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對面辦公樓一樓的小餐廳裡,稀稀疏疏沒有幾個人。靠窗的一張圓桌邊,老齊和老袁對坐著,面前的咖啡已經喝瞭一半。這張桌子的位置很好,透過玻璃窗和街邊兩株高大的欒樹,可以直接看到對面的喜來登大酒店。這裡的咖啡是免費的,隨便添,是所剩無幾的職工福利之一。十年前,公司免費提供各種軟飲料,三明治,點心和水果,後來一樣樣被取消,如今隻剩下廉價的咖啡,還摻瞭過量的水。很多老員工充滿感情地回憶,在那紅火的日子裡,大傢三五成群,圍坐在一起,一面白吃白喝,一面為技術問題爭得面紅耳赤。九一一之後,一年不如一年,再經過零八年金融危機,一切都隨風而逝瞭。
“老齊,最近我的左眼總是跳。我問你,你有沒有內幕消息,咱們是不是又要裁人瞭?”
“我怎麼知道?這些都是上面的決定,又不會跟我商量。”
“我知道不會跟你商量,可你老婆也算是上面的人,總得跟她商量吧?你給我透露一點,這次是按組裁還是按工齡裁?”
“我真的不清楚。我和艾琳很少談工作上的事。你知道,搞管理的和搞技術的思維方式不同,談著談著就談崩瞭,影響情緒。”
“倒也是。”老袁點點頭,端起咖啡,又有點不甘心,“老齊,我再問你,聽說你們傢艾琳跟印度幫講和瞭,咱們的前景是不是亮堂一點兒瞭?”
“確實有這麼一回事兒。”老齊點點頭,“連你都知道瞭,這樓裡可真是藏不住事,不過,咱們的前景未必就亮堂。你想啊,這裁員不是一兩個人說瞭算,是整個經濟大環境決定的。你覺得現在的經濟大環境怎麼樣?”
“明白瞭。”老袁嘆瞭口氣,放下杯子,“老美不能隨便動,老印的勢力這麼大,裁起來還是咱們老中首當其沖。”
“是啊。”老齊也嘆瞭口氣,“老袁,我總想不明白,印度人怎麼就這麼大能量?”
沒有答話。
老齊把椅子往前拉瞭拉,繼續說道:“這事我想瞭好幾年瞭,歸納起來無非是老印英語好,坑蒙拐騙野心大,拉得下面子溜須拍馬,還有就是老美防老中不防老印,可這些不夠啊。老袁,你看看灣區那邊,被老印搞垮瞭多少公司?老美難道都是傻子?咱們老中,”
“行瞭行瞭,你根本沒說到點子上。”老袁有點兒不耐煩瞭,“不是老美欣賞老印那一套,而是老美現在自己就務虛不務實,印度特色正好跟美國當今的潮流合拍瞭。美國當今是什麼潮流?就是誰也不願意辛苦,誰都想掙快錢。怎麼掙錢快?不就是資本運作,投機倒把嗎?投機倒把靠什麼?靠你我這樣的書呆子?靠的就是老印這種人,能炒作。”
老齊默不作聲。
老袁繼續說下去:“再說,中國人英語就都不好?中國人就不坑蒙拐騙?中國人就不溜須拍馬?你看看這哈佛情人夏建統,基因皇後陳小寧,打工皇帝唐駿,還有什麼李開復吳征楊瀾,哪個臉皮比老印薄?關鍵是怎麼中國改革開放發展得太好瞭!”
“什麼?這和中國改革開放有什麼邏輯關系?”
“當然有瞭。你想啊,印度反正就是那個樣子,又臟又亂沒什麼前途,那麼好瞭,老印們到瞭美國,別的也都別想瞭,一門心思鉆營就行瞭。咱老中不一樣啊,咱有退路啊,或者自認為有退路啊,你老齊不是天天念叨什麼長江學者,千人計劃嗎?這回好瞭,能折騰的中國人,就是我前面說的哈佛情人,基因皇後,打工皇帝,還有李開復吳征楊瀾,全都回國坑蒙拐騙去瞭,國外就隻剩下咱倆這種沒用的廢物,明白瞭沒有?”
“好像明白一點兒瞭。”老齊想瞭好一會兒,點點頭,由衷地說:“老袁,你們北大確實比我們科大強。你看問題總能看到深層次的東西,我呢,老是停留在表面現象上。”
老袁擺擺手,繼續說道:“不是什麼看問題深淺的問題,而是你老齊看問題的出發點就不對。你總是想著做事,可現在這個社會,不要求做事,隻要求做人,做老板喜歡的人,做老板需要的人。老印懂這個道理,所以他們爬得快,老中不懂這個道理,所以就不招人待見,就這麼簡單。”
“可是,這樣下去企業就完啦,企業完瞭,大傢全完啦!”
“唉,你這個書呆子真不開竅!咱們這兒肯定是完瞭,隻是早晚的問題,但願熬到我退休。想當年美國人草創的時候,多能吃苦,你看看愛迪生。現在不同瞭,吃老本兒,玩金融,靠什麼遊戲規則,掙點兒短錢快錢虛錢,誰有耐心和心境兒來投資技術?咱們研發人員,說白瞭就是雞肋,上面根本不想再搞什麼研發瞭。總之,別看咱們底子厚,靈魂已經死瞭。”
“唉,可惜瞭,太可惜瞭。”老齊連連搖頭。
“可惜有什麼用?咱們還是多想想怎麼自保吧。”老袁也跟著頻頻搖頭,“你老齊跟我們不一樣,反正你是不用愁的。”
“老袁,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老婆雖然是我老板,可我不是吃軟飯的,我哪樣事情比別人做得差?”老齊一下子跳瞭起來。這些年來,老齊一直有一個心結,就是艾琳比他混得好。他也知道,別人肯定對此有看法,所以特別敏感。
“老齊,放松,放松,你誤會瞭,我是別的意思。”老袁趕緊站起來,按住老朋友的肩膀,“我是說,這幾年啊,我們把事情都看淡瞭,業務上也沒什麼追求,整天打牌釣魚吃燒烤,隻有你老齊還抱著學術不放,每年總能發表幾篇論文。你別小看這論文數量,國內重視著呢,實在不行,你老兄有退路,可以海歸當千人。不是我恭維,你不比饒毅施一公差,反而更高一層,你的知識比他們的實用多瞭,國傢需要啊!我們就完瞭,高不成低不就的。”
老齊的臉上露出瞭一絲笑容。
“你說的倒也是實話。咱們都知道,在美國,真正的知識都在公司裡,學校的那些爛論文除瞭審稿和主編是沒人看的。”
“老齊,咱哥兒倆關系不錯吧?”老袁見老齊情緒好起來,不失時機地把話題又繞回瞭起點,“要是真裁人,你可一定要在艾琳面前替我美言幾句。我老婆去年被擂瞭,至今也沒個正經事兒做,孩子剛上大學,加州大學的學費你也不是不知道,年年漲。其實我覺得上州立大學也未嘗不可,學費低得多,可孩子爭氣,自己考上瞭,我也不能不讓孩子上,對不對?老哥我這輩子是完瞭,沒出息,混混算瞭,可孩子不能耽誤啊!”
老齊默默地聽著老朋友的絮叨。他心裡的一點點喜悅,已經溜得無影無蹤。老齊不得不悲哀地承認,在別人心目中,他的價值隻在於擁有一個實權派的老婆,而與他本人的學識或人品毫無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