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上燈光越是絢爛時,演員越是看不清臺下的觀眾。
背景幕佈上,一輪淡淡的白月,幽幽的散發著清冷的光華。
一陣陣雲霧,從舞臺兩側彌漫開來,籠罩著那雲池、仙閣、曲橋、亭臺的佈景,
兩束追光燈從兩個角度,透透叢叢煙霧,打到紀雅蓉那盤臥在雲池中曼妙的身體上,勾勒著她曲線優美的背脊,薄如蟬翼的羽衣似乎隻是她的肌膚,形成一段婀娜的天然造型,如同仙娥舒雲、飛天漾舞。她那久不為人所賞的胴體,襯托在這一襲羽衣下,仿佛是掩藏瞭千年的柔美艷麗的仙姿美態,再一次散放出迷人的女性魅力。
她仿佛已經物我兩忘,沉醉在自己的美艷絕倫和清秀優雅之中。
後臺雲板「跺、跺、跺」三聲,曲笛引、琵琶動、笙簫轉、三弦入……那悠揚輕柔如同瑤池仙樂的曲板,一合、二合、三合,才由遠至近,漸漸聲濃,仿佛此間之意境是從幻境中描來,越來越深,也越見越實。
紀雅蓉這一身羽衣素縞,並不是傳統的昆曲服飾,而是借鑒瞭現代舞蹈的貼身裙,下擺是誇張的長裙,上體卻是緊緊貼合著女性曲線的纖薄羽衣。伴隨著悠揚的曲調,她的上肢,如同一隻玲瓏的小獸,按照她自己的精心設計,緩緩的配合著曲調,伏身漸漸「盤」起;又如同一朵雪蓮,此刻正在迎著月光一瓣一瓣的綻放。
她慢慢的蹣跚婉轉,從左至右,優雅的舞動自己的流雲水袖,將整個軀體如同流波一般輾轉而起,像一個花蕊中的精靈,形成花瓣八方的姿態,從本來伏地到驚艷舞動亮相;而上身貼體的設計,風流婀娜裡透著仙姿神態,讓她的肩膀、腰肢、手臂、長袖,構成一條如瀑的流轉線條,讓人看著賞心悅目,形成一個如同仙女出蓮一般的畫卷,
終於定格亮相,一手,舞於雲鬢至上,一手,輕托蘭芝胸前。
她微微的喘息,美妙的乳房輕輕的起伏顫動……纖薄的衣衫和內裡無痕的文胸,幾乎要遮擋不住那因為情緒波動而開始激凸的兩顆豆蔻。
她這一身上貼下散的羽衣長裙,精工細繡,少用艷色,多用素羽,卻更添多少仙氣;腰肢間用淡粉色絲絳紮出兩個「卐」字連環,讓她本來就柔潤如柳的腰肢更加的纖細,也讓她本來就風韻迷人的胸脯更加的高聳;她的裙擺上繡著一條條青綠色的楊柳枝,低垂而下,她的水袖上沾滿瞭雲朵繡蓮,隨風輕舞;最是美妙的,是她滿頭精心修飾的發髻,一頭青絲如雲,盤成簡單的發髻,但是細看卻實際上用紋路花辮,挽出三回九轉的星月形狀,點綴上一顆顆隨著演員身體輕微的顫抖而靈光閃耀的貼片珠翠;而斜斜靠著右側,更有一朵用白、藍兩色珍珠紮出來的青鸞頭飾,正兩翅搖曳,扶搖而上。
這一幕「羽衣疊、仙妃顯」是不同傳統的昆曲設計,其實是當年紀雅蓉畢業匯報演出時,曾經試過扮演過的勾人心魄的畫面。
七年過去瞭,她的舞姿已經略有生生疏,但是她的線條,卻更加豐滿迷人,褪去瞭三分青澀,增添瞭多少華彩;她知道,此情此景,不僅臺下的觀眾已經看的如癡如醉,就連後臺幾個演員,都已經扶著幕簾瞠目結舌。
這畢竟隻是業餘的展演,而她卻是昔年裡首都戲劇藝術學院傳統戲曲系的頭牌系花,這一幕融合瞭傳統長生殿意境和現代舞唯美的搭配,這樣的扮相,這樣的舞美,這樣的行頭,這樣的妝容,這樣的佳人……恐怕已經遠遠超越瞭臺下觀眾的預期吧。
她調節瞭一下呼吸,眉目流轉,從左到右若即若離的掃視瞭一下漆黑的觀眾席,也不知道今天來的都是些什麼觀眾。他們能懂得欣賞自己的這片刻流光溢彩麼?
七年過去瞭,她已經不是那個純真不諳世事隻知道昆曲的小女生,她的這份絕色,還有人懂得欣賞麼?
燈光照耀下,演員根本看不清舞臺下的人臉,一篇耀目和灰暗對比,她的眼前隻能幻化起舊日的夢。
北山的梧桐、南籬的紅葉、琺瑯口的武警、首都的燈……
不過,那也不重要,此刻,她又登上瞭舞臺,這舞臺,隻屬於她自己而已。
她鼓動丹田,抒懷展喉,一聲聲、一拍拍慢慢唱來,雖然多年不曾拾起這份聲樂,卻依舊熟練的如同本能:
「碧天如水,銀漢無塵;
褐澄澄雲開遠天,光皎皎月明瑤殿。
離卻玉山仙院,行到彩蟾月殿今夕勝昔年,盼償三生願。」
……
她能感受到,自己一開口,臺下的觀眾已經都醉瞭,她們甚至都忘記瞭叫好或者鼓掌,而是已經一個個屏住瞭呼吸,在觀賞著此刻自己的絕代芳華。畢竟,雖然她的唱功可能撂下瞭不少,但是臺下又不是戲劇學院的專傢教授,今天這種場合,自己的表演,應該可以艷壓全場吧?
這是一種演員的本能,即使多年沒有上臺,也不會褪去的本能,她能感受到觀眾的那種「被驚艷」的演出成功感。
……
其實,以她的身段條件,以今天這樣小圈子業餘展演的場合,本來,即使她要演《長生殿》,最適合出演的片段應該是《密誓》這一折,或者是用《見月》、《定情》,演繹楊妃的雍容華貴,和唐明皇的情深意濃,用黃袍,舞鳳步,搖金玉,醉迷離。
本來,一直慫恿也是陪同自己來排練演出的老同學元歐也是按照這個構想去幫自己設計的,甚至連自己珍藏多年的一頭鳳鸞珠翠都準備好瞭,要拿出來搭配一下河溪音樂廳的氛圍;元歐是挺會說話的,看瞭自己的扮相,滿口稱贊:「你其實比當年更有楊妃舞蝶的韻味瞭,這份雍容華貴是練出來瞭,這要是你的畢業匯演,直接就梨花獎瞭……」
她當然得意,但是也知道元歐現在嘴巴變得甜瞭,其實是世故瞭。自己思考再三,卻做瞭一個讓元歐都有點不理解的選擇,她不唱早年的楊妃,而是用《重圓》這一折。自己要扮演的,其實嚴格意義上來說,都不是楊貴妃,而是傳說中楊妃回到月宮仙境後的「蓬萊仙子」。
素裝、羽衣、月宮、藍白青鸞。
三世緣、天人情、仙妃體態,卻是帶著三分惆悵哀怨。
一切人間繁華都已經是過眼雲煙,昔日倜儻君王已經是垂暮晚年,隻有在那幻化的仙境之中,才能魂繞夢牽……
這在昆曲原始設計中,本來是個道姑形象,但是她當然不肯,用瞭一套上貼體下裙擺的舞裝。
真的扮上,試唱瞭一段,元歐看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瞭。
「雅蓉,我真是服瞭……沒想到,這種本來有點鬼神氣的戲碼,居然讓你演繹的如此唯美。我錯瞭,我錯瞭,你真的應該演這一折的……楊貴妃都配不上你,隻有蓬萊仙子才可以。你看,你就是屬於舞臺的,這一扮上,簡直不是凡間品格啊……」
她當時就噗嗤笑瞭,還嬌嗔著錘瞭元歐一拳。
她也知道,自己這樣的扮相,男人會忍不住矚目到自己的雪白的脖子,柔軟的腰肢,當然還有兩座迷人的玉峰的線條,自己的胸脯在那纖薄的衣衫下鼓鼓的,讓人想看,想摸,想……
七年瞭……除瞭丈夫石束安,是不是也應該有人可以欣賞一下自己這份女性的魅力呢?
而此刻,在舞臺上,她已經能感受到今天演出的成功。
她知道,實際上,自己的演技、舞步、唱腔、作功都是生疏的……自己雖然偶爾在傢裡也練練,但是畢竟做瞭七年的人妻,做瞭七年石束安的夫人,舞臺,離開她已經有距離瞭。她也知道,自己今天的表演有點離經叛道,說是昆曲,其實帶上瞭太多時尚色彩,甚至有一些刻意的性感。
但是另一方面,也許是自己變瞭,經歷瞭那麼多是非曲折,那麼多風雲變故,那麼多惆悵哀怨,自己也許真的更能懂得這種傳統戲曲對人物內心世界的勾勒。
朦朧裡,自己仿佛不是自己,就是楊妃,又仿佛不是楊妃,而是幻入人間的仙子。
又仿佛,自己就是自己……
北山的梧桐、南籬的紅葉、琺瑯口的武警、首都的燈……
她幽幽的用古音從胸腔裡發出輕柔的樂聲,就仿佛是在訴說自己的故事:
「前盟未瞭,苦憶殘緣;
孽深命蹇,遭磨障;
累君幾不免。
梨花玉殞,斷魂隨杜鵑。
荷君王不棄,念切思專,上窮碧落下黃泉,為奴尋遍。」
即使是要演繹《重圓》,這本是唐明皇和楊貴妃在仙界重逢的曲目,帶著三分舊曲目那刻意營造的「因果團圓」的喜慶。但是當時自己和元歐討論劇情,她卻強調,這隻是一個折子戲表演,又是一個所謂的「新編現代昆曲」,不需要太求全,她偏偏去掉瞭所有的配角,什麼月宮仙子、什麼明皇,都略去瞭,隻留下蓬萊仙子楊貴妃的獨自唱折。
「隻你一個人?會不會太冷清啊?那最後的霓裳羽衣舞也不要配舞麼?」元歐當時是稍微有點不理解的。
她當時也就笑笑:「你就讓我做一回主好不好……」
從骨子裡,這是她的藝術修養,這是她的藝術解讀,她其實在學生時代,就是這麼看待《長生殿》的。
唐明皇垂垂老矣時在長生殿裡懷念被他昔年「不得已」殺掉的楊貴妃,哭哭啼啼夜雨聞鈴,然後跑來個月宮仙子讓他歸天後和楊貴妃的真身蓬萊仙子一起得道升天?一起再在仙界再續前緣?
呵呵……她的嘴角都忍不住露出冷笑。
千古佳人千古恨,這一切,都隻應該是長生殿裡垂垂老矣的唐明皇的最後一夢而已。是可以輝煌,是可以浪漫,是可以依舊是金歌羽舞,依舊是仙凡美眷,但是終究是空,是幻,是南柯一夢,是遺恨千年。那種揮之不去的無可奈何的遺憾,才是《長生殿》的主旨。
「明月在何許?揮手上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隻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這一折本是古詞,她卻做瞭很多自己風格的修訂和演繹。
她要楊妃美到極致,卻又要仙子寂寞到終點。
其實,她在早年,是和丈夫石束安討論過這方面的問題的。石束安是有學問,有氣質的,博古通今,而且風度翩翩,不僅願意和她討論藝術,討論人物,而且也有獨特的見地。
「從白居易時代開始,文人才子就憐恤楊貴妃瞭嗎,這其實和『誤國』不就『誤國』沒多大關系。因為文人才子,也願意相信她和唐明皇之間的感情是真摯的愛情,而不是我們近代說的『封建帝王情』或者從政治的角度去分析楊貴妃的死。愛情麼,愛情是人類永恒的主題,隻要是個人,就能感受到愛情獨特的魅力,但是政治和權力,文人才子其實是感受不到的。所以人們更願意將自己的愛情向往,映射到這些人物身上。從這個角度來說,白發蒼蒼的已經失去皇權的『太上皇』唐明皇,依舊會在長生殿裡替自己的愛妃招魂,才是《長生殿》這部作品應該有的格調和氛圍。」
是啊……丈夫石束安,雖然現在去琺瑯口探視他的次數越來越少,看他也是兩鬢見霜添瞭老邁憔悴,但是那個風度翩翩、見地獨到,溫柔得體的丈夫石束安……
總是在她的夢中。隻不過越來越淡,越來越模糊。
她平復瞭一下自己的情緒,繼續唱詞:
「天將離恨補,海把怨愁填。
謝蒼蒼可憐,潑情腸翻新重建。
添註個鴛鴦牒,紫霄邊;
千秋萬古證奇緣。」
從舞臺上看過去,觀眾席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清;但是元歐說過,這個「月湖社」的觀眾都是邀請制,不是普通市民,至少都是有文化的文化人,是河溪市裡有點頭臉的人物。
他們,應該不僅僅會欣賞自己的身體的性感吧?
她知道自己美麗、漂亮、年輕,腰腿柔軟,身段迷人……以前,她不希望人們隻看到這些,而遇到瞭丈夫石束安後,她也一度認為,自己和石束安的結合,不僅僅是因為自己是個年輕漂亮的演員……畢竟,丈夫的前妻柳晨老師,論姿色,那種名門閨秀的氣質,絲毫不遜色於自己。
但是七年過去瞭……她已經不在乎瞭。
哪怕人們不懂昆曲,不懂自己的內心世界,哪怕隻要欣賞自己的美麗,也好啊!
自己的美麗,難道不應該被人欣賞麼?
她甚至能隱隱聽到觀眾席人們由衷的贊嘆。
不知道為什麼,她都有點難以控制自己的淚腺。一股酸澀湧到自己的鼻尖。朦朧的淚目中,眼前的光更加斑斕。
北山的梧桐、南籬的紅葉、琺瑯口的武警、首都的燈……
她在最後越來越高昂的曲笛和笙簫樂牌中,像一個陀螺似的舞動自己的身體,她那輕盈的步履,她那一頭優雅的發髻,她那翩翩的羽衣,襯托著她的臉頰,她的脖子,她的乳房,她的腰肢,她的臀瓣,她的長腿……舞動起來,仿佛真的是月宮中,瑤池下,一個孤獨的蓬萊仙子,在夢境中,為自己昔日的丈夫,昔日的君王,做著道別的表演。
一邊舞,一邊唱:
「步虛、步虛瑤臺上,飛瓊引興狂。
弄玉、弄玉秦臺上,吹簫也自忙。
凡情、仙意兩參詳。
把鈞天換腔,巧翻成餘弄兒盤旋未央。
銀蟾亮,玉漏長,千秋一曲舞霓裳。」
良久,良久……
……
「啪啪啪」
臺下,終於有觀眾緩過神來,「啪啪啪」的鼓掌,那不是敷衍,不是禮貌,不是贊賞,甚至都不是鼓勵,而是那種,人們被勾魂攝魄後緩緩醒來,難以抑制自己,卻又不知道如何表達的鼓掌……
隨著一個人開始鼓掌,臺下,二樓VIP 包廂,一陣陣雷鳴般的掌聲,幾乎難以扼制。
等到劇場裡燈光亮起,她盈盈施禮謝幕……臺下的觀眾還是不肯停,幾乎都是站起來鼓掌。臺下,還有二樓的VIP 包廂。
甚至一直到她步入後臺,呼哧呼哧調節著呼吸,掌聲依舊不停。
……
「太棒瞭」元歐已經靠瞭過來。
紀雅蓉也沉浸在今天明顯是成功的表演的喜悅、嬌羞、得意中。
她也不搭理元歐,坐在化妝臺前,摘下青鸞珠翠冠,開始一件件的從自己的行頭妝容上卸下飾品。
「雅蓉,你真實太棒瞭,沒想到效果這麼好,你看觀眾都要瘋瞭。天啊,我感覺咱們這個月湖社幾年都沒有你這麼棒的演出。不但唱詞好,舞美好,設計好,效果好,關鍵是……關鍵是你,太美瞭……你就是為舞臺而生的。太美瞭……」
她註意到,元歐一邊裝作激動萬分「失態」瞭,一邊已經忍不住用手掌輕輕的扶著自己的肩膀……
自己的肩膀多柔啊,襯托在燈光下,那段雪白的頸子,還有自己……起伏的乳線。
她想掙脫……
她其實感覺,演出並不「完美」,至少沒有元歐說的那麼誇張的完美。
七年瞭,她做是石夫人七年瞭,雖然沒學到石傢人的那些本事,但是她還是長大瞭不少,她能感覺到元歐……並不那麼真誠,他的激動,他的贊美,至少有那麼一小半是裝出來的。
他隻是在玩氛圍,他想……
他無非就是想借著這種氛圍,和自己作肢體的接觸。他無非是想今天晚上,把事情給「辦」瞭。
也不知道怎麼的,也許隻是女性的本能,她就能感覺到,自己雖然做瞭七年的人妻,但是依舊保持著對男人這些心思的瞭如指掌。有那麼一剎那,她甚至有點厭惡這個遊戲,厭惡元歐這個老同學。
「砰……」一聲清脆的響咧。
「咚咚咚……」液體傾倒入玻璃的聲響。
「祝賀你……」元歐已經遞過來一杯晶瑩的香檳。輕柔的香甜彌散在空氣匯中。
她接過杯子裡,那狹長的香檳酒杯裡,微微的冒著細密的氣泡,琥珀色的酒液裡,自己的臉頰隻有輪廓可倒映……又仿佛,有許多異常的景觀。
北山的梧桐、南籬的紅葉、琺瑯口的武警、首都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