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正坐在象龍獸的背上,奔跑如飛,四野盡是高高低低的樹木和起伏不定的丘陵,鳥語花香,蝶舞翩翩。
以太陽的方位來看,他們正往正北方而去。王亦君想起與段聿鎧的約定、自己身上的重要信物、蜃樓城的使命,登時清醒過來,自己昏迷三天,眼下距七日之約不過兩天瞭,心中大急,“眼淚袋子,咱們這是上哪兒去?”
雨師妾瞧瞭他一眼,微微一笑道:「你是想趕到蜃樓城去麼?」
王亦君心想:“我們終究還是敵人。”心下微微難過,點頭不語。
雨師妾沈默片刻,低聲道:「小傻蛋,你可知蜃樓城已被數萬水族兵圍困,幾日內便會破城麼?你要趕去,那不是自尋死路?」
王亦君道:「受神帝重托,不能不去。」
雨師妾心想倘若他當真去瞭蜃樓城,那便是與水族全族為敵,縱然大哥礙於神帝之命,暫且退兵,但這梁子一旦結下,將永無化解之日。自己與他日後再相見,想要如同今日,隻怕也永無可能。想到此處,心如刀絞,咬咬嘴唇道:「隻要你進瞭蜃樓城,那便是水族的敵人,此後永無寧日。不如……不如將那神木令交與其他人,然後跟我一道回雨師國去吧?」
王亦君瞧她目光熱切,俏臉上滿是期盼哀求的神色,想起這三日來她的諸多好處,心中一軟,險些便要脫口應允。但猛然警醒,倘若自己隨她而去,必將辜負神帝所托,而且一場戰禍將無法避免。當下狠心搖頭。
雨師妾心中失望,說不出的難過,卻展顏格格笑道:“小傻蛋,你當姐姐真稀罕你嗎?我這就把你丟到蜃樓城去。你可別後悔,將來再見到姐姐,可沒這麼好福氣,讓你又親又抱的啦。”掉轉象龍獸頭頸,朝蜃樓城方向風馳電掣而去。
王亦君心中也是說不出的難過。這三日間,兩人已發生瞭微妙的變化,在王亦君的心中,此刻的雨師妾也遠非起初的那個冶蕩的妖女瞭。倘若當真就此別離,他也會思念不已吧。
兩人強按心中的惆悵,說說笑笑,一路飛奔。傍晚時分,他們來到啟羅山腳下。正說話間,南邊響起呼喝聲,蹄聲急促,塵煙漫舞,兩人扭頭望去,隻見一行各色衣裳的大漢騎著龍馬等靈獸疾馳而來。雨師妾微微詫異,大荒中五族服色各異,決不混淆。除瞭五帝與五族聖女、法術師外,金族族人穿著白色,木族族人穿著青色,水族族人穿著黑色,火族族人穿著紅色,土族族人穿著黃色。每族中尋常族人服色縱有變化,也是在族色范圍之內。譬如她可以穿著深紫以及黑為主色的花紋衣服。但如這行人這般服色各異,五彩斑斕而成一隊的,實在罕見。
五族中人若非特別緣故,絕少混雜,不知他們是誰。
那行人奔得甚快,轉眼就從他們身邊略過。短短一刻鐘時間,竟有四批這般裝束的大漢經過。雨師妾恍然大悟,原來這些人都是從各地趕來的大荒遊俠,去蜃樓城助陣的。
雨師妾右手一彈,將路邊一株梧桐樹打得反彈回來,左手輕輕抓住樹枝,右手五指曲張彈跳,瞬息間便從樹葉中抽出一大團綠絲。王亦君見她手指穿梭不停,抽出一捆又一捆的綠絲,甚為不解,問她她隻是笑著不答。
過不多時,「夠啦。」,纖纖素手從綠絲間穿過,也不知使瞭什麼法術,手臂一振,便抖出瞭一卷青色佈匹。
雨師妾歪著頭抿嘴笑道:「我給你做的這件衣服,你可不許丟掉。要是下回我瞧見你穿瞭其他衣服,我可不睬你啦。」
王亦君方知她是給自己做衣服,笑道:「要是這衣服洗瞭呢?我豈不是要光屁股?」
雨師妾不理他,三下五除竟真的作出一件衣衫,將王亦君從懷中拖出,套入那衣衫之中,大小肥瘦竟恰恰合適。王亦君嘖嘖稱奇,雨師妾白瞭他一眼道:「抱瞭你幾天,連你的尺寸都不知道麼?」兩人相對大笑。王亦君從她溫軟香膩的懷中出來,不知怎地,竟隱隱悵然若失。
兩人整頓衣冠,騎在龍獸上繼續前行。日落時,兩人來到驛站。那驛站頗大,有兩層樓,俱是用金剛木建成,倒象是一個城堡。門外栓瞭百餘匹龍馬,裡面人聲鼎沸,甚是熱鬧。
雨師妾嫋嫋娜娜地走瞭進去,看也不看他們一眼,牽著王亦君的手,徑直到角落裡的空位坐下。男孩已經數日未曾好好吃過東西,酒菜一上來,便風卷殘雲,狼吞虎咽。雨師妾瞧得吃吃而笑。王亦君被十五道真氣沖透經脈,又擴張肌肉骨骼,雖然眼下肌肉恢復原狀,但所需能量卻大大激增,是以胃口更增。雨師妾心想,“倘若能永遠這麼待在他身邊,瞧他這麼吃我燒的飯,什麼雨師國主、水族亞聖,我全不做啦。”想得不由癡瞭。
那些漢子說話間談到蜃樓城的形勢,王亦君聽瞭一陣,大約知曉瞭全局。蜃樓城是東海灣的一個島城,海上已被水妖包圍,切斷海路,陸上又盡是水妖的阻兵,木族城境連日封閉,禁止交通。蜃樓城已經是重兵圍困下的孤島。但這些人明知前途兇險,仍是義無返顧的前去增援,這份俠義委實難得。王亦君不由對他們增加瞭許多好感。
接著又有人講到與朝陽谷水妖激鬥,危急之際被一個白發男子所救,那白發男子帶著一個小女孩,腰間插瞭一支珊瑚笛子,竟有六成人都受瞭白發男子的援助。王亦君心想:“這人腰間插瞭一支笛子,倒和我是同好。”
忽見雨師妾滿臉奇怪的神色,眼波流轉,似笑非笑的想著什麼,頗為好奇,問道:「雨師妹子,你在想什麼?」
雨師妾吃吃笑道:「沒什麼。」
此時外面忽然卷起一陣狂風,窗戶乒乓大作。窗外烏雲蔽月,樹影搖曳。龍馬驚嘶不已。眾人紛紛起身,面面相覷,難道是水妖追來瞭嗎?過瞭片刻,大門吱呀一聲推開,一個青衫漢子牽著一個約莫十歲的小女孩的手走瞭進來。那男子長長的白發束於腦後,面目清俊,兩條八字胡俊逸挺秀,滿臉蕭索寂寞,青衫鼓舞,腰間斜斜插瞭一支珊瑚笛子。
廳裡鴉雀無聲,眾人目瞪口呆的瞧著那白發男子,王亦君心想:“難道這便是他們所說的白發人麼?這可巧瞭,說到便到。”見他雖然落寞憔悴,但眉目之間有說不出的高貴之氣,令人不敢逼視。那小女孩冰雪雕琢,小仙女一般,雙眼滴溜溜的四下轉動,牽著白發男子男子的手,左顧右盼,對眾人的表情似乎覺得頗有有趣。
那白發男子眼光一轉,恰好朝王亦君這裡望來。目光如電,停在雨師妾的臉上,突然顯出微微驚詫的神色,稍縱即逝。王亦君心中一動,眼角餘光處看見雨師妾正笑吟吟地盯著那男子。
白發男子拉著小女孩,徑直走到王亦君桌前,坐瞭下來。雨師妾目光溫柔如水,「好久不見。」那白發男子也微笑道:「好久不見。」他笑起來的時候胡子微微上翹,雖然臉容落寞依舊,但如陽光乍現,溫暖燦爛。
王亦君心中又驚又奇,“難道他們二人早就認識麼?瞧雨師妾這般歡喜的模樣,難道竟是舊相好?”心中突然感到酸溜溜的一陣疼痛。眾人心中驚懼遠勝王亦君,這白發男子倘若與這水族妖女是故交,那麼豈不是成瞭他們的敵人麼?此人武功法術深不可測,是友則大福,是敵則大禍。
那小女孩似乎對雨師妾頗為不喜,皺著眉頭道:「你是誰?是我爹爹的老相好麼?」眾人均豎長瞭耳朵。
雨師妾一楞,笑得花枝亂顫,朝白發男子道:「這是你女兒麼?年紀小小便曉得吃醋啦。」
那小女孩哼瞭一聲,指著王亦君道:「他才吃醋呢。他瞧著我爹爹的時候,渾身都冒酸氣。」
王亦君一口酒噴瞭出來,灑瞭自己一身,忙不迭的擦拭。雨師妾格格嬌笑,素手悄悄捏瞭一把王亦君的大腿,笑道:「是麼?我可沒瞧出來。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女孩翻瞭翻白眼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白發男子拍拍她的頭,道:「管教無方,對她太過遷就,就成瞭這刁蠻性子。」
雨師妾笑道:「你對女孩還是這般束手無策,當年這樣,現下對自己女兒還是這樣。」她湊到王亦君耳邊,柔聲道:「小傻蛋,他可是我青梅竹馬的老相識,你別喝醋,隻管喝酒。」
王亦君被那女孩當面拆穿,頗為狼狽,聽得此言,臉上微紅。
廳內眾遊俠見他們四人低聲談笑,似乎頗為親密,尤其瞧那妖女時而與少年耳鬢廝磨,時而與那白發男子眉目傳情,心中均是大大不安。雖然水族龍女的威名如雷貫耳,但未親眼目睹,故而還不如何畏懼,但那白發男子神鬼莫測的功夫,卻是歷歷在目,想不敬畏都難。
眾人正心中揣揣,忽然又聽見窗外狂風大作,樹木傾倒,遠遠傳來急促的蹄聲,門外龍馬驚嘶陣陣,突然一陣狂風卷瞭進來,驛站的燭燈全滅瞭。王亦君心想雨師妾與自己坐在一旁,豈不是讓她為難麼?轉頭看她,燭光下她的臉艷若桃李,水汪汪的眼睛正溫柔地凝望著自己,對周遭一切充耳不聞,嘴角眉梢滿是濃情蜜意。
蹄聲如暴雨般卷席而來,狂風卷舞,燭火明滅不定,眾遊俠屏息凝神,手依舊按在刀柄上,掌心滿是汗水。
門前黑影層層掠過,獸吼馬嘶,半晌才停息下來。轉眼間水族數百人便將這驛站團團圍住。
琴聲突頓,響起一個蒼老而陰冷的聲音,「六侄子,三叔不遠千裡來看你,也不出來迎接麼?」果然是科沙度的聲音。「十二年前我與科傢已經恩斷情絕,三叔難道忘瞭麼?」水族遊俠中有人失聲叫瞭出來,「科汗淮!斷浪刀科汗淮!」
聽得此語,眾人無不聳然動容,先前的諸多困惑也一掃而空。
斷浪刀科汗淮十年前是大荒無人不知的名字,水族青年一輩中超一流高手。
年僅二十時,便以一記“斷浪狂刀”擊敗當時風頭極健的火族第二高手刑天;並曾在三天內孤身連敗火族四大世傢十六位高手、三位法術師,被譽為“大荒五十年後第一人”,是水族年青一輩中偶像。科汗淮身為水族七大世傢科傢的年輕一代翹楚,被水族寄以厚望。黑帝破例出關,親自召見他,禦封為龍牙侯,並要將次女下嫁,風頭之盛,一時無倆,聲望直追水族四大法術師。豈料他竟然辭婚不娶,掛冠而去。
科傢大怒,族中長老逼他為駙馬,他堅決不從。雖然黑帝寬厚,不以為忤,但他卻因此被科傢所惡。大荒五七四年,水族羽馬城反對大法術師燭龍,被定為亂黨。水族圍剿羽馬城,科汗淮本為右軍使,但他卻下令三軍,辟易千裡,讓羽馬城眾人從容離去。燭龍盛怒之下,奪其官爵,削為平民。科傢更是借此將他逐出傢門。此後科汗淮行蹤不定,成為水族遊俠。兩年間傳聞他降伏一百三十一隻靈獸,四處行俠仗義,擊敗五族中諸多行為不端的高手。大荒五七六年,應邀參加金族聖女西王母的蟠桃會後,他在昆侖山頂消失,從此杳無音信。
大荒中關於他的傳聞有很多,但大多都是說他在蟠桃會後,被水族八大高手圍攻,已葬身昆侖。今日這些遊俠中雖然也有見過科汗淮的,但他當年風流倜儻,喜穿烏金長衫,腰掛六尺長的斷浪刀,絕不似今日模樣。
是以竟沒有人認出。眾人均想:“不知他為何頭發盡白?又為何不再用斷浪刀,而改用笛子?”
科沙度心中大怒,瞇起雙眼,「六侄子,十年不見,你這胳膊肘外拐的毛病怎麼還是沒能改上一改?燭真神寬厚慈悲,特赦你返回水族,官爵復位,俸祿雙倍,這等機會可是千年一遇。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你女兒著想吧?」
話中威脅之意暴露無遺,眾人聽瞭無不激憤,卻聽那小女孩嗤嗤的笑聲,“我可不想回什麼北單山,和你住一塊兒,瞧著你連飯都吃不下去呢。”
科沙度冷冷一笑,“你的臭脾氣當真是一點也沒變。燭真神的脾氣你也知道,非友即敵。既然你執意與本族相抗,幫著外人說話,那我們也沒有法子。三叔仁至義盡,你自己多保重吧。兩天之後,朝陽谷便要與蜃樓城開戰。這條道路已經封鎖,這驛站天亮以前將被夷為平地。”轉身朝雨師妾躬身,“龍姑,屬下先行告退。”
雨師妾還未說話,卻聽見王亦君冷冷的聲音,“且慢。”
眾人朝王亦君身上望去,不知這少年是何方神聖,突然大喇喇的說話。科沙度心想瞧你狗嘴裡吐出什麼象牙來。當下回身冷冷地瞧著他。王亦君聽科沙度喋喋不休說瞭半晌,威逼利誘,盡是要讓科汗淮轉投水族,不幫著蜃樓城,心中老大不耐,再聽到他口吐狂言,要將這裡夷為平地,更是心頭火起,“他奶奶的,不出點鎮得住場面的東西,還壓不瞭他這猖狂之氣。”
王亦君挑瞭挑眉毛,「少爺我有一件事不明白。這夷平驛站,攻打蜃樓城的命令,是你下的呢?還是水族燭真神下的?」
「老夫可沒這權力,自然是燭真神。」
「不知是燭真神大呢?還是神帝大?」
科沙度微微一楞,「神帝大。」
王亦君哈哈大笑,「不知道科老爺子識不識得字,認不認得這個牌子呢?」從懷中緩緩掏出神木令,高舉過頭。
廳中眾人無不吃驚,「神木令!」
王亦君突然厲聲道:「見此神令,如帝親臨!科老妖,還不跪下聽旨!」
科沙度措手不及,隻得通的一聲跪瞭下來,心中驚疑之極,轉過千百個念頭:“這小子怎會有神木令?是瞭,難道在玉屏山上,藏在院中的神秘人竟是神帝麼?”臉色登時慘白,說不出的難看。
見科老妖跪立當場,形勢急轉而下,眾人心中無不大快,但沒有一人敢笑出聲來,心中均是驚喜困惑不已:“這少年是誰?為何竟有神木令?”
王亦君嘴角微笑,口中卻依然厲聲道:「神帝有令,水族所有軍隊立即退回自己領地,永不進攻蜃樓城。敢違抗者,五族一同討伐!」
科沙度大驚,又聽到王亦君懶洋洋的聲音:「科老妖,聽明白瞭麼?還不領旨?」
他隻得伏地磕頭領旨,緩緩站瞭起來。群雄大喜,微笑相望。
王亦君眼見自己一出手,便化解瞭一場浩劫,心中得意,「行啦,你退下吧,趕緊帶著水妖走得越遠越好。 本少爺要吃飯啦,瞧見你便大大破壞胃口。」一邊朝那小女孩擠眼微笑。
小女孩格格笑個不停。科沙度心中怒極,卻又無可奈何,隻得轉身走瞭出去。群雄轟然大笑。
窗外蹄聲驟響,人影閃動,轉瞬間偃旗息鼓走瞭個幹幹凈凈。群雄歡欣鼓舞,極為振奮。紛紛上前向王亦君行禮,王亦君一生中還從未象今日這般受眾人矚目,心中得意,偷眼望去,瞧見雨師妾掩著嘴吃吃而笑。「蜃樓城真是得道多助,想不到連神帝也出面幫忙。不知少俠怎生稱呼?」
王亦君頗有些不好意思,報瞭姓名,於是眾人紛紛以“王少俠”稱呼,一時間弄得他面皮微紅,連忙喝酒掩飾。突然想起雨師妾,轉身四下尋找,卻見她俏生生站在屋角,燭光黯淡,瞧不見她的臉容,隻看見紅發飄舞,赤足如雪。
王亦君心中一蕩,朝她走去。雨師妾瞧他滿臉通紅的走來,心想:“這個小傻蛋已經亮出瞭神木令,那就是與水族勢不兩立啦。終於到瞭相別的時候,從今往後,我還能再見著他,和他這般親熱的說話嗎?”想起這幾日肌膚相親,朝夕相對,從今後相見渺茫,心中又如刀絞一般,淚水再也禁不住,奪眶而出。
燭光將她的俏臉映得明明滅滅,一顆淚珠晶瑩剔透,懸掛在下巴上盈盈欲墜。
王亦君心中疼惜,伸手去擦拭,「眼淚袋子,怎麼又掉淚啦?」
雨師妾撲哧一笑,纖指將眼淚撥落,流到掌心。她將手掌張開,淚珠在掌心微微晃動,突然掌心騰起絲絲白氣,那滴淚珠變成一顆珍珠也似的透明珠子。雨師妾從頭上輕輕拔下一根紅發,從那淚珠間穿過,串成鏈子,然後替王亦君掛在脖頸上。
王亦君笑道:「這是什麼?」
雨師妾低聲道:「小傻蛋,這是姐姐為你流的眼淚。隻要今後你能日夜掛在胸前,姐姐便歡喜不盡啦。」
王亦君明白她是在與自己告別,心中大痛,酒意全消,緊緊抓住她的素手,想說話腦中卻一片混亂,什麼也說不出來。
雨師妾強忍心中的酸痛,微笑道:「小傻瓜,你都將神木令亮出來,從今往後,姐姐可是你的敵人啦。」
她朝科汗淮瞧瞭一眼,他與那小女孩正盯著他們。雨師妾臉上緋紅,「我已經和科大哥說過瞭,他這一路上會好好保護你。到瞭蜃樓城,他會教你禦氣調息的法子,你好好練,將這體內的真氣都化解瞭,那時就有本事啦。」
王亦君悵然道:「我還能見到你麼?」雨師妾格格一笑:「要是你想姐姐瞭,可以偷偷到雨師國來找呀,你不是有一本《大荒經》麼?」
王亦君點頭,忽然望著她耳上的催情蛇笑道:“這兩條蛇可別再隨便飛來飛去亂咬人啦。倘若遇到別人,可沒我這般老實。”
雨師妾吃吃而笑:“小傻蛋,你吃醋麼?”她的咬瞭咬嘴唇,眼波一片迷蒙,竟比美酒還要醉人,柔聲道:“江湖險惡,你多保重。”
紅唇如花,輕輕壓在王亦君的唇上。
王亦君心中一片迷茫,忽然想起仙女姐姐在與他離別之時說的也是相似的話,眼前美人如玉,吹氣如蘭,櫻唇輾轉,丁香暗渡,他突然心想:“我究竟是喜歡這個妖女多一些呢?還是喜歡仙女姐姐多些?”腦中混亂,一時竟無法呼吸。
那香甜的唇瓣驀然離去,纖纖玉手也從自己手中抽離。耳邊聽到雨師妾銀鈴般的笑聲,隻見她紅發飄舞,衣袂如飛,剎那間便到瞭門外。龍獸嘶吼,蹄聲如雨,瞬息遠去。王亦君追到門邊,屋內人聲鼎沸,杯盞碰錯,屋外風吹樹浪,月隱黑雲,人影全無。隻有一縷幽香猶在懷中。
夜風陰冷,烏雲聚散,雨師妾騎著象龍獸電也似的狂奔,面頰冰冷,珠淚縱橫。直到奔離驛站數十裡處,她才放任自己肆意地哭出來。心中難過悲痛,竟遠盛於自己的預估。十年前那人拋離自己,絕情遠去時,她也如今日這般傷心。她原以為自己的眼淚已於那時流盡,想不到十年之後,自己竟又為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如此難過。所不同之處,當日是那人悄然離去,而今日卻是她自己抽身而退。
以她脾性,斷斷不會讓自己心愛之物徒然失去。但不知為何,始終未曾想過將王亦君強留身邊,帶回雨師國去。自己宮中的數十男嬪,不都是這般擄去的麼?
與王亦君在一起時,隻盼著他能快樂,他笑瞭,她比他還要歡喜;他難過瞭,她比他還要傷心。
這感情來得如此突然又如此不可思議,短短三天內便情根深種,不能自已。
難道是因他身上那魔魅的氣味麼?還是上蒼註定他是她的第二次劫難呢?在驛站中瞧著眾人將他蜂擁,意氣風發之時,她突然覺得自己距離他好生遙遠,仿佛他註定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這種宿命的無奈竟比被拋離更令她疼不可抑。原想與他一道渡過難忘的最後一夜,但她於那刻發覺,倘若自己在他身邊待到翌日黎明,她將再無法離去。她的命運會不會比這十年更為悲慘呢?咸澀的淚水流過面頰,滋潤著她的嘴唇。王亦君的氣息還在唇間纏繞,但是明日這味道將逐漸淡去,終將消失甚至無法記憶。想到此處她心中更為難過,猛地一拍龍獸,龍獸嘶吼,狂奔而去。
燭火搖曳,那顆淚珠在燭光下剔透欲滴,王亦君輕輕撫摩著,心中依舊是迷茫一片。忽然瞧見那小女孩手托著腮,饒有興味的盯著他看,大眼撲閃撲閃,滿臉盡是狡獪的微笑。王亦君臉上一紅,「你笑什麼?」小女孩道:「我左瞧右瞧也瞧不出你好在哪裡,怎地她就那麼喜歡你?哎,女人心海底針。」
科汗淮叱道:「纖纖,你小女孩傢知道什麼。」那女孩纖纖道:「我可不小啦。再說這傢夥又有多大?那還不是和爹爹的老相好又親又抱的麼?」科汗淮拿她沒轍,隻有苦笑,朝著王亦君搖頭道:「小兄弟,小女素來口不擇言,你隻當沒聽見便是。」
王亦君正要回答,忽然窗外卷進一陣陰風,將桌上蠟燭吹滅。窗外不知何時烏雲漫佈,黑壓壓的籠罩上空。
樹木搖擺,越來越劇,整片樹林開始翻卷如浪。龍馬驚嘶聲此起彼伏。狂風大起,飛沙走石,黃蒙蒙的一大片席天蓋地卷瞭進來。驛站內的燈火登時全熄滅瞭。
科汗淮忽然起身,氣運丹田,沉聲道:「火族的朋友,請點燃三昧火。大夥兒背靠背圍成一圈,聽我號令。
小兄弟,你和纖纖站在圈子裡面。」眾遊俠對科汗淮極是敬仰,欣然從命。
群雄圍成一圈,將王亦君和纖纖護住。幾個火族遊俠點燃一個暗紫色的火折子,火焰跳躍,任憑狂風卷舞,越燒越亮。
突然哭聲四起,狂風怒舞,「蓬」然巨響,幾隻巨大的紅蟒也似的東西破墻而入,塵土激揚,那幾條東西縱橫飛舞,向上卷起,勾住屋梁。「咯噠噠」巨響聲中,偌大的驛站屋頂驀然被硬生生拔起,如稻草般被卷得七零八落,在空中飄舞。四壁迸飛,桌椅嘩啦啦傾倒,陡然騰空飛起,從眾人頭頂掠過,飛到遠處的樹林中。
剎那間,眾人周圍空蕩無物,站在一片空曠的平地上。眾人“啊”的一聲,齊聲驚呼,隻見夜色下,一隻巨大無比的怪獸昂然而立,藍幽幽的巨眼如鬼火燃燒。那怪物高約七丈,通體鮮紅,身形如巨大章魚,九隻碩大的觸角如巨蟒般遊走跳動,想來適才撞破墻壁、卷走屋頂的便是這九隻觸角。口中萬千觸須在風中張舞。
章魚怪上坐著一個藍衣人,長得倒算清秀,隻是那張臉慘白得接近透明,青筋條條可見,眼睛似閉非閉,偶一張開,精光暴射。身形瘦長,如弱柳扶風,隨時會被刮倒。他腰上掛一柄長約八尺的長劍,劍身如他一般細長。四周六十餘顆骷髏環繞飛舞,骷髏黑洞洞的雙眼似有熒火閃動,口中竟發出慘烈的淒號之聲。
水族遊俠見到此人,臉上紛紛變色。此人姓海,無名,所以叫做海少爺。性格陰鬱好殺,心胸狹窄,睚眥必報。居於北海白水宮,年幼時沉於海底險些淹死,大荒傳聞他實已淹死,現在的這個不過是幽靈而已。故又有人稱“水鬼海少爺”。
他每殺一人,必取其頭骨,制成“水鬼靈仆”,據稱可以封印死者亡靈,禦鬼殺人。
被他的水鬼靈仆咬中則必死無疑。坐騎靈獸是北海九爪章魚獸,水族兇獸,嗜殺成性,勇悍絕倫,性子倒是與他自己頗為相近。十年前他忽然消失,不知所蹤,想不到今日卻出現在這裡。
骷髏在空中翻滾哀號,突然又疾沖而下。眾人兵刃飛舞,叮叮當當將骷髏擊飛,骷髏去而復返,鬼哭神號的不斷攻來。王亦君與纖纖站在中心,被眾人保護得頗為安全,透過重重人影,望見科汗淮遊龍般閃舞,在章魚獸的觸角與道道雪白的劍光中騰挪閃避。纖纖不住地嘆氣。王亦君奇道:「你嘆什麼氣,擔心你爹麼?」纖纖搖頭道:「這病癆鬼功夫也太過稀疏,砍砍柴,捕捕魚哪,那也罷瞭,要與我爹爹鬥,哼哼。」她噘個嘴哼鼻音的模樣頗為有趣,王亦君忍不住哈哈笑起來。與雨師妾分別後的鬱悶之意稍解。
人影翻飛,巨獸嘶吼,轉眼間那兩人便鬥瞭一百餘合。海少爺除瞭最初一劍氣勢滔滔之外,隨後一百餘劍雖然劍勢凌厲,但如銀蛇吐信,蓄勁不發。科汗淮也是如此。兩人隻是互相試探,未盡全力。
海少爺臉色轉為慘綠,手臂也轉為慘碧之色,通身泛起幽綠的光暈。手腕一抖,「嗤」的一聲響,那長劍突然斷裂,漫天劍光迸散為點點銀光,急風暴雨般朝科汗淮射去。科汗淮雙掌拍出,氣浪翻湧,將那漫天銀珠倒射回去。海少爺手腕轉動,銀珠剎那間凝集,竟然重新聚合為那柄長劍,長劍仿佛融化瞭一般,在空中如水一般的流動,上下左右,回旋如意。
眾遊俠瞧得目瞪口呆,水族遊俠中有人呼道:「春水劍!白水宮的春水劍!」
海少爺傲然道:「正是春水劍。科汗淮,今日我要拿你的血來祭劍。」劍光如水,傾瀉回旋,聚散分合,瞬息間將科汗淮全身罩住。
春水劍是水族白水宮的法術,據說已經失傳四百多年。這種法術由白水宮第三代宮主海石光所創,可以化劍為水,也可以化水為劍,運轉如意,聚散隨心。
有“水族第九神兵”之譽。之所以失傳,據說是因為四百年前的白水宮主認為“春水劍”太過妖異,練此法術,需將自身經脈倒轉,使得血液冷熱不定,以自身的血液的順流、逆流、聚散離合來控制手中之物的變化。春水劍消耗真元極大,倘若自身真元減弱到不足以控制春水劍時,手中液體倒流至體內,周身血液逆轉,非死即傷。不知海少爺從何處覓回法術心經,冒險修煉。
春水劍已經四百年未現於天下,知者雖眾,見過者卻沒有一個,更不用說知曉如何破解瞭。科汗淮促不及防下,被劍光逼迫,處於下風。劍無形而聚散無常。
劍光如水銀瀉地,分流合聚,不可阻擋。雖然武功卓絕,但剎那之間衣袖仍被刺穿瞭十數個洞。而那章魚獸九爪扭轉飛揚,又讓他不得不分心兩用。
突聽科汗淮大喝一聲,周身衣裳暴漲,隱隱青光護住通體,「撲」的一聲,九隻巨大觸角如受雷電擊打般驀然收縮,章魚獸發出一聲狂烈的痛吼,朝後疾退。
科汗淮右臂衣袖「嗤」的裂開,一道青色的氣體破衣而出。
纖纖拍手笑道:「爹爹的斷浪刀出鞘啦!」眾人又驚又喜,心下均想:「科大俠的斷浪刀不是長六尺,白如冰雪麼?怎的今日隻見青氣?」正迷惑間,隻見科汗淮右臂揮舞,那道青光蓬然縱橫,氣旋飛舞。
春水劍幾十道強勁無比的劍光突然在空中迸碎,飛花碎玉般灑落開來,落入氣旋之中,回旋鬥轉,又被那道青光吸附。猛然間那青光暴漲十倍,將春水劍盡數吸納,變成一道長四丈餘的無形長刀。
科汗淮側身昂立,右臂高舉。氣旋回轉,青光吞吐,無形長刀迎風傲立。海少爺面色慘碧,滿臉驚愕,突然捧住胸,噴瞭一口鮮血。眾人歡呼雀躍,鼓掌叫好。那漫天骷髏仿佛也在剎那間失去力量,突然自半空紛紛跌落,在地上翻滾呼號。
烏雲散盡,月朗星稀,眾遊俠騎著龍馬,風馳電掣的朝北疾奔。眾人均是十分興奮,談笑風生,回味適才的那一場大戰。纖纖歪著頭似笑非笑的盯著王亦君,這一路上不管眾人說什麼話,她都充耳不聞,隻盯著他看,仿佛他臉上有什麼好玩的物事一般。
此時天已將亮,身後的水鬼追兵好象也並不敢追將上來,隻是遠遠地跟在後面。科汗淮道:「朝陽谷要調兵追來,沒有那麼快。咱們先就地休息,養精蓄銳。
等到明日再帶他們捉迷藏。」眾人轟聲叫好,紛紛下馬,在樹林裡休息。
王亦君倚著樹幹盤腿休息。眾人喝瞭許多酒,走瞭很長的路,又激鬥良久,都已頗為疲憊,此刻又有科汗淮相伴,心中大定,不一會兒便沈沈睡去。王亦君想起仙女姐姐,想起雨師妾,心中波瀾起伏,絲毫沒有困意。
低頭瞧著胸前的淚珠墜,手指把玩,想到雨師妾的音容笑貌、體態濃香,不由癡瞭。
忽聽旁邊一人笑道:「瞧你這麼寶貝,幹嗎不放在嘴裡含著,怕化瞭嗎?」
回頭一看,隻見纖纖雙眼明亮,臉上依舊是那狡黠的微笑。王亦君笑道:「小女孩知道什麼。快睡覺吧。」
纖纖鼻頭一皺,吐舌道:「好瞭不起麼?明日我也掉幾顆淚掛在胸前。」當下側頭假寐,偷偷睜開眼瞧見王亦君依舊怔怔地看著淚珠墜,忍不住又重重地哼瞭一聲。
王亦君腦海中盡是白衣女子與雨師妾的臉容笑靨,耳邊回響的也盡是兩人的言語笑聲。心中一片迷茫紊亂,怎麼也睡不著覺。當下從懷中掏出神木令把玩,又掏出《大荒經》在三昧火炬下翻看。
他想查查眼下方位,按書上所述,眼下當在天壁山西側。書上寫道:“…又北三百裡,曰天壁山。南北兩千裡,西側如被斧斫,桀然而斷。曰為盤古開天地時所劈。其勢險峭,不可攀越……”
天空漸亮。向東望去,已可以看見數十裡外的天壁山如黑色巨墻綿延不絕,迤儷南北。黑紅色的雲團在山頂翻湧,幾縷金光刺破雲層。天空逐漸變成湛藍色,明艷純凈。突然萬縷霞光破雲而出,天壁山鑲上一層閃閃的金邊,天地陡然明亮。
滿天的雲層也鍍為金紅色,朝霞流舞,變幻莫測。
過得片刻,一輪紅日從黛色群峰跳出,冉冉上升。萬裡荒原一片金光,晨風清爽。眾人精神大振,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力量,紛紛仰天長嘯。王亦君瞧得有趣,也氣運丹田,仰頸長嘯。體內真氣隨著經脈滔滔周轉,這一聲嘯呼竟然聲透長空,綿綿不絕。眾人大奇,佩服不已,心道:“原來少俠身懷神功,卻不輕易示人。”
時值初夏,萬裡荒原碧草沒膝,繁花似錦,東側是千仞絕壁,西側是矮矮的叢林,一望無際。正北遠處,丘陵如碧浪起伏。朝陽艷麗,碧空如洗,白雲飛舞不息,百餘騎在這遼闊的荒原上急速馳騁。馬蹄踏下花草紛飛,蝴蝶翩翩隨來。
日落時群雄已到瞭天壁山下。長河落日,風蕭馬嘶,河畔炊煙裊裊,眾人開始燒烤炙肉。水族追兵則在二十裡外安營紮寨。一時間荒原上重又恢復安寧祥和的景象。倦鳥歸林,蝙蝠橫飛,暮色逐漸降臨。
群雄頗為疲怠,吃瞭些烤肉後,精神方才重新振奮起來,篝火熊熊,談笑風生。王亦君燒瞭兩隻烤全羚羊,脂香四溢,美不可言。眾人吃得狼吞虎咽,險些連舌頭也咬斷吞入肚中,一邊撕扯大嚼,一邊贊不絕口。
纖纖長居海島,不喜食這膻腥之物,雖然肉味濃香,亦不肯一試。王亦君對她頗為喜歡,便又跳入大河中捕瞭十幾尾魚,烤成草香魚再送給她吃。纖纖極是歡喜,一連吃瞭兩條魚方才止住。
科汗淮笑道:「王兄弟,真不知你有何法術。她素不喜歡吃東西,今日竟吃瞭這許多,當真是奇怪。」纖纖小臉通紅,怒道:「那還不是你手藝太也差勁?
若是有王大哥一成,我也不會這般瘦啦!」她柔弱的身子在晚風中瞧來更為不盈一握,頗為令人起憐。科汗淮天不怕地不怕,似乎惟獨怕女兒,惟有苦笑。
王亦君哈哈笑道:「倘若如此,那可再簡單不過瞭。以後每日三餐便包在我身上,將你喂得白白胖胖的。」
他身性灑脫,隨口說來,卻令纖纖大為歡喜,歪著頭嫣然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可不能賴皮!」
王亦君笑道:「隻要你不嫌棄我燒的菜難吃便可以瞭。要是將來你吃膩瞭,那也不許反悔,要捏著鼻子灌下去。」
科汗淮微微一笑,走瞭開去。纖纖見父親走開,突然臉上一紅,笑道:「那你便捏著我的鼻子,幫我灌下去吧。」王亦君原不過將她看成小女孩,隨意談笑,忽然發覺落日餘輝映照在她的俏臉上,紅暈如霞,皺起的鼻頭說不出的嬌俏可愛,不由微微一楞,隻笑瞭一笑,便將到瞭嘴邊的話咽瞭下去。
科汗淮走到河邊茂密的竹林中,在遍地的竹葉上坐瞭下來,從腰間取出那枝珊瑚笛子,在手指間輕輕把玩瞭一會兒,放到唇邊吹將起來。笛聲清越孤高,如皎皎明月,浩浩清風。眾人都在篝火邊高聲談笑,隻有王亦君聽到那笛聲登時大為傾倒,心想:“笛如其人,科大俠的笛聲都如此超然出眾。”當下緩緩走上前去,坐到那竹林間傾聽。
火雲聚散,暮色漸深。蒼茫夜空與萬裡荒原連成一片。大河邊篝火熊熊,歡聲笑語。淡淡的笛聲中,一彎明月從天壁山頂緩緩升起。清風徐來,月影疏淡。
王亦君盤腿坐在滿地竹葉之上,低頭閉目聆聽笛聲。突然地上竹葉沙沙作響,一陣獨特的清香撲面而來,聞那氣味,當是纖纖無疑。
纖纖躡手躡腳的走到王亦君身邊,小心翼翼地坐瞭下來。月光照在王亦君俊秀英挺的臉上,眼睫濃密,嘴角掛著一絲魔魅的微笑。她芳心亂跳,絲毫聽不到父親清幽孤絕的笛聲,滿耳都是自己砰砰的心跳。裝作聽笛,眼睛滴溜溜的瞧著王亦君,心想:“王大哥長得跟爹爹一樣俊,難怪那個妖女會喜歡他。不知他喜不喜歡那個妖女?”瞧見王亦君頸上的那顆淚珠墜,小小的心裡驀然又起瞭酸溜溜的感覺。
科汗淮一曲既終,微笑道:「王亦君兄弟也喜歡吹笛子麼?」王亦君睜開眼,不好意思的笑道:「隻是胡亂吹吹,比起科大俠那可不知道差瞭多少倍。」纖纖聽說他也會吹笛,登時來瞭精神,跳瞭起來,便要去搶科汗淮的珊瑚笛,讓他吹上一曲。王亦君笑道:「不用,我吹慣瞭綠竹笛的。」當下揮劍斬瞭一枝竹子,迅速斫成一支光潔滑潤的綠竹笛,沖著纖纖一笑,放到唇邊吹將起來。
笛聲清脆悠揚,比之科汗淮少瞭一分孤高,多瞭一分歡快跳脫,宛如林間黃鶯、山中飛瀑,令人精神為之一振,清涼如洗。曲子並不復雜,乃是王亦君隨心吹來,但是變化多端,婉轉莫測,常在意想不到之處出驚人之音,高亢低回渾然天成。
一曲吹罷,林外響起成片的掌聲與叫好聲。原來群雄也為他明亮高亢的笛聲吸引,他們雖不通樂理,但那笛聲歡樂愉悅,尤其在這困境之中更為鼓舞人心,是以大受歡迎。
纖纖拍手笑道:「爹爹,你輸給王亦君大哥啦!這麼多人都叫好呢。」王亦君連忙擺手不敢。
科汗淮臉上神色奇異,目光炯炯的望著王亦君,微笑道:「王亦君兄弟當真是音樂奇才。科某有一曲,曲調晦澀,不知王亦君兄弟能否與我一同吹奏?」
王亦君一聽有難奏之曲,登時來瞭興致,連連點頭。當下兩人面面對坐,科汗淮從懷中取出一張羊皮紙,用一塊石子壓瞭,放在王亦君的面前。
羊皮紙上寫滿瞭上古音符組成的曲子。但這一看之下,王亦君登時「咦」瞭一聲,抬頭詫異的望著科汗淮。
科汗淮微笑道:「王亦君兄弟是否覺得這首曲子無法吹奏?」
王亦君展顏道:「既然有人寫得出來,那便必定可以吹奏。」
兩人將笛子放至唇邊,微一點頭,一齊吹將起來。笛聲方一奏起,便如峭崖險浪,高陡鏗鏘,登時將眾人嚇瞭一跳。這曲子纖纖常聽父親奏起,但每次吹得一半,便突然止住,對這怪異艱澀的曲子,她倒是沒有任何驚異,興致勃勃地盤腿坐著傾聽。笛聲高越,竟如海嘯般一浪高過一浪,雖不刺耳,但聽起來宛如周身被巨浪高高拋起,還未落下,便又被更高的巨浪拋擲更高處,令人說不出的緊張難受。突然之間,笛聲急轉而下,一瀉千裡,又成絕壁瀑佈、疾濤猛浪。竹林沙沙作響,竹葉傾舞。
狂風忽起,滿地竹葉卷舞紛飛,眾人閉眼伸手格擋竹葉,忽覺自己便如在險浪狂濤之中,被狂瀉而下的水浪沖得搖搖晃晃,功力稍差的遊俠突然一跤坐倒。
笛聲疾響,風狂雨驟,巨浪滔天。忽然笛聲回轉,如黃河九曲,泰山十八盤。每一轉都在至為險要之處陡然折回,豁然開朗,如急流小舟在蜿蜒險灘中從容擺渡。
每次轉彎之後,笛聲越高,逐漸又成起初那節節攀升的巨浪之勢。
群雄耳邊風聲呼呼,睜眼望去,竹林亂舞,月光暗淡,林外大河突然波瀾洶湧。內息翻湧,忍不住要去抵抗這險急笛聲,但越是抵抗越是覺得體內翻江倒海,說不出的難受。
笛聲在最高處,突然如火山爆發,一齊炸將開來,又如雪崩冰融,匯成怒流春水。笛聲綿綿浩蕩,大河奔騰,迂回百轉。呼聽巨浪澎湃,驚濤裂岸,亂石穿空,千雪迸放,似是到瞭淼淼東海,萬裡大洋。
海嘯狂風,滔天巨浪,風暴一陣比一陣可怖。突然鏗然脆響,風停浪止,一切嘎然停頓。眾人睜眼望去,王亦君不好意思的轉瞭轉手中斷為兩截的竹笛,笑道:「這竹子忒不結實。」科汗淮玩轉手中的珊瑚長笛,笑道:「王亦君兄弟,這笛子可不是普通的笛子,而是東海龍神送給科某的一件封印。」眾人都大為驚訝。
大荒時,各族皆有神器,神器分為三種:一為祈天神器,曰為神器,一般由族中聖女掌管。二為禦獸神器,曰為封印,一般由法術師掌管。三為對戰神器,曰為兵器,一般由五帝掌管。五族中神器多有流失,此又另當別論。封印神器的神奇之處,便在於它可以封印靈獸乃至人類,將其收納變化為各種物事。這枝珊瑚笛子既然是東海封印,是大荒五族之外的神器,必定也有封印的靈獸。
「這枝珊瑚笛子封印之物,不是普通的靈獸,而是三百年前,被神帝思拓成之擊殺於東海之濱的珊瑚獨角獸的魂靈。」眾人失聲驚呼,極是驚異。珊瑚獨角獸乃是三百年前現身大荒的十大兇獸之一,出現時傾滅十八城,長江泛濫,百姓顛沛流離。思拓成之大戰三晝夜方將其殺死,但也因此大耗真元,在此後與裂天兕等兇獸的對決中力竭而死。
「當年的東海九大龍王悄悄將珊瑚獨角獸埋在深海,割下它的珊瑚角,作成這枝笛子。又以這枝笛子封印它的魂靈。」「難怪。珊瑚獨角獸是死於驚濤駭浪之中,要解開封印,禦使它的魂靈,便要吹奏出驚濤駭浪般的封印曲。」這其中的道理便與雨師妾的蒼龍角是一樣的。當年蒼龍被黑帝擊殺,取其角制成封印,吹奏時禦使其魂靈,從而駕禦百獸。
科汗淮點頭道:「正是。這曲子是當年目睹神帝擊殺珊瑚獨角獸的九大龍王憑借當時記憶合力寫成。但卻從未有人能將它吹奏出來。便是科某,也無法完整吹出。所以這封印也從未解開。」他望著王亦君嘆道:「想不到兄弟極富天才,竟能將這世間第一艱澀的曲子毫不費力的吹奏下來,倘若不是這綠竹笛太過脆弱,突然斷折,科某今日必定可以隨著兄弟將曲子吹完,解開封印。」
眾人面面相覷,心中對王亦君又多瞭一分由衷欽佩之意。纖纖目光閃閃,竟是歡喜的神色。科汗淮微笑道:「王亦君兄弟既有極強的音樂天分,體內又有充沛真氣,若由你用這珊瑚笛吹奏這金石裂浪曲,必定可以禦獸伏敵!」眾人目光齊刷刷的盯在王亦君身上,驚佩、期待、歡喜交揉混雜。突然有一人的眼光越過王亦君頭頂,怔怔地瞧著天壁山崖,脫口道:「那,那是什麼!」
眾人回頭望去,隻見天壁山離地兩丈餘高處,赫然多瞭一道寬三尺高丈餘的狹長裂縫,月光照得一片雪亮,裂縫邊隱隱刻瞭幾個白字:桃花源。地上碎石塵土堆積,想來這裂縫原是被巖石密密實實的塞擋起來,被適才科汗淮與王亦君的笛聲合奏的聲浪震裂落地,重現天日。
桃花源?這三字好生熟悉。象是在哪裡見過一般。王亦君皺眉苦想。是瞭,昨夜在《大荒經》上瞧見過這三個字。當下從懷中掏出《大荒經》,翻到天壁山這一頁,果真看見“……又北三百裡,曰天壁山。南北兩千裡,西側如被斧斫,桀然而斷。曰為盤古開天地時所劈。其勢險峭,不可攀越。其東有桃花源洞,相傳為盤古一指洞穿。長三裡餘,可由此穿越天壁……”
當下金族遊俠施放幻鏡真氣,在那桃花源洞隙前立起一道六丈來高的幻鏡屏障,遠遠望去,那裂縫絲毫瞧不見,倒是影影綽綽看見山下或坐或躺倒瞭許多遊俠。眾人則繞過那幻鏡,躍上桃花源,次第朝裡走去。
洞中一片漆黑,濕氣甚重,鼻息之間盡是青苔的氣味。科汗淮走在最前,手持三昧火炬,側身朝裡走。洞中空氣稀薄,倘若是尋常火炬早就熄瞭,但那三昧真火卻甚是奇怪,反倒越燃越亮。
王亦君覺得空氣有些窒悶,當下運轉真氣,熱力遊走,煩悶稍減。手所觸處,那洞壁青苔遍佈,極為濕滑。
腳下盡是碎石,每踩一步便咯吱直響。纖纖畢竟是小女孩,對這黑暗神秘的山洞頗為害怕,雖然跟在父親身後,卻常常杯弓蛇影,發出尖銳的驚叫聲,一邊朝後縮退,躲到王亦君的懷中。王亦君不得已,隻好拉著她的手朝裡走。
纖纖的小手被王亦君緊緊握住,感覺到他溫暖的掌心和好聞的氣息,心中逐漸平定下來,又羞又喜,臉上發燙。竟然漸漸忘瞭這是在一個陌生神秘的洞穴中,隻是亦步亦趨的跟著他望下走,心中倒希望這條黑暗的道路永遠沒有盡頭。
突然眼前一亮,前方竟是個可容納數百人的大堂石洞。一道亮光從那石洞大堂的正頂直直地照射下來。王亦君搶前幾步,抬頭望去,頂上竟是一個方圓丈餘的天然石洞,由千仞高的天壁山頂徑直破入這桃花源中。此時月正中天,由這天洞朝上望去,竟恰巧可以看見如!彎月。山頂山泉經這天洞汩汩流下,一絲絲滴入腳下的石溝之中,匯成洞內的小山溪,朝東流去。那泉水流到東側石壁,竟從石壁下高不盈尺的石溝中流瞭出去。掣火四顧,偌大的山洞除瞭這頂上千仞天洞與東側的尺餘石溝之外,竟然別無出口。
過不多時,群雄陸續進入這大石洞中。眾人查遍四壁,都未找到任何出口或是機關。要想從這天洞或是從那水溝出去,除非變成小鳥魚蝦。時間流淌,大傢不由又開始沮喪起來。
科汗淮站在東側石壁旁,沈吟不語。突然伸手在石壁上反復敲打,回音空洞。
眾人登時大喜,叫道:「這石壁之後必有通路!」科汗淮沈吟道:「奇怪。但這石壁不象是巖石,難道其中另有玄機麼?」當下他示意眾人遠遠避開,緩步走到距東側石壁丈餘處,右臂高舉,嗤的一聲,斷浪氣旋斬吞吐出鞘。
群雄遠遠地避開來,將雙耳塞上,屏息靜觀。科汗淮低喝一聲,右臂猛沖,青光蓬然,斷浪氣旋斬以雷霆之勢朝前刺去。「轟」的一聲巨響,地動山搖,石土飛濺,洞中四壁石頭簌簌落下。
塵煙散盡,眾人舉起火炬望去,出乎意料之外,東側石壁並未被洞穿,隻是震落瞭一地的石塊,露出青黑平滑的平面來。遊俠中有人吃驚道:「北海玄冰鐵!
這山壁是北海玄冰鐵!」
科汗淮面色凝重,點頭道:「定是有人用北海玄冰鐵將這出口完全封住。以我的斷浪氣旋斬,還不足以劈開玄冰鐵。」王亦君湊身上前,借著火炬的光芒,看見玄冰鐵上竟刻瞭一行小字:玄冰為界,水木相安。木靈感仰、水汁光紀盟誓於大荒五三六年。
眾人方知,這玄冰鐵竟是五十年前木族青帝與水族黑帝在此劃地為界時,立下的界碑。青帝、黑帝在天壁山劃界之事素無人知,想來是他們不欲妄動刀兵,而私下在此盟誓立界。但這和平之舉,今日竟害慘瞭為自由之城的和平奔走的遊俠們。
科汗淮道:「這玄冰鐵之後必定便是天壁山的東側。隻要打通這玄冰鐵,咱們黎明前便可以趕到蜃樓城。」
但要如何打通,卻是一件大大的難事。眾人在洞中坐瞭下來,冥思苦想。
王亦君心想,不知神帝的《大荒經》中有無破解之法。當下又翻出書來,反復查找。《大荒經》原是記錄大荒各地地理風俗、寶藏靈獸的奇書,書上記錄玄冰鐵乃是用金族玄鐵在火族三昧真火中以木族金剛木喂之,煉燒四十九年,再以土族七彩土包裹,最後沈入北海,由水族北海寒冰自然寒化四十九年方成。因此玄冰鐵兼有五族特點,剛柔並濟,極難斷折,是大荒煆燒兵器的極佳原料。因所產甚少,用玄冰鐵制成的兵器寥寥無幾。
他又反復翻瞭幾遍,方才看到北海經上有一行小字寫道:“玄冰鐵既以五族神器鑄成,則惟有五行合一方能破之。”心中大喜,但不知五行合一為何意,突然想起那本《五行譜》當下又翻出來,仔細查找。五行譜果有一章名為《五行合一》,定睛看去,隻見那上面寫道:“五行相生相克,無某一至強之法。天下無敵之術,在於拋除成見,五行合一。然當今天下,五族壁壘森嚴,各行其是。要尋一通曉五行之人,何其難矣。倘若五族歸心,以五族人傑,手腳相接,肝膽相照,經脈互連,必可成浩然正氣,則無堅不摧,無敵天下矣。”
王亦君大喜,將這頁拿與科汗淮看。科汗淮皺眉思索,當下將眾人召集,說出他的大膽設想。
他要五族遊俠按五行各自列隊,盤地而坐,以手掌抵於前一人後背。然後按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的五行規律,木族第一人將手掌抵於火族最後一人的後背,火族第一人將手掌抵於土族最後一人的後背,如此排成一字長隊,水族列於隊伍最前,而他又列於水族最前。他將五族相生導引的浩然五行真氣經導自己的經脈,再輸入王亦君的體內。由於王亦君原非五族中人,體內強勢真氣也非五族中任意一種,想來應不會受五行相克之苦。而他體內無屬性的強大真氣,恰恰可以如大海一般吸納五行真氣,而匯成渾然一體的強大力量。
王亦君盤膝坐在玄冰鐵墻之前,閉目調息,凝神丹田。“天人合一,氣如潮汐”,他心中默頌這八字,緩緩將真氣流轉起來。其時月已西偏,那月光雖不能射入洞中,王亦君卻在意念中感受到那新月清輝。體內真氣如同午夜潮生,周轉澎湃,在經脈中洶湧如海。
突然背上一熱,一道熱力、兩道熱力、三道熱力……無數道真氣滔滔不絕的從後背湧將進來。那些真氣在他體內周轉,匯入他體內的真氣之中。他逐漸可以辨認出五種不同的真氣。五種真氣相生而來,首尾循環,越生越強,仿佛五道河流匯入大海,雖然浪花激濺,波濤洶湧,但終於匯成浩蕩大洋。
隻聽見王亦君一聲大喝,雙掌齊齊拍出。轟然巨響,如十萬個焦雷齊鳴,眾人耳中塞瞭佈帛,卻仍被被那嗡嗡的震鳴聲震得幾欲暈去。浩大的氣浪狂湧上來,登時將眾人拋飛出去,撞落在各個角落裡。
纖纖尖叫聲中,山洞內石屑如雨,仿佛整座山要崩塌一般。塵煙彌漫,什麼也瞧不見瞭。也不知過瞭多久,眾人方才悠悠醒轉。睜開眼瞧見的,便是東側玄冰鐵墻上兩丈方圓的口子。月光如水,從那洞口流淌進來。
眾人齊聲歡呼,從地上爬起來,互相擁抱。大荒至為堅硬柔韌的玄冰鐵墻竟被他們合力擊破。隻要五族團結,五行合一果然可以天下無敵。
群雄大難不死,彼此情誼又增加瞭幾分,紛紛過來拉起王亦君,談笑甚歡。
群雄談笑聲中,朝外走去。清風明月,豁然開朗。彎月雖已西斜,但還未被山頂遮蓋,月光將眼前照得一片明亮。四野開闊,桃樹離合,不知名的野花絢爛的開瞭一地,花瓣上的夜露閃閃發光。從洞中流出的山泉汩汩而下,註入山下的小溪之中。
眼前安寧寂靜,萬籟無聲,隻有淡淡夏蟲交織著丁冬流水。想起山的那一側,當真有恍若隔世之感。王亦君沒來由地驀然想起玉屏山上,瞧見的那刻在石壁上的歌詞:“朝露曇花,咫尺天涯”。人生變幻莫測,竟比那浮雲還要無常。
群雄喜樂安平,下瞭山,在那溪流邊飲水洗漱,歇息下來。眾人心中如釋重負,說不出的輕松,喝瞭幾口甘甜的泉水,便倒頭而睡。這一覺睡得頗為香甜。
雖然不過一個時辰,便被科汗淮叫醒,但眾人盡皆覺得精神大振,仿佛渾身充滿瞭使不完的力量。
王亦君翻查《大荒經》,對眾人道:「妙極。此地距離蜃樓城海岸隻有三十裡。」當下眾人朝東疾行。黎明時分,終於到達海岸邊。海上烏雲橫鎖,晨星寥落,乳白色的朝霧彌漫在海灘上,陣陣海風侵寒入骨。群雄正要四下尋找海船,忽聽海上傳來號角聲,突然白霧之中隱隱約約出現瞭幾十艘小船,正是蜃樓城宋奕之。
於是眾人紛紛登上快艇,朝蜃樓城劃去。約莫過瞭半個時辰,朝霧散盡,烏雲開處,一輪紅日自海上跳出。
萬裡綠海,金光粼粼,眾人沐於陽光之中,談笑風生。突然纖纖極為興奮,拽著王亦君的衣襟,手指前方叫道:「王亦君大哥,你瞧那是什麼!」東南碧海中,一座海島聳然而立,海島上一座雄偉瑰麗的城池傲然矗立。那城池似以白玉、水晶、珊瑚砌成,借勢構築,高十餘丈。飛簷流瓦,勾心鬥角。在朝陽下光澤變幻,剔透玲瓏,宛如夢幻。
陽光燦爛,碧海金光。咸濕的海風徐徐吹來,將連日來跋涉的疲憊一掃而光。
快艇如飛,向著蜃樓城疾駛而去。這一日是蜃樓城裡幾年來最為熱鬧的一日。早有探兵快船如梭,趕回蜃樓城將神帝使者蒞臨的消息傳遍全城。十幾萬城民萬人空巷,都湧到城門港口爭相一睹神帝使者與斷浪刀科汗淮的風采。群雄剛從港口登陸,便聽到禮炮轟鳴,黑壓壓的人群站在海島、城樓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王亦君朝眾人微笑,神采飛揚,魅力更增,人群中又是一陣騷動。放眼望去,不少年輕美貌的姑娘擠在人群裡,秋波頻傳的望著他,王亦君禁不住砰砰心跳。
突然一隻柔軟滑膩的小手抓住他的手掌,低頭望去,正是纖纖。她撇瞭撇嘴道:「瞧你得意的連叫什麼都記不得啦。見瞭美貌姑娘,便將你眼淚袋子姐姐忘瞭麼?」
王亦君一楞,這小姑娘尖牙利嘴,自己常辯不過她,這次又被她噎瞭個正著,隻好裝做沒聽見。她的手拽得甚緊,抽不出來,便隻有任她纏著自個兒朝裡走去。
王亦君雖然不過十二歲,但成熟頗早,兼之誤服十四顆神農丹,骨骼肌肉都膨脹變化,倒似十六七歲的少年。他與纖纖走在一起,一對璧玉,直如兄妹,不知羨殺瞭多少蜃樓城父母。
蜃樓城依島築城,鬼斧神工。城墻雄偉,昂首望去,桀然天半,樓臺瑰麗,眩光迷離,瞧得眾人目不暇接。
王亦君更是事事新鮮。一路上,宋奕之指點建築,給王亦君等人導遊解說,諸多故事典故,大長見識。這蜃樓城原是三百多年前,木族青帝采東海珊瑚、龍宮水晶與昆侖白玉築成,原為木族祭天聖地。後因木族南遷,這蜃樓城便逐漸成為木族在東海上的要塞。城墻堡壘乃是由三百年前第一巧匠君素光設計,堅固雄偉,有東海第一城之稱。同時又極為典雅瑰麗,一磚一瓦盡是精雕細琢的藝術品。
城中極為幹凈整潔,街道全由鵝卵石與海底細砂鋪成,兩側便植丈餘高的東海珊瑚樹與大荒各地的奇花異草。城中民居錯落有致,盡是白玉與青柚木與海洋樹木所建,鑲嵌水晶窗戶,但風格變化多端,或為亭臺流簷,或為圓瓦庭院,雖然相差頗大,卻頗為和諧。原來這三十多年來,眾多遊俠歸集蜃樓城,其中頗多能工巧匠,是以樓房式樣翻新出奇,喬羽又素來寬容自由,海納百川,城中建築更加風格多樣,方圓十裡的島城竟是大荒所有建築的微縮與集合地。一路走來,更是令群雄大開眼界。
藍天白樓,綠海紅樹。水晶窗在陽光下閃爍著眩目的美麗光芒。城民百姓隨著他們浩浩蕩蕩的走在後面,城中百姓夾道歡迎,他們服裝各異,五彩繽紛,絲毫不受當時族規限制,均是滿臉歡喜之色。如此走馬觀花走瞭半晌,來到城東集賢苑,這是蜃樓城接待貴賓之處,也是昔年水族聖女及青帝祭天時下榻之處。集賢苑坐落城東巨巖之上,巨石懸空,朝東海探出數十丈。苑中樓臺俱由水晶與沈香木建成,如一座座透明的四方盒子,玲瓏剔透,異香撲鼻。
宋奕之等人安頓好眾遊俠之後,方才告退。群雄連日奔波,到達目的地,心情一旦放松,那困乏之意立時又湧將上來。當下各回房間,吃瞭些海鮮蔬果,沐浴休息。
王亦君的房間恰好對著南面大海,打開水晶窗,下面是一片艷紅的珊瑚林,火焰般燃燒到海邊。金黃色的沙灘迤儷環繞,碧浪一波波湧上來。陽光絢爛,海風涼爽。王亦君憑窗眺望瞭好一會兒,這才去休息。心中興奮,翻來覆去,腦中盡是這幾日發生的奇事,又看瞭半晌淚珠墜與那白衣女子的瑪瑙香爐,方才不知不覺的沈沈睡去。
一覺醒來,已是傍晚時分,宋奕之等人已在集賢苑等候,請王亦君與科汗淮到碧木樓會見喬羽。兩人隨著宋奕之朝城中走去。過不多時,眾人便到瞭一座古樸的青藤木樓房前,想來便是喬城主府邸。但看起來頗為普通,甚至遠不如一些民宅富麗堂皇。
大門口兩個衛兵見是宋奕之,連忙將大門打開,進屋通報。片刻後便有一個年約十三的少年大步走出,拜倒道:「傢父受傷,行動不便。蚩尤代父接迎神帝使者大駕。」
眾人邊說邊望裡走。裡院更為樸素,四院環合,庭中種瞭幾株梧桐,蟬聲密集。眾人隨著蚩尤掀開佈簾,進瞭主房。房中頗為寬闊,陽光透過水晶窗照射進來,一個中年漢子斜躺在床上,形容憔悴,但一雙虎目仍是光芒閃閃。
喬羽目光炯炯望著他,嘆道:「英雄自古出少年。段狂的贊譽果真一點也不假。」王亦君笑道:「段大哥厚愛瞭。其實真正的英雄豪傑是這四面八方趕來的遊俠。明知前途兇險,依舊一往無前。那才是真正的難得。」
喬羽點頭微笑,「不知神帝他老人傢還好麼?」王亦君心中詫異,心想難道段大哥竟沒將此事告訴他麼?
突然明白,段聿鎧必是擔憂這消息影響城中士氣,且血書與神木令還在他身上,下落不明,公佈此事不到時機。
想不到他瞧起來粗豪,卻也頗為心細。但眼下他已經來到蜃樓城,此事無須再隱瞞,當下肅容道:「實不相瞞,七日前神帝已經在南際山上物化瞭。」
眾人大驚失色,齊齊驚呼。便連科汗淮也陡吃一驚。王亦君朝科汗淮拱手苦笑道:「科大俠,昨日兇險,我怕影響士氣,所以才不得已說謊。」
科汗淮點頭道:「做的很對。」
喬羽悵然若失,半晌方道:「是嗎?這真是大荒百姓的損失。」
王亦君從懷中取出神帝血書與神木令,交給喬羽道:「這是神帝臨終遺命,下令水族立即退兵。」喬羽展開血書,才看得片刻,熱淚便滾滾而下。
喬羽折起血書道:「此事關系重大,暫時不能讓外人知道神帝駕崩。需得令水族退兵,簽定和約之後,再昭告天下。」眾人點頭稱是。當下群雄又聊瞭一陣,喬羽臉色越轉難看,豆大的汗珠淌瞭一身。
科汗淮知道他身受重傷,勉力支撐瞭許久,微弱的真氣已經散開,當下拍拍王亦君起身告辭。喬羽笑道:「蜃樓城百姓今夜要宴請各位。奕之、蚩尤,你們帶著兩位到海灘上赴宴吧。」宋奕之與蚩尤躬身領命,帶著兩人退瞭出去。
眾人來到西面珊瑚海灘時,夕陽已被對岸天壁山吞沒,淡藍的夜空中星辰隱隱,涼風習習。沙灘上人頭湧動,一堆堆的篝火熊熊燃燒,映紅瞭張張笑臉。纖纖遠遠瞧見他們,便一路奔瞭過來,一隻手拉住科汗淮,一隻手拉住王亦君,朝裡走去。
沙灘上歡聲笑語,人們圍坐篝火燒烤海鮮,喝著自釀的美酒。年輕的遊俠們與姑娘圍著篝火,跳著舞蹈,五弦琴的歡快旋律響徹沙灘。王亦君一邊為眾人烤炙拿手的焦骨魚,一邊與周圍遊俠談笑。突然轟聲巨響,眾人掉頭望去,島心山丘有人燃放煙火,一道道絢麗的煙花劃破夜空,漫天綻放。沙灘上響起沸騰的歡呼聲。
爆聲連響,深藍的夜空突然開滿瞭煙花,層疊綻放,變幻多端,五彩繽紛,光怪陸離。聲聲海浪,徐徐夜風,王亦君手中端著烤魚,一轉頭瞧見纖纖正笑吟吟地望著他,秋波迷離,在篝火的照映下,跳動著火焰的光澤。那眼神這般熟悉,又這般動人。讓他想起瞭誰,又忘記瞭誰。心中砰砰亂跳,一陣迷茫,手指一松,烤魚掉在瞭沙灘上。
蜃樓城的夏天就在這漫天煙花中悄悄來臨。
翌日,王亦君正與群雄在集賢院中吃飯,忽聽得外面遠遠傳來歡嘶之聲,大喜過望,跳將起來,朝門外奔去。剛奔到院中,白影一閃,狂風卷來,已被某物撲倒在地,一條濕噠噠的舌頭隨之舔將上來,將他從頭到頸,徹底掃上一遍。溫熱的鼻息噴得他瘙癢難當。
纖纖瞧見那白龍鹿,頗為喜歡,上前撫摩它的頭,笑道:「王亦君大哥,它是你的朋友麼?長得可真奇怪。」
王亦君笑道:「正是,不過他可傲慢的很,不睬別人。」豈料那白龍鹿似是對纖纖頗為喜歡,瞇瞭眼任她撫摩,低嘶不已。王亦君大為訝異,纖纖則得意不已,格格笑個不停。
當夜,蜃樓城再次全城歡宴,喬羽也勉力出場,與王亦君、科汗淮等趕來援助的群雄敬瞭數十杯酒,這才告退。此後十餘日,蜃樓城依舊偵騎四出,始終未見水族有何異動。喬羽又派遣五路使者將神帝聖諭分別送至五族聖山長老會,一場戰禍就此出人意料的消弭於無形。
和平既定,自第三日起,便有遊俠陸續告別而去。王亦君與科汗淮也欲告辭,卻被喬羽等蜃樓城軍民苦苦挽留,幾次人已到瞭碼頭,又被拉瞭回來。盛情難卻,何況王亦君素以四海為傢,離開此地,也不知將往何去,纖纖又在島上玩得樂不思蜀,是以兩人決計在蜃樓城中住上一段時日。
喬羽之子蚩尤,雖然起初頗為矜持,與王亦君相遇時溫文有禮,但畢竟是十三歲的少年,時日一久,便露出原形來。王亦君又素來外向開朗,極易與人交成朋友,十幾日下來,蚩尤已與王亦君勾肩搭背,嘻哈談笑,竟成瞭頗為要好的朋友。但是在長輩面前,他依舊恭敬有禮。跟隨蚩尤的一幫少年聽說王亦君諸種壯舉,佩服的五體投地,每日圍著他,纏著他說些路上趣事。王亦君連比帶劃,口沫橫飛,敘述間不免有所誇大,直聽得眾少年眉飛色舞,嘖嘖稱奇。關於仙女姐姐與雨師妾一節,王亦君隻是輕描淡寫的提過,但已令眾少年幹吞讒涎,悠然神往。
隻是那纖纖也是終日跟著王亦君,形影相隨,直如兄妹。王亦君一則頗為喜歡她,二則苦於擺脫無法,隻好由她。眾少年見她是斷浪刀科汗淮的千金,也是大獻殷勤。加上她嬌俏可愛,更被眾人奉若公主。
蜃樓城夏天涼爽而美麗,島上城民保留大荒昔時平等之風,雖對喬城主等十分敬仰,卻是由衷欽佩感激而生,決非敬畏之故。生活頗為悠閑,漁獵耕種,知足安樂,沒有任何嚴酷律例束縛,迥異於其時大荒其他城邦。
島上少女美麗多情,對這年輕俊秀的神帝使者頗為鐘情,常有少女尾隨王亦君,或是在集賢院門前遠遠地候著。若非那古靈精怪的纖纖終日跟隨王亦君,形影不離,隻怕早有許多少女要上前與他搭訕瞭。王亦君瞧見那些美貌少女,雖然難免心動,但不知為何,想起白衣女子與雨師妾,便有瞭歉疚之意,那蕩漾的心波登時又被對她們的思念代替。偶爾失眠之時,便將那瑪瑙香爐與淚珠墜取出來,睹物思人,神飄萬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