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瞭湖林,即便是再怎麼緊迫的旅人,也會忍不住停下腳步略略松弛片刻。
更不要說已經完全陷入迷茫不知所措境地的白若蘭。
不過半天功夫,她和唐昕就先後適應瞭身上毫無半點江湖氣的裙裝,也忍下瞭頭上叮當作響的簪釵耳環,罩著帷帽,被南宮星連哄帶勸的領去遊山玩水。
打著隱藏身份的旗號,南宮星硬是給白若雲也換瞭一身錦衣繡袍,佩劍留在客棧,四人一道出行,倒真像是傢風開明的公子攜傢眷踏春賞景。
隻不過明眼人還是看的出,那兩位女眷足下步履矯健,可絕不是大傢閨秀弱柳扶風的樣子。所幸風景醉人,倒不會有多少閑人盯著別傢女眷看個不休。
唐昕頭一遭到這種如詩如畫的山水之間遊玩,不知不覺就將煩心事拋在腦後,白傢兄妹也不過玩瞭一天,就都露出笑容,渾不似逃亡時那般緊張。
綠草如氈,山似抹翠,緩坡上鋪開一張白佈,擺一籃什錦點心,望著遠方湖面鏡映蒼穹,心中不論有怎樣的淤塞,也會禁不住一點一點開闊起來。
若不是每晚回到城中南宮星都要專程跑一趟朗琿錢莊不知在搞什麼神神秘秘的應對,另外三人真要以為他一到瞭這美女如雲的地界,就把陸陽城裡扣在頭上的大麻煩忘得幹幹凈凈。
三人都旁敲側擊的想試探出南宮星到底做瞭什麼打算,可不管怎麼問,他也隻是似笑非笑的一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日子從來都像調皮的娃娃,越想讓他慢些,他就越是快的令人害怕。
周遭有名的景致遊玩瞭七七八八,不知不覺,三天就已過去,而除瞭要在今晚陪南宮星去喝花酒這件事外,他們三人知道的,和來到這裡的時候幾乎一樣。
這天一早,南宮星就興致勃勃的敲門叫醒瞭他們三個,天色不過蒙蒙亮,唐昕還以為他終於要有什麼計劃,匆匆忙忙頭一個收拾妥當,連發釵都插歪瞭一支,就忙不迭拎著裙角扣上帷帽跑瞭下去。
白若雲早就在下面等著,白若蘭雖然這兩天手熟瞭不少,但等她妝扮完畢,也總要一兩刻功夫。
“小星,是不是終於有行動瞭?”畢竟已經遊玩瞭三天,好似大魚大肉,連著進嘴也多少有些煩膩,唐昕坐到桌邊,將面前幾樣精致小菜隨意點瞭幾口,便道,“往東的岔路一共也沒多少,他們要是分頭追蹤,保不準這兩天就已經有人在城裡瞭。”
白若雲也微笑道:“今日難得起的這麼早,想必南宮兄一定是有話要說吧。隻是不知是和追兵有關,還是和今晚那場花酒有關。”
南宮星睜大眼睛看瞭他們一圈,頗有些尷尬的撓瞭撓面頰,笑道:“追過來的人都還不知道是誰,也不好早作安排。今晚的花酒,到時咱們一起去喝就是。餘下一些雜事,我先前也說瞭,早已托人在辦,很快就會有信兒。為這些小事,不值得起這麼大早吧?”
唐昕一愣,問道:“那……還有什麼大事麼?”
南宮星點瞭點頭,正色道:“周圍的山、寺、竹林、園景咱們都逛瞭個遍,可這朧湖,咱們還隻是在岸上看過。我昨天打聽瞭一下,湖上的日出晨景極美,有瑞氣東來之稱。去的晚瞭,連船都租不到,我當然要早早叫你們起來才行。”
白若蘭緊趕慢趕的梳妝打扮,這會兒正好下到桌邊,一聽便道:“啊?要……要去劃船?”
南宮星頗為好奇的看著她道:“昨天我說去試試蕩舟賞月,你就頗不樂意找個由頭拉著咱們回來瞭,是怕水麼?”
白若蘭臉色有些發白,坐到桌邊道:“我不通水性啊,就自傢山後那條破河,齊腰深的水,都險些淹死我一回,這湖裡頭……人疊人站上我三個,恐怕也露不出腦袋吧?”
南宮星笑道:“咱們是坐船賞景,又不是去戲水遊泳。而且有我在,莫說是這小小的朧湖,你就是掉進龍江激流,我也能把你撈回來。”
唐昕在旁一托香腮,似笑非笑道:“小星,我也不通水性呢。白公子……隻怕也不會水呀,真翻瞭船,蘭姑娘自然是有人救的,我們兩個,豈不是隻能手拉手去見龍王?”
南宮星仍是笑道:“這裡的艄公一個個都是水裡長大的,真落瞭水,起碼救起若雲兄不成問題。剩下你們兩個,我一手一個保管能送到岸上。”
旁人誇口,白若蘭唐昕這樣的性子都少不得譏刺兩句吹牛,可南宮星誇口,她們兩個都隻能聽著,聽瞭,還不得不信上八成。
再加上這幾天遊玩也確實一直沒到湖上去過,若說心裡全不癢癢,怕是連自己都不信。
等到瞭湖邊,見到南宮星準備租下的精美畫舫,兩個姑娘登時就把自己不通水性這種小事丟到瞭九霄雲外,南宮星那邊還正在掏銀子,這邊兩個就已經喜滋滋的跳上瞭船,一搖三晃的互相攙扶著鉆進瞭船艙之中,快活的笑聲即刻銀鈴般傳瞭出來。
這時候的白若蘭已經足夠讓白若雲略覺吃驚,而此刻的唐昕若是叫唐門的人見到,隻怕會當場嚇得掉進水裡去。
短短的兩三日,兩個舉手投足都與尋常少女大不一樣的武林巾幗,便露出瞭這年紀該有的女兒傢模樣。
看著從雕花窗內探出半個身子,挽起袖子撩動湖水的妹妹,白若雲站在南宮星身後,緩緩道:“南宮兄,當年遇到你,也許是蘭兒這輩子最幸運的事。”
南宮星並未回頭,隻是帶著笑意道:“對我而言,也是一樣。”
朧湖的確值得所有人為它起個大早。
薄霧如紗籠在湖面之上,輕風微浪讓這層薄紗緩緩流淌,矗立岸邊張目遙望,十餘丈內煙波蕩漾,再遠些的地方,便隻剩下一片空茫,霧氣中透出星點燈光,不知是哪傢的花船仍載著歡聲笑語流連忘返。
當船頭破開水面,緩緩駛入這一片晨霧中後,船上的所有人便都仿佛置身迷境之中,周遭隱隱有歌聲傳來,但除瞭流淌的紗帳,什麼也看不清楚,船行漸遠,連歌聲都漸漸止歇,晨星漸隱,東方漸亮,周遭的霧氣也跟著變瞭色澤,將目力所及的世界做出瞭由暗及明的指引,光明的方向從未如此清晰,恍神之間,似真似幻,若醒若夢。
暗色迅速的消退,東方的金光破雲而出,一片氤氳之中,陡然殺進利劍千柄,短短片刻,便將方才的人間幻境切割的支離破碎,水波粼粼映出萬點星芒,霎時就把薄紗之內照的清清亮亮。
紗依然是紗,卻從暗處的角落,到瞭朝陽的光下。
遠方的青山,就像少女起伏的胴體,從這層輕紗裡朦朦朧朧的透瞭出來,風情萬種。
金烏拔地而起,晨霧漸漸散去,廣闊的湖面一覽無餘,卻並未令人有任何天地蒼茫之感,反而猶如置身於情人的眼波之中,心醉神迷。
怕是也隻有這樣溫柔的讓人心碎的湖水,才配的上湖邊那一個個令人心碎的美人吧。
“我在山上也經常看日出,”艙內靜默良久,白若蘭才長長地舒瞭口氣,緩緩道,“可沒想到,同樣是那麼一個太陽,換個地方,竟有這麼大的不同。”
南宮星將備下的茶水點心拿瞭出來,笑道:“這世上的事物大多如此,比如同樣的一個蘭姑娘,來瞭這邊,竟也有這麼大的不同。”
“你、你又來笑我。”白若蘭臉上一紅,忙將裙角正瞭一正,扭頭又看向窗外去瞭。
這一看,卻發現瞭些許異樣,她皺瞭皺眉,道:“小星,好像……有兩條小船一直在跟著咱們。”
以朧湖的廣闊,離岸頗遠之後,便不會有遊船還樂意與生人相伴,更別說這湖上有不少小舟還是湖邊青樓中的美人與豪客魚水交歡之處,有些眼色的,都不會貿然跟在別傢船後。
唐昕撐著香腮點瞭點頭,道:“他們跟瞭咱們有一陣子瞭。我起初還以為也是來賞景的,現在看來,多半是另有打算。”
南宮星略一沉吟,揚聲道:“船傢,勞駕停上一會兒。讓我們喝杯茶水。”
頭尾兩個艄公應瞭聲好,摘下鬥笠坐到瞭船幫上。
跟著的兩條小船近瞭一些,之後興許是發現瞭不對,其中一條跟著停瞭下來,另一條倒是依舊如故,越駛越近。
南宮星凝神望瞭一陣,微微一笑,回身坐下,道:“不必擔心。”
唐昕當然不會被這麼四個字打發,她看瞭看遠處停下的那條船,問道:“那邊那個連臉都沒露,你就能認得出來?”
那條船上坐著一個年輕女子,紮瞭兩條黑油油的大辮子,一身碎花衣褲,褲管頗短,露著一截白生生的纖秀小腿,一雙赤腳伸在湖水裡前擺後蕩,像是個漁傢閨女,隻是扭著頭不肯看向這邊。
南宮星笑道:“認得出。你隻要想想,這江湖上還有那個女子偽裝身份的時候會特地選這種打赤腳也不會惹人懷疑的行頭,就知道是誰瞭。我都有些好奇,這人腳上是不是有什麼毛病,一用東西包上就渾身難受。”
唐昕恍然大悟,道:“是雍素錦?她竟還真一路盯過來瞭……看樣子她水性不錯,你就不怕她過來找咱們麻煩麼?”
南宮星搖瞭搖頭,笑道:“不怕,這不是還有另一條船麼。”
恰好那條小船已經靠瞭過來,相隔不到一丈,船上人又是站在船頭,當真是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個看上去和白若蘭差不多年紀的少女,眉宇間甚至還有著一絲稚氣。
她容貌頗為秀麗,尤其那雙眼生的極美,顧盼之際,宛如晨星閃動,任誰看到她,都會忍不住在這雙黑眸上多望幾眼。她穿著一身偏淡色的月白衫裙,纖細的腰肢束著一條淺黃系帶,雖是年輕女子,她周身上下卻沒有任何多餘的飾物,腰上沒有墜飾香囊,烏發也隻是綁成辮子盤起,站在船頭,映襯著蕩漾碧波,仿佛一抹將要融入水色之中的影子。
如果第一眼一定會去看她的雙目,那第二眼,就一定會看她的腰。
並不是因為她的腰又細又挺,也不是因為她的腰帶有多好看,而是因為那裡掛著一把刀。
一把彎彎的,月牙一樣的刀。
刀鞘很普通,沒有什麼多餘的花紋,手握的地方已被磨得發亮,刀柄的纏佈也已有些發黃。刀身比尋常的刀短瞭不少,比西域的彎刀卻又略長一些,整把刀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弧度,即使沒有手握在刀柄上,仍給人一種隨時會脫鞘而出的錯覺。
這種刀並不常見,唐昕盯著看瞭片刻,唇角不自覺地顫動瞭一下,道:“小星,這姑娘就是你說起的那位薛師姐麼?看上去,可也就是蘭妹妹那年紀啊……”
南宮星微笑道:“我們小幫派的輩分派的亂,沒那麼多規矩。薛師姐不高興別人喊她師妹,我們就喊他師姐咯。誰叫我們都打不過她。”
白若蘭瞠目結舌,奇道:“你們那幫人,可以這麼亂七八糟的麼?你們上一輩的沒人管管?”
南宮星苦笑道:“因為上一輩就是亂七八糟,比如我四師叔,喊誰都是弟弟妹妹。”
白若蘭突然想到不對,咦瞭一聲,道:“駱嚴沒聽說和誰結義過啊……他也沒有什麼門派傳承,你怎麼突然多瞭這麼多同門出來?”
唐昕雙眼一亮,立刻贊許的看白若蘭一眼,擺出一副看好戲的架勢。
南宮星摸瞭摸下巴,道:“我師父退隱江湖這麼久瞭,怎麼可能還是獨來獨往,早就有瞭一群志同道合的老兄弟。關系近瞭,以同門相待也很正常。”
唐昕開口欲言,但側目望見不遠處那位薛師姐腰間的彎刀,略一猶豫,又閉上瞭嘴巴。
白若蘭對這答案似乎也並不滿意,但她瞥瞭唐昕一眼,也沒再追問,而是看著那條小船道:“我記得你說她叫薛憐……看著也頗有些楚楚可憐,你說她是比你還厲害的高手,我可真看不出來呢……”
唐昕親眼見過南宮星的厲害,當然也是將信將疑,眼珠一轉,道:“要不……我出手試試她?”
她這話剛剛說完,耳邊就響起瞭一個清麗悅耳的聲音,話中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道:“這位姑娘,你打算怎麼試試我?”
這一句輕聲細語聽在唐昕耳中卻不啻旱地驚雷,嚇得她渾身一震,貓腰一竄躲到瞭南宮星身側,這才敢回頭看過去。
那俏生生站在船艙外看著裡面的,正是方才還在數丈外小船船頭的薛憐。
除瞭南宮星,就隻有一直不曾挪開視線的白若雲看到瞭薛憐足尖一點,凌波而來的瞬間。而白若蘭隻是分神聽瞭唐昕一句,便也被嚇瞭一跳。
兩條船上的艄公更是目瞪口呆,一個口中吃瞭一半的茶蛋掉在船底,另一個呆呆地握著手中的櫓,一副見瞭鬼的模樣。
唐昕連忙道:“我……我說笑的。薛……”她本想叫聲妹妹以表親切,轉念想到方才南宮星的言語,硬生生改口道,“薛姑娘千萬莫要見怪。”
薛憐微微一笑,看瞭一眼其餘幾人,向南宮星道:“小星,你說的那位姑娘是哪個?是這個鬼頭鬼腦的,還是這個有點呆的?”
南宮星一怔,忙遞瞭個眼色過去,笑道:“都不是,那姑娘晚上才到。不過事情有變,先前的話不作數瞭。趙掌櫃沒跟你說麼?”
薛憐搖瞭搖頭,道:“我也是大早才進城,恰好看見你出客棧,又有個人偷偷摸摸跟著你們,就沒去那邊,直接跟著來瞭。那條船上的女人麻煩麼?用不用我幫你處理掉?”
南宮星回頭望瞭一眼仍在悠閑拍著水花的雍素錦,道:“不必。你先去趙掌櫃那邊走一趟就好。我差不多都交代給他瞭。”
薛憐微微一笑,道:“好,等船靠瞭岸。這裡景色當真不錯,我頭一次來,還想多看看。”她掃瞭艙內一圈,道,“不打擾瞭。”
說罷,她側身一縱,猶如一隻淺藍飛鶴,平平掠過水面,回到自己那條小船上,一手扶著刀鞘,一手抬起向著南宮星搖瞭一搖。
她低聲吩咐瞭幾句,那艄公一臉敬畏的點瞭點頭,將船頭掉瞭個方向,漸漸蕩遠。
白若雲鉆出船艙,目測瞭一下先前兩船之間的距離,心中思量,若是自己拼盡全力施展輕功,縱身過去落在船上也並非難以做到。
可若要想像薛憐那樣貼著水面平平掠過,宛如踏波而行卻又不是登萍渡水的身法,則就算是他二伯白天雄也絕做不到。
她手中的彎刀配合這樣的輕功,南宮星所說的不如,隻怕還真的並非謙辭……
和薛憐大大方方上船不同,雍素錦就隻是遠遠跟在他們後面,他們船停,她就停,他們船走,她就走,到最後船上諸人索性不去理她,仍將心思放在美景如畫的朧湖之上。
如此遊玩一圈,不覺就到瞭日上當空的時辰,快到岸邊的時候,他們才發現雍素錦的小船不知何時沒再跟著。不過除瞭唐昕,也沒人再把她放在心上。
午間用飯時,白若蘭終究還是沒忍住好奇,問道:“小星,你那位薛師姐,到底有多厲害啊?光是輕功那一下,我覺得你也差不多能辦到吧。”
唐昕也從旁道:“再怎麼厲害,雙拳難敵四手,柳悲歌關凜這兩人聯手就已十分要命,再加上四面八方趕來助拳的,和那個深不可測的方群黎,你可不能太自信瞭。”
南宮星想瞭一想,道:“這世上有那麼一種人,練刀一次,就抵得上旁人練百次千次,修煉一個時辰,就勝過旁人一天不止,這種人,我們常稱之為天才。”
白若蘭滿面敬意,贊嘆道:“薛姑娘就是這樣的天才麼?”
南宮星卻搖瞭搖頭,指著自己笑道:“以這種標準,我可以算是天才。”他頓瞭一頓,正色道,“而她,則是天才中的天才。”
看剩下三人都露出不敢相信的震驚表情,他哈哈一笑,道:“有這麼一個人幫我,你們是不是安心瞭不少?是的話,就快些吃飯吧。”
南宮星這口氣吹得實在太大,莫說唐昕不信,白若蘭也毫無掩飾的露出質疑的神情,他也不以為意,隻是抄瞭一筷子菜放在自己面前,笑道:“我知道你們不信,不打緊,來日方長。”
晚上已有瞭安排,飯後眾人也就沒瞭多少時間可供支配,匆匆將諾大的郡城逛瞭一逛,買瞭些土產物件,嘗瞭嘗還未嘗過的新奇糕點,便一道回瞭客棧。
兩位姑娘才嘗試瞭幾天尋常閨閣千金的打扮,就又要頭一遭體驗女扮男裝的滋味,心裡既有些忐忑,又有些新奇。
幸好她們兩人在蜀州女子中也算身材高挑,面相也不是極為陰柔,換換打扮,並不算太過容易識破。
白若蘭本就更具英氣,束發佩冠之後,的確頗有幾分俊美公子的神韻,隻是耳垂不得不貼些東西。唐昕雖然眉眼嬌媚,但勝在做戲的本事更強,加上本就未打耳洞,此前也不穿裙裝,舉手投足一旦註意起來,倒也像個錯投瞭胎的風流男兒。
其實這些倒也都不太要緊,不管哪傢青樓的龜公,也斷不瞭遇到有想見識見識妓戶情形的好奇女子,隻要她們肯換上男裝不惹是生非,他們自然懶得去管。畢竟會有這好奇心的不少,而真有這行動力的,往往都是些江湖巾幗,一句話說不對,保不準還要傷及自身。
提心吊膽的過瞭大門,白若蘭反而頗有些失望的往後瞟瞭一眼,略帶失望的說道:“他就沒正眼打量咱們啊。”
南宮星笑道:“一個站門迎客的,哪兒好上上下下盯著主顧打量。這不也好,咱們沒費什麼功夫就進來瞭。”
雖然進過富貴樓,但一來那是白日沒開張的時候,鶯鶯燕燕都還在倦鳥賴巢,二來,這兩處的規模實在不可同日而語,富貴樓的確是間四方圍起的小樓,而這千金樓,分明便是一座占地頗廣的巨大莊院。
他們四個來的算早,第一道門進去,裡面卻已經有不少男人排起瞭長龍,其中大半還帶著隨從,挑擔提盒裝瞭許多禮物。
第二道門分瞭四岔,東頭一個岔口排滿瞭人,剩下三個卻門可羅雀,隻有迎賓的龜公百無聊賴的打著哈欠。
白若蘭左右張望瞭一眼,小聲問道:“咱們也去排上麼?”
南宮星搖瞭搖頭,笑道:“那邊不是你能去的地方,那裡,也沒人有興趣聽曲賞舞。咱們走這邊。”
他們跟著南宮星徑直往西數第二個口走去,這時一頂小轎飛快的從他們身邊走過,轎邊跟著個一溜小跑的管傢,一路到瞭西頭第一個入口,那管傢連汗也顧不上擦,匆匆忙忙遞上一紙名帖和一個小巧精致的花牌,小聲說瞭幾句。
那裡的龜公隨便掃瞭一眼,便懶洋洋道:“對不住,您晚瞭一步,她已經陪客遊湖去瞭。”
那管傢啊喲一聲,連忙走到轎邊隔著簾子低聲交談瞭幾句,跟著又走到龜公面前小聲說瞭什麼,跟著遞瞭塊銀子過去。
那龜公笑著點瞭點頭,道:“這位在,您是裡面請,還是容我叫她出來?”
那管傢又小聲說瞭兩句,龜公點頭讓開通路,小轎便一溜煙的鉆進瞭院門,轉眼消失在錯落雅致的園林之中。
白若蘭好奇道:“那人怎麼連轎子也不肯下?我看旁人的轎子都是停在外頭的啊。”
南宮星微微一笑,低聲道:“雖說朝規並未明文禁止,但官員嫖宿總不是什麼值得宣揚的好事,再說千金樓這裡除瞭最東的院子,其餘三處地方可不是光靠月例俸祿就能光顧的起的,自然隻有藏頭縮尾悄悄尋個風流快活。”
白若蘭恍然大悟,皺眉道:“原來是個大貪官!”
南宮星卻搖瞭搖頭,笑道:“真是大貪官,哪還用親自跑這一趟,一紙名帖直接遞給鴇兒,便是這裡的小轎抬著佳人送上府去咯。”
說話間已到瞭入口前,那龜公抬眼看瞭一看,跟著皺瞭皺眉,似乎在辨認什麼。
南宮星上前兩步,從懷中摸出一個花牌,遞瞭過去,道:“真巧,上次在金姨房裡倒茶的就是你吧?”
那龜公長長哦瞭一聲,喜笑顏開道:“果然是公子您啊,您換瞭這身華服,小的都不敢認瞭。您怎麼從正門來瞭?給給給,您還遞什麼牌子啊,直接進去吧。”
“我今日不是來談事,純為帶幾個朋友來玩玩。不必驚動金姨,我就是來花銀子的。”
那龜公看瞭一眼他背後三人,忙陪笑道:“瞧您說的,您這幾位都是貴客,盡管享用就是,我去跟裡頭說一聲,可不敢收您的銀子。”
“誒,”南宮星摸出一快碎銀放進龜公手裡,搖頭道,“我說不必就是不必。你就當我想在朋友面前擺擺闊氣,該怎麼算就怎麼算。我也不喜歡太張揚。對瞭,今日新來的姑娘,已經到瞭吧?”
那龜公點瞭點頭,道:“到瞭到瞭,早都梳妝好瞭,最近的新人可就今兒這兩個,哎喲,那個桂香是在東邊花月院裡供人搶頭紅,您要是往這兒來可走錯門瞭。嘖嘖,今晚想給她開苞的男人可真不少……”
南宮星又搖瞭搖頭,笑道:“我不是找她,我等另一個。”
那龜公眨瞭眨眼,陪笑道:“松竹院的姑娘……可是不賣身的。您帶朋友玩,總不能光聽曲兒吧?要不您往旁邊梅蘭院?那兒的姑娘色藝雙全,以公子這幾位貴客的品貌,留宿想來也不是難事。”
“我們就是來聽聽曲兒,看看舞,順便品品這兒的眼波媚,上次金姨給我開瞭一壇,現在想起來,我肚裡的酒蟲都還要鬧騰。”南宮星說罷,將花牌接瞭回來放進懷中,帶著三人走瞭進去。
繞過門內園景,立刻就有兩個青衣丫鬟迎瞭上來,挑起花燈一左一右領在前面,她們倆年紀尚輕,走起路來卻已經學會瞭如何扭動纖細的腰肢,嬌怯怯的背影,竟已帶上瞭幾分勾人的味道,不過幾年,多半就也要將紅花懸在花月院中瞭。
到岔路處,一個丫鬟款款回身,萬福道:“公子,是往楊柳閣吟詩作對,還是去水雲居觀舞賞曲?”
南宮星笑道:“吟詩作對我們都不會,往水雲居吧。”
“是。”那丫鬟嬌滴滴應瞭一聲,繼續領路在前。
幾個轉折後,到瞭一片相連樓閣之前,中央一間大屋燈火輝煌,裡面絲竹之聲不絕於耳,兩個丫鬟將他們引進大門,齊聲道:“請在堂內稍歇,奴婢告退。”
門內有一片頗為寬敞的廳堂,紅柱之間佈置著桌椅,往裡用矮欄隔出瞭一片舞池,幾個樂師賣力演奏,池中七名少女正娉婷起舞,牽住瞭周遭桌上賓客的視線。
兩旁是幾道走廊,想必是通往各處私密所在。
南宮星他們來的早,廳裡不過三兩桌坐瞭人,他們隨便尋瞭一處坐下,先看瞭起來。
池中的舞姬姿色技巧都不算出挑,想來是不夠格單開門戶,隻能在此結伴表演。不過雖說技巧生澀相貌也稱不上絕色,但彼此間默契頗佳,裝束也十分誘人,絕稱得上賞心悅目。
屁股還沒坐熱,已有一個小丫鬟捧著一本花冊快步走上前來,脆生生的問道:“公子,您是頭次來,還是已有心儀的花娘?”
南宮星道:“這裡我還是頭次來。”
那丫鬟又道:“今日定傢宴邀人的多,公子是要奴婢給您舉薦一位,還是從餘下的花娘裡自行挑選?”說著,她將花冊封皮一掀,雙手托到南宮星面前。
南宮星翻瞭幾頁,七八人裡倒有一大半用彩簽遮瞭名字,他將花冊一合,道:“今日新來的姑娘,是叫凝珠麼?”
那丫鬟點頭道:“是,不過另有兩桌也是在等她,公子您也要等麼?”
南宮星笑道:“等,我們本就是為她來的。”
那丫鬟收起花冊,萬福道:“公子稍待,西南回廊會有人通傳,奴婢告退。”
她這廂退下,立刻又有幾個丫鬟過來奉上瞭糕點茶水,既不問單,也不說價,想來是各桌一樣的開銷。
靜靜的看瞭一支舞,七位少女萬福謝場,踩著碎步退瞭下去,新換瞭五人出來,赤著玉足輕搖著薄紗罩裙翩翩接下場面。
唐昕白若蘭都是自幼習武,同為女子自然也對那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嬌美身形有多大興致,隻覺得舉手投足綿軟無力,看著挺美,就是好生無趣。
這時外頭又陸陸續續來瞭幾桌客人,唐昕大概是長久任職養成的習慣,不管什麼人進來,她都要不著痕跡的打量幾眼。
看瞭幾撥,都是平平常常來這裡尋歡作樂的客人,單奔著歌舞而來,神情也看著幹凈許多,可看著看著,唐昕突然倒抽瞭一口涼氣,猛地轉過身把臉端端正正的擺好,低低自語般說瞭句:“怎麼這麼巧……”
南宮星立刻瞇起雙眼,回頭看瞭過去。
剛剛進門的,是位光彩照人的公子,一雙祥福瑞天字印的靴子,一身情絲坊的蜀繡錦衣,一枚翠玉扳指,一頂束發紫金冠,不光從頭到腳貴氣逼人,樣貌也是俊秀非凡,劍眉星目,唇紅齒白,隻是微微一笑,便叫池中的兩個舞姬跳漏瞭拍子,漲紅著臉忙不迭補救。
南宮星將頭湊到唐昕旁邊,低聲道:“進來的那個你認識?”
唐昕猶猶豫豫的側頭又瞥瞭一眼,點瞭點頭,輕輕嘆瞭口氣,道:“那……也是我的堂哥。被唐門逐出之前,叫做唐行安,現下……早已改瞭名字。”
南宮星雙目一亮,道:“浮華公子唐炫?我之前光知道名號,還道是輕浮浪蕩之輩,這麼看,不是也挺穩重的麼……”
唐昕面帶憾色,輕聲道:“他本就是我們這一輩裡最出類拔萃的那個,可……可他偏偏就不喜歡暗器和毒,不做主修都不成,就是一點也不學。後來又不知怎麼得罪瞭傢中的長老,被灰溜溜掃地出門。要不然……下一任門主的位子,十有八九是他的。”
南宮星看她有些緊張,笑道:“你怕他認出你?”
唐昕搖瞭搖頭,道:“不怕,他和行簡大哥一貫說不來,不會告我的密去。而且他也很疼妹妹們,我怕她做什麼。隻是……他要過來,我這女扮男裝可就要穿幫瞭。”
南宮星哦瞭一聲,略顯玩味的打量瞭一下她的緊張神情,似信非信的點瞭點頭,不再作聲。
來客並不都是為瞭凝珠姑娘的初演,不多時,就有幾桌客人被丫鬟帶進瞭兩側回廊之中,去尋自己欣賞的歌姬舞娘,以渡曼妙之夜。
等到這五名舞姬也快要舞罷的時候,西南回廊終於走出一位丫鬟,脆生生喚道:“想要欣賞凝珠姑娘歌藝的貴客,請隨我來。”
南宮星點瞭點頭,四人一道起身,往那邊走瞭過去。
喜新厭舊果然是人之本性,堂內跟著站起的,竟足足有六七桌近二十人。
過瞭七折八彎的回廊,眾人被引到一座水榭,圍欄之外引水成湖,占地頗為遼闊,遠遠能看到幾處湖心亭,另一個方向還能看到紅帳花船,似乎是幾院共用。
“此番是凝珠姑娘初演,按規矩會先唱一曲,諸位若是不合心,可回堂內再選心意的花娘。合心的,屆時競價搶花即可。諸位請入座。”
看來這裡就是供人競價的地方,兩邊的矮桌配著坐墊排瞭長長兩列。
看諸人都已坐好,那丫鬟走到欄桿邊上,將一根垂繩輕輕一拉,一聲清脆的鑼響遠遠傳瞭出去。
鑼音落處,緩緩劃來一葉扁舟,船艙無壁,隻有圍柱撐起四面垂紗,紗帳之內,一盞燈燭映照,隱隱可以看到一個盛裝美人端坐其中,橫琴身前,一個丫鬟立侍在後。
琴聲方起,船夫便停瞭竹篙,讓船兒靜靜飄蕩過來。悠揚婉轉的歌聲,便隨著船頭由遠及近。
歌技略顯青澀,但歌喉的確是品質極佳,唱的是略帶幾分哀怨的《秋波媚·楊柳絲絲弄輕柔》,字字句句動情無比,劃過心頭,竟令人眼眶微感酸澀。
曲至上闋終末,一個休字被她唱的百轉千回柔腸欲斷,也不知是否上感天聽,原本平靜無波的湖面,驟然起瞭一陣夜風,帶出陣陣漣漪,貿貿然吹開瞭成帳輕紗。
琴上十指猶顧不暇,歌者自然不會去在意這種小事。
但目光一直隨著船兒搖擺的諸位客人,卻絕不肯放過這提前一睹真容的機會。
再怎麼為瞭聽曲而來,若真是實在生的抱歉,隻能隔紗賞藝,起碼也要走上三成客人。
幸好,船上那位凝珠姑娘不僅不醜,反而生的秀美端莊,一副閨秀氣度,那精心描畫仍不顯俗陋的面容,甚至比她的歌聲還要醉人。
水榭中的諸人心底大都暗暗叫瞭聲好,卻有一個略顯尖銳的聲音直接驚慌失措的叫瞭出來,“怎、怎麼是她?”
南宮星看瞭一眼面色煞白的白若蘭,跟著又把視線投在隔座的白若雲身上。
白若雲的定力絕不算差,但此時,他的臉色也極為難看,握緊的雙拳,甚至已在微微顫抖。
他努力克制住喉頭湧起的怒吼,緩緩轉過頭,瞪著南宮星,低聲咬牙一字字道:“南宮兄,為何秀兒……會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