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幸災樂禍的少年和隨後跟出的中年內侍,對著二位故人丁壽苦笑不得,“當日不識龍顏,還請皇上恕罪。”
“不罪不罪,不知者不為罪麼。”小皇上圍著丁壽轉圈,見丁壽紗帽被猴子撥弄的歪歪扭扭,帽翅都被拔瞭一個下來,開懷大笑,半點要讓猴子下來的意思都沒有。
丁壽有心將猴子弄下來,又怕沖撞瞭聖駕,隻得愁眉苦臉道:“皇上開恩,讓孫大聖收瞭神通吧。”
少年正德一伸手,猴子靈活的蹦到瞭他的小臂,隨後順著手臂爬到瞭肩上,將猴子遞給身後侍立的內侍,上下打量瞭番丁壽,“你就是丁壽?翁泰北參你怎麼回事?你從江南回來?江南什麼樣?好玩麼?”
面對著連珠炮般的問題,丁壽一時懵瞭,不知從何答起,求助的看向劉瑾,老太監嘿嘿一笑,“皇上何時認識這小子,奴婢竟不知道。”
正德隨意一指身後面無表情的中年太監,“數月前和張永在茶樓聽書時遇到……”話未說完警覺起來,左右看瞭看,見沒有旁人在附近才松瞭口氣,叮囑道:“千萬別讓母後和朝中大臣們知道。”
劉瑾會心笑道:“奴婢省得,皇上放心。”
被岔過話頭的正德又反應過來,拉著丁壽就往奉天殿裡走,“你過來好好說說,京城外面到底什麼樣。”
張永快步跟上,“皇上,耍瞭一早上您還沒用膳呢,好歹吃一點。”
小皇帝不耐煩的揮揮手,“哪有那功夫,哎老劉,你去準備點點心送來,邊吃邊說。”
皇城內專門設有甜食房,出瞭西華門便是,劉瑾知道小皇帝吃零嘴的口味,親自過去操持,除瞭甜食房所制作的絲窩、虎眼糖、裁松餅一股腦的往奉天殿送,還專門著人跑到外面買瞭街頭小吃趁著熱乎風風火火的往宮裡趕,宮人們瞧著劉公公大袖飄飄步履如飛的樣子不知有何要事,卻不知老太監左袖藏著一根灌腸,右袍裡掖著兩個火燒。
來到殿外隻瞧見低眉垂目聳立在門前的張永,見瞭劉瑾一向不多言笑的張永咧嘴苦笑,“劉公公從哪兒找來這麼一個主兒,咱傢在宮裡這麼些年,今兒個算開眼瞭。”
劉瑾聞言第一反應這小子又闖禍瞭,這個不省心的東西,撩起袍子就往殿深處奔,等看到眼前景象他也呆住瞭。
小皇上和丁壽並肩坐在禦階上,方才送過來的點心盤子圍著兩人雜七雜八的堆放著,丁壽左手拿個吃瞭一半的裁松餅,吐沫橫飛的講著什麼,正德專註的一個勁兒點頭,劉瑾算知道張永為何站在殿外瞭,要是被朝臣看見兩人比肩而坐,一個目無君上的罪名妥妥的扣在這小子頭上。
丁壽剛咬瞭一口松餅似乎覺得不對勁,抬眼看劉瑾臉上陰晴不定的看著自己,再看看自己如今模樣才反應過來,一下子蹦瞭起來,也是起的太猛丁某人一下噎住瞭,伸著腦袋猛捋脖子,正德忙不迭的把自己手中的茶碗給遞瞭過去,咕嚕咕嚕灌瞭半碗茶,才算順過氣來,低頭偷眼瞧著劉瑾不說話,心中也納悶自打穿越後平日裡也曉得上下尊卑,怎麼身邊沒瞭劉瑾氣勢威壓,被這個沒有皇帝樣的熊孩子勾搭幾句就忘乎所以,全然忘瞭身在大明金鑾殿,好似後世跟一個初中小屁孩吹牛B。
劉瑾瞪瞭這小子一眼,拿出小吃笑著遞給正德,“皇上快趁熱吃,別跟這不知禮數的小子計較。”
正德見瞭街頭小吃果然開心,一把接過,邊吃邊道:“老劉你來的正好,丁壽說的竟是稀奇事,他說我大明東南有一大島,上面有一種大老鼠,長約八尺,母鼠將幼崽放在腹部的口袋裡喂養,還說這世上有種大鳥,身高近丈,疾若奔馬,卻不會飛,生的蛋足有三四斤重,也不知是真是假……”
掃瞭一眼蔫頭耷腦的丁壽,劉瑾笑道:“保不齊還是真的,三寶太監當年下西洋曾經帶回的方物中就有大鳥蛋之說。”
小皇帝登時來瞭興趣,“宮中曾有過這東西,我怎麼沒見過?”明朝皇帝私下很隨意,與人對話常用你我稱呼。
劉瑾苦笑:“莫說是鳥蛋,當年鄭公公千辛萬苦七下西洋的典籍文案都已不在瞭。”
“怎麼就不在瞭,那可是幾十年的心血所寄。”丁壽突然插話,拜朱允炆所教,對當年揚威異域的三寶太監敬佩由衷。
看正德認同的跟著點頭,劉瑾才繼續道:“成化年間西廠汪直曾向憲廟進言,欲效太宗故事再開西洋,憲宗皇帝命兵部取昔日西洋舊案,時任兵部車駕郎中的劉大夏抗旨不遵,其言”三寶下西洋,廢錢糧數十萬,軍民死且萬計,縱得奇寶而回,於國傢何益!此特一時敝政,舊案雖有,亦當毀之以拔其根“,從此再不見西洋有關舊檔。”
正德默然,“劉愛卿所說也有道理,國庫空虛,若隻為瞭些鳥蛋等無用之物虛耗錢糧是有不妥,不過,不過……燒瞭終究可惜。”言語中頗有遺憾。
“皇上,臣對劉尚書之言不敢茍同。”丁壽血氣上湧,來自後世的他對於近代中國落後於西方被人欺上門來的境遇頗為憤懣,對造成這種結果的閉關鎖國政策更是痛恨,雖說明不像清關起門來自高自大,對於外來文化尚存包容兼收之心,可畢竟是錯過瞭地理大發現的黃金時代,而鄭和率領世界上最大的艦隊駛向深海時比西方早瞭近百年,原以為是明朝皇帝固步自封錯失良機,沒想到中間還有這麼個玩意兒。
“哦,你倒說說看。”正德沒有發火,饒有興趣的看向丁壽,這小子很有趣,他能感受得到這人的與眾不同,這麼多年除瞭已晏駕的弘治皇帝還沒人隨意的與他比肩而坐,小皇帝甚至有種感覺,他這幅唯唯諾諾的表情倒像是裝出來的。
“皇上以為而今國庫比之永樂年間如何?”
“自是不如。”正德心裡也鬱悶,登基有幾個月瞭,戶部尚書韓文整日裡的哭窮,請天子以內帑貼補國用,可天子傢也沒餘糧啊。
“永樂時開國未久,又經靖難,太宗皇帝仍能七下西洋,五征大漠,南並交趾,敕建武當山,大修報恩寺,營造紫禁城,無一不需金山銀海,卻無日用之蹙,而今大明成平日久,生民蕃息,卻無可用之財,何也!隻因大海中商機無限,財貨無盡,鄭公公昔日不僅揚我大明之威,更為大明帶來府庫充盈,國用之資……”
正德坐在禦階上,體味著丁壽之言,原以為今日尋瞭個消煩解悶的玩伴,不想一番話竟有如此見地,他自幼喜武,向往太祖太宗笑傲疆場的雄姿,馳騁大漠,揚帆七海,這才是男兒之願,原以為國庫空虛,一切都是夢幻泡影,今天心中所想卻被重新打開瞭一扇大門。
“朕要效法太宗,成就一番豐功偉業。”小皇帝站瞭起來,眼神中充滿瞭熱切。“你們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劉瑾與丁壽對視一眼,齊齊躬身道:“願隨陛下共創不世之基。”
君臣三人豪情萬丈之時,殿外張永聲音響起,“皇上,三位閣老殿外求見。”
準備宏圖大展的小皇帝立馬蔫瞭下來,慌慌張張抹嘴,道:“怎麼辦,怎麼辦,這些東西趕快收起來,別被他們看見。”
丁壽納悶一些點心零食而已,怎麼這位皇帝好像看黃片要被傢長撞見的小學生一樣緊張。
劉瑾勸道:“來不及收拾瞭,皇上還是在殿外見幾位閣老吧。”
正德連連點頭,“對對對,外面見。”當先走瞭出去,二人隨後跟上。
三位老大人很標準的行完禮,首輔劉健立刻拿出一份奏本,“皇上登基以來,行止頗有不妥之處,老臣等今日犯顏進諫。”
合著是來給皇帝指錯的,丁壽瞧小皇帝雖一臉無奈卻沒有絲毫驚詫,這事看來不是第一次瞭。
劉瑾要接過奏折轉呈,劉老大人卻閃瞭過去,咳咳清清嗓子,當著皇上面自顧念瞭起來,要說老大人的古文造詣不是蓋的,一份奏章駢四儷六,錦心繡口,以丁壽的學問底子隻聽瞭個大概,其中列舉瞭正德五大罪狀:一、皇上不帶隨從出宮,這的確不妥,千金之子戒垂堂,畢竟幹系太大;二、亂吃零食,怪不得剛才跟做賊瞭似的躲人,估計以前被逮到過;三、喜愛遊獵,從動物保護主義出發,丁壽也認可有理,就算打不到動物,踩瞭些花花草草的也不好麼;四、去北海劃船,好吧這也算,君子不立危墻之下,自然也不能飄在湖面之上;五、在宮內亂轉,幾個老傢夥是吃飽瞭撐的跑這來給人添堵的麼,皇上不能出宮還不能在傢裡轉悠,合著小皇帝就應該幹清宮奉天門兩點一線過日子麼,這皇帝當得連後世白領都不如……
小皇帝強耐著性子聽完奏折,臉帶笑意道:“幾位愛卿之言朕記下瞭,朕也有一事與幾位相商,朕想重開西洋之事……”
話未說完,幾位老大人已經炸瞭,“皇上萬萬不可,三寶下西洋乃前時弊政,豈可再犯。”
“陛下登基詔書發出,舉國歡呼,盼望太平。現已數月,未聞精簡閑散,節省糜費,詔書所載,僅是一紙空文,以至陰陽失調,晴雨失常。如今皇上又要再行弊政,何以撫慰萬民。”
“先皇駕崩時執老臣手曰陛下聰慧,但年紀尚幼,好安逸遊樂,要吾等輔佐陛下成為賢主,今上欲行亂政,臣有何顏見先皇,老臣請乞骸骨。”
正德就知道隻要有事不順瞭這幾位的意,到最後肯定就是辭官要挾,當即溫言寬慰,自承有錯,三位大人借機讓正德答應恢復經筵日講,才滿意而去。
想辦的事沒辦成,還搭上自己以後得每天聽課,正德的心氣可知,不顧形象一屁股坐在大殿門檻上,呼呼的喘粗氣。
“皇上操之過急瞭,此事要徐徐圖之才好。”丁壽勸道。
“為什麼,明明是於國有利的事,為什麼在他們口中就成瞭桀紂暴政一般。”
“其實朝中文官未必不能看出其中好處,隻是他們不想讓這好處落在宮內而已。”劉瑾緩緩說道。
看正德與丁壽皆迷茫看著自己,劉瑾輕聲道:“下西洋需乘巨艦帶重兵,宮中內侍無傢室所累,無子孫基業可圖,為恰當領兵之選,可文官們卻無法接受身體殘缺之人建立高於他們的功業。”
似乎怕二人不信,劉瑾又舉例道:“昔日安南內亂,汪直曾欲借機收復,尋兵部舊時平定安南圖文,又被劉大夏說服當時兵部尚書餘子俊以不可禍亂西南為由阻止。”
正德站起身來,寒著臉道:“身為兵部尚書,不思開邊衛國,處處掣肘軍機,實不當人子。”轉身進瞭大殿。
一直默不作聲的張永開口道:“劉公公慎言,朝中大人們也有好意,總要在皇上面前留些情面。”
劉瑾眼睛一翻,“咱傢又未曾在內書房讀過書,與這些大頭巾沒什麼師生之情,有何情面可講。”
張永臉色一變,不再多言跟著進瞭奉天殿,殿前平臺隻留下劉瑾與丁壽二人。
丁壽湊上來,“督公,剛剛皇上說的是誰,是成化年間的餘子俊還是現今的兵部尚書劉大夏?”
劉瑾沒有理他,隻是抬頭看天,翹著嘴角淡淡道:“今日說的已然夠多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