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壽宮,暖閣。
談允賢雙目微闔,雪白纖長的手指輕搭在太後伸出的皓腕上,神態靜穆。
朱厚照、丁壽君臣二人眼巴巴地看著這位女醫診病,片刻後,談允賢收手起身。
“怎麼樣?”“如何?”
面對二人關切問話,談允賢微微搖瞭搖頭。
朱厚照的心懸瞭起來,丁壽急切道:“藥石罔效麼?”
“沒有大礙。”談允賢的回話讓丁壽恨不得掐死她,沒事你搖什麼頭啊。
談允賢坐在桌前,提筆寫方,邊寫邊道:“太後鳳體虧損,需要進補。”
“無妨,我那裡有許多高麗人參,給太後當飯吃都可以。”丁壽難得大方。
抬頭看瞭丁壽一眼,談允賢埋頭繼續書寫,道:“人參雖好,火氣還嫌大瞭些,不能多吃。”
“陽常有餘,陰常不足。太後之病當以滋陰為主。”談允賢放下筆,將紙上墨跡吹幹,遞給梅金書,道:“早晨用人參膏,日中用煎藥八物湯,加幹山藥、酸棗仁、辰砂、蒲黃、木通、遠志,水二鐘、薑三片煎服。晚用琥珀鎮心丸,至三更用清氣化痰丸,不出三月,鳳體自愈。”
梅金書細細看瞭看方子,連連點頭稱妙,“這是用朱震亨的《丹溪方》與丘真人的《摘玄子》藥方相輔相佐,文武並用,恰到好處,難怪傢父時常誇贊於你,師妹果然醫道國手。”
“師兄言重,也是托瞭師兄連日來借書之德,小妹眼界得以舒展,方得此方。”談允賢欠身施禮。
朱厚照可沒興趣聽這二人探討醫理,聽說方子可用,立即搶瞭過來,吩咐宮人速速制備。
丁壽湊到談允賢近前,低聲問道:“太後這病根究竟為何?”張太後這病得莫名其妙,二爺還是覺得心裡沒底。
望瞭望榻上昏沉沉的太後,談允賢迎著丁壽滿是希冀的目光,淺笑道:“東翁恕罪,醫者當為病者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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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瞭,看到瞭。”小皇帝舉著一個黃澄澄的長筒,站在奉天殿平臺上又蹦又跳。
“你說這叫什麼來著?”朱厚照扭頭問道。
“千裡鏡。”丁壽陪著笑臉道。
幾副藥下去,太後病情見好,丁壽擔心朱厚照又追著自己要女人,琢磨著怎麼給他找個事做。
相處久瞭,二爺算是清楚這熊孩子的性子,跳脫好動,想一出是一出,給他找點事幹能清靜好一陣子。
恰好南鎮撫司那邊來信,他前番讓江南工匠琢磨制作的望遠鏡終於成瞭,明朝各地匠戶執行的是輪班進京服役,當然一來一往折騰時間太長,屬於勞民傷財,朝廷也不斷延長輪班期限,有三年一輪、四年一輪的,成化年間幹脆下令,願意出銀子的可以頂替勞役,這也是大清匠班銀的來由。
不過此時繳銀代役還不是定制,京城中也有常駐工匠,南鎮撫司見是朝中紅得發紫的丁大人吩咐,不敢怠慢,抽調能工巧匠聽從安排。
丁壽還是小瞧瞭老祖宗,當初隻覺得明朝有眼鏡不可思議,細打聽原來國人玩透鏡已經幾千年瞭,《淮南萬畢術》裡甚至有用冰加工成球形透鏡的方法,東漢張衡還借助透鏡觀察月亮,眼鏡這東西如今在大明是稀罕物的原因是透明玻璃不易得,價格才居高不下。
當然這些問題對於丁大人來說不成問題,剛從朝鮮搜刮瞭一筆的丁壽不在乎幾兩銀子一副的眼鏡,琉璃廠那邊一時指望不上,他直接讓譚淑貞購置瞭大批的替代品。
“堂庭之山多棪木,多白猿,多水玉,多黃金。”《山海經。南山經》中早有記載,放著水晶不用,更待何時。
有瞭丁壽講解組合使用的原理,分清目鏡和物鏡所使用的透鏡區別,再加上源源不斷的透明水晶供應,南鎮撫司的工匠多番試驗,終於制造出瞭本時空的第一個“望遠鏡”。
看著興高采烈玩得嗨起的朱厚照,丁壽松瞭口氣,這望遠鏡寒酸瞭些,沒那些復雜的透鏡組,不過打發這個熊孩子盡夠瞭,自己能消停好一陣子。
“老劉,是老劉。”朱厚照眼睛緊貼著望遠鏡,大呼小叫道。
被朱厚照召喚過來的劉瑾上前行禮,隨即懷中被塞進瞭一個黃銅物件。
按著雀躍的朱厚照指點,劉瑾小心翼翼地將望遠鏡放在眼前,隨即眼前突變的景象讓他面色一變,匆忙移開眼睛,才長出一口氣。
劉瑾的表現很符合朱厚照預期,他得意地問道:“這是丁壽做出來的千裡鏡,怎麼樣?”
“不想這小子還精於制器之術,端是不錯。”劉瑾點瞭點頭,雙手將望遠鏡呈還朱厚照,“陛下玩的時候小心腳底,別摔咯。”
朱厚照睜大眼睛,訝異地看著劉瑾,“你以為這是玩鬧之物?”
“不是麼?”劉瑾看向丁壽。
“是啊,不是麼?”丁壽點頭又馬上搖頭,迷茫地看向小皇帝。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朱厚照揮動著手中之物,意氣風發道:“碧海揚波,草原奔馳,朕有瞭此物便可洞察敵機,事半功倍。”
丁壽張大瞭嘴巴,半晌才道:“陛下聖明。”
敗傢孩子你現在連出紫禁城都費勁,想得倒挺遠。二爺被封建皇帝的科技實用意識刺激到瞭自尊心。
朱厚照不見劉瑾應和,納悶問道:“老劉,你認為我說的不對?”
“萬歲聖心燭照,自然是對的,隻是……”劉瑾期期道:“隻是……”
“隻是什麼?”朱厚照將千裡鏡扔給丁壽,轉身進瞭奉天殿,邊走邊道:“就討厭你這吞吞吐吐的樣子,有話直說。”
“隻是利器在手,也要看有無持器之人。”劉瑾偷眼打量瞭下皇帝,躬身道。
朱厚照哈地一聲,不以為意道:“大明有雄兵百萬,單這京營便有十餘萬虎狼選鋒,還愁無持器之人。”
“陛下,老奴聽聞京營無操久矣,實憂心其是否堪用。”
“什麼?此事當真?”朱厚照大驚失色,若是京營都不堪一用,他將來躍馬沙場,帶誰玩去。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劉瑾神色淡淡,隻是輕輕吐出這八個字。
朱厚照略一思索,便道:“劉瑾,朕命你提督京營,務必嚴行操練之法,不得懈怠。”
“臣劉瑾領旨。”劉瑾端端正正跪倒在奉天殿內,改稱以示鄭重。
丁壽欽佩地看著老太監背影,高啊,這才叫順水推舟,不聲不響拿下瞭京營兵權,自己那點耍心眼、遞小話的行徑與之相比,簡直是過傢傢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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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京營自永樂遷都以後便已設立,最初由神機營、五軍營、三千營組成。
永樂皇帝五征蒙古,追亡逐北,便是依靠著這三大營精銳,朱小四是馬背上得來的江山,打起仗來也是簡單粗暴,神機營火器當先,轟亂敵軍陣型,三千營騎兵跟上抽刀砍人,擊潰殘敵,隨後五軍營步兵清場。
看起來是不是眼熟,四百年後法蘭西那位小個子用幾乎一樣的戰術放翻瞭整個歐洲。
可惜三大營主力於土木之禍損失殆盡,景泰時少保於謙收拾餘燼,從中揀選精銳十萬,設立“十團營”,每營各分神機、五軍等三營,原來的三大營被稱呼為“老傢”,其後團營幾經變革,成化初年增至十二營,由十二侯分掌,一人總領,監以內臣、兵部尚書提督。
校場旌旗獵獵,京營虎賁縱橫。
點將臺上,兵部尚書許進高居正中,左右分別是新任提督京營的劉瑾,還有被劉瑾拉來湊數的錦衣衛指揮使丁壽。
團營眾將分坐兩側,許尚書輕捋下頜短須,笑對二人道:“英國公告病,今日閱操由本官主持,二位可有異議?”
劉瑾兩眼半睜半閉,面無表情,側身道:“本兵久在邊陲,深悉沙場征伐之道,自是不二之選。”
“既如此,本官僭越瞭。”許進笑意滿滿,鼻翼兩側的法令紋更趨明顯。
令旗揮動,金鼓齊鳴。
精選出來的一萬京營將士旗幟鮮明,兵甲齊整,在陽光之下耀眼生輝。跟隨將令趨前退後,不住變幻陣型,霎時間,校場之上沙塵漫天,軍威赫赫。
約莫半日,京營操演已畢,人馬重新集結,一個個虎背熊腰的京營將士頭顱高昂,腰背挺直,對待自傢今日表現很是滿意,隻等臺上評閱後,回去喝頓小酒犒勞自己。
許進意度閑雅,笑問道:“劉公公,在座諸公,某之操演可還入眼?”
劉瑾點頭道:“許本兵不愧邊事幹才,軍馬調度談笑間耳,陛下聖明,任用得人。”
兩旁眾將也紛紛贊道:“部堂大人熟讀兵書,胸懷韜略,吾等粗人自是比不瞭的。”
“諸位都是世代簪纓,本官如何能及啊。”許進與眾將說笑,眾將隻是恭維不停。
忽然間許進笑容轉冷,眾將心中打鼓,不知這位兵部尚書又起瞭什麼主意。
許進令中軍上前,從操演軍中提出三名小校,當眾仗責。
慘叫之聲不斷傳到點將臺上,眾將彼此眼神交匯,不知許進為何點這三個倒黴蛋出來。
上萬京營將士滿是不平的看著同袍受刑,頗有物傷其類之感,出操之後不見嘉獎,不講情由的反施軍法,咱當兵的命就如此低賤麼,還不如兵皮一扒,逃瞭軍籍,也是逍遙自在。
行刑已畢,三人俱都昏死過去,許進令將人抬下,又掃視臺上眾人。
劉瑾閉目不言,仿佛無事發生。
丁壽莫名其妙,眼珠子來回亂轉。
眾將又驚又俱,噤若寒蟬。
許部堂呵呵一笑,“各軍歸營,諸位也都散瞭吧。”
如蒙大赦的眾將紛紛起身,帶著一番操演後疲憊不堪的各部將士退去。
“劉公公可知本官何故如此做?”許進端起茶水,輕呷瞭一口。
“咱傢正要請教。”劉瑾緩緩睜開眼簾。
許進取出幾封書信,遞給劉瑾道:“公公請看。”
劉瑾看信,一副恍然狀,“原來是受瞭幾位公爺的請托,這幾個丘八得罪瞭貴人,真是不知死活。”
“公公以為本官處置是否得當?”許進面帶笑意,眼中光芒隱現。
“行伍之間,有賞有罰乃是正理,本兵提督京營,此乃本分。”劉瑾稱善,面色如常。
“公公高見。”許進起身拱手,道:“本官還有部務在身,就不再此耽擱瞭,告辭。”
“部堂大人好走。”劉瑾起身相送。
轉眼間,方才還莊嚴肅穆的京營校場一片蕭索寂靜。
“督公,許東崖後面這出什麼意思?”丁壽來至劉瑾身邊,疑惑問道。
“顯示他在軍中的資歷威風,告訴咱傢他許東崖與五府權貴關系匪淺。”劉瑾冷笑一聲,“那三隻挨打的小雞是給我們這兩隻猴子看的。”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軍中賞罰竟成瞭結交權貴的手段,真是帶的好兵啊!”劉瑾語含譏嘲,冷冷說道。
“督公休與這等腐儒置氣,好在京營將士軍容齊整,未曾荒廢。”丁壽開解道。
“京營將士數十萬,隻這一萬能戰有什麼用?”劉瑾哂然一笑,頗為不屑。
丁壽心中一驚,“您是說……”
“什麼都沒說。”劉瑾轉身,“咱們看見的是人傢給咱們看的,不想讓咱看的得尋著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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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京師之地軍士逃亡者過半!!”
乾清宮內,聽瞭劉瑾奏報的朱厚照,將手中把玩的千裡鏡都驚掉在禦案上。
“京中諸衛軍士不習操練,團營將士因占役過多,逃亡甚眾。”劉瑾垂首奏道:“”殫忠“、”效義“二營一萬五千餘間軍舍,本供官軍調遣操練所居,但荒廢已近二十年。”
“選鋒銳卒,國之重器,誰敢役使占用?”朱厚照大怒喝道。
“五府勛貴,京營將領皆有此行,不勝枚舉。”劉瑾奏道。
“總有人帶頭吧,誰人居多?”不管那人是誰,朱厚照真的想殺一儆百瞭。
劉瑾偷看瞭皇上一眼,諾諾不言。
“說!”朱厚照加重語氣。
“弘治六年,先帝曾令三大營及團營官軍修建昌國公與仙遊公主陵墓……”
劉瑾一句話便讓朱厚照發不出火來,自個兒老爹讓人修的自己外公和姑姑的墓,還能怎麼著。
“還有麼?”朱厚照語氣緩瞭緩。
“弘治十年,調一萬將士修萬春宮,京營軍士八千為金太夫人修建府邸,五千人修神樂觀,三千人修城樓,另調集一萬軍士采集柴薪……”
“另在太後原籍修建崇真宮……”
朱厚照已經徹底沒瞭脾氣,“好瞭,不要說瞭。”
小皇帝頭疼地捂著腦袋,子不言父過,這鍋隻能自己背瞭。
前事已不可追,隻有後事彌補,朱厚照心中打定主意,“劉瑾……”
“奴婢在。”劉瑾應聲。
“朕打算在大內操練軍中銳卒,以強軍威。”朱厚照漲紅小臉,緊握拳頭沉聲道。
“陛下要開內操?”劉瑾與丁壽對視一眼,驚道。
“不錯,既然五府六部不願操演,那隻有朕親自來瞭。”朱厚照揮瞭揮拳頭,“就在西苑豹房建造軍舍,以供演軍之需。”
豹房!丁壽耳朵豎瞭起來,歷史上大明鼎鼎的名稱出現瞭,朱厚照的荒淫無道都是和豹房掛鉤的,什麼裡面充滿珍禽異獸,奇珍異寶,地下密室有如迷宮,美女成群,皇帝沒事就大被同眠,和身邊親信玩個群P啥的,這事想想二爺心中就有些小激動。
誰知劉瑾並不配合,老臉上的五官都要皺在一起瞭,“陛下,構建內操所需屋舍至少需銀二十萬兩,內庫實在拿不出這筆錢。”
不是吧老劉,堂堂內府掌印連個二十萬兩都湊不出來,你太失職瞭吧,眼看自己可以和小皇帝開轟趴的機會要溜走瞭,丁壽心中怨念滿滿。
“年初三邊總制楊一清請築邊墻,大發帑金數十萬,而今內庫空虛,無銀可用。”劉瑾鄭重言道。
和丁壽想的不一樣,被黑瞭幾百年的大明內庫,可不是隻給老朱傢做開銷的,而且打根兒上講,大明內庫才是根紅苗正的正經出身。
大明立國之初,朱元璋設立內十二庫,整個大明朝的支出都是由內庫負責,“人君以四海為傢,固天下之財為天下之用,何以公私之別?”
朱八八認為天下為公,積為天下所用,所以再設立什麼國庫就純屬多餘,當然大清朝對這話有自己的認識,既然四海為傢,拿瞭天下之財為自己修園子也是天經地義,不分彼此。
文官們跳腳罵大明皇帝內庫聚斂,可真把內十二庫的承運庫單拎出來做為皇帝小金庫這事,可是文官先提出來的。
正統初,副都禦使周銓、戶部尚書黃福等先後奏請,將江南夏稅秋糧四百萬石折銀一百萬兩,作為“金花銀”解往內承運庫,這筆銀子理論上皇帝隻要為京城武官支付十餘萬兩的俸祿,其他的您就自個兒開銷吧。
既然皇帝有瞭零花錢瞭,戶部的太倉銀庫就在正統七年理所當然的成立瞭,原來內庫所轄的鹽課、關稅等等統統納入太倉,甚至籍沒傢財、援例上納等,照單全收,丁鶴為自傢弟弟納的那個監生所交銀子,一樣是進瞭戶部。
當然偌大一個大明朝,收入絕不止內庫和太倉,太仆寺的常盈庫、工部節慎庫、光祿寺和南京戶部的銀庫,也都是明代國庫的組成部分,不過“鐵路警察,各管一段”,彼此互不隸屬,也不聽你戶部的吆喝。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大明朝銀庫分傢,兩邊都覺得自己吃虧,朝臣以戶部空虛,國用不足,經常要請發內帑;皇帝開銷增多,錢不夠花,要從太倉銀庫拿錢,互相不對眼。
第一個從太倉銀庫挖出銀子來的是《明史》中那位糊塗天子朱見深,不過這位爺也不含糊,成化二十年陜西、山西、河南旱災,他除瞭免稅外一次就發內帑二十五萬賑濟災民,翻開《明實錄》就會發現,常常有記載某皇帝大發帑金如何,或是賑災或是兵餉或是平抑糧價,這些皇帝中有被記成怠政的,也有說昏君的,基本都沒留下什麼好話。
成化帝就不說瞭,接手一個爛攤子,在位二十三年,撫流民,平瑤亂,收復河套,建州犁庭,順帶還把蒙古汗庭給端瞭,《明史》裡除瞭個人生活的婦寺之禍實在編不出什麼花樣來,隻能來個類推:“成化以來,號為太平無事,而晏安則易耽怠玩,富盛則漸啟驕奢。”至於為什麼國傢太平強盛還是罪過瞭,自己腦補去。
那位“在位多豐歲”萬歷皇帝,收瞭半輩子商稅被批愛錢怠政,還定下瞭“明實亡於萬歷”的評語,讓人戳瞭幾百年脊梁骨,可經過萬歷朝的三大征,他還給子孫留下瞭幾百萬的內庫,讓天啟皇帝在“眾正盈朝”玩出的遼西潰敗下還能一次拿出二百萬兩銀子補救,這時候東林黨魁又一改當初大罵神宗弊政的時候瞭,大贊皇祖深謀遠慮,“逼”全特麼被你們裝瞭,一點機會都不給別人留。
至於那位吊死在歪脖樹上的崇禎爺,聽說他被李自成從內庫裡抄出七千萬兩白銀,會哭死在地府廁所;估計那位李闖也會納悶:餓連崇禎那慫娃大門門上的金漆都刮咧,才湊瞭幾千兩,七千萬?在啊達(哪裡)?
還有眼前這位正德皇帝,原本歷史上他一共從內庫提銀二十二萬九千二百兩,還是分三次,落得什麼名聲就不要說瞭。
史筆如刀!拿筆的人想怎麼寫就是另一回事瞭,倒也不是每個從國庫拿銀子的明朝皇帝都會被批,而且名聲好壞與拿的銀子多少絕不成正比,比如……
“臣韓文拜見陛下。”
內庫沒銀子,朱厚照的想法與父祖一樣,主意打到太倉銀庫。
戶部尚書對於突然被朱厚照召見有些心中沒底,何況小皇帝對他屬實太親熱瞭些。
“韓愛卿免禮,快為韓愛卿賜坐,上茶。”朱厚照為瞭能大內演軍也是拼瞭,含情脈脈的眼神讓韓老大人有些接受不瞭。
謝恩就座,韓文掃瞭掃立在朱厚照兩側的劉瑾與丁壽,暗想皇帝急著召見與這二人可有關系。
“韓卿,朕今日召你前來,有一事不明,不知卿傢可否為朕解惑?”朱厚照一副謙虛好學的乖寶寶樣子。
“陛下言重瞭,究是何事請試言一二,臣知無不言。”韓文在座上欠身道。
“世人常說前宋富庶,我大明比之如何?”
“世俗傳聞,不可輕信。”問的是本科,韓文倒是沒什麼猶豫,“先帝時丘閣老對此曾言及一二……”
“噢?韓卿可與朕細說。”
朱厚照好學的模樣讓韓老大人滿懷欣慰,捋髯笑道:“我朝疆宇比宋為廣,而百年以來無甚鉅費,凡宋所謂郊賚歲幣祠祿皆無之,其最費者宗祿養兵蔭子耳,然蔭子止於武職,文臣無幾。戶口之數較之宋雖略相當,而今日墾田則過之遠矣,所入既多,而所費比之又少,是宜國傢儲積數倍於宋。何況國朝今日之全盛庶富,非宋可比。”
“如此說來我大明府庫充盈,國有餘銀瞭!”朱厚照興奮起來。
韓文卻立刻警醒,“不知陛下要待如何?”
“內府空虛,請韓卿暫撥庫銀二十萬兩。”朱厚照猶豫瞭下,擔心韓文不給,強調道:“隻是暫借,待秋冬金花銀解京,再行歸還。”
“陛下,戶部無銀可撥。”韓文起身道。
“你方才還說瞭這許多,況且皇考在日,聽葉淇之言,變革鹽法,將納糧開中變為納銀入庫,太倉之銀該是驟增才是。”朱厚照急瞭,翻出瞭舊賬。
“今時非比往日。”韓文義神色肅穆,朗聲道:“國朝今有口四千六百八十萬,墾田四百六十九萬七千二百三十三頃,鹽課折銀二十萬兩,商稅鈔關不足二十萬,加上馬草折銀等其他諸項,歲入一百四十九萬兩有奇。以歲用而言,給邊折俸及內府成造寶冊之類為一百萬兩,餘皆貯之太倉以備餉邊急用”
朱厚照掰著手指頭算算,又燃起一絲希望,“如此太倉積存,該有四百萬兩,最少也該有二百萬。”
“海內虛耗,兵荒相繼,而今太倉隻有銀一百零五萬兩,已不足國用。”韓文淡淡說道。
“堂堂天朝戶部銀庫隻有一百萬兩,錢哪去瞭!!?”朱厚照跳瞭起來。
丁壽在邊上不出聲,默默盤算瞭下自己傢底,從朝鮮賺的一筆加上黑吃黑掉鄧忍的藏寶,心中篤定,略帶同情的鄙視瞭一下大明皇帝。
“近年所入,多有積欠,本就虧於原額。”韓大人對自己這攤業務看來瞭然於胸,張口即答道:“而所出之數又過於往年,歲用已多至五百餘萬兩,故太倉入不敷出。”
“五百萬兩!銀子都花哪兒去瞭?”熊孩子被嚇得一屁股坐回龍椅上。
韓文抬眼偷覷瞭下小皇帝,斂眉低目輕聲道:“陛下即位以來,為先帝修築山陵、籌備大婚及賞齎軍卒便耗銀一百八十萬兩……”
怎麼這事又繞到自己身上瞭,眨巴眨巴眼,朱厚照眼淚都快下來瞭,先皇沒修皇陵就突然駕崩瞭,做兒子的總不能讓親爹一直躺在壽皇殿裡吧;蒙古小王子趁著國喪來犯,打退瞭總得論功行賞吧;琢磨一圈好似也隻有自己的大婚是可以省錢的地方瞭。
朱厚照吶吶道:“如此說來,朕的大婚卻是靡費瞭……”
韓文心中狂喜,能令皇帝自減大婚用度,這事傳出去妥妥名聲爆棚啊,面上還是一副恭謹道:“陛下聖明,如今天下水旱頻仍,邊儲缺乏,皇上初登大寶,宜慎儉德、懷永圖……”
在一旁的劉瑾忍無可忍,喝道:“韓文大膽,陛下大婚乃國之盛事,禮制本該用銀六十萬兩,戶部幾番推脫,減至四十萬兩,爾還不知收斂,得寸進尺,可曉人臣之禮!!”
韓文不慌不惱,謙謙道:“禮有定制,確非臣下所敢輕議,然凡賞齎,必酌時宜,從省約,由近及遠而財用以充。”
“你……”劉瑾還要爭論,朱厚照打斷道:“好瞭,就依韓卿所言,減去十萬兩吧。”
“陛下以身示樸,崇儉尚德,萬民之福。”好話又不要錢,韓尚書不吝惜這幾句。
“韓卿,歷年積欠之事又該如何處置?”朱厚照無力歪倒在龍椅上,隻覺得腦仁疼得要炸開瞭。
“按照慣例,請陛下恩旨蠲免。”韓文理所當然道。
“什麼?免瞭!!”小皇帝又一次從椅子上跳瞭起來,不交的稅賦直接減免,那以後誰還交稅,朱厚照真覺得自己腦子跟不上文臣思路。
“蒙元無道,太祖以佈衣起於淮右,深哀民生多艱,國朝初立,興水利,勸農桑,與民生息;又慨嘆前朝之苛斂,洪武元年,諭中書省群臣曰:善政在於養民,養民在於寬賦……”
“兩宋苛捐之多,時人不可以盡舉,亦不能遍知。朱子曾謂:古者刻剝之法,本朝皆備。太祖引以為鑒,洪武三年諄諄告誡戶部:善理財者,不病民以利官,必生財以富民……”
韓老大人滔滔不絕,動不動就引出一段太祖訓來,朱厚照辯無可辯,有口難言,好不容易逮到韓文話中空當,插嘴問道:“戶部究竟何意?”
到底歲數大瞭,嘚啵這麼長時間氣有點接不上,韓文喝口茶潤瞭潤嗓子,緩口氣道:“遵從祖訓:量入度出,毋復撓民。”
狠狠喘瞭口粗氣,朱厚照耐著性子打商量道:“由周邊府庫暫借如何?”
韓文沒有回答,而是說起另一件事,“前幾日總督倉儲戶部侍郎陳清曾有奏疏交於銀臺,不知陛下可曾禦覽?”
“哦?”朱厚照瞄瞭眼禦案上摞著的通政司呈送的題本,搖瞭搖頭,“還沒看到,有何要事麼?”
“隻有一事:天下倉儲,處處空虛。”韓文一字一頓道。
朱厚照一張臉徹底垮瞭下來,喃喃自語道:“太倉銀庫,存積幾無;天下倉儲,處處空虛……”苦笑一聲,“朕這萬乘之君,四海之主有什麼意思,不過一個窮措大罷瞭。”
韓文不動聲色地乜斜瞭一旁侍立的劉瑾一眼,嘴角輕勾,沉聲道:“老臣有一事請奏。”
“說吧。”朱厚照甩瞭甩袖子,他現在什麼興致也沒有。
“先帝時曾多次從太倉取銀共數百萬兩,而今海內空虛,國無用度,臣乞陛下敕承運庫內官,核內庫所積金銀冊籍,部分撥還戶部,以備應急之需。”
朱厚照聞言驀地看向劉瑾,丁壽見老太監瞬間臉色死人般蒼白,不帶一絲血色。
“陛下,不知內庫可否……”韓文繼續進言。
“此事再議,著令戶部會同內閣九卿,廷議國庫空虛之事。”朱厚照道。
韓文一愣,隨即脫口道:“何須再議……”
“韓——卿,退下。”朱厚照聲音不大,卻夾含著帝王之威。
“臣遵旨,臣告退。”不知何故,韓文後背淌下一絲冷汗,隱隱後悔今日似乎說的多瞭。
乾清宮內,朱厚照端坐龍椅。
劉瑾匍匐在禦案之前。
“韓文所說,可是實情?”朱厚照輕聲道。
“是。”劉瑾道。
“內庫存銀呢?”朱厚照仍是輕輕問道,不復先前少年急迫之態。
劉瑾以額觸地,“不止戶部所調之銀,祖宗內藏之積,至弘治年盡矣。”
“如何花銷?”朱厚照不見喜怒。
“內承運庫二十年來放支銀兩,累數百萬,支銷全無印簿。”
劉瑾身子輕輕發抖,靜候小皇帝的雷霆之怒。
不止過瞭多久,一雙明黃緞面的靴子出現在眼前,一隻手托住他顫抖的手臂,輕聲道:“起來吧,怎麼早不跟朕說?”
“陛下……”劉瑾聲音有些哽咽,“您不懷疑老奴監守自盜?”
“你成天隨在朕身邊,執掌內府才幾天啊,豈能都由你一人頂著。”朱厚照微笑,隨即又輕嘆一聲,“若是連你都騙我,這天下還有誰可信?”
“陛下隆恩,老奴必粉身以報。”劉瑾老淚盈眶,丁壽還從未見他如此失態。
“下去歇著吧,朕想靜靜。”朱厚照很是疲憊,對著周邊宮人道。
丁壽也要告退,卻被朱厚照攔住,“陪朕聊聊。”
聊就聊吧,你一屁股坐地上算怎麼回事,二爺都不好意思坐凳子瞭。
無奈,丁壽挨著朱厚照肩並肩地坐到瞭地上。
“唉~”皇帝一聲長嘆。
“唉~”丁壽長嘆一聲。
“你嘆什麼氣?”朱厚照問道。
“皇上又為什麼嘆氣?”丁壽反問。
“朕富有四海,為天下之主,卻連區區二十萬兩銀子都拿不出,還不該嘆氣麼?”朱厚照眨瞭眨眼。
“君憂臣辱,當皇帝的都這麼慘瞭,做臣子的陪著嘆口氣還不該麼?”丁壽挑瞭挑眉。
“哈。”朱厚照用肩膀撞瞭丁壽一下。
“哈哈。”丁壽回撞。
“哈哈哈。”二人扭打在一起。
半個時辰後。
“不打瞭,不打瞭。免得讓人說朕以君壓臣。”朱厚照團龍袍扣子也開瞭,翼善冠早不知飛到哪去瞭。
“不打就不打,省的你說我以大欺小。”丁壽把飛到殿角的靴子撿起來穿上。
“你倒是個沒心肝的,便是老劉也不敢這麼對我放肆。”朱厚照四肢大張,躺在地上道。
“劉公公把您當主子供著,當真龍天子捧著,自然不敢。而我麼……”丁壽把剛穿上的靴子在地上踩瞭踩,“還是先把皇上當成個人看。”
“沖你這句大不敬的話,朕將來饒你一次不死。”挺屍的朱厚照指著丁壽道。
“那我趁熱多說幾句?”丁壽眼睛一亮。
朱厚照脫下腳下靴子就扔瞭過去,“再說朕現在就把你砍瞭。”
丁壽接過靴子,笑瞭笑,走到小皇帝身前,“其實皇上也不用妄自菲薄,您坐擁大明萬裡江山,千秋基業,論起固定資產,該是天下第一首富。”
“固定資產?”朱厚照喃喃重復幾句,明白意思後,笑罵道:“詭辯。”
“打也打瞭,鬧也鬧瞭,說點正經的。”丁壽把靴子為小皇帝穿上,道。
“朕這個皇帝,如今哪還有正經事做?”朱厚照寥寥道。
丁壽把賴在地上的小皇帝拉瞭起來,“建豹房的事交給我瞭。”
“你——?”朱厚照有些不相信,隨即撇嘴道:“朕沒錢給你。”
“先欠著,有錢瞭再說。”丁壽大度地一揮手。
看著丁壽不像說笑,朱厚照雀躍起來,狠狠給瞭他肩頭一拳,“果然夠朋友。”
瞧著又恢復少年性情的朱厚照,丁壽揉肩苦笑,心道:京營廢弛,盜賊橫行,邊事糜爛,鹽政敗壞,土地兼並,府庫空虛,這就是史書上的“弘治中興”,先帝爺啊,你給自傢兒子留下瞭個什麼爛攤子誒!!
ps:先謝過大傢熱情回復,感動ing。主要是老熬夜寫文,肝快跟不上瞭。寫文被人認可是很開心的事,當然希望更多的人讀到,弄個凈化版發某點上去,膽小擔心被舉報,二來後面有劇情需肉推動,估計也會被404瞭。
資料還得查下去,即便以後的武林線,也是與歷史相關的。另外同時期外國資料已經查瞭一堆,不用上實在覺得可惜,可能不能寫到那部分劇情,心裡也沒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