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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回 請巡按屈體求榮 遇胡僧現身施藥

  詩曰:雅集無兼客,高情洽二難。一尊傾智海,八鬥擅吟壇。

  話到如生旭,霜來恐不寒。為行王舍乞,玄屑帶雲餐。

  話說夏壽到傢回復瞭話,夏提刑隨即就來拜謝西門慶,說道:“長官活命之恩,不是托賴長官餘光這等大力量,如何瞭得!”

  西門慶笑道:“長官放心。料著你我沒曾過為,隨他說去,老爺那裡自有個明見。”

  一面在廳上放桌兒留飯,談笑至晚,方才作辭回傢。到次日,依舊入衙門裡理事,不在話下。

  卻表巡按曾公見本上去不行,就知道二官打點瞭,心中忿怒。因蔡太師所陳七事,內多舛訛,皆損下益上之事,即赴京見朝覆命,上瞭一道表章。極言:“天下之財貴於通流,取民膏以聚京師,恐非太平之治。民間結糶俵糴之法不可行,當十大錢不可用,鹽鈔法不可屢更。臣聞民力殫矣,誰與守邦?”

  蔡京大怒,奏上徽宗天子,說他大肆倡言,阻撓國事。將曾公付吏部考察,黜為陜西慶州知州。陜西巡按禦史宋盤,就是學士蔡攸之婦兄也。太師陰令盤就劾其私事,逮其傢人,鍛煉成獄,將孝序除名,竄於嶺表,以報其仇。此系後事,表過不題。

  再說西門慶在傢,一面使韓道國與喬大戶外甥崔本,拿倉鈔早往高陽關戶部韓爺那裡趕著掛號。留下來保傢中定下果品,預備大桌面酒席,打聽蔡禦史船到。一日,來保打聽得他與巡按宋禦史船一同京中起身,都行至東昌府地方,使人來傢通報。這裡西門慶就會夏提刑起身。來保從東昌府船上就先見瞭蔡禦史,送瞭下程。然後,西門慶與夏提刑出郊五十裡迎接到新河口──地名百傢村。先到蔡禦史船上拜見瞭,備言邀請宋公之事。蔡禦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

  那時,東平胡知府,及合屬州縣方面有司軍衛官員、吏典生員、僧道陰陽,都具連名手本,伺候迎接。帥府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都領人馬披執跟隨,清蹕傳道,雞犬皆隱跡。鼓吹迎接宋巡按進東平府察院,各處官員都見畢,呈遞瞭文書,安歇一夜。

  到次日,隻見門吏來報:“巡鹽蔡爺來拜。”

  宋禦史連忙出迎。敘畢禮數,分賓主坐下。獻茶已畢,宋禦史便問:“年兄幾時方行?”

  蔡禦史道:“學生還待一二日。”

  因告說:“清河縣有一相識西門千兵,乃本處巨族,為人清慎,富而好禮,亦是蔡老先生門下,與學生有一面之交。蒙他遠接,學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

  宋禦史問道:“是那個西門千兵?”

  蔡禦史道:“他如今見是本處提刑千戶,昨日已參見過年兄瞭。”

  宋禦史令左右取手本來看,見西門慶與夏提刑名字,說道:“此莫非與翟雲峰有親者?”

  蔡禦史道:“就是他。如今見在外面伺候,要央學生奉陪年兄到他傢一飯。未審年兄尊意若何?”

  宋禦史道:“學生初到此處,隻怕不好去得。”

  蔡禦史道:“年兄怕怎的?既是雲峰分上,你我走走何害?”

  於是吩咐看轎,就一同起行,一面傳將出來。

  西門慶知瞭此消息,與來保、賁四騎快馬先奔來傢,預備酒席。門首搭照山彩棚,兩院樂人奏樂,叫海鹽戲並雜耍承應。原來宋禦史將各項伺候人馬都令散瞭,隻用幾個藍旗清道官吏跟隨,與蔡禦史坐兩頂大轎,打著雙簷傘,同往西門慶傢來。當時哄動瞭東平府,大鬧瞭清河縣,都說:“巡按老爺也認的西門大官人,來他傢吃酒來瞭。”

  慌的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各領本哨人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門慶青衣冠帶,遠遠迎接。兩邊鼓樂吹打,到大門首下瞭轎進去。宋禦史與蔡禦史都穿著大紅獬豸繡服,烏紗皂履,鶴頂紅帶,從人執著兩把大扇。隻見五間廳上湘簾高卷,錦屏羅列。正面擺兩張吃看桌席,高頂方糖,定勝簇盤,十分齊整。二官揖讓進廳,與西門慶敘禮。蔡禦史令傢人具贄見之禮:兩端湖綢、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方端溪硯。宋禦史隻投瞭個宛紅單拜帖,上書“侍生宋喬年拜”向西門慶道:“久聞芳譽。學生初臨此地,尚未盡情,不當取擾。若不是蔡年兄邀來進拜,何以幸接尊顏?”

  慌的西門慶倒身下拜,說道:“仆乃一介武官,屬於按臨之下。今日幸蒙清顧,蓬蓽生光。”

  於是鞠恭展拜,禮容甚謙。宋禦史亦答禮相還,敘瞭禮數。當下蔡禦史讓宋禦史居左,他自在右,西門慶垂首相陪。茶湯獻罷,階下簫韶盈耳,鼓樂喧闐,動起樂來。西門慶遞酒安席已畢,下邊呈獻割道。說不盡肴列珍羞,湯陳桃浪,端的歌舞聲容,食前方丈。兩位轎上跟從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點心、一百斤熟肉,都領下去。傢人、吏書、門子人等,另在廂房中管待,不必細說。當日西門慶這席酒,也費夠千兩金銀。

  那宋禦史又系江西南昌人,為人浮躁,隻坐瞭沒多大回,聽瞭一折戲文就起來。慌的西門慶再三固留。蔡禦史在旁便說:“年兄無事,再消坐一時,何遽回之太速耶!”

  宋禦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還欲到察院中處分些公事。”

  西門慶早令手下,把兩張桌席連金銀器,已都裝在食盒內,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禦史的一張大桌席、兩壇酒、兩牽羊、兩封金絲花、兩匹段紅、一副金臺盤、兩把銀執壺、十個銀酒杯、兩個銀折盂、一雙牙箸。蔡禦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遞上揭帖。宋禦史再三辭道:“這個,我學生怎麼敢領?”

  因看著蔡禦史。蔡禦史道:“年兄貴治所臨,自然之道,我學生豈敢當之!”

  西門慶道:“些須微儀,不過侑觴而已,何為見外?”

  比及二官推讓之次,而桌席已抬送出門矣。宋禦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瞭揭帖,向西門慶致謝說道:“今日初來識荊,既擾盛席,又承厚貺,何以克當?餘容圖報不忘也。”

  因向蔡禦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告別。”

  於是作辭起身。西門慶還要遠送,宋禦史不肯,急令請回,舉手上轎而去。

  西門慶回來,陪侍蔡禦史,解去冠帶,請去卷棚內後坐。因吩咐把樂人都打發散去,隻留下戲子。西門慶令左右重新安放桌席,擺設珍羞果品上來,二人飲酒。蔡禦史道:“今日陪我這宋年兄坐便僭瞭,又叨盛筵並許多酒器,何以克當?”

  西門慶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

  因問道:“宋公祖尊號?”

  蔡禦史道:“號松原。松樹之松,原泉之原。”

  又說起:“頭裡他再三不來,被學生因稱道四泉盛德,與老先生那邊相熟,他才來瞭。他也知府上與雲峰有親。”

  西門慶道:“想必翟親傢有一言於彼。我觀宋公為人有些蹊蹺。”

  蔡禦史道:“他雖故是江西人,倒也沒甚蹊蹺處。隻是今日初會,怎不做些模樣!”

  說畢笑瞭。西門慶便道:“今日晚瞭,老先生不回船上去罷瞭。”

  蔡禦史道:“我明早就要開船長行。“西門慶道:“請不棄在舍留宿一宵,明日學生長亭送餞。”

  蔡禦史道:“過蒙愛厚。”

  因吩咐手下人:“都回門外去罷,明早來接。”

  眾人都應諾去瞭,隻留下兩個傢人伺候。

  西門慶見手下人都去瞭,走下席來,叫玳安兒附耳低言,如此這般:“即去院裡坐名叫瞭董嬌兒、韓金釧兒兩個,打後門裡用轎子抬瞭來,休交一人知道。”

  那玳安一面應諾去瞭。西門慶復上席,陪蔡禦史吃酒。海鹽子弟在旁歌唱。西門慶因問:“老先生到傢多少時就來瞭?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麼?”

  蔡禦史道:“老母到也安。學生在傢,不覺荏苒半載,回來見朝,不想被曹禾論劾,將學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館者,一時皆黜授外職。學生便選在西臺,新點兩淮巡鹽。宋年兄便在貴處巡按,也是蔡老先生門下。”

  西門慶問道:“如今安老先生在那裡?”

  蔡禦史道:“安鳳山他已升瞭工部主事,往荊州催攢皇木去瞭。也待好來也。”

  說畢,西門慶教海鹽子弟上來遞酒。蔡禦史吩咐:“你唱個《漁傢傲》我聽。”

  子弟排手在旁正唱著,隻見玳安走來請西門慶下邊說話。玳安道:“叫瞭董嬌兒、韓金釧打後門來瞭,在娘房裡坐著哩。”

  西門慶道:“你吩咐把轎子抬過一邊才好。”

  玳安道:“抬過一邊瞭。”

  這西門慶走至上房,兩個唱的向前磕頭。西門慶道:“今日請你兩個來,晚夕在山子下扶侍你蔡老爹。他如今見做巡按禦史,你不可怠慢,用心扶侍他,我另酬答你。”

  韓金釧兒笑道:“爹不消吩咐,俺每知道。”

  西門慶因戲道:“他南人的營生,好的是南風,你每休要扭手扭腳的。”

  董嬌兒道:“娘在這裡聽著,爹你老人傢羊角蔥靠南墻──越發老辣瞭。王府門首磕瞭頭,俺們不吃這井裡水瞭?”

  西門慶笑的往前邊來。走到儀門首,隻見來保和陳敬濟拿著揭帖走來,與西門慶看,說道:“剛才喬親傢爹說,趁著蔡老爹這回閑,爹倒把這件事對蔡老爹說瞭罷,隻怕明日起身忙瞭。教姐夫寫瞭俺兩個名字在此。”

  西門慶道:“你跟瞭來。”

  來保跟到卷棚槅子外邊站著。西門慶飲酒中間因題起:“有一事在此,不敢幹瀆。”

  蔡禦史道:“四泉,有甚事隻顧吩咐,學生無不領命。”

  西門慶道:“去歲因舍親在邊上納過些糧草,坐派瞭些鹽引,正派在貴治揚州支鹽。望乞到那裡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愛厚。”

  因把揭帖遞上去,蔡禦史看瞭。上面寫著:“商人來保、崔本,舊派淮鹽三萬引,乞到日早掣。”

  蔡禦史看瞭笑道:“這個甚麼打緊。”

  一面把來保叫至跟前跪下,吩咐:“與你蔡爺磕頭。”

  蔡禦史道:“我到揚州,你等徑來察院見我。我比別的商人早掣一個月。”

  西門慶道:“老先生下顧,早放十日就夠瞭。”

  蔡禦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內。一面書童旁邊斟上酒,子弟又唱。

  唱畢,已有掌燈時分,蔡禦史便說:“深擾一日,酒告止瞭罷。”

  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燈,西門慶道:“且休掌燭,請老先生後邊更衣。”

  於是從花園裡遊玩瞭一回,讓至翡翠軒,那裡又早湘簾低簇,銀燭熒煌,設下酒席。海鹽戲子,西門慶已命打發去瞭。書童把卷棚內傢活收瞭,關上角門,隻見兩個唱的盛妝打扮,立於階下,向前插燭也似磕瞭四個頭。但見:綽約容顏金縷衣,香塵不動下階墀。時來水濺羅裙濕,好似巫山行雨歸。

  蔡禦史看見,欲進不能,欲退不舍。便說道:“四泉,你如何這等愛厚?恐使不得。”

  西門慶笑道:“與昔日東山之遊,又何異乎?”

  蔡禦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軍之高致矣。”

  於是月下與二妓攜手,恍若劉阮之入天臺。因進入軒內,見文物依然,因索紙筆就欲留題相贈。西門慶即令書童連忙將端溪硯研的墨濃濃的,拂下錦箋。這蔡禦史終是狀元之才,拈筆在手,文不加點,字走龍蛇,燈下一揮而就,作詩一首。詩曰:不到君傢半載餘,軒中文物尚依稀。雨過書童開藥圃,風回仙子步花臺。

  飲將醉處鐘何急,詩到成時漏更催。此去又添新悵望,不知何日是重來。

  寫畢,教書童粘於壁上,以為後日之遺焉。因問二妓:“你們叫甚名字?”

  一個道:“小的姓董,名喚嬌兒。他叫韓金釧兒。”

  蔡禦史又道:“你二人有號沒有?”

  董嬌兒道:“小的無名娼妓,那討號來?”

  蔡禦史道:“你等休要太謙。”

  問至再三,韓金釧方說:“小的號玉卿。”

  董嬌兒道:“小的賤號薇仙。”

  蔡禦史一聞“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懷。令書童取棋桌來,擺下棋子,蔡禦史與董嬌兒兩個著棋。西門慶陪侍,韓金釧兒把金樽在旁邊遞酒,書童歌唱。蔡禦史贏瞭一盤棋,董嬌兒吃過,又回奉蔡禦史一杯。韓金釧這裡也遞與西門慶一杯陪飲。飲瞭酒,兩人又下。董嬌兒贏瞭,連忙遞酒一杯與蔡禦史,西門慶在旁又陪飲一杯。飲畢,蔡禦史道:“四泉,夜深瞭,不勝酒力,”

  於是走出外邊來,站立在花下。

  那時正是四月半頭,月色才上。西門慶道:“老先生,天色還早哩。還有韓金釧,不曾賞他一杯酒。”

  蔡禦史道:“正是。你喚他來,我就此花下立飲一杯。”

  於是韓金釧拿大金桃杯,滿斟一杯,用纖手捧遞上去。董嬌兒在旁捧果,蔡禦史吃過,又斟瞭一杯,賞與韓金釧兒。因告辭道:“四泉,今日酒大多瞭,令盛價收過去罷。”

  於是與西門慶握手相語,說道:“賢公盛情盛德,此心懸懸。非斯文骨肉,何以至此?向日所貸,學生耿耿在心,在京已與雲峰表過。倘我後日有一步寸進,斷不敢有辜盛德。”

  西門慶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到不消介意。”

  韓金釧見他一手拉著董嬌兒,知局,就往後邊去瞭。到瞭上房裡,月娘問道:“你怎的不陪他睡,來瞭?”

  韓金釧笑道:“他留下董嬌兒瞭,我不來,隻管在那裡做甚麼?”

  良久,西門慶亦告瞭安置進來,叫瞭來興兒吩咐:“明日早五更,打發食盒酒米點心下飯,叫瞭廚役,跟瞭往門外永福寺去,與你蔡老爹送行。叫兩個小優兒答應。休要誤瞭。”

  來興兒道:“傢裡二娘上壽,沒有人看。”

  西門慶道:“留下棋童兒買東西,叫廚子後邊大灶上做罷。”

  不一時,書童、玳安收下傢活來,又討瞭一壺好茶,往花園裡去與蔡老爹漱口。翡翠軒書房床上,鋪陳衾枕俱各完備。蔡禦史見董嬌兒手中拿著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兒,上面水墨畫著一種湘蘭平溪流水。董嬌兒道:“敢煩老爹賞我一首詩在上面。”

  蔡禦史道:“無可為題,就指著你這薇仙號。”

  於是燈下拈起筆來,寫瞭四句在上:小院閑庭寂不嘩,一池月上浸窗紗。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對紫薇花。

  寫畢,那董嬌兒連忙拜謝瞭。兩個收拾上床就寢。書童、玳安與他傢人在明間裡睡。一宿晚景不題。

  次日早晨,蔡禦史與瞭董嬌兒一兩銀子,用紅紙大包封著,到於後邊,拿與西門慶瞧。西門慶笑說道:“文職的營生,他那裡有大錢與你!這個就是上上簽瞭。”

  因交月娘每人又與瞭他五錢銀子,從後門打發去瞭。書童舀洗面水,打發他梳洗穿衣。西門慶出來,在廳上陪他吃瞭粥。手下又早伺候轎馬來接,與西門慶作辭,謝瞭又謝。西門慶又道:“學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處,學生這裡書去,千萬留神一二,足仞不淺。”

  蔡禦史道:“休說賢公華紮下臨,隻盛價有片紙到,學生無不奉行。”

  說畢,二人同上馬,左右跟隨。出城外,到於永福寺,借長老方丈擺酒餞行。來興兒與廚役早已安排桌席停當。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彈唱。

  數杯之後,坐不移時,蔡禦史起身,夫馬、坐轎在於三門外伺候。臨行,西門慶說起苗青之事:“乃學生相知,因詿誤在舊大巡曾公案下,行牌往揚州案候捉他。此事情已問結瞭。倘見宋公,望乞借重一言,彼此感激。”

  蔡禦史道:“這個不妨,我見宋年兄說,設使就提來,放瞭他去就是瞭。”

  西門慶又作揖謝瞭。看官聽說:後來宋禦史往濟南去,河道中又與蔡禦史會在那船上。公人揚州提瞭苗青來,蔡禦史說道:“此系曾公手裡案外的,你管他怎的?”

  遂放回去瞭。倒下詳去東平府,還隻把兩個船傢,決不待時,安童便放瞭。正是:公道人情兩是非,人情公道最難為。若依公道人情失,順瞭人情公道虧。

  當日西門慶要送至船上,蔡禦史不肯,說道:“賢公不消遠送,隻此告別。”

  西門慶道:“萬惟保重,容差小價問安。”

  說畢,蔡禦史上轎而去。

  西門慶回到方丈坐下,長老走來合掌問訊,遞茶,西門慶答禮相還。見他雪眉交白,便問:“長老多大年紀?”

  長老道:“小僧七十有四。”

  西門慶道:“到還這等康健。”

  因問法號,長老道:“小僧法名道堅。”

  又問:“有幾位徒弟?”

  長老道:“止有兩個小徒。本寺也有三十餘僧行。”

  西門慶道:“這寺院也寬大,隻是欠修整。”

  長老道:“不滿老爹說,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蓋造,長住裡沒錢糧修理,丟得壞瞭。”

  西門慶道:“原來就是你守備府周爺的香火院。我見他傢莊子不遠。不打緊處,你稟瞭你周爺,寫個緣簿,別處也再化些,我也資助你些佈施。”

  道堅連忙又合掌問訊謝瞭。西門慶吩咐玳安兒:“取一兩銀子謝長老。今日打攪。”

  道堅道:“小僧不知老爹來,不曾預備齋供。”

  西門慶道:“我要往後邊更更衣去。”

  道堅連忙叫小沙彌開門。西門慶更瞭衣,因見方丈後面五間大禪堂,有許多雲遊和尚在那裡敲著木魚看經。西門慶不因不由,信步走入裡面觀看。見一個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扌芻]搜,生的豹頭凹眼,色若紫肝,戴瞭雞蠟箍兒,穿一領肉紅直裰。頦下髭須亂拃,頭上有一溜光簷,就是個形容古怪真羅漢,未除火性獨眼龍。在禪床上旋定過去瞭,垂著頭,把脖子縮到腔子裡,鼻孔中流下玉箸來。西門慶口中不言,心中暗道:“此僧必然是個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因此異相?等我叫醒他,問他個端的。”

  於是高聲叫:“那位僧人,你是那裡人氏,何處高僧?”

  叫瞭頭一聲不答應;第二聲也不言語;第三聲,隻見這個僧人在禪床上把身子打瞭個挺,伸瞭伸腰,睜開一隻眼,跳將起來,向西門慶點瞭點頭兒,[分鹿]聲應道:“你問我怎的?貧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國密松林齊腰峰寒庭寺下來的胡僧,雲遊至此,施藥濟人。官人,你叫我有甚話說?”

  西門慶道:“你既是施藥濟人,我問你求些滋補的藥兒,你有也沒有?”

  胡僧道:“我有,我有。”

  又道:“我如今請你到傢,你去不去?”

  胡僧道:“我去,我去。”

  西門慶道:“你說去,即此就行。”

  那胡僧直豎起身來,向床頭取過他的鐵柱杖來拄著,背上他的皮褡褳──褡褳內盛瞭兩個藥葫蘆兒。下的禪堂,就往外走。西門慶吩咐玳安:“叫瞭兩個驢子,同師父先往傢去等著,我就來。”

  胡僧道:“官人不消如此,你騎馬隻顧先行。貧僧也不騎頭口,管情比你先到。”

  西門慶道:“一定是個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開這等朗言。”

  恐怕他走瞭,吩咐玳安:“好歹跟著他同行。”

  於是作辭長老上馬,仆從跟隨,逕直進城來傢。

  那日四月十七日,不想是王六兒生日,傢中又是李嬌兒上壽,有堂客吃酒。後晌時分,隻見王六兒傢沒人使,使瞭他兄弟王經來請西門慶。吩咐他宅門首隻尋玳安兒說話,不見玳安在門首,隻顧立。立瞭約一個時辰,正值月娘與李嬌兒送院裡李媽媽出來上轎,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紮包髻兒小廝,問是那裡的。那小廝三不知走到跟前,與月娘磕瞭個頭,說道:“我是韓傢,尋安哥說話。”

  月娘問:“那安哥?”

  平安在旁邊,恐怕他知道是王六兒那裡來的,恐怕他說岔瞭話,向前把他拉過一邊,對月娘說:“他是韓夥計傢使瞭來尋玳安兒,問韓夥計幾時來。”

  以此哄過。月娘不言語,回後邊去瞭。

  不一時玳安與胡僧先到門首,走的兩腿皆酸,渾身是汗,抱怨的要不的。那胡僧體貌從容,氣也不喘。平安把王六兒那邊使瞭王經來請爹,尋他說話一節,對玳安兒說瞭一遍,道:“不想大娘看見,早是我在旁邊替他摭拾過瞭。不然就要露出馬腳來瞭。等住回娘若問,你也是這般說。”

  那玳安走的睜睜的,隻顧[扌扉]扇子:“今日造化低也怎的?平白爹交我領瞭這賊禿囚來。好近路兒!從門外寺裡直走到傢,路上通沒歇腳兒,走的我上氣兒接不著下氣兒。爹交雇驢子與他騎,他又不騎。他便走著沒事,難為我這兩條腿瞭!把鞋底子也磨透瞭,腳也踏破瞭。攘氣的營生!”

  平安道:“爹請他來傢做甚麼?”

  玳安道:“誰知道!他說問他討甚麼藥哩。”

  正說著,隻聞喝道之聲。西門慶到傢,看見胡僧在門首,說道:“吾師真乃人中神也。果然先到。”

  一面讓至裡面大廳上坐。西門慶叫書童接瞭衣裳,換瞭小帽,陪他坐的。吃瞭茶,那胡僧睜眼觀見廳堂高遠,院字深沉,門上掛的是龜背紋蝦須織抹綠珠簾,地下鋪獅子滾繡球絨毛線毯。正當中放一張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桌子上安著絳環樣須彌座大理石屏風。周圍擺的都是泥鰍頭、楠木靶腫筋的交倚,兩壁掛的畫都是紫竹桿兒綾邊、瑪瑙軸頭。正是:鼉皮畫鼓振庭堂,烏木春臺盛酒器。

  胡僧看畢,西門慶問道:“吾師用酒不用?”

  胡僧道:“貧僧酒肉齊行。”

  西門慶一面吩咐小廝:“後邊不消看素饌,拿酒飯來。”

  那時正是李嬌兒生日,廚下肴饌下飯都有。安放桌兒,隻顧拿上來。先綽邊兒放瞭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頭魚、一碟糟鴨、一碟烏皮雞、一碟舞鱸公。又拿上四樣下飯來:一碟羊角蔥[火川]炒的核桃肉、一碟細切的[饣皆][饣禾]樣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貫腸、一碟光溜溜的滑鰍。次又拿瞭一道湯飯出來:一個碗內兩個肉圓子,夾著一條花腸滾子肉,名喚一龍戲二珠湯;一大盤裂破頭高裝肉包子。西門慶讓胡僧吃瞭,教琴童拿過團靶鉤頭雞脖壺來,打開腰州精制的紅泥頭,一股一股邈出滋陰摔白酒來,傾在那倒垂蓮蓬高腳鐘內,遞與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內,一吸而飲之。隨即又是兩樣添換上來:一碟寸紮的騎馬腸兒、一碟子醃臘鵝脖子。又是兩樣艷物與胡僧下酒:一碟子癩葡萄、一碟子流心紅李子。落後又是一大碗鱔魚面與菜卷兒,一齊拿上來與胡僧打散。登時把胡僧吃的楞子眼兒,便道:“貧僧酒醉飯飽,足以夠瞭。”

  西門慶叫左右拿過酒桌去,因問他求房術的藥兒。胡僧道:“我有一枝藥,乃老君煉就,王母傳方。非人不度,非人不傳,專度有緣。既是官人厚待於我,我與你幾丸罷。”

  於是向褡褳內取出葫蘆來,傾出百十丸,吩咐:“每次隻一粒,不可多瞭,用燒酒送下。”

  又將那一個葫兒捏瞭,取二錢一塊粉紅膏兒,吩咐:“每次隻許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脹的慌,用手捏著,兩邊腿上隻顧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樽節用之,不可輕泄於人。”

  西門慶雙手接瞭,說道:“我且問你,這藥有何功效?”

  胡僧說:形如雞卵,色似鵝黃。三次老君炮煉,王母親手傳方。外視輕如糞土,內覷貴乎玕\瑯。比金金豈換,比玉玉何償!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大廈高堂,任你輕裘肥馬,任你才俊棟梁,此藥用托掌內,飄然身人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長芳;玉山無頹敗,丹田夜有光。一戰精神爽,再戰氣血剛。不拘嬌艷寵,十二美紅妝,交接從吾好,徹夜硬如槍。服久寬脾胃,滋腎又扶陽。百日須發黑,千朝體自強。固齒能明目,陽生姤始藏。恐君如不信,拌飯與貓嘗:三日淫無度,四日熱難當;白貓變為黑,尿糞俱停亡;夏月當風臥,冬天水裡藏。若還不解泄,毛脫盡精光。每服一厘半,陽興愈健強。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傷。老婦顰眉蹙,淫娼不可當。有時心倦怠,收兵罷戰場。冷水吞一口,陽回精不傷。快美終宵樂,春色滿蘭房。贈與知音客,永作保身方。

  西門慶聽瞭,要問他求方兒,說道:“請醫須請良,傳藥須傳方。吾師不傳於我方兒,倘或我久後用沒瞭,那裡尋師父去?隨師父要多少東西,我與師父。”

  因令玳安:“後邊快取二十兩白金來。”

  遞與胡僧,要問他求這一枝藥方。那胡僧笑道:“貧僧乃出傢之人,雲遊四方,要這資財何用?官人趁早收拾回去。”

  一面就要起身。西門慶見他不肯傳方,便道:“師父,你不受資財,我有一匹五丈長大佈,與師父做件衣服罷。”

  即令左右取來,雙手遞與胡僧。胡僧方才打問訊謝瞭。臨出門又吩咐:“不可多用,戒之!戒之!”

  言畢,背上褡褳,拴定拐杖,出門揚長而去。正是:柱杖挑擎雙日月,芒鞋踏遍九軍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