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居,雅間內。
“范公公?”白少川手托瓷杯,星眸微睞,面對這位名義上的內廷第二人,並無起身行禮之意。
范亨竟出奇地沒有惱怒,自顧坐到白少川身側,笑問道:“白老弟似乎有心事,與咱傢傾吐一番可好?”
垂首註視著手中酒杯,白少川驀然一笑,“在下何時與范公公有瞭交心的情分?”
“白老弟何必拒人於千裡之外。”范亨今日的涵養著實讓人驚訝,和顏悅色繼續道:“東廠三鐺頭龍章鳳姿,才華出眾,便是王公公亦常為嘉許。”
“哦?白某何德何能,敢當司禮監諸位垂意。”白少川不露聲色,緩緩將杯子放置在瞭矮桌上。
“老弟何必自謙,咱傢雖看劉瑾礙眼,但也知曉自他接手東廠以來,人才大聚,耳目遍及朝野內外,可謂氣象一新。”范亨凝視白少川道:“白老弟在其中居功至偉。”
“此皆賴督公運籌,丘、谷二位公公謀劃,東廠同仁鼎力協助,白某怎敢貪天之功。”白少川水火不浸,若無其事。
范亨淡淡一笑,“恐不盡然吧,劉瑾等人隨侍今上,無暇分身,柳無三目無餘子,雷長音超然物外,十二領班各懷鬼胎,若無白三鐺頭恩威並施,這東廠怕早已是一盤散沙……”
“范公公莫非忘瞭四鐺頭?”白少川抬頭掃瞭范亨一眼,“丁兄蒙萬歲青睞,督公信重,執掌詔獄,身膺重任,如今乃東廠第一得力幹將。”
“丁壽?”范亨“哈”一聲嗤笑道:“這小子倒真是個人物,官兒升得快不說,這惹禍也是一流……”
一口幹瞭杯中酒,范亨不客氣地自斟一杯,搖頭晃腦道:“入仕不過一年光景,便把文臣武將、外戚勛貴得罪瞭個遍,咱傢這把年紀瞭,還是頭一次見到這般尋死的……”
“偏偏劉瑾還把他當個寶貝似的寵著,”范亨乜斜著白少川,若有若無道:“這小子該不是老劉在外邊的野種吧?”
白少川星目微寒,冷冷道:“范公公慎言,督主少時入宮,這臟水潑不到他老人傢身上。”
聽出白少川語氣不善,范亨微微蹙眉,凝望著杯中酒水,慢悠悠道:“文君醪,好名字,卓文君當年先為孀婦,後又險些成瞭棄婦,不過比起唐門那位苦命女子,前人算是命好的……”
白少川驀地臉色一變,以掌在桌底一托,這張矮腳方桌卻是紋絲不動,范亨的一隻枯瘦手掌不知何時輕輕捺在瞭桌上。
范亨舉杯啜飲瞭一口酒,緩緩道:“白老弟若是想和咱傢掀桌子,最好先稱稱自己的斤兩。”
白少川面色陰晴不定,最終將桌下手掌抽回。
“范公公知道的很多?”
“隻怪三鐺頭風采照人,實是引人註目。”范亨得意道:“司禮監雖說丟瞭東廠,可這耳目麼,還不全是擺設。”
白少川嘿然不語。
“老弟若在劉瑾手下一帆風順,哥哥我絕不說半句廢話,可如今麼……”范亨搖瞭搖頭,苦口婆心道:“那丁壽後來居上,劉瑾處處委以重任,還將他直接引薦於今上,你為東廠效力多年,至今不過是個無官無職的區區鐺頭,那小子已然執掌北司,獨當一面……”
“督公對我有收容庇佑之恩……”白少川猶疑道。
“狗屁,那是你對他還有用,劉瑾若對你真心庇護,何不直接滅瞭蜀中唐門,還不是想借著那幫人威逼你不敢離心離德,”范亨循循善誘,繼續道:“可而今劉瑾大力栽培丁壽,待那小子羽翼豐滿,隻消將你逐出東廠,哼,老弟怕是連卓文君的下場都不易得……”
白少川劍眉緊蹙,鳳目含愁,不發一言。
范亨直起身來,輕聲道:“個中利害,白老弟自己思量,咱傢告辭瞭。”
直到范亨挑簾出門,白少川還是不動如山。
良久,白少川才端起面前瓷杯,杯未及唇,劍眉一揚,眼中忽閃起一絲戾色,五指用力,杯碎酒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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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廠,內堂。
劉瑾懶散地靠在黑漆嵌螺鈿花鳥羅漢床上,一手支頤,一手隨意伸出,任由坐在床前踏腳上的白少川幫他修整指甲。
白少川細心地用手中象牙柄的銼刀將劉瑾指甲一個個打磨得整齊光亮,好似無意說道:“督公,下面探到消息,武定侯與英國公來往甚密。”
劉瑾閉目養神,聞言隻是輕輕“嗯”瞭一聲。
“據探子說,似乎與四鐺頭有些關聯。”白少川用柔軟的拇指輕按打磨完的指甲,探查有無毛刺。
“什麼事?”劉瑾睜開瞭眼睛。
“武定侯府的小侯爺郭勛與九城大豪駱燕北的女兒駱錦楓青梅竹馬,兩傢長輩也有意撮合,不過近來丁兄與駱大小姐有瞭些糾纏,郭小侯爺似乎吃瞭些虧,便訴諸長輩……”
劉瑾似乎來瞭興趣,直起身子道:“那駱傢丫頭品貌如何,可配得上壽哥兒?”
“這個……”白少川皺瞭皺眉頭,隻得回道:“駱錦楓傢學淵源,又得拜峨眉名師,武功自是不差,容貌麼,她母親鳳夕顏便是昔日武林中出名的美女,駱錦楓傳承母貌,性子溫婉,不似其母般剛烈狠辣。”
“好。”劉瑾開心地一擊雙掌,“老谷說得對,這小子當真命犯桃花,那小子什麼時候辦喜事,宣府那次就沒趕上,這次怎麼也得喝頓喜酒……”
“督公,”白少川急聲道:“武定侯開國輔運,英國公奉天靖難,兩傢勛戚在軍中根深蒂固,我們夾袋中並無可以抗衡的人物,若是開罪瞭他們……”
“開罪瞭又怎麼樣?”劉瑾反問,隨即不屑道:“他張懋上疏時可曾顧忌過咱們,是癤子早晚要出膿,咱傢倒要看看他們能蹦出什麼花樣?”
白少川垂下頭來,囁囁嚅嚅道:“督公對丁兄果真另眼相待。”
劉瑾輕輕托起白少川的下巴,口氣戲謔:“小川,你近來的牢騷越來越多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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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明各方勢力勾心鬥角互相算計之時,正德元年步入瞭金秋九月。
自初一日起,宮中便開始講求吃花糕與迎霜麻辣兔,喝菊花酒,宮人們則在各宮管事的指點下忙著糊窗紙,抖曬皮衣,做衣禦寒,膳房裡也開始加緊糟醃瓜茄,制作各種菜蔬,以備過冬。
宮眷內臣則要從初四起換穿羅重陽景菊花補子蟒衣,待九九重陽佳節,隨侍皇帝駕幸萬歲山登高,這一切宮中早是慣例定制,雖說繁雜,卻井然有序,直到一樁不大不小的意外……
“什麼?江南織造無錢趕制龍衣?”朱厚照放下菊花酒,驚愕地看向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嶽。
“是,九月初二,尚衣監崔杲上本,江南織造無銀可用。”王嶽低眉順眼地答道。
“造龍床沒人,制龍衣無錢,朕做什麼大明天子,一個窮措大罷瞭。”朱厚照委屈地想哭。
“崔杲的手本裡就沒提及如何解決?”坐一邊正在和一隻兔腿較勁的丁二爺突然開口問道。
看瞭眼這不知尊卑的小兔崽子,陛下如今到哪裡都帶著他,就差直接住宮裡瞭,王嶽心中又妒又羨,還是老實答道:“有,崔杲請按前例,奏討戶部往年支剩的一萬二千鹽引,以解燃眉。”
“那不就得瞭,陛下,比照前例吧。”丁壽扔下兔腿,用胸前的錦繡補子餐巾擦瞭擦嘴道。
正德皇帝也是轉憂為喜,“老王,以後話都一次說出來,害得朕白白憂心,告知韓文一聲,就這麼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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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門,早朝。
“陛下以所餘鹽引織造龍衣之事,戶部不敢奉旨。”戶部尚書韓文之言鏗鏘有力。
“國朝初立,太祖設鹽法,許鹽商納糧開中,補九邊之需,後經先帝時葉淇變法,變納糧為納銀,名之雖變,其實尚同,鹽課所得,皆為邊費,不可挪用,且陛下自有內庫,何用戶部撥銀。”
“韓大人,祖制當真不可改?”丁壽覺得這時應該出來說句話。
韓文斜睨丁壽道:“斷不可改。”
“下官近日翻看經歷司舊檔,倒是看到一些例外,遠的就不說瞭,自納銀開中後,弘治九年,戶部將二萬八千鹽引用於龍衣織造,弘治十年與十二年,各有兩萬鹽引用於織造,弘治十四年,在兩萬鹽引之外戶部又加鹽價銀三萬兩,韓大人,戶部又作何解?”
“這個麼?”韓文捋著胡子有些犯難,心道這理由不太好編,求助地看向瞭首輔劉健。
“先皇溫良敦厚,親近老臣,善納忠言,君臣之間瞭無壅隔,地方百業興盛,朝野百弊自除,若陛下肯效法先皇,廣開經筵,親賢去佞,做垂拱之治,些許用度小事,自不須陛下掛心勞神。”
劉健你丫這是徹底不要臉啦,丁壽滿懷欽佩地看著劉閣老,把話說得這麼直白,不怕小皇帝從禦座上跳下來打你。
朱厚照的表現倒是讓丁壽跌碎瞭眼鏡,一向急躁的小皇帝沒有發火,靜默良久,連劉健都有些琢磨不透皇帝的想法時,小皇帝終於開瞭口。
“眾卿——”聲音平靜,不見喜怒。
“臣在。”群臣俯首。
“皇考向來敬重老臣,朕也願蕭規曹隨,對諸卿所奏皆聽之任之。”
朱厚照突然掰起瞭手指頭,“朕即位之初,諸位先生便以先皇遺詔為由,裁撤錦衣衛及內官上萬人,其中僅禦用監便有七百餘人,今年督造龍床等禦用之物人手不足,需增六人,你們不許,朕準瞭……”
劉健與謝遷對視一眼,沒有出聲。
“五月以來,淫雨霏霏,你們有人說天象異常,是因為皇考賓天,朕不夠哀痛所致,朕認瞭……”
欽天監少卿吳昊縮瞭縮脖子。
“大婚之禮,你們說國帑不足,不應靡費,從六十萬降到三十萬,朕許瞭……”
戶部尚書韓文臉上有些發燒。
“今日,朕便做一回主,鹽引之事下旨照辦,再有奏擾者,嚴懲不貸。”朱厚照起身而去,丁壽連忙隨後跟去。
“劉閣老怎麼辦?”
“陛下固執己見,幾位大人拿個主意啊!”
待皇帝沒瞭影子,朝臣們都圍瞭過來,七嘴八舌將劉健等人圍在瞭中間。
“諸公放心,內閣不會亂改祖制,吾等將拒寫特準鹽引的敕書,諸位也當上疏陛下收回成命。”劉健淡然道。
“那是自然”,群臣紛紛點頭稱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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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瞭幾位大佬首肯,已經閑的渾身發黴的六科十三道言官同打瞭雞血般興奮起來,擺開陣勢對小皇帝口誅筆伐,奏疏如同雪片般飛入通政司,怎奈這回朱厚照是鐵瞭心強硬到底,奏疏留中不發,連話都懶得回。
“西涯,你要與我拿個主意啊。”戶部尚書韓文滿含希望地看向李東陽。
朱厚照這番強勢是韓文沒有預料到的,韓尚書倒是不介意大傢抱團擺開車馬同皇帝鬥上一鬥,可前提是焦點不能在自己身上,皇上贏瞭自己第一個倒黴,即便劉健這方勝瞭,他也會被皇帝記恨上,以韓大人宦海數十年的經驗,被皇帝惦記上不會太好過,隻消借著某個由頭順水推舟,便有自己好受,馬文升和劉大夏便是前車之鑒。
當然,不可否認,丟官後會在朝野間有個好名聲,可名聲又不能當飯吃,韓大人對現在戶部堂官的位置非常滿意,真不想便宜別人,劉健而今是火上頭瞭,不會率先服軟,韓文便把主意打到瞭三公中多謀的李東陽身上。
“貫道啊,當日你若是詞鋒柔和些,不要把話說死,何至今日啊。”李東陽看著焦頭爛額的韓文,略帶埋怨道。
“當日不是晦庵暗示老夫要量入為出麼,怎地都錯在瞭戶部?”韓文抱屈道。
“好瞭,不提這些瞭。”李東陽輕撫眉心川字,思忖一番道:“如今不給鹽引怕是陛下那裡面子過不去,還是給吧……”
“給瞭鹽引,不說劉晦庵,我就要先被言官們罵死。”韓文急得站瞭起來,那幫子言官是指著罵人刷存在感的,瘋起來可不分敵我。
“且聽老夫把話說完,自然不能全給,折中一下,六千引吧。”
“這樣好,這樣好。”韓文聽得連連點頭,“既保全瞭陛下面子,又未全遂瞭聖意,在朝野間也有個交待,隻是晦庵那裡……”
“晦庵而今怕也是騎虎難下,”李東陽笑道,“待我拉著木齋去分說一二,隨後咱們一同進宮面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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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閣老連同大司農一同進瞭乾清宮,小皇帝對待幾位還是很客氣,賜坐上茶,問明來意。
幾位大人端著茶,洋洋得意地將打算說出,滿以為小皇帝會感恩戴德表示幾位先生用心良苦,今後必不相負等等,幾位再說幾句感念先帝知遇之恩的漂亮話,最好再擠出幾滴眼淚,大傢抱頭痛苦一番,多完美的君臣相得典范,誰知道……
“一半?為什麼隻給一半?”朱厚照大聲問道。
劉健嘴中熱茶險些噴出,這倒黴孩子還想怎樣,強咽下一口悶氣,悠悠道:“陛下,這一半已是有違祖制,老臣等已是赧顏違制,陛下猶嫌不足,當曉知足常樂之理。”
先談祖制,現在又談知足,朱厚照肺都氣炸瞭,氣呼呼道:“戶部能給,便是朕當日無錯,既然給瞭又不全給,作何道理?”
和毛頭小子打交道就是累,一點討價還價都不懂,天下事若都按道理來講,豈不簡單多瞭,李東陽暗自搖頭,面上還是微笑道:“戶部肯解鹽引,是為解內廷供奉之急,若是給得多瞭,少不得有人私自夾帶,中飽私囊,從中得利。”
“天傢供奉,誰人有此膽量?”朱厚照不解道,“即便有人上下其手,可命有司緝拿,依法懲治便是,關鹽引解送多少何事?”
“內廷采買,織造供奉,皆是內臣操辦,閹豎多貪鄙之徒,見利忘義,禁之不絕,若是交由文臣采辦,自無此虞。”謝遷道。
朱厚照徹底明白瞭,這幾位壓根不是反對鹽引批復,是打根兒上認為隻要太監摻進來,就不會有好事情。
小皇帝不能理解,從小到大陪同他的那些太監怎麼就如此遭人鄙視,起碼這些奴婢為他做事盡心盡力,不會推三阻四,更不會道貌岸然的同他將那些狗屁不通的大道理。
“依先生所說,若事事啟用文職,則無貪瀆之禍?”
劉健等人未聽出正德語氣不悅,都連連點頭,“正是,吾輩文臣熟習孔孟之道,讀書明理,身負皇恩,必不辜負朝廷所托。”
小皇帝冷哼一聲,道:“不盡如此吧,古往今來貪官之中文臣又何曾少瞭,文官雖是讀書明理,亦盡有不守法度者,先生輩當自知。”
劉健等人霍然變色,劉健沉聲道:“陛下此言謬矣,老臣聞之驚心,倘先帝九泉聞此悖論,何能安枕,老臣愧負輔政之責,無顏茍居高位,請賜骸骨,告老還鄉。”
說罷劉健跪倒在地,謝遷、李東陽連同韓文隨後拜伏,“臣等請辭。”
又來這套,朱厚照抿著雙唇,呼呼喘著粗氣,還是走下禦案,扶起幾人道:“幾位先生所說皆金玉良言,朕心頓悟,鹽引之事便遵從諸位之意行之吧。”
劉健幾人走在宮中夾道上,個個俱是陰沉著臉。
“木齋,老夫原本以為陛下年輕氣盛,難免一時懵懂,待年齒漸長,終有明理之時,而今看來,老夫錯瞭。”
“晦庵不必自責,陛下身側群小環繞,難免偏聽偏信,隻要去除奸佞,這大明還是大明。”謝遷雙手籠在袖中,目光炯炯。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劉健冷笑一聲,“沒想到這一日來得這麼快,貫道……”
韓文也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聽得劉健呼喚省過神來,“晦庵,何事?”
“有一件事需你去做。”劉健眼神銳利,嘴角邊帶著一絲冷酷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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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部郎中李夢陽近日來可謂鬥志昂揚,上躥下跳向皇帝進言上疏的可不止科道言官,他李獻吉若不參與其中,怎對得起文壇七子這響當當的名號。
今日戶部該他當值,當李夢陽入戶部值房時,詫異地看見本部堂官韓文在那裡默默垂淚。
“韓部堂,這是何故啊?”李夢陽驚訝問道,他們這些文人士子都自詡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至於養氣功夫有沒有這麼到傢是一回事,可這一部正堂毫不避人的抹眼淚算哪門子情況。
“獻吉來瞭。”韓文抹瞭抹眼淚邀李夢陽入座,仰天唏噓著將乾清宮發生之事娓娓道來。
“陛下果真如此說?”李夢陽也變瞭顏色,朱厚照的言論中透露出對文臣濃濃的不信任,讓李郎中對文臣前途深感危機。
“陛下執迷不悟,國事傾頹,旦夕事耳啊,嗚嗚……”也不知韓文老大人是否犯瞭淚眼,眼淚說來便來。
李夢陽起身踱步,忽地轉身,朗聲道:“公為國之重臣,義同休戚,徒泣何益!下官已有定計。”
“計將安出?”韓文睜開淚眼,希冀地望向李夢陽。
“今上身側群小環繞,蒙蔽聖聽,致有此昏聵之言,倘若掃除群奸,澄清玉宇,則必然言路大開,廣納忠言。”李夢陽侃侃而談。
“連日來諫官交相彈劾內侍,其勢已成,部堂大人此時振臂一呼,倡議群臣聯名復奏,固爭除奸,閣中諸公皆為元老大臣,必是其議,則去劉瑾輩,易如反掌,此謂機不可失。”李夢陽頗為自得,古之名士運籌帷幄,不過如此吧。
小子,你還是太嫩啊。韓文心中譏笑,面上全是激奮之色,抖袖而起,朗聲道:“獻吉所言甚是,老夫年歲已高,權當以死報國罷瞭。”
韓文忽又面露難色,躊躇道:“隻是此奏須慷慨激昂,老夫血氣已衰,力不從心啊……”
李夢陽迫不及待道:“部堂若不見棄,下官願為執筆。”
清君側,掃奸佞,李夢陽可以預見,此奏一出,必然振動天下,李子之名士林仰望,這送上門的便宜豈有不撿的道理。
“如此有勞獻吉瞭。”韓文頗有幾分憐憫地看著這位大明才子,事若成自然少不得分潤一些好處,倘事有不濟,傻孩子,這奏疏可是你寫的……
李夢陽這邊快速備下筆墨紙硯,一邊研磨,一邊構思文脈,以他的意思,怎麼也要洋洋灑灑數萬言才好顯示胸中文墨。
韓文一見便知其意,暗自搖頭,出言提點道:“獻吉,奏疏不可過於文飾,文過則陛下不能自省;字也不必多,否則未必有暇一覽究竟,隻需振聾發聵即可。”
韓老大人不愧科場前輩,一語中的,李夢陽幡然大悟,“部堂所言極是,下官省得。”
隨即提筆一書而就,一篇奏疏轉瞬即成。
並非李夢陽識淺才薄,實在是沒有意識到此關鍵之處,他是弘治六年的進士,嚴格限定字數格式的八股取士實行不過數年,作文難免囿於一隅。
且不論八股文制的優劣,《明史……選舉志》將八股取士的開創者帽子扣在瞭朱元璋頭上,這倒無所謂,反正大清往前朝皇帝身上潑臟水也不是第一回,不過後來大清國自己把路走絕瞭,飽受八股毒害的文人與有識之士紛紛抨擊八股制度,連帶這項腐朽制度的“始作俑者”朱八八也是被口誅筆伐,從前清罵到民國,再到當代歷史學傢,對老朱的心思各種惡意揣測,有說禁錮民智的,有說牢籠志士的,有說老朱陰鷙猜忌縛天下讀書人羽翼的,等等等等……
隻能說這些讀書人太把自己當回事,以朱八八懟天懟地的梟雄之姿,可不在乎幾個文人紮刺兒,看不順眼殺瞭就是,何必那麼麻煩,洪武皇帝的確制定瞭三考之制,取試沿用的是宋元經義,十段文結構,和八股沒毛線關系,而且老朱對科舉制度也不太感冒,認為舉人們長於詩文鮮有實才,“朕以實心求才,而天下以虛文應朕”,洪武年間科考之事停停復復,也沒個定性,朱六十四更喜歡舉薦制,薦舉之人但有實才,不拘一格,雖工匠亦可得官。
八股文非老朱開創,宋朝就已出現,但真正把八股文取士落在實處是在成化二十三年,也就是朱厚照老爹登基那年,在王鏊、謝遷、章懋等人的不懈努力下,八股文開始瞭嚴格的程式化,格律步驟不得出差,朱八八成功替子孫背鍋。
朱重八在地下翻瞭個身,掏瞭掏耳朵:你們開心就好,朕習慣瞭,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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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韓文府邸,九卿諸臣俱在。
“臣等待罪股肱之列,值主少國疑之秋,仰觀乾象,俯察物議,至於中夜起嘆,臨食而泣者屢矣。臣等伏思,與其退而泣嘆,不若昧死進言,此臣之志,亦臣之職也。”
“伏睹近歲以來,太監劉瑾、馬永成、谷大用、張永、羅祥、魏彬、丘聚、高鳳等,或擊球走馬,或放鷹逐兔,或俳優雜劇錯陳於前,或導萬乘之尊與人交易,狎昵媟褻,無復禮體。日遊不足,夜以繼之,勞耗精神,虧損聖德。遂使天道失序,地氣靡寧,雷異星變,桃李秋花,考厥占候,咸非吉祥。前古閹宦誤國,漢十常侍,唐甘露之變,是其明驗。今劉瑾等罪惡既著,若縱而不治,為患非細……”
韓文念畢,一合奏疏,笑對眾臣道:“諸公,覺得獻吉所書如何?”
刑部尚書閔珪撫掌贊道:“甚好,有理有據,獻吉不愧七子才名。”
左都禦史張敷華亦道:“奏疏既成,吾等便一一署名吧。”
韓文滿意的點瞭點頭,轉向瞭一旁閉目靜坐的吏部尚書焦芳,“孟陽,你意如何?”
焦芳一直在一旁閉目養氣,一張老臉耷得老長,此時聽得韓文之聲,方才睜目,微笑道:“諸公皆已定計,老夫豈有異議。”
“如此甚好。”韓文將奏疏遞與焦芳,笑道:“吏部天官為九卿之首,便請率先署名吧。”
恁個鱉孫,如今曉得老夫是九卿之首瞭,焦芳心中咒罵,面上卻笑吟吟道:“既如此,老夫僭越瞭。”
繼焦芳之後,眾人紛紛署名,待到瞭王鏊時,震澤先生提筆不書,掃視眾人,突然道:“且慢,此奏還少瞭一人。”
王鏊之言,滿座皆驚。
楊守隨細細看瞭一遍奏疏,連素來名聲不顯的高鳳都列於其中,實在想不出來還少瞭何人,奇道:“守溪,你說少瞭哪個?”
“錦衣衛指揮使北鎮撫司掌印丁壽。”王鏊一字一頓道。
“丁南山?”焦芳捋須的手不經意抖瞭一下,“此子入仕不過兩年,守溪杞人憂天瞭吧。”
“南山有狐,虹霓蔽天。”王鏊憤憤道:“此子得今上信重,已不在劉瑾之下,這九人不去,亂本不除。”
韓文認同地點瞭點頭,“既如此,便由守溪執筆刪改。”
王鏊也不客氣,提筆書就。
“伏睹近日朝政益非,號令失當,中外皆言太監劉瑾、馬永成、谷大用、張永、羅祥、魏彬、丘聚、高鳳等,勢成八虎,緹帥丁壽,雄狐作奸,一幹人等,造作巧偽,淫蕩上心,緣此輩細人,唯知蠱惑君上以行私,而不知皇天眷命,祖宗大業,皆在陛下一身。高皇帝艱難百戰,取有四海,列聖繼承,傳之陛下。先帝臨崩顧命之語,陛下所聞也。奈何姑息群小,置之左右,為長夜之遊,恣無厭之欲,以累聖德乎!伏望陛下奮乾綱,割私愛,上告兩宮,下諭百僚,明正典刑,潛消禍亂之階,永保靈長之祚,則國傢幸甚!臣民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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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會已畢,眾人散去。
焦芳一上官轎,便喝令轎夫:“快快,速速回府。”
在眾轎夫一路狂飆下,焦老大人不顧被顛得七暈八素,快步來至書房,揮筆草書一封,對外嚷道:“來人,快喚黃中過來。”
此時的焦大公子正忙得汗流浹背,赤裸的身子緊緊撞擊著身下妙人,一雙健美修長的粉腿牢牢纏在他的腰身上,秀美腳掌在他臀後交叉用力,仿佛要讓他嵌入自己一般。
焦黃中呼呼喘著粗氣,將胯下肉棒不管不顧地身下人肉縫中進進出出,那具嬌軀輕哼嬌吟,沒有半分不適。
“公子,公子”,外面傢人呼喚,驚醒瞭床上一對鴛鴦。
“什……什麼事?”焦黃中氣息不勻,勉力應聲道。
“老爺喚你去書房。”
焦黃中驚呼一聲,坐瞭起來,身下嬌軀香汗淋漓纖毫畢現,猶帶潮紅的粉面亦是驚恐不安,“老頭子回來瞭?!”正是焦芳侍妾阿蘭。
焦黃中躍下床,匆忙穿戴衣物,安慰床上人道:“不需憂心,父親不會知道你在這廂。”
“老爺回來定會尋我,這身記號怎麼消得掉。”阿蘭埋怨著焦黃中,白嫩香滑的酥乳上遍佈牙痕掐印。
“誰教你這小淫婦這般受力,比那幫嬌滴滴的漢傢女子耐得肏弄,惹得少爺發瞭性子……”焦黃中淫笑著掐瞭掐女子嫩的出水的俏臉。
“且等一會,你再出去,免得教人看見。”扔下這句話,焦黃中便出瞭院子。
赤身盤坐在榻上,阿蘭幽怨地將手掌探向下體,不住摳摸,“一對兒色鬼,銀樣鑞槍頭,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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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您找我有事?”焦黃中進瞭書房。
“臉色這般潮紅,可是身體有恙?”焦芳見兒子臉色不對,關切問道。
焦黃中心虛地摸瞭摸臉,“無事,隻是來得急瞭些。”
“無事就好。”焦芳起身,將信箋遞給焦黃中,急聲道:“你馬上趕赴丁壽府上,將此信交於丁大人,告之六部九卿群臣將要聯名彈劾,聲勢浩大,不可輕視。”
“爹,既然丁壽已危如累卵,我們還有必要摻上一腳麼,明哲保身才是上策。”焦黃中不解問道。
“糊塗,為父這尚書是奪瞭誰的位置,你還不曉得麼,劉瑾丁壽有聖眷在身,尚有一搏之力,若是聽憑他們倒臺,下一個遭殃的便是老夫。”焦芳恨鐵不成鋼地指責兒子。
“事不宜遲,你馬上就走,快快。”焦芳連聲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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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客散盡,韓文徑直來到府中一間靜室。
劉健安坐品茗,見瞭韓文,笑道:“客人都散瞭?”
韓文點頭,欲言又止。
“貫道有話直言無妨。”劉健氣定神閑地說道。
“希賢,此番大張旗鼓地約人署名,似乎孟浪瞭些。”韓文面帶憂色。
“此話怎講?”劉健龐眉略微抖動瞭下。
“朝臣之中未必沒有首尾兩端者,若是將今夜之事透露出去,吾等豈不失瞭先機?”韓文皺著眉頭,很是不解,“西涯與木齋皆是多謀之人,怎會有此下策?”
劉健哈哈大笑,“貫道說得不錯,朝臣之中必有人通風報信,可那又如何?”
“仗義執言乃是臣子本分,我等有何逾規越矩之處,此乃堂堂陽謀,何懼小人手段!”劉健撫髯笑道,氣度豪邁。
“怕是打草驚蛇啊。”韓文還是猶疑不定。
“老夫便是要引蛇出洞。”劉健嗤笑,“看鼠輩閹人能作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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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廠內堂。
劉瑾站在堂中,抱臂聽著丁壽稟述,不發一言。
“督公,朝臣欲置我等於死地,要早做圖謀啊!”丁壽而今覺得受瞭天大委屈,他招誰惹誰瞭,無非弄點銀子巴結皇上,想讓自己的大明生活過得多姿多彩些,怎麼就跟過街老鼠似的人人喊打喊殺,最操蛋的就是那幫孫子給自己定死罪的理由,有一項實事麼,言之無物,通篇廢話,一點論據都沒有,操!!!
“圖謀什麼啊,人傢按照規矩上奏,咱傢又能做些什麼?”劉瑾仰天打個哈哈,不以為意道。
“我們進宮覲見,求萬歲做主……”
劉瑾搖頭打斷,“萬歲爺還不知道這事,別去添堵。”
“那我們如何應對?要不找幾位公公過來商量一番……”
“此事不得張揚,以不變應萬變,等著他們出招。”劉瑾回身到羅漢床上坐下,輕聲囑咐道。
想從老太監這裡拿主意是沒指望瞭,丁壽跺跺腳,向外走去。
“司禮監攛掇皇後娘娘陪著太後到西山上香,仁壽宮你就不用去瞭。”劉瑾單手托起茶盞,撥開蓋碗飲瞭一口涼茶。
丁壽身子頓瞭頓,隨即快步而出。
“無三。”劉瑾輕聲道。
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廊下。
“看好這小子。”劉瑾將茶盞放在炕桌上,吩咐道。
柳無三一聲不吭,躬身行禮,隨即隱身不見。
劉瑾踞坐榻上,雙手托著下巴,自言自語道:“棋下到這一步,才算有瞭點意思,劉老頭兒,千萬別讓咱傢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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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東廠的一間小院內。
東廠中人都明白一件事,東緝事廠內若有什麼禁地,既不是劉公公的內堂,也不是谷公公的案牘庫,更不是丘公公的刑房,而是永遠雲淡風輕的三鐺頭的書房。
白少川也不與人講什麼規矩禁令,當幾個不懂事的番子和灑掃小廝碰過三鐺頭的書房後,莫名其妙死於非命,這在東廠便成瞭人盡皆知的事情。
書房不大,卻幹凈整潔,沿墻的大櫃櫥上擺著各類大小顏色不一的瓶瓶罐罐,此外便隻有一桌一椅。
白少川端坐在烏木靠椅上,一手輕撫著案上的一個金絲楠木百寶嵌官皮箱,面色在燭光掩映下忽明忽暗。
“你既不仁,休怪我不義。”白少川唇角勾抹起一絲冷笑,註視身前的官皮箱,眼光又轉柔和。
貼身取下一枚鑰匙,要待打開箱上七巧鎖時,忽聽房門“吱呀”一聲開啟。
“什麼人?”白少川冷眸如電,輕喝道。
“白大哥,我為你煮瞭夜宵。”一身翠綠薄煙紗的郭彩雲手捧托盤盈盈而立,待要提起裙角邁步而入時,忽聽一聲怒斥。
“出去!”
郭彩雲錯愕不解,“白大哥,你……”
“我讓你出去!”白少川厲聲道。
“嘩啦”一聲,托盤墜地,郭彩雲掩面奔去。
對著院內花圃,郭彩雲抱膝蜷縮,滴滴珠淚不停由白皙無暇的面上滾落。
身後一聲輕嘆,郭彩雲回首見是面帶歉色的白少川負手而立。
“白大哥,”郭彩雲扭身飛快地將面上淚痕擦掉,起身強笑道:“小妹適才無狀,你不要怪罪。”
“是白某無禮在先。”白少川遲疑瞭下,還是解釋道:“白某在調配新藥,怕傷瞭姑娘。”
“白大哥不是給彩雲服瞭辟毒丸麼?”郭彩雲好奇問道。
“此藥猛烈,怕是辟毒丸起不得功效。”白少川自失一笑,“非常之人須用非常之毒才能應付。”
郭彩雲似懂非懂,輕輕“唔”瞭一聲。
白少川忽然不言,隻是凝視著郭彩雲,將破雲燕看得紅暈染頰,心口如小鹿亂撞,擺弄著裙頭,低首羞道:“白大哥,你在看什麼?”
“郭姑娘,回去找你的姊妹吧。”
“什麼?!”郭彩雲霍地抬起螓首,烏溜溜的大眼睛蒙上瞭一層水氣,“你要趕我走?”
“近日有大事發生,兇險至極,怕會牽連於你。”
“我不管,有什麼事我和你一起擔,休想攆走我。”郭彩雲鼓起勇氣,上前拉住白少川衣袖,哀泣道:“白大哥,求你瞭。”
看著杏眼中淚光隱隱,白少川心中一軟,點頭道:“好吧,莫要後悔。”
郭彩雲雀躍跳起,“不後悔,隻要有你在,就變不瞭天。”
白少川仰望夜空,隻見黑雲重重,暮靄沉沉,苦笑一聲,自語道:“這天——怕是真的要變瞭。”
ps:焦芳父子同灶的事出自《萬歷野獲編》,個人認為後人編排老爺子可能性較大,不過既然有出處,H文不妨就拿來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