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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滅跡

  方學漸雙手護住襠部,垂頭喪氣,一步三嘆,回到樓中繡閣,像一隻被徹底鬥敗瞭的公雞。跟在他身後的龍紅靈則笑顏如花,滿面紅光,神情得意,一副趾高氣揚模樣,怎麼看怎麼像一隻剛下瞭蛋的驕傲小母雞。

  方學漸多麼希望小昭已經安然入睡啊。那樣的話,他至少可以少出一次醜,雖然對象是已經見過自己裸體的未來媳婦,但這個裸體和那個裸體畢竟是兩回事情。房中景物依舊,可是紅燭之後,床沿之前,正襟危坐的那個絕妙佳人,不是和他有過一席之歡的小昭,又是何人?

  小昭俏生生地坐在那裡,低眉垂目,粉面含羞,如果在頭上再蓋一塊大紅頭巾,活脫脫一個等在洞房,靜候夫婿歸來同飲交杯酒的新嫁娘。桌幾之上放的卻不是酒,而是一套山莊裡最常見的金色衣衫,衣衫上壓著兩本書冊,封皮陳舊,正是害他差點成瞭太監的那兩本下流“淫書”。

  方學漸目露貪婪之色,飛身一躍,撲瞭過去,抓起桌上的衣衫,以迅疾無比的速度穿戴起來,蹬腿、伸臂,簡直有如神助,隻一眨眼的工夫,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就出現在兩個大美女的面前。

  方學漸雖然發亂猶勝鳥巢,臉蒼堪比白紙,但金衣甫一上身,燭火之下,萬道金光四下迸濺,輝煌的讓人睜不開眼睛。在旁側視,不免讓人產生一個錯覺,以為本書的邋遢主角又是一隻在三流小說裡經常出現的生具異秉的癩蛤蟆:氣質高華,舉世無雙,就算不是天神下凡,至少也有王者氣象。

  方學漸系好腰帶,把兩本“淫書”收入懷中,轉頭去看坐在床沿的小昭,臉色寧靜賢淑,古井無波,不由心生憐惜,自己這樣一個百無一用的準廢人,能娶小昭這樣一個溫柔美麗的賢惠女子為妻,也該心滿意足瞭。轉過身子,彎腰將小昭柔軟的身子摟入懷中,愛惜地道:“小昭,你可原諒我瞭麼?”

  小昭身子微微一震,伸臂抱住方學漸結實的腰身,把自己的黔首埋入他的臂彎,聲音從肌膚相貼處傳來,顯得沉悶又有些激動:“相公還年輕,來日方長,隻要以後潛心悔改,我有什麼不能原諒相公的呢?”語稱相公,竟是將方學漸當成瞭自己的夫婿看待。

  方學漸心中喜悅無限,把懷中玉人摟得更緊,語帶感激,振振有辭道:“學漸以後一定痛改前非,絕不讓娘子失望。小昭,我方學漸一無所長,今日能得佳人垂青,那是我方傢祖宗八代修來的福氣,我怎能不加珍惜?”

  回頭看瞭正瞇眼微笑的龍紅靈一眼,他繼續說道:“我今天當著大小姐的面向你鄭重起誓,最多一年半載,我一定用八抬大轎把你從這裡抬出去,正式娶你為妻,保你一輩子住的是高樓華舍,過的是錦衣玉食的安逸生活,絕不讓你後悔嫁給我!”

  小昭聽瞭他的許諾,心中激動,雅致的頭顱帶動秀發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左右轉動,發出沙沙之聲,身子不住輕顫,竟然“嗚嗚”地哭出聲來。

  龍紅靈等在一邊,眼看兩人郎情妾意,卿卿我我,動作表情越來越火辣,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盡頭,心中早就不耐。又聽見這個窮小子盡說些漂亮話兒騙女孩子,居然還把小昭哄的眼淚汪汪,深信不疑,當下氣不打一處來,重重咳嗽瞭兩聲,喊道:“好瞭好瞭,有什麼肉麻話兒留到以後再說,今天晚上還有正事要辦,如果還這麼磨磨蹭蹭,我就先去睡瞭。”

  聽瞭她的叫喚,方學漸心中一驚,登時想起自己的小命還捏在這位大小姐手中,可是半分得罪不得。他湊起嘴唇,在小昭光潔如玉的面龐上印下輕輕一吻,道:“小昭,大小姐已答應我們的婚事,隻是今晚還要去辦一件緊要事情,耽誤不得,我現在必須出去一趟。”

  小昭抬起淚眼婆娑的笑顏,感激地望瞭龍紅靈一眼,湊到方學漸的耳邊,細聲說道:“我等你。”

  方學漸扶正她的身子,定定看瞭一刻,突然露齒一笑,伸出手指替她抹去掛在臉上的兩滴淚珠。淚珠入指即融,柔軟的仿佛此刻方學漸的心,他啟開嘴唇,從齒間輕輕吐出三個字:“我愛你。”松開抱住小昭的手臂,轉身站瞭起來,跟在龍紅靈的身後,毅然走出房去。

  小昭整個人都似癡瞭,定定坐在那裡,仿佛千百年來一直坐在那裡,一動也沒有動過,耳邊、心頭久久回響著那三個字,振聾發聵。直到兩人走出房間,腳步聲響漸趨漸遠,她才猛然驚醒過來,顧不得下體撕心裂肺的疼痛,站起身來,急步搶到門口。

  倚著門框,隻見一紅一金兩個清晰而模糊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遠處的山影樹陰之後。小昭的心頭驀地湧上一股莫名的空虛和落寞,像正在失去一樣不知名的極貴重物事,想挽留,卻偏偏不知道如何挽留,怎生挽留。

  夜已深,天上群星依舊璀璨。

  薄冰般的月光撒在龍紅靈的身上,夜色朦朧,那一身鮮艷的紅衣猶如一團跳躍的火光。緊身的絲綢長褲把龍紅靈兩條勻稱的大腿勾勒得異樣修長圓潤,優美的曲線一張一弛,輕輕揮動,遠遠望去不像在地上行走,倒似在雲端舞蹈一般。

  方學漸跟在龍紅靈的身後,微微充血的兩粒眼珠一動不動,死死的固定在某個特定位置。龍紅靈豐滿微翹的兩片香臀,隨著腰肢妖嬈的輕輕擺動,在空中甩出一個個蕩人心魄的弧狀圓波。

  方學漸被那些圓波蕩得目眩神馳,全身血流不住加速,好一陣心浮氣躁。月下看美人,當真越看越美,越看越難熬。方學漸猛吞兩口唾沫,龍大小姐雖然脾氣任性古怪瞭些,但身材之佳確實無可挑剔,絕對當得起尤物二字。

  方學漸雙目流油,鼻聞不知是花草香還是美人香的爽心味道,不知不覺便走出瞭那些錯綜復雜的假山和小徑,回到西首小角門。非常可惜的是,本書的主角沒有從這次香艷的旅途中,發掘出空間物理學上偉大的科學理論:相對論;可喜的是,主角對佛門先賢關於旗動、風動還是心動的唯心主義哲學闡釋,有瞭更深一層的領悟:人的一切感知,喜怒哀樂,皆由心始,也皆由心止。

  “大小姐,我們現在去幹什麼?”

  “當然是去處理蛇郎君的屍體。”

  “處理蛇郎君的屍體,這樣有用嗎?”

  “當然有用,至少可以暫時騙過我娘親,讓她以為蛇郎君的失蹤是帶著你去找金蛇王瞭。”

  “蛇郎君消失瞭,我怎麼辦?”

  “你當然也消失瞭,要麼找個地方躲起來,要麼找張人皮面具裝扮一下。”

  “可是……”

  “可是什麼?你能想出更好的辦法嗎?”

  方學漸暗暗叫苦,心頭煩躁,湧上一股上瞭賊船的受騙感覺。他瞪著夜色下穿著一身紅衣的絕色女子,那左右扭動的綿軟腰肢,和那條差點把自己吞下肚去的赤練蛇何其相似啊。

  空山寂寂,薄霧縈繞,似仙境又似鬼蜮。兩人各懷心事,一路無語,隻一盞茶的工夫,就到瞭那個地牢洞口。

  故地重遊,雖隻短短兩個多時辰,但是前後情形懸殊,已不可同日而語瞭。剛才還是一個想方設法欲脫出牢籠的處男囚徒,現在卻已是一個初嘗性愛滋味,並有瞭未婚妻子的真正男人。

  月色之下,地牢內伸手不見五指,極目望去,像一頭史前怪獸張開著的血盆大口,深不可測。方學漸望著面前黑咕隆咚的洞口,心中驚懼,沒來由生出一股徹骨寒意,身子一陣輕顫,竟接連打瞭好幾個冷戰。

  龍紅靈抓起綁在身旁樹幹上的一條粗繩,扔下洞去,又從懷中掏出那個裝著夜明珠的小盒子,遞給方學漸,道:“小心,別弄丟瞭。”

  方學漸兩股發顫,勉強應瞭一聲,接過盒子收入懷中,試瞭試繩子的牢度,這才攀爬下去。腿、腹、胸,最後是兩粒閃閃發亮的眼珠,逐漸沒入地牢無盡的黑暗,一點點被吞沒、湮滅。

  龍紅靈等在洞外,緊張地看著他消失在地牢之內,心口怦怦亂跳,這個洞口雖然建在峰巖之中,但露天而開,難保不會有毒蛇爬進洞中,占為巢穴。龍紅靈睜大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底下的那方黑暗,直到地牢盡頭亮起瞭一團柔和的光亮,這才放心地舒瞭口氣。

  一口氣還沒透盡,洞底下的那團光亮突然一抖一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遙遙傳送上來,裹著地洞內沉悶震耳的回響,深夜聽來慘絕人寰、淒厲無比:“鬼啊!”

  龍紅靈大吃一驚,急忙趴到洞口,探頭向下張望,那顆夜明珠似被什麼物事遮住瞭,光亮微弱,看不清下面發生瞭什麼意外。龍紅靈一咬銀牙,把心一橫,抓住那條粗索,雙腿一蹬,輕盈的身子如一根離弦之箭,迅疾地射入洞去,耳邊猶自回蕩著方學漸驚懼之極的慘呼。

  地牢五丈多深,龍紅靈抓緊繩子,身子順勢滑下,隻一眨眼的工夫就踩到瞭實地。夜明珠就在身旁不遠,射出的幾束微弱光線把方圓五、六尺的景物照瞭個大概,地牢大多數的地方仍然漆黑一片。

  龍紅靈心中怦怦亂跳,耳中清晰地聽見兩個人的腳步聲在牢中回蕩。一前一後,繞著地牢奔跑,似乎在一逃一追。其中一個人的腳步聲比較奇特,“嗤嗵、嗤嗵”,不像生人正常的行走,倒像是傳說中的僵屍跳。

  龍紅靈想到“僵屍”兩字,心頭不由生出一股莫名寒意,連忙蹲下身子,伸手去摸那顆夜明珠,手指顫抖,摸到之物硬硬長長,卻是一隻翻轉的男子佈鞋。夜明珠被鞋子蓋住,怪不得光線黯淡。在掀開那隻臭烘烘的鞋子以後,寶珠終於重獲新生,地牢又亮瞭起來。

  借著夜明珠柔和的光芒,映入龍紅靈眼簾的是一高一矮兩個人影,高的跑在前面,腳步踉蹌,頗為狼狽,身上衣服金光閃閃,看形體、穿著,正是方學漸。矮的那個一身灰衣,頭顱高昂,全身僵直,身子一上一下,跟在後面,竟然是那個已經死去的蛇郎君。

  方學漸全身冷汗淋漓,心中驚懼交加,光溜溜的腳丫踩在碎磚尖石之上,疼得他直想跳腳,足下不停,卻是絲毫不敢怠慢。牢中突然大亮,他轉頭回望,隻見蛇郎君灰黑色的臉上依舊皺紋糾結,呆滯的目光中空洞一片,直直看來,似乎在譏笑自己的懦弱,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看見。

  蛇郎君還保持著死前的模樣,身子佝僂,扭成一個奇特古怪的形狀,像一隻巨大的黑色龍蝦,一蹦一跳,張牙舞爪追趕著他。待看清楚追趕之人,方學漸心中更加慌張,腳尖突然被一塊突起的石頭絆瞭一下,登時重心不穩,一聲驚呼,合身撲倒在地。

  方學漸哪裡還顧得上疼痛,轉過腦袋,正待翻身而起,卻迎頭看見蛇郎君猙獰的一張黑臉,身子僵硬筆挺,直撲而下。兩條手臂向前伸出,十指彎曲,形如雞爪,徑取他的咽喉要害。方學漸頓時嚇的魂飛天外,電光石火間,他隻來得及轉過腦袋。

  方學漸隻覺身上一重,蛇郎君的身子已整個壓上他的後背,頸上一緊一涼,兩隻冰冷的雞爪死死地卡住瞭他的後腦脖子。方學漸全身劇烈顫抖,嚇得兩眼泛白,直欲暈去,想伸手扳開頸上的雞爪,卻又不敢。

  龍紅靈看瞭此等奇特景象,心中也是大駭,定定站在那裡,手捧夜明珠,竟不知如何是好。

  蛇郎君指如寒冰,越勒越緊,幸好隻是腦後,方學漸疼痛鉆心,呼吸仍是無礙。方學漸逐漸清醒過來,猛然想起故老相傳,如果死人復活,定然是生前還有什麼極放不下的東西。

  急切之間,方學漸腦子亂轉,難道是那本《天魔禦女神功》?可是沒聽過地獄的女鬼都如花似玉,貌比天仙啊。難道是那桿金色短笛?自稱是他一生的心血所系,不過他肯用短笛來換取小金蛇的下落,想來也珍貴不到哪裡去,說不定還是一支贗品。

  難道……難道是那張兩萬兩的銀票?都說越老越小氣,越老越貪財,這倒是極有可能。而且,上路的時候沒有帶錢,小鬼攔著,閻王拖著,環節不通,蛇郎君多半投胎不得,隻得化身幽魂野鬼,回人間來籌措上路資費。

  “咳咳,蛇老丈,我知道你死不瞑目,最掛心那張兩萬兩的銀票,你放心去吧,我以後一定買好多紙錢燒給你,讓你在陰朝地府裡過上安樂富足的生活,咳咳,快松手……”

  蛇郎君十指用力,慢慢收緊。方學漸似乎能聽見自己的頸骨“咯咯”作響,脖子後面疼痛無比,轉頭看見站在地牢中間的龍紅靈,伸出手掌,嘶聲喊道:“大小姐,快救命啊……”腦後突然一陣劇痛,直欲暈厥過去。

  龍紅靈眼看方學漸被蛇郎君壓在身下,雙目充血,眼珠暴突,像一個快要淹死之人,伸手向自己救援。她不及多想,“嗆啷”一聲,拔出背上的“鳳語”寶劍,飛身過去,長劍一指,喝道:“蛇郎君,快快放瞭方公子。”

  蛇郎君轉頭過來,空洞無神的眼睛盯在她的臉上。龍紅靈心中發毛,硬著頭皮把長劍往前推瞭三寸,抵住他的後背,道:“蛇郎君,我的話都不聽,難道你要造反麼?”

  蛇郎君眼中綠光一閃,突然直直地挺起身來,長劍就抵在他的背後,龍紅靈反應不及,隻聽“噗”的一聲,長劍已然貫胸而過。方學漸扭頭過來,驚恐地張大嘴巴,被面前發生的事情嚇得呆瞭。

  夜明珠的光芒柔和而幽深,照在蛇郎君佈滿荊棘和滄桑的老臉上,竟然無痛無苦。幹癟的身子,佝僂的胸膛,鋒利的長劍透體而過,兀自在左右搖擺,仿佛飛劍擲出,釘在一件灰色的衣袍之上。

  黑色的血液粘稠無比,從他的胸前蚯蚓般蜿蜒而出,爬上閃亮的劍尖,然後一粒粒、一串串地掉落下來,閃著奇異妖詭的光芒。血液冰冷,砸在方學漸的衣擺、褲管上,像在金色的絲帛上繡出的一朵朵黑色小花。

  龍紅靈身子往後一閃,千鈞一發之際躲開蛇郎君的撲擊,口中喊出一聲長長的尖叫,抱頭鼠竄,狀若瘋狂。蛇郎君雙手前伸,膝蓋不彎,僵直的身子一蹦一跳,緊緊跟在她的身後。長劍插在背上,隨著蹦跳上下彈動,黑色的血花很快開遍瞭地牢的每一個角落。

  方學漸清醒過來,翻身爬起,看著地牢中追追逃逃的兩人,心想自己武功低微,忙是幫不上瞭,還是先溜為妙。也顧不上去揀掉落地上的夜明珠,跑到地牢中間,伸手抓住那根粗索,雙腿一夾,“嗖嗖”爬瞭上去。

  地牢方圓五丈,地方狹小,奔跑不便。龍紅靈耳中滿是蛇郎君古怪的腳步聲響,心慌意亂之下,竟沒有想到爬出洞去。猛然瞥見方學漸竟然丟下自己,獨自逃生,心中暗罵一聲“懦夫”,也轉頭跑向瞭地牢中間,施展輕聲功夫,飛身一躍,升上一丈有餘,已趕在方學漸的前面。

  方學漸兩手抓繩,雙腿蹬動,好容易爬上一丈多高,眼前突然一暗,頭頂已被人重重踩瞭一腳,差點脫手掉下。他抬眼一看,正是龍紅靈在作弄自己,見她身子輕盈飄逸,幾個回旋,便接近瞭地牢洞口,心中暗罵道:“臭小娘皮,爬這麼快,小心一個沒抓穩,摔死你!”

  肚子裡的念頭還沒有轉完,頭頂上的龍紅靈突然發出瞭一聲長長的尖叫,聲音淒慘無比,充滿瞭驚懼和恐怖:“鬼啊!”身子化成一片紅雲,裹卷著醉人香風,從洞口直墜而下。

  方學漸還沒反應過來,頭頂一沉,已經撞上一個嫩滑無比的物事,胸口登時感覺一陣窒息般的沉悶,心弦一下抽得死緊,一聲悲戚的慘叫硬生生卡在喉嚨之內,雙手再也握不住繩子,身子騰空,從半空筆直掉瞭下去。

  下面,等待他們的,是正仰頭而視、張牙舞爪的蛇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