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9章

  「在弄來一堆蜂蜜、果醬、佈料和針線組後,我和泠都樂歪瞭。」蜜說,耳朵前後擺動,「無論是在睡前還是剛睡醒,我們都會花至少一分鐘,繞著這堆東西跳舞。」

  太有趣瞭,明想,要是中間有一個大火堆,一定更有感覺。她在腦中描繪出一個大致的畫面,差點因此笑出來。正當她覺得自己的這些想法有些冒犯時,蜜說:「我們在看過書中描述的土著之前,就自然而然的做出這些動作。這應該是一種天性,也證明我們核心特質很接近人類。

  「第三天,我認為該繼續慶祝,便把所有的光卡都給倒出來。在泠的建議下,我先將一堆書給大致疊放成為圓錐狀,再把光卡給一張一張的放在書堆上,弄成像是今日聖誕燈飾般的場景。他還建議我重新安排色彩組合,而一直要到很多年後,我才知道,他當時的靈感是來自糖果店。

  「我把果醬給打開幾罐,但沒有買面包或餅乾來配;實在太開心的我,一邊哼著自編的簡單歌曲,一邊把果醬倒在盤子上;大部分我都直接舔掉,沒辦法,那味道和香氣實在是太棒瞭!

  一百多年前的果醬,味道應該和現在市面上賣的差很多;就算制作方法完全相同,當時的氣候、水質與水果的味道,也不見得和現在一樣;都是有錢也不見得吃得到的東西,明想,唾液瞬間激增。

  那一陣子,蜜除瞭甜食之外,好像什麼都沒吃。對於這一點,明可沒有什麼意見;這不但不是什麼大問題,還有助於解決生活壓力。

  他們的舌頭都都非常靈活,可能把盤子給舔到發亮;明想到這裡,又差點笑出來。

  抬起頭的蜜,在稍微回想瞭一下後,說:「我記得我有給泠留些果醬,量還不少呢。有兩根舌頭的他,也是直接用舔的。他隻有在喂給那坨黑泥吃的時候,才會改用湯匙舀。」

  明笑瞭一下,說:「他果然還是有把那玩意兒寵物的傾向。」

  蜜低著頭,嘴角上揚,「我雖然還是提醒他『這玩意兒沒有自我意識』和『這樣其實有點浪費食物』等等,然而,我卻沒有真的生氣;突然間,我覺得,他就算成天和牠膩在一起也無所謂。在經歷過黑袍男子的攻擊後,有好一陣子,我常在心裡念著:『這孩子過得開心就好。』

  「而晚點,我們要是把哪邊弄亂瞭,也需要黑泥來負責清潔。雖然我們都無法命令牠,卻可以把牠抓在手上或踩在腳下,直接當抹佈來用。這樣是粗暴瞭些,但有助於紓壓;過不到半天,泠擺脫心理障礙,開始和我做一樣的動作。

  「先前我也說過,那坨半透明、軟綿綿的東西,清潔效率確實驚人,遠比拖把或刷子都要來得有用。光是這些的理由,就足以讓我開始學著對它客氣些。

  聽到這裡,明的體溫上升、心跳加快;雖然嘴巴客氣一些,卻更常動手動腳,她想,蜜有成為施虐狂的潛力。沒註意到她在想什麼的蜜,繼續說:「盡管牠能迅速的捕捉蚊子和雜草,對於我們造成的臟亂,卻不曾主動前來處理。」

  「這樣才不會破壞你們的『財產』啊。」明說,嘴角上揚。蜜點一下頭,嘴巴微開:「幸好如此,要不然我們可能會選在外面享用這些果醬。」

  「而我很快就發現,隻要有一個友善的同伴陪在身邊,我就能順利把壓力拋在腦後。尾巴翹得非常高的我,還曾對泠說:『和凡諾住在一起的日子,原來也可以過得這麼愜意呢!』其實在當時,我心裡還有一句話:『隻要有你陪伴我,再配上一點物質享受。』這除瞭過分親昵外,還把自己俗氣的一面徹底暴露。

  一下表現得極為親昵,或渴望多一點物質享受,明都不覺得這是什麼大問題;別說是小孩瞭,連成年人都不見得會那麼在意這些細節;由此可見,蜜從以前開始就很嚴格要求自己;這也是她容易累積壓力的原因,一直要到最近,她才註意到自己這種個性的麻煩之處。部分原因,是她當時把很多註意力都放在其他人身上。

  「泠很少像我這樣放松。」蜜說,胡須垂下。皺著下巴的明,說:「如果沒有遇上黑袍男子就好瞭。」

  蜜先是微笑,然後又慢慢嘆一口氣。過約五秒後,她說:「但在那時,我也開始猜想:『這孩子搞不好生來比其他人容易陷入憂鬱和恐慌之中。』守衛不見得要非常樂觀,但至少該夠勇敢吧?我想,雖然泠當時還小得很,卻已有種種跡象顯露出,他不適合這門工作;然而,這反倒讓我更加期待他的未來。」

  明睜大雙眼,頭略往右歪。左邊嘴角迅速上揚的蜜,再次開口:「泠的這種個性,極有可能在凡諾的意料之外。而這也表示,他有機會違背凡諾的期待,成為不一樣的人。」

  對泠有期待是正常的,可蜜這麼說,是認為自己沒法違背凡諾的期待嗎?明想,決定把這問題留到晚點再問。

  蜜吸一口氣,說:「即便氣氛已是如此輕松,泠的雙眼仍就一直缺少光芒;一直心情不好,絕對無益於健康,我想,乾脆建議:『你暫時別去思考未來,也別去回憶先前遭遇到什麼打擊。』

  「有時,我甚至會在吃喝玩樂時突然大笑。雖然看起來挺蠢的,但如此沒有顧慮的表現,確實能讓他更有安全感。那時,我果然夠年輕,能夠在一陣咬牙後,就徹底逃避壓力;雖然時間不長,卻是我遇上貝琳達之前,過得最愉快的一段日子。

  貝琳達,蜜當然會再次提到她;她雖然不是喂養者,卻是第一個給蜜帶來術能的人;她喂養蜜的那段期間,不可能比現在要來得輕松;之中一些較為痛苦的部分,還強烈到令蜜隻打算長話短說;盡管如此,明想,愉快的回憶應該還是相當多。

  明在和蜜共享部分記憶後,就常對貝琳達的精神狀況感到不安。但明相信在一個不算短的時期裡,沒有別人能給蜜帶來那麼多安慰。

  不曉得貝林達究竟是不願意,或是因為其他緣故而無法成為喂養者?之中的緣由,很讓明感到好奇;真相可能極為普通,應該不會蜜讓蜜在回憶時感到極為痛苦。

  過約五秒後,蜜稍微抬起頭,繼續說:「佈料雖然多到能夠疊得非常高,但花在上頭的錢卻沒有很多。因為泠也沒有選購高級品,不知道是為瞭省錢,或者他的品味比較接近一般大眾。我還記得,有一張很粗糙的皮革──來自舊貨攤──,被他當成寶貝。雖然大部分都是便宜貨,那些東西卻不太可能讓我咬來玩;連做為桌巾都不太可能,盡管之中有不少本來就是舊桌巾,但給我拿來當成坐墊或毯子已經是極限。」

  「和人類的小孩差不多,」明說,笑出來,「無論多不值錢,隻要能與感性契合,在他們眼中,都具有非凡的意義。」

  蜜也笑出來,並接著承認:「我一直要到幾年後,才學會欣賞他在這個階段的習慣。那時的他,也不敢用針線。他曾一邊摸著手上的佈料,一邊跟我說:『那樣是破壞美好的設計。』而就算他持續累積佈料,又把針都給放到生銹,我也沒什麼意見。有不少空的書架,正好可以用於放他的收藏。

  「我不想購買新的書,因為那些舊書已經夠看。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隻把那些能吃下肚的東西給帶到傢裡。泠沒和我聊天時,通常都裹著一堆佈料;他會把身體壓低,獨自沉思。」

  真像一個隱士。明想,抬高兩邊眉毛。垂下耳朵的蜜,趕緊說:「當然,他不是那麼陰沉的孩子,隻是在那個階段,他對這種遊戲有些熱衷。」

  「一個人玩的遊戲啊。」明瞇起眼睛,老實說:「蜜這樣解釋,反而增添泠的陰沉形象喔。」

  嘴巴微開的蜜,全身僵住。明睜大雙眼,趕緊說:「放心,我曉得他是怎樣的人。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隻因為這段過往而修正對他的看法。」

  明沒想到的是,蜜會為瞭介紹的確實性而感到緊張;原來,對一個活瞭這麼久的觸手生物而言,要確實傳達這些訊息也不是那麼一件簡單的事。事實上,包括蜜在內的觸手生物,都比明原先以為的要內向一些。

  嘴角上揚的明,柔聲說:「在凡諾的培育下,你們也不得不成為室內型的嘛。」她承認,這樣講有些隨便。但就目前看來,她的分析也沒有偏離現實太多。

  蜜呼出一大口氣,繼續說:「考量到他對衣物的興趣,我除瞭替他買佈料外,還送他幾隻筆,幾瓶墨水,和一疊又一疊的紙張。『我希望你能拿黑泥以外的東西來打發時間。』我說,不等他回答,我就接著提醒:『那玩意兒很臟,而牠哪天秀鬥瞭,搞不好會把給消化掉。』

  「泠不相信我的話,但確實對我給的東西感到很有興趣。那時的他,還沒想到要替腦中的衣服畫出板型和整體設計圖,倒是畫瞭不少有趣的圖畫,像是房子、花朵,以及行人;男、女、老、幼,不分種族、階級。還有那些動物,事實上,比起冷冰冰的建築,他更會畫那些貓、狗、鼠、馬、雞、鴨和魚等等。這些畫全部都沒留下來,實在有些可惜。對當時的他而言,設計服裝可能太麻煩瞭。」

  「可他現在非常擅長呢。」明說,豎起右手食指,「也許,他把設計和制作衣服給視為是相當遙遠的目標,而先用繪圖來培養美感。」

  「或許吧。」蜜動一下左耳,說:「不過,他也沒說清楚;這不見得是因為害臊,而比較可能是當時的他,對這類觀念還有些模糊。

  「多數時,他是模仿書中的插畫。當然,沒有職業畫傢來得厲害,也比不上那些剛考上藝術學院的學生;全是小孩子的那一套技巧與風格,而我卻看得很愉快。那時,我很羨慕他有和人類一樣的雙手。還沒法轉換型態的我,常一邊試著讓自己長出和人類一樣的手,一邊拜托泠多畫一點。而個性單純的他,竟然就真的為瞭我,一天常畫超過三幅。他在完成畫作後,還期待我的評語。而我當然是稱贊的次數居多,絕不會像個尋常的藝評傢那樣難相處,最多隻是建議他『下次可以試著畫老鷹或山脈』等等。

  「在這個時候,研究衣服隻是他的興趣之一。事實上,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以為他會成為插畫傢或繪本作傢。他是如此多才多藝,大部分的興趣和能耐還好像都不是凡諾賜與,而是自行培養的。這更讓我覺得他是個瞭不起的孩子。」

  「也是因為有你照顧啊。」明說,頭略往右歪,「如果泠花更多時間面對凡諾,八成沒法這麼輕松的成長吧。」

  泠的選擇大部分都「不是凡諾賜予」,蜜竟然會這麼強調,讓明有些在意。喜歡閱讀,是與凡諾平時的習慣重疊,可要說這樣就必定是由凡諾設定或影響,好像有點太武斷;也許,她根本沒那麼認真的去分析,明猜,她應該純粹隻是想表達自己對泠是麼多麼的欣賞,而故意使用較誇張的形容。

  豎起尾巴的蜜,再次開口:「才過不到半天,我就把剛才的分析全部都跟泠說。接著,我向他保證:『這些事,我可不會主動透露給凡諾知道;那個變態最好不要對你有太多興趣。』

  「為瞭增加說服力,我還把兩隻前腳都放在泠的背上。確實,有他陪伴,我待在圖書室裡的時光不再無聊;不隻是打發時間而已,但那時的我,不擅長一次表達太多。

  「後來,泠開始畫更復雜的風景。在臨摹過繪本上的圖案後,我會主動提議:『去外頭取材吧。』通常,這表示我也想去外頭晃晃。

  「我們會先爬上通往屋頂的樓梯,那邊視野更好,但一離開法術的影響范圍,就會聞到那些難聞的味道。所以,我們不常在上頭久留。要外出時,我們也都會盡快走遠。

  「偶而,我會因為踩到一坨脂肪──甚至踏在一段不知名的破碎器官上──而滑倒,弄得肚子或半邊身體都是既黏又臭。那場面非常難看,而泠是個好孩子;他不但從來沒笑過我,還總是很快就拿出一條手帕來為我擦拭身體。很可惜的是,那些手帕也都沒留下來。那通常都是他在一些小店內買的,雖不見得很貴,卻常讓他花不少時間去挑選。而他不但不吝於分享,還不曾抱怨。當時,我就是沒想那麼多。主要是因為在那附近摔到,常讓我覺得自己很窩囊。有時候,我甚至會哭出來;一個小孩要是處在那種情緒下,通常都不那麼珍惜自己得到的。現在回想起來,這些經歷其實都挺好笑的。往後我和泠在聊到這些事的時候,可不會忘記要再次感謝他。」

  蜜在露出苦苦的笑容後,繼續說:「遇到那種事,我的毛上除瞭要灑一堆乾凈的水外,還得塗上一點──以當時的標準來說──不至於太惡心的清潔藥劑。那時候的我,比現在要在乎身上的毛發。有幾次出門前,我還會對他說:『我痛恨這片沼澤,這種城市發展應該被譴責!』

  「後來,我想通瞭:不要走街道,先爬上自傢屋頂,再跳到另一戶人傢的屋頂上。我承認,在泠剛出生不到一周時就做這種事,是有些太急瞭些。可在我註意到這一點之前,他就已經能跟上我的腳步。他在進行長距離跳躍時,不見得要耗費術能,而我至少要到兩個月大的時候,才做得到這種事。這表示再過不久,他的體能就會徹底超越我。這一項目上,他符合凡諾制定的目標,而我卻不緊張,也不忌妒;知道自己的晚輩擁有不少優勢,我首先隻會為他感到高興。

  「我甚至會想,以後泠若能夠抵擋凡諾的幾個攻擊法術,或許我們可以一起要求凡諾改善態度;首先,允許我們存錢,再來,是把我們的名字念對。」

  都是一些再簡單也不過的要求,明想,凡諾在這兩點上的堅持也實在很莫名其妙。

  蜜吸一口氣,繼續說:「我喜歡去市場,而泠比較喜歡去公園。凡諾說:『無論是近或遠,隻要別弄到太晚就行。』太晚是指幾點,他沒有說。我們曾經拖到晚上九點才回來,卻沒有受到懲罰。我抬高胡須,說:『我猜隻要是午夜前都沒問題。』

  「泠雖然不排斥夜間活動,卻要求我:『不要拖到十點,好嗎?萬一他罰我們禁足───』

  「『那的確不好受。』我垂下耳朵,說:『那以後都盡量在九點以前回去。』但若是不慎拖到十點,甚至更晚,我也可以跟凡諾說:『你沒說詳細時間啊!』這是一種很合理的應對方式,我想,非常期待。而泠和我不同,會全力避免那種場面。眼中光芒縮小的他,說:『要是被禁足一個月,你也會受不瞭的。』他說的有道理,於是,就外出一事,我們盡量不挑戰凡諾。

  「就在我考慮要不要帶泠去那條充滿廉價妓院的巷子時,露終於被制造出來。這一次,我沒有看到綠囊,因為她剛出生時,我和泠都不在傢。

  「我們一回傢,就聽到凡諾的聲音。這老頭先是發出簡單的歡呼,然後是一聲呼喚;新房子的隔音不差,而我和泠都聽得非常清楚。

  「我皺起眉頭,泠則是倒抽一口氣;後者立刻『啪喀』、『啪喀』的跑下樓,我慢慢跟在後頭。

  「眼中缺少光芒的泠,抓起一堆佈幔,躲在圖書室的角落。『你還是個男孩呢!』我說,嘆一口氣;為瞭讓他能夠更勇敢一點,我利用瞭一般人會有的刻板印象;之所以不說『你可是被凡諾任命為守衛的呢』,多少是希望他未來能夠偏離凡諾的安排;他不需要全聽那傢夥的,我想,並接著提醒:『未來,你要是能變得不那麼容易受到驚嚇,對你鐵定會比較好。』

  「泠沒有發抖,這是個好現象。雖然在這次談話之後,可能讓他變得沒那麼喜歡我;我不敢說自己當時完全不擔心這一點,但若能讓他快點變得堅強,這一點犧牲顯然不算什麼。事實上,他當時是不用面對凡諾。因為事實上,凡諾也隻有叫我:『長尾巴的小傢夥,過來一下!』

  「『他就是不叫我的名字,。』我一邊小聲抱怨『這是什麼狗屁堅持』,一邊上樓。

  為瞭便於區分我和泠,凡諾叫後者為長殼的小傢夥──

  終於,明想,蜜講到有關露的段落瞭!

  雖然露才剛出生,但再過幾小段,蜜可能就要和她對話。

  按照絲和泥的描述,那時候的露,個性應該就非常突出;不僅和蜜以及泠都不同,也有別於後來出生的其他觸手生物。

  露在成年以後,還常常調皮搗蛋;那她小時後應該更常讓蜜頭疼,明想,凡諾也說她最像一般孩童;絲和泥特別受不瞭她,至於泠與另一位不知名的觸手生物對她又是抱有什麼樣的看法,明到目前為止還不知道。

  露可能常常被罵,思考到這裡,明卻沒皺眉頭;雖很同情身為領袖的蜜,可一想到那樣沒有精神的露曾經活蹦亂跳,明就開心到瞭極點。

  露的投影就在附近,而明除瞭轉頭看那個黑色的搖籃外,也會摸摸自己的肚子;如此輕盈,沒有一點胎動,明想,好不習慣。

  有好長一段時間,明都興奮到無法自己;除瞭雙手握拳,她從腳掌到背脊也都止不住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