔軟的細腰,道:“老婆,餓嗎?”
初荷依偎在他的臂彎裡,天邊的晚霞映在她澄澈的眸子裡,像一簇簇燃燒的火苗,她舔瞭舔幹澀的嘴唇,嫵媚一笑,道:“老公,好渴。”
一下午站著看美女演出,沒有喝過一滴水,是神仙都會渴的。方學漸探頭朝長街兩邊望望,安慰道:“再忍一下,馬上就去吃香的、喝辣的,這不,那頭有車過來瞭。”
“師父,趕車的師父,我用一百兩銀子買你的車!”隔著老遠,方學漸就扯開喉嚨,大喊大叫起來。
“真的一百兩?”兩匹瘦馬沿著千年古道,在習習西風中悠閑地奔到兩人面前,車上坐著一個滿臉胡須的黑大漢,後面拖著一個破舊的矮車廂。
方學漸看瞭他和他的車一眼,這人一臉憨厚的笑容,看上去還算本分,車子就差瞭點,大概隻值四十兩銀子,他點點頭,抱起青衫書生的身子塞進車廂,拉著初荷也爬上去,坐定後輕舒口氣,道:“救人要緊,趕快去城裡最好的醫生那裡,一百兩銀子不會少你的,哦,師父貴姓?”
“嘿嘿,我姓包,叫我老包好瞭,洛陽城最有名的醫生姓裘,醫術可靈啦,八年前,我老母親的‘迎風一陣咳’就是他給治好的,裘神醫就在前面的榆樹園,兩位坐好,我這就趕車過去。”
路途真的不遠,不過三裡多路,可是這輛破車卻足足跑瞭一炷香的工夫,兩匹瘦得沒幾斤肉的老馬跑得渾身是汗,噴著響鼻在一個院子外停下來,老包回頭笑道:“還是老馬好啊,老馬識途,這麼黑的天,一般的馬哪裡還認得路?”
方學漸下車,抬頭望瞭望深藍色的天空,明晃晃的月亮圓的好像一個玉盤,亮晶晶的星星歷歷可數,心想:比起馬來,人真的復雜多瞭。
抱著青衫書生進去,裡面一傢五口正在吃飯,桌上點著一根比筷子粗不瞭多少的蠟燭,光線有些暗。一個看上去沒有八十、也肯定超過七十八的老頭扶著桌子,顫巍巍地站起來,老態龍鐘的樣子看著讓人提心吊膽。
老包急忙跑過去扶住他,在他的耳邊大聲說道:“裘神醫,有人要看病。”
裘神醫一副想拼命睜大眼睛的樣子,可惜睜開的仍然隻有一條縫,他耷拉著腦袋看瞭方學漸一眼,兩片薄薄的嘴唇張瞭張,讓方學漸輕而易舉地數清瞭他嘴裡的牙齒:一顆,獨苗。
方學漸心想自己該有所表示瞭,走近兩步,沖著他喊道:“裘神醫,這位小哥給人踢瞭一腳,現在人事不省,你能不能幫著看看?”
不知有沒有聽懂,裘神醫掛在脖子上的腦袋在有規律地搖晃,好像一顆被割開喉嚨、流幹瞭血液的雞頭,他桂皮一樣幹澀的嘴唇困難地蠕動著,道:“我…好久…沒有動刀瞭……”
方學漸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麼,見老包在旁邊朝自己一個勁地點頭,便笑道:“好,好,你肯看就好。”在老包的指點下,走進裡屋,把青衫書生的身子放到床上。
他抹去額頭的熱汗,從懷裡掏出一錠二十兩重的銀子交給老包,道:“馬是老的好,想不到神醫也是老的好,這二十兩銀子你去交給神醫的傢人,壓在這裡做診金,你隨我們出去吃點東西再回來。”
老包拋瞭拋手中的銀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道:“這位裘神醫的年紀是老瞭點,治病的經驗卻最豐富,小哥如果聽不懂他的話,讓我來翻譯好瞭。說到吃的,前面不遠的馬蹄街有傢品味居,味道還算正宗,我們坐車過去?”
從“榆樹園”往西,拐過兩個街角就是馬蹄街,品味居就在馬蹄街最西首。方學漸慶幸自己是走來的,而不是坐那輛馬車“爬”來的,三人沿著長街快步前行,拐彎抹角,走瞭足有半炷香辰光。
走近燈紅酒綠的品味居,三人才緩步下來,邁入裝飾豪華的酒樓大堂,方學漸偶然一瞥眼,居然發現這個鄉農打扮的老包在這樣一個富麗堂皇的地方,居然像遇到老朋友似地眼睛亮瞭亮,一點局促感都沒有。
自己初入江湖的時候,隨大小姐上玉山縣最好的酒樓“冰溪樓”吃飯,可是像做賊一樣,緊張得不得瞭。難道這個偶然路遇的老包也有問題?
三人就要瞭二樓的一個包廂,點瞭“鯉魚躍龍門”、“洛陽燕菜”、“長壽魚”、“清蒸魴魚”、“臘味三拚”等十幾樣菜,銀碟、銀碗、銀筷子,倒用不著擔心有人下毒。
席間,兩人一邊喝著據說是本地特產的“十全大補酒”,一邊談起洛陽城的名勝、掌故和趣聞,老包事無巨細,隨口道來,一清二楚。
方學漸誇獎他為洛陽通,突然想起“百花節”上,那個跳過來踢打青衫書生的大漢,輕身功夫著實瞭得,微笑問道:“包師父對洛陽這麼熟,可知道洛神園的主人是什麼人麼?”
老包哈哈大笑,仰脖喝下一盞酒漿,籲瞭口氣,道:“那洛神園的主人說來也沒什麼,就是一個開妓院的龜公,呵呵。”似乎怕被初荷聽見,老包湊嘴過來,附在他的耳邊,“龜公”兩字說得很輕。
他最後的一聲笑,聽上去仿佛很得意,細細品位卻像在拼命壓抑些什麼,似恐懼、似狠毒、似無奈、又似不屑,五味雜陳,讓人難以捉摸。方學漸心中栗栗而懼,這個老包的心機實在深沉,讓人半分看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麼,也學他的樣子哈哈一笑,端起酒杯,道:“包師父,我們也算有緣,來,幹這一杯酒。”
三人草草吃罷晚飯,在酒樓門口要瞭一輛馬車,回轉“榆樹園”。月亮正當頭,滿地下重重樹影,紙灰似的落葉在瑟瑟的秋風中上下翻飛。月色下的“神醫居”灰墻灰瓦,一片陰森森的景致,好像一塊巨大的殮屍佈。
方學漸敲門進去,桌上點著一根紅皮蠟燭,漾出來的燭光卻是碧油油的,映得人面、頭發都成綠色,好像傳說中的魔鬼一般。三人對視一眼,六個眼睛裡都是疑問。
秋風卷起地上幹枯的榆樹葉子,像飛蛾似地不住撲打紙糊的窗欞。屋中空無一人,燭火忽長忽短,隨風搖曳,說不出的鬼氣森森。方學漸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卻一時難以捉摸,張口叫喚瞭兩聲,回音裊裊,四下寂靜如舊,好像整座院子都是空的。
方學漸隻覺脖頸後面涼颼颼的,頭皮發麻,心中敲鑼打鼓,鼓舞自己不要害怕,兩個有些發軟的腿子還是不由自主地往房門方向挪去。寂靜的夜裡,連鞋掌磨擦地面的聲音都一清二楚。
“啊!”裡面的房間突然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好像一隻作惡多端的地獄厲鬼被拋下滾沸的油鍋。尖利的叫聲淒厲無比,在屋子裡回旋飄蕩,很快穿破厚厚的夜幕,遠遠傳開去,讓人不由得心膽俱裂。
方學漸直直地站在門口,泥雕木塑一般,身子僵硬,雙腿卻在彈琵琶似地打顫,幾乎連呼吸都停止瞭。
“有鬼啊!”初荷嚇得花容失色,一頭撲入方學漸的懷中,把小腦袋擠進他的臂彎,不敢轉頭去看。
方學漸輕輕透出口氣,感覺自己的心臟又恢復瞭跳動,一手圈住她腰,一手撫摩她的背脊,強笑道:“荷兒別怕,有相公在,再兇惡的鬼也傷不到你的一根頭發。”
“我……我們要不要進去看看?”老包在一旁小聲的問,臉上的神色變幻不定。
“進去,為……為什麼不進去?自……自然要進去看看。”方學漸很想就此撒手不管,讓那個青衫書生自生自滅,但血管裡的液體好像火一樣在騰騰燃燒,身子一陣又一陣沒來由地發熱,心底下癢癢的,翻騰著一股探看究竟的沖動。
三人戰戰兢兢地挪步過去,不約而同地停在門口,方學漸把初荷護在身後,探頭朝屋內望去,觸鼻一股新鮮的血腥味。桌上一燈如豆,一張蒼老的人臉機械似地一點點轉過來,綠油油的燭光抹在一道道溝坎似的皺紋上,說不出的猙獰恐怖。
他不住顫抖的右手握著一把黃澄澄的利刃,寬而薄的刀鋒彎成一個奇異的弧形,像一鉤明亮的上弦月。微微上挑的刀尖上正有一粒水珠一樣的黑色液體掉下來,落在他斑斑點點的胸襟上,瞬間開放成一朵妖艷的小花,觸目驚心。
裘神醫的腦袋依舊耷拉著,松樹皮似的粗糙面孔好像得意地笑瞭笑,瞇縫成線的眼睛裡慢慢流出一絲瘋狂的光來。他顫抖著舉起左臂,雞爪一樣的五個手指抓著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幾條黑色的血液蚯蚓似地隨著他的手臂爬下來,消失在他的衣袖深處。
方學漸頭皮一陣發麻,背脊上涼颼颼的,驚恐的眼神順著那隻枯瘦的手臂一點點抬高,離那兩片水蛭般蠕動的嘴唇越來越近,突然聽見兩聲低低的“咕嚕”響,裘神醫突兀的喉結迅速地上下滾動瞭幾次,然後吃力地張開嘴巴,露出孤零零的一顆犬齒,手掌一送,把那團血肉模糊的東西塞瞭進去。
方學漸膝蓋一軟,撲地跪倒在地,胃裡一陣翻天覆地的酸苦,捧著肚子嘔吐起來。初荷往裡張瞭一眼,看見一個地獄裡的惡鬼正在舔著手指上的鮮血,尖叫一聲,暈瞭過去。裘神醫畢竟年紀老邁,一驚之下,身子一仰,坐著的凳子往後便倒。
老包健步趕上,及時扶起他的身子,大笑道:“想不到當年號稱‘大內第一刀’的裘神刀,割起子孫根來還是這麼利索,真是老當益壯,難能可貴。”
方學漸好不容易才吐盡腸胃裡的存貨,一地腥臭。他現在才知道這個老包真是混蛋,自己好歹也是一莊之主,居然被他耍得團團轉。
而所謂的“裘神醫”,不過是皇宮“敬事房”管下一個負責閹割“凈身者”的刀手,那個青衫書生不是……
“他奶奶地,你到底是什麼人?”方學漸怒火攻心,咬牙切齒地看著老包,破口大罵。
“臭小子你找死,敢對包爺這麼講話,先吃我一腳。”不知什麼時候,方學漸的身後已站瞭兩個灰衣漢子,一高一矮,手中的三股鋼叉在燭光下閃閃發亮。
前面一個漢子矮墩墩的十分壯實,話沒說完,提起一條又粗又短的大腿,往他的背心猛踹。方學漸急忙運起內力,丹田中卻懶洋洋的不見絲毫動靜,一口氣硬是提不上來,心道不妙,身子向前撲出,屁股上已結結實實地挨瞭一腳,劇痛入骨。
他一下跌瞭個狗吃屎,腦袋撞在地上,一陣天旋地轉,懶洋洋的感覺像燎原的大火燒遍全身,一身精湛內力半點使不出來,一時頭重腳輕,好不容易用雙臂撐起身子,背後又挨瞭重重一腳,又氣惱又悲苦,真不如就這樣死掉算瞭。
“把他抬過來,讓裘老爺子開第二刀,洛陽城裡敢和龍幫主搶女人,你還算第一個。”老包卻偏偏要叫他生不如死。
方學漸差點暈厥過去,想到那柄奇形怪狀的鋒利小刀,不由一陣毛骨悚然,他用力抬起下巴,哀求道:“包大哥……不,包大叔,我和你往日無仇,近日無怨,為什麼要這樣害我?”
“今天下午你不是很出風頭麼?洛神園裡那麼多有權有勢的大人物不敢開口出價,你這不知從哪個角落裡鉆出來的小臭蟲,卻一個勁地在後面叫囂,讓我們龍幫主的面子往哪裡擱?”
老包冷冷地回視他的目光,譏誚而淡漠,好像真的在看一條臭蟲,他揮一揮手,兩個灰衣漢子抬起方學漸的身子,走到床沿。高個子提起長腿,把青衫書生的身子踢到床的裡側。
兩人放下方學漸的身子,在床沿坦平擺好,矮個子松開他的腳脖子,動手來拉他的褲帶。
方學漸一轉眼看見裘神醫亢奮而得意的目光,這是一種饑餓的野獸捕獲獵物時的目光,從眼角一個針眼大小的一丁點地方流出來,卻比鋼針還犀利,紮人生疼。
裘神醫幹癟的嘴唇上還殘留著一抹鮮紅的血跡,他的喉結卻又開始有規律的上下滾動,咕嚕、咕嚕,低下頭仔細註視方學漸的襠部,右手顫巍巍地提起那把專門閹割男人生殖器的“圓月彎刀”,寒光奪目。
方學漸嚇得幾欲暈去,全身劇烈顫抖,扭過腦袋,不敢觀看自己的下體被人切割、吞食,閉上眼睛等待人生最悲慘的一幕,口中狂念“南無阿彌陀佛”,忽聽旁邊有人痛苦地呻吟兩聲,一個虛弱的聲音道:“我這是在哪裡?”
他好奇地睜開眼睛,隻見對面一張蒼白無比的面孔,離自己不過一尺三寸,正是那個和自己並頭睡在床上的青衫書生,想到自己馬上就要步其後塵,心頭一陣發酸,嘆瞭口氣,道:“這裡一班大鬼老鬼,矮鬼高鬼,自然是地獄瞭?”
青衫書生艱澀地笑笑,道:“兄臺真愛開玩笑,你噴出來的氣都是熱的,怎麼會是鬼呢?”
方學漸哭喪著臉,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最後又嘆瞭口氣,道:“現在還不是鬼,再過一會就要變成比鬼都不如的太監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