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學漸醒來之時已近午夜。一輪冷月懸空高掛,除瞭遠處不時傳來蟲獸叫聲,四周暗沉沉陰森森的極是可怕。身下是陳年腐草敗葉爛成的軟泥,月光透過藤枝斑斑駁駁地投到地上,更顯得分外荒涼、寂靜,恍若身處另外一個世界。
方學漸隻覺渾身骨架像似散瞭架般,全身上下巨痛不已。他勉力翻轉身子,抬眼一望,這才憶起自己是在一個斷崖之下,崖上輕霧彌漫,離地約有二十三、四丈高,其間藤蔓橫生,自己從這麼高的山崖上跳下來而得保不死,多半也是依仗那些藤蔓之功。
方學漸父母早亡,從小吃慣瞭旁人的苦頭,這次卻也恁是驚險瞭些,那年輕和尚當是和盛華飛一路,否則他斷然不會無緣無故來謀害自己。
想起昨日窺見盛華飛和師娘的偷情艷事,今日上山求佛被人陷害侮辱師姐,卻不知那一對狗男女回去後還將怎生編排自己,也不知是該怒,該怨,該恨還是該慶幸?心頭一時百味雜陳,想起白日裡在彌勒佛像前的祈禱,方學漸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暗夜寂靜,這笑聲好生嘹亮突兀,嚇得山谷中的宿鳥幾下驚叫,撲騰騰從林中飛將出來。
方學漸隻笑得數下,聲音轉低,卻已化作嗚嗚的哭腔,淚水撲簌簌沿著面頰滾滾而下,一個沒人親沒人疼的十六歲少年,被人陷害,跳下這個人跡罕至的山崖,也隻有用盡情的嚎哭來發泄自己的自愛、自憐和自傷瞭。
方學漸強忍著身上劇痛,掙紮著爬起身來,隻踉蹌走瞭幾步,足尖磕到什麼物事,身子直挺挺摜到地上,地上軟泥雖厚,這一跤卻也摔得不輕,牽動身上的舊傷,再也沒力氣掙紮起身瞭。
微微潮濕的泥土中,不住散發陣陣荒草枯葉腐爛瞭的刺鼻黴味。方學漸全身痛得近乎麻木,一顆腦子卻清醒異常,正胡思亂想著自己今後的行程,忽聽得前方草叢中瑟瑟聲響,衰草中紅艷艷的一物晃動,卻是一條尺許長的大蜈蚣,全身紅光閃閃,頭上凸起一個小瘤,與尋常蜈蚣卻是大不相同。
方學漸暗暗叫苦,拼死想移開身子,全身筋骨仿佛已不是自身一般,丹田中竟凝不起一絲力氣,隻好眼睜睜地看著那蜈蚣爬到自己的頭上。方學漸隻嚇得全身汗毛一根根倒豎起來,心中不住哀呼:“吾命休矣,吾命休矣……”
正在自怨自艾之際,忽聽草叢中又是一陣瑟瑟聲響,緩緩爬出一條小蛇,長僅半尺,通體金燦燦的,像包著一層金箔,一雙蛇眼卻呈赤紅之色,淡淡月光之下說不出的怪異恐怖。那金色小蛇緩緩遊來,所過之處“哧哧”輕響不絕,草木落葉一觸及它的身子立變枯焦,就像被一根通紅的碳條炙烤過一般。方學漸兩眼瞪得大大的,他一生之中何曾見過如此奇景?
金色小蛇在離方學漸頭部五尺遠處停止瞭前進,蛇頭仰起,兩隻火紅的眼睛直盯著方學漸的頭頂。方學漸看不見大蜈蚣的情景,隻覺得頭頂一陣發癢,自是那蜈蚣挪瞭幾下身體。方學漸此時真是有苦難言,有癢不能搔,能動不敢動,就算呼吸也要放緩放細,惟恐驚擾瞭面前的兩位大爺。
這樣靜靜相持瞭半柱香時間,方學漸忽覺頭頂一陣輕響,那蜈蚣已緩緩爬將下來,額頭、眉毛、眼睛、鼻子。方學漸瞪大瞭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卻看見那條金色小蛇“嘶嘶”地吐著火紅的蛇信,也正遊近身來。方學漸這一刻恐懼到瞭極點,鼻尖觸到蜈蚣冰冷的身體,一個忍瞭許久的噴嚏再也無法阻止。
“啊乞!”方學漸嘴巴方才張開一半,魂魄仿佛已離開瞭自己的軀體,眼前突然金光一閃,知是那金色小蛇終於撲將瞭過來。忽覺舌頭上一涼,卻是那大蜈蚣慌不擇路,已鉆進他的嘴巴,方學漸嚇得連舌頭都不敢動彈半分,隻覺得咽喉處一涼,那蜈蚣的大半個身子已在自己口內。
一隻半寸長短的毒鉤從鼻尖上滑落,方學漸的眼珠子都嚇綠瞭,這鉤子可不是玩的,隻要被它輕輕地那麼劃一下,方學漸就算有十條小命也都玩完。眼前金光一閃,隻見那金色小蛇張嘴咬住瞭蜈蚣的毒鉤,還沒等方學漸慶幸一聲,食道中一陣涼沁沁又火辣辣的麻癢傳來,蜈蚣已拉著那條小蛇全部鉆入瞭他肚中。
方學漸隱隱聽得自己肚中發出唧咕、唧咕的聲音,自是兩個怪物在自己的肚中打架,不知是紅色蜈蚣占瞭上風還是那金色小蛇占瞭上風?他隻覺天下悲慘之事,無過於此,而滑稽之事,亦無過於此,隻想放聲大哭,又想縱聲大笑,但肌肉僵硬,卻又怎發得出半點聲音?眼淚又是滾滾而下,掉落於地,這次是真的悲痛,自己萬幸逃過墜崖一難,卻最終還是不免一死。
頃刻之間,肚中便已是翻滾如沸,痛楚難當,也不知誰勝誰敗。方學漸閉緊雙眼,張大嘴巴,惟恐看見自己的肚皮上突然破開一孔,鉆出一個蛇頭或蜈蚣頭來,那樣的情形單隻心中想想就已太過可怕,何況親眼看見?他心中還在不住祈禱:“金蛇老兄,你快快捉住蜈蚣,從張開的嘴裡爬出來吧,在下這肚子裡可沒什麼好玩的。”
過瞭片刻,肚中居然不再翻滾,疼痛卻越發變得厲害。那“唧咕、唧咕”的響聲也漸漸改作瞭“咕嚕、咕嚕”,倒像是平時吃多瞭西瓜、湯水時的聲音。方學漸嘴巴張得久瞭,牙根處又酸又疼,卻也不敢懈怠一下,心中想著那金色小蛇不知何時會突然爬出來,便兀自大張著嘴巴。
他躺在地上等瞭良久,最後連那“咕嚕、咕嚕”聲也消失無蹤,這才緩緩張開眼來,伸手到自己的小腹處摸瞭一圈,不見絲毫異樣,方學漸這才隱隱想到,那兩隻怪物,多半是做瞭自己肚中的晚餐。想到晚餐,這才想起自己這一天連午飯都還沒吃,隻是剛有兩隻活奔亂跳的怪物入肚,此時便也不覺得很餓。
方學漸站起身,想找塊幹凈的大石睡上半日,明日好有力氣覓路出谷。才走出幾步,忽覺腹中熱騰騰一團熱氣,直如炭火一般,不禁叫瞭聲:“不好!毒發瞭。”這團熱氣東沖西突,無處宣泄,方學漸張口想嘔它出來,但說什麼也嘔它不出。當下深深吸瞭口氣,用力向前噴出,隻盼肚子裡的毒氣能隨之而出,哪知一噴之下,這團熱氣竟化成一條熱線,緩緩流入瞭他的任脈。
方學漸這才由驚轉喜,腹中的那團熱氣不是毒氣卻是真氣,當下盤坐於地,心中默念著晦覺禪師從小教會自己的運功法則,將那團熱氣緩緩導入會陰穴,再經尾間、命門、夾脊和玉枕諸穴,最後流入膻中氣海。
那晦覺出身少林,論輩份還是當今少林寺方丈晦明的師兄,隻是他天性不喜習武,中年時便外派到桐城昭明寺做瞭主持。方學漸六歲喪母、八歲喪父,晦覺見其可憐這才留在身邊,平時除瞭念經頌佛,也教他些吐納運氣的修性之術,武功卻是點滴未教。
方學漸學的雖然是少林寺最膚淺的吐納功夫,但玄門正宗,精進雖慢,卻最是紮實不過,六、七年練將下來,已有一定底子。此時,一番運息吐納,方學漸隻覺四肢百骸間一股綿綿密密的熱流上下竄動自如,熱流所經之處,說不出的清涼舒服。幾個周天運轉下來,腹中的燥熱大部分已化作本身真力匯入他的丹田氣海,以後都將成為他身體中的一部分瞭。
一輪紅日從峰巒升到頭頂後,夜裡凝聚起來的一些寒氣才慢慢地融進暖和的陽光裡。霧繞林梢,煙籠清溪,歡快的鳥啼隨風盈耳,木葉清香和泥土潮息彌漫於四周,溫柔的金輝照耀天宇萬物,讓酣睡方醒的方學漸感到心曠神怡。
“當、當”,頭頂之上,嘹亮的鐘聲遙遙傳來,在群山間不住來回飄蕩,震耳欲聾,久久不散。方學漸心中默數,七聲,該是迎工寺做早課的時候瞭。胸腔間的那股熱氣受瞭鐘聲的激發,不覺洶湧盈蕩起來,蓬勃欲發,他忍不住仰起頭來,化聲長嘯,奪口而出,如青龍出水,扶搖直上,穿霧撼雲,聲震數裡。清嘯聲悠長綿厚,直響瞭半盞茶的工夫這才歇息下來。
“小兄弟,好深厚的內功啊。”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方學漸急忙回過頭來,隻見昨晚那條金蛇爬出來的草叢上站著一個滿臉皺紋的佝僂老人,地上的燒焦痕跡宛然在目。
那老者細目鷹鼻,背駝如鼓,身材矮小,五指枯瘦細長,手裡拿著一支黝黑的鐵拐杖。他心中不由暗暗叫苦,看眼前這人的模樣和架勢,不用問一定是江湖上難惹的主兒。他微一躬身道:“老丈,您起得好早啊。”
“嗯,”老者鼻中哼出一聲,拐杖在地上頓瞭一頓道:“小兄弟一大早就在這裡,莫不是在山中迷路瞭麼?”
“哈哈,老丈莫非是化外仙人,能算準我昨晚迷路,在這裡過夜。”面上笑著,心裡卻暗罵你個老不死的就算變成死虔婆、算半仙,也萬萬算不出本大爺昨天從上面跳下來,現在卻仍能神定氣閑地站在這裡和你閑聊。
“小兄弟昨晚在這裡過夜,不知道有沒有看見一條金色的小蛇?”老者的臉上明顯堆起瞭一層笑皺,笑起來的樣子卻明顯比哭還難看。
“金色的小蛇?”方學漸心口怦怦亂跳,眼前之人果然是金蛇之主,心中隻想著立馬就跑,但又知自己武功低微,可能沒逃出幾步,就要被抓,當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昨晚夜已經很深瞭,再加我視力不是太好,好像是有這麼一條金光閃閃的小蛇,前面還跑著一條全身通紅的大蜈蚣。”
“紅蜈蚣?”老者顯然來瞭興趣。
“是啊,好大一隻,”方學漸雙手不住比畫,“小金蛇在這裡追上瞭紅蜈蚣,竄到它的背上,蜈蚣吃痛,然後……它們在空中糾纏瞭一陣,最後我也沒看得十分清楚,它們好像都鉆到一個深不可測的洞裡去瞭,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有出現。”
“一個深不可測的洞,它們難道鉆到山崖壁洞裡去瞭。”老者喃喃自語,走近山崖仔細查看起來。
“老丈,你在這裡慢慢看,我先去前面找些野果填填肚子。”方學漸見老者一副癡迷模樣,心想此時不溜何時溜,這種腳底抹油的大好良機一定要把握啊,不等他回答,已躡手躡腳地退出十餘步,然後轉身就發足狂奔。
身後很快傳來瞭那老者的呼喝之聲:“哎,這位小兄弟,你跑什麼,還不快給我站住!”接著“呼呼”風響,不知一件什麼東西朝他扔瞭過來。方學漸不敢回頭,聽風辯聲,等那物事離自己大約還有五尺遠的時候,猛地蹲下身來。
“啪”的一聲,一塊巴掌大小的山石擊中瞭他的屁股。方學漸“哎喲”一聲,心中卻在大呼僥幸,那人原本擊的可是他的膝彎啊。臀部多肉,山石擊在上面除瞭疼痛一陣之外,沒有多少副作用。方學漸一個兔竄,不等那人發出第二塊石頭,身子已在五丈之外。為保小命,隻怨母親沒給他生多幾條腿,腳下用力奔跑,速度卻是快得出奇。
往後偷眼打量,距自己三十丈外,那老者的身法如鬼魅一般,也不見他如何舉步,隻手中的拐杖輕輕一點,身子就平平而起,驀然移動,每一下移動,都離自己近一丈五、六的樣子。方學漸心中大駭,腳下如飛,奔跑更速,他隻覺得耳邊生風,兩旁景物不停向身後退去,腹中一股暖氣越來越熱,越來越強,跑動起來居然毫不費力。
這樣跑出約有一裡多路,眼前景色豁然開闊,卻是來到瞭小溪的盡頭。這條小溪原來是處在山上,盡頭是一處斷崖,斷崖高有幾十丈,溪水向下流,形成瀑佈,流落崖底的深潭。方學漸來到斷崖前,俯瞰全景,隻見底下深潭水色深綠,面積很大。
他轉頭向後望去,那老者已被他甩在五十丈外,但衣袖獵獵,身子在山石間不住跳動,仍朝自己不住逼近。方學漸心中急躁,丹田中的熱氣經過一番劇烈奔跑,在胸腹間上下流竄,灼熱異常,甚至連全身的毛孔都似有無窮的熱氣蒸發出來一般。
方學漸探頭朝崖下的深潭望瞭一眼,心中暗暗叫苦,昨天才經歷過九死一生的跳崖運動,今天一大早的,就要溫習一遍?
“臭小子,你跑得倒不慢,差點把老人傢我都給甩瞭。”老者氣喘咻咻地趕到。
“老丈,你不在那裡找小金蛇,為何卻跟著在下跑步做早鍛煉?”方學漸的臉上一副不解兼好奇的神情。
“臭小子,沒工夫和你磨嘴皮子,快給我老實交代,我的那條金蛇王到底跑哪裡去瞭?”老者幾乎咆哮起來,拐杖在地上重重幾頓,腳下的山巖上立時出現瞭好幾個深深的圓孔。
方學漸心中驚懼,臉上卻依舊嬉皮笑臉:“老丈,大清早發這麼大的火對您的身子不好,至於那條金蛇麼,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你瞭呀。”
“好小子,這麼不老實,先吃我一杖再說。”話未說完,身子一縱,躍至方學漸身前五尺,手中的黑鐵杖舞出漫天的杖影,將他的全身罩在其中。
方學漸心中叫苦不迭,不要說現在手無寸鐵,就是手握神兵利器,憑自己的微末道行又如何躲得過這漫天的進攻招數,當下長嘆一聲,默喊一聲“菩薩保佑”,身子向後一縱,耳邊“呼呼”風響,整個身子再次凌空,然後筆直地從崖頂上墜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