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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回:紀雅蓉,南籬療養院

  首都,南郊。

  從首都市的外環城市高架,再向南17公裡,就是著名的“南籬山”。這裡,有著號稱C國最美的“紅葉林景區”,每年金秋時分,紅楓、三角楓、黃連木、雞爪槭最茂盛時,漫山遍野都被染成瞭璀璨黃金,尤其在朝霞暮光時分,斜陽暖灑,一層層紅、赤、黃、橙、褐、金,分外妖嬈奪目,吸引瞭眾多攝影愛好者來此追尋這等絢爛光影。在南籬山北側,山腳下就有幾個自然、人文景點,加上南籬山上的十字碑、老胡楊、山頂的羅木庵、金僑洞等,人們也湊瞭所謂的“南籬十景”,偶爾的,首都的市民也在周末,驅車來這裡郊遊散心。

  但是,南籬山最出名的卻不是這些。首都市民,乃至C國民眾,都隻是口口相傳,大部分人無緣一見的,卻是位於南籬山南側山腳下的一處療養院,人們稱他為“南籬療養院”。甚至發展到,人們平時聊天,說起“南籬”兩個字,最通用的指代就是這所療養院。沒有特別通行證的話,民眾都會被武警擋在療養院2公裡外的車輛檢查口,越是這樣神秘,關於南籬的傳說就越多。坊間都相信,那是國傢領導人、省部級幹部的專用療養機構。大部分人隻能憑想像,去構畫那漫山紅葉遮掩之下的那所如同公園一般的大院。在民眾的傳說中,裡面當然是風光獨好、銜山抱水、戒備森嚴、幽靜神秘,一大堆醫護人員、警備人員、科研人員,換著班次服侍著一些為國為民做出過卓越貢獻的老頭、老太的地方。甚至還有各種荒謬的謠言,什麼移植器官、全身換血、磁療電療,乃至靈丹妙藥、童男童女、采陰補陽之類的神話……越傳越神奇,越傳越玄乎。

  其實,南籬療養院的真正全稱是“首都軍區第二醫學研究院住院部”。當然瞭,普通人,確實沒有任何可能來這裡“住院”的,但是南籬裡,也根本沒有什麼神神道道的玄幻科技或者神仙法門,最先進的也不過就是C國一些針對慢性疾病的高尖端理療設備。其實大體上,就是一處供老年人長期居住的,風景宜人、設備先進、服務完善、警備合宜的休養場所。自從2002年之後,C國衛生部已經用內部文件明確規定:首都軍區醫學研究中心住院部,是為省部級以上的國傢領導人、具有卓越貢獻的兩院院士、以及其他有C共中央特批的具有傑出貢獻的人士,提供的慢性理療醫學服務中心和療養中心。一旦真的這麼用行政文件挑明瞭,南籬的神秘色彩反而也就降低瞭,很多謠言也就不攻自破瞭,不過一般人,確實也沒什麼機會來見識一下南籬的風光。

  紀雅蓉……已經不是第一次來南籬瞭,交通行證,過警衛崗之後還要對比指紋,她也習慣瞭。

  她從一片幽靜、鋪滿落葉的露天停車場停下自己的小車,邁步而下,嗅聞著南籬清新多癢的空氣,現在是初夏,當然不會有漫山的紅葉,但是鬱鬱蔥蔥、翠華清秀,南籬已經如同靜寂的世外桃源。

  她一身素雅飄逸的連衣長裙,曼妙的身條緩步在灰褐色的石子路上,一頭垂順的秀發在微風中輕輕搖曳,這一幕,也是嫻靜端雅、如詩如畫,尤其是她的步態,那是改不瞭的職業習慣,幾乎整個上半身都不會搖曳,卻能緩步蔓延、如萍似柳、風姿卓越宛如舞步。而遠處也好,近身也罷,偶爾路過的護士、清潔工、工作人員或者是巡邏警衛、乃至其他的探望者,也絕對知分寸、守規矩、懂禮儀,不會對她這個翩翩麗人,有絲毫的刻意矚目或者無禮探詢。

  能進到這裡來停車的,就不會是普通人瞭。

  紀雅蓉知道,自己……已經不是“普通人”瞭,盡管直到今天,她也沒有完全習慣這種身份的轉變。

  七年之前,她是絕對不能想象的,自己會來到這個C國民眾口中神秘、玄奇的療養院來“探望公公”,就像七年之前,她絲毫不能想象,自己的人生道路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七年前,她是一個首都戲劇學院剛剛畢業的新秀傳統戲劇演員,主攻昆曲旦行;其實她的人生夢想,和其他的同齡女孩一樣,當然也有嫁得如意郎君,買一棟漂亮的小房子、體面的小汽車、生一個可愛的小寶寶;對於自己的專業,她也充滿瞭憧憬,她也會想……或者能夠有幾場精彩絕倫的表演?或者能夠在首都大劇場擔任主角?或者能夠上電視,拍戲劇電影?或者可以出國巡演?她還是比較熱愛本行的,甚至拒絕瞭好幾次走向泛娛樂圈的誘惑……盡管以她的樣貌氣質,在念書時,好幾位所謂的“星探”找過她。最終,她還是以《長生殿》裡的楊貴妃作為她的畢業匯報演出,體面溫婉的完成瞭自己在首都戲劇學院的學業。

  但是……一次社交場合的邂逅,以及之後一系列的人生際遇,把一切都改變瞭。自己,居然愛上瞭一個大自己十四歲的男人,並且稀裡糊塗真的改變瞭他的婚姻和傢庭構成。她變成瞭C國外交部政治強人石束安的第二任妻子,變成瞭“大使夫人”,變成瞭“七副老”史沅涑的兒媳婦,變成瞭首都社交圈萬千矚目的中心。她住進瞭北山別墅區,擁有瞭自己的生活秘書和警衛,擁有瞭外人不可想象的特權……更荒謬的是,她還有瞭一個已經念初三的“繼女兒”,一個準備去海外讀書的“侄子”。當然,她同時也變成瞭破壞首都大學法學院院長柳政鐸老教授愛女柳晨老師婚姻的“第三者”。這一切,都如魔幻夢境一般,來得太迅猛、來得太突然、來得太激烈,完全出乎意料,出乎她能想象的邊界,以至於,直到今天,她都分辨不瞭,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然而,命運來瞭一次“突變”還不夠,她還沒有來得及真正熟悉這個不可思議的新的人生設定,命運又來瞭一次“突變”。

  三年前,丈夫因為她根本聽不懂的一些原因被捕。一夜之間,她又變成瞭“犯罪分子石束安”的妻子,雖然北山的別墅她可以繼續住著,但是,她開始不得不接受來自各方的調查,回答無數自己根本不清楚該怎麼回答的問題。當然,也有來自各方的安慰、投機、收買、試探……

  她隻是一個懵懂的女孩,如同《長生殿》中楊妃,莫名其妙就從富貴榮華跌入荊棘深淵,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她根本無從應對這一切。

  人生……如夢。

  以她這種特殊的情況,“離婚”是想都不敢想的,但是隨著丈夫的被捕,自己這個本來就有點尷尬的“新夫人”,簡直成瞭一個可笑的存在。就不說,昔日裡的羨慕、乃至嫉妒自己的親戚、姐妹、同學、同僚不定在背後怎麼笑話自己。就算是丈夫的同僚、上司、下級乃至政敵,都把自己當成瞭一個笑話……他們有什麼真正重要的話,也都是對著丈夫的前妻柳晨老師,還有丈夫的女兒,還有丈夫的侄子去說,甚至連那些無所不在的利用、誹謗和算計,都很少有沖著自己來的。自己,像是一個多餘的、可笑的存在。

  做瞭三年的蹣跚學步的“石夫人”之後,作為一個這樣多餘、可笑的存在,也已經三年瞭。

  這過去的三年裡,她沒有工作,在嚴密的監視之下,除瞭偶爾往來的幾個小姐妹之外,也不可能有什麼太誇張的社交活動。自己在大學時代曾經小小曖昧過一下,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發展的一個男生同學,如今也算是小有名氣的準一線小明星,原名叫元契國,現在藝名叫做元歐,倒是曾經很真誠的來電話安慰過自己,還請自己吃過一次飯。本來自己還有點耳熱心跳的懷疑他的目的,但是真的見瞭面、吃瞭飯,也隻是普通的同學敘舊,有些溫暖,有些小曖昧,但是卻也沒有什麼別的。兩個人都要恪守各自的社會法則,她是大使夫人,哪怕是被捕的大使夫人;元歐是娛樂明星,哪怕是一把年紀還定位為小鮮肉的娛樂明星……作為都是學昆曲的同學,都放棄瞭傳統藝術,也放棄瞭曾經的年少夢想,隻不過,她選擇瞭婚姻傢庭,元歐選擇瞭娛樂行業,誰又能說的清楚誰的選擇更正確呢?

  她的生活條件依舊還算優渥,柳晨母女去瞭河溪,首都北山的別墅她一個人住,還有生活助理和保姆阿姨,紀委並沒有追查她的私人賬戶,也會有人定期給她打一筆所謂的“個人投資收益”作為零花錢,去北山區的健身房健身、去首都的藝術圈看看作品、偶爾出去逛逛高檔商場、吃點東西也是無礙的,就算見元歐這種老同學有點“約會”的意思,也沒人來管她……當然,會有“生活秘書”跟著。這就是她的生活。

  每個月,她都被允許,可以去離開首都市160公裡,號稱C國第一服刑基地,公安部直轄的,位於河東省商陽市的琺瑯口監獄探望丈夫一次;雙數月份,還可以“住”到琺瑯口裡面度過一個周末……這也算是這幾年C國學習西方人權自由思想的一種實踐措施,當然,目前隻適用於琺瑯口這個特殊的監獄;隻要她和丈夫需要,可以過夜、做愛……如果,在那種環境下的床事,也能算作“做愛”的話……在她看來,在琺瑯口裡的夫妻事,一個更合適的名詞其實應該是:履行夫妻義務。

  “履行夫妻義務”?她隻要想起這個名詞,都覺得尷尬、可笑和屈辱……自己其實到今天都隻有28歲,首都戲劇學院的校花級畢業生,論身材樣貌可以說是正當年華;丈夫雖然年紀不小瞭,但絕對也可以算是成熟偉岸一表人才;但是,在丈夫作為高官服刑、在琺瑯口這樣的條件下,這樣的環境下,這樣讓人肝腸寸斷又有些可笑可憐的相處方式,卻讓他們已經如同那些早就失去瞭浪漫情懷的老夫妻例行公事一樣的,隻是在“履行夫妻義務”瞭。

  她十八歲失去瞭童貞,是和自己在高中的男朋友,那是一次慌慌張張的初嘗禁果,也談不上多美好,也談不上有什麼不堪的;考上瞭僅次於築基電影學院的C國第二大藝術類院校首都戲劇學院後,她談過兩任男朋友,和其中一個,也發生過中規中矩的性行為。以她這個年紀又是藝術生的普遍性觀念來說,既不能算太保守,也不能算太開放……然後,就是和比她大十四歲的丈夫石束安瞭。那時,讓她覺得心醉神迷的是,盡管石束安已經一把年紀瞭,但是在夫妻間,在枕席上,卻是一個兼備瞭溫柔和剛強的偉岸男人,屢屢可以帶給她美輪美奐的性愛享受,甚至有很多讓她羞澀卻也激動的刺激“玩法”。她為丈夫修飾體態、妝點容顏、更換衣衫,盡量變換著小情趣讓丈夫享用自己的年輕胴體,而丈夫也會一次次的帶領她來到極限的高潮。這種最早發生在偷情的情侶之間,後來算是合法夫妻之間的閨房樂趣,能夠抵消很多破壞他人傢庭和婚姻的道德自卑感……讓她覺得人生如夢似幻,愛意可以盡歡。老實說,以她首都戲劇學院傳統戲劇表演系“古典系花”的身份和姿容,普通的花樣少年並不容易駕馭她,即使是什麼富傢子弟,資方老板也沒什麼大不瞭的,但是在石束安名門世傢、政治強人、駐外大使、外交部副部級高官的面前,再加上他俊朗成熟的外貌,深奧幽遠的思維,紳士得體的修養,睥睨寰宇的氣場,兩個博士學位,精通四國語言,茶黨這一代從政者中的佼佼者,在這種種的“男人味”加持下……她可以盡情的扮演小鳥依人的崇拜者,扮演小可愛,扮演小女孩,扮演小嬌妻,讓丈夫像個高山大海似的強者一樣,隨時隨地,從自己嬌嫩的身軀上獲得他應得的快感……男人獲得強者的快感,女人獲得弱者的快感,對於很多女孩來說,這就是最大的心理滿足。

  但是……這一切,是絕對不會發生在琺瑯口那間其實也算幹凈整潔的套間裡瞭。在那裡,她隻是一具“女體”,讓丈夫簡單、潦草的宣泄一下生理需求而已。環境不同,地位不同,心境……自然也不同。

  她也無可奈何,隻能忍耐下去……她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這都是她的“義務”。每次從琺瑯口回來,她都要在健身房裡,不顧教練的勸阻,跑上整整幾十公裡,讓自己疲累到頭暈眼花。即使如此,還都往往無法控制自己的欲望,回到別墅,回到臥房,都要拼命的手淫,好幾次,好幾次……才能入睡。

  她還有一個義務,那就是……她依舊是史沅涑老人合法的兒媳婦,來南籬探望史老,象征性的扮演一下兒媳婦的角色,是她最害怕面對,卻也不得不每個月來盡一次的義務。

  其實,從一開始,這個讓她望而生畏的枯瘦老頭,就對自己就非常禮貌和客氣,但是她知道,公公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或者接受過自己,在這個不怒自威的老人眼中,她絕對比不上柳晨老師。公公對她的和藹,更多的,像是傢裡來瞭客人需要敬待而已。自己……什麼都不是。

  什麼都不是,自己也要來。

  再苦、再痛、再尷尬、再混亂,都要含著淚吞下去。

  也許有一天,丈夫會回來,甚至現在都有人在傳言,丈夫的案子不清不白,已經關瞭三年瞭,隻要丈夫認個小罪名,有可能要“改變措施”,就是放出琺瑯口來“限制行動范圍”,盡管柳老師一再肯定的回答自己那是謠言,老石是不會認罪的……但,那也算是她人生唯一的寄托瞭。她根本不可能搞得清楚那些政治問題,公公是不會和自己說那些事的,丈夫能不能回來,什麼時候能回來……可笑的是,唯一能給她信息、給她安慰的,隻有丈夫的前妻,柳晨老師瞭。

  她在南籬,一步步的挪動,一身窈窕,微風輕拂,吹起她的裙擺,仿佛和南籬美景,融為一體,又仿佛……隻是一個過客……

  ……

  與其說,南籬是個療養院,其實,它更像一個養老院。很多慢性疾病,所謂的治療……不過是療養而已。公公是胰腺癌第二期,你可以說時日無多,卻也不會一時三刻就撒手而去;在這裡,公公還有一棟隻屬於他的兩層小樓,乍一看,也好像是一個在養老院裡祥和度日的普通老人罷瞭。

  但是今天,公公又不在房間裡。隻為公公一個人服務的專屬值班護士說,史老去棋室瞭。

  那是公公最常去的地方。紀雅蓉就轉去西側小樓的那間棋室……

  ……

  這是一棟三層樓的小房子,平平淡淡,紅木褐墻,藤蘿盤繞,燕築新巢。雖然隻有三層樓,卻也配有電梯。這小樓裡,其實都是大大小小的隔間,好像南籬裡的病號們都還挺愛來這裡下棋,說穿瞭也就是設備齊全一點的棋牌室。可能有所不同的是,這個“棋牌小樓”,門口還有保安編制的特警警衛,一些秘書模樣的“助理”會出出入入的。在一樓,居然還有個會客室,裡面,常常會稀稀落落的坐著幾個官員模樣的人,這都是安排著“見面”,在這裡等候裡面病人們的“時間表”的。

  不過紀雅蓉倒也不用在會客室裡等候,傢屬是特殊待遇,這棟棋室裡也有專門值班的認識她的護士和警衛,笑著點點頭就算是打招呼,但是,還是例行公事的檢查瞭一下她的“本期”通行證,才讓她進電梯瞭。

  除瞭三層樓內的大小隔間之外,在三樓的屋頂,另外搭建瞭一間玻璃陽光房,無論面積、位置,都就算是這間“棋室小樓”最靚麗堂皇的房間瞭。陽光房的內外四周,都種滿瞭綠油油的各色大小盆栽,內裡其實頗多名種。雖然是個玻璃結構的房間,但是房間裡,空調、暖氣、燈具、沙發、電話一應俱全,隻是房間正中,擺著一張寬寬大大、古風古意的木質八仙桌,桌子兩側有兩張藤椅,桌子上擱著一方高高的木質圍棋案。暖暖的陽光灑進來,隔著各色綠色植物的藤條枝葉染就片片斑斕,溫馨舒適之外,古案、藤椅、棋盤、山石、綠蔭、虯莖、新風、簡直有幾分世外仙境的意蘊;公公史沅涑在南籬,倒有一半時間是在這裡下棋。就算紀雅蓉再搞不清楚狀況,多少也能明白,這間玻璃陽光房,即使在南籬,也不是所有病人都可以進來下棋的,至於每次和公公對弈的那些叔叔伯伯們……更不是普通的“離休幹部”四個字可以形容的。

  紀雅蓉推開玻璃門進去,房間裡一片溫馨雅靜,門口站著的兩個助理模樣的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其中一個,是公公的生活秘書小董,看見紀雅蓉進來,恭敬的笑著點點頭,還比瞭一個“輕聲”的姿勢……她也回瞭一個微笑和點頭示意,抬眼看去,兩個已經白發蒼蒼,卻精神都挺好的老人,坐在棋桌的兩側,黑白分明,悠閑落子……,這一幕,三年來,她是見過好幾次瞭。如果說今天有什麼不同的話,是正在和公公對弈的那個老人身旁,居然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十來歲正在圍觀的小朋友……白發老人祥和對弈,稚子少年膝下觀棋,這一幕,倒是頗有點天倫之樂的意思。和外頭層層警衛、層層盤查、層層關卡的感覺,惘若是另一個時空。

  真的,紀雅蓉來瞭好幾次,這就是南籬常有的風景,南籬就是這樣,有時候會有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從某個側面去看南籬,就像是一個神秘戒嚴的軍事基地,但是從另一個側面去看這裡,和一般的高檔養老院裡該有的場景,其實也差不瞭多少……

  有時候想想,南籬,似乎和琺瑯口,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爸爸……”她怯生生的稱呼,盡量讓自己笑得溫柔嫻靜。

  坐在棋桌右側的一個老人,白發如雪,卻理的幹凈利落,身量瘦小枯幹,臉上已經有幾片老人斑,穿著一件長袖的灰色毛衣,戴著一副黑邊的板材老光眼鏡,聽見她招呼,抬起頭,看看她……溫和的點點頭,用眼神示意她過來,隨即又低下頭去盯著棋盤。

  沒有什麼不怒而威的表情,沒有什麼深不可測的暗語,沒有什麼名門世傢的規格,一切都那麼簡單,那麼從容,那麼平凡……好像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幹部,在陽光房裡聚精會神的和棋友下棋,看見兒媳婦來探望自己,也顧不得,更多的註意力都在棋盤上……

  這,就是她的公公,已經離休多年的史沅涑同志。其實,紀雅蓉對於公公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級別的幹部,至今都是糊裡糊塗的。她唯一能確認的是,公公周圍的人,包括丈夫在內,包括柳晨老師,包括來傢裡的各種大大小小的幹部領導,對這個幹瘦的老頭,都非常的敬畏。其實這點有時候她想想都有點奇怪,至少她,也沒見過公公發脾氣什麼的,對於她這個多少也算是“破壞兒子傢庭的二號媳婦”,公公並沒有想象中的冷眼或者嫌棄,反而一直是比較禮貌的。當然瞭,也就是禮貌,不會有特別的親切或者慈祥……公公的性格是比較寡言的,但是也很少有那種大傢長的故作雍容,說實在的,自己根本無從判斷公公的喜怒哀樂。公公對丈夫、對秘書、對柳晨老師,一向也都是這樣的平淡寡言,甚至說起他那位當時遠在海外的長孫石川躍,也都是惜字如金。唯一的例外,是對他的寶貝孫女兒,石瓊。每次……隻有石瓊出現,史沅涑老人,才會露出“祖父”該有的笑容和寬厚。

  她款款的向前,踮著腳尖盡量不發出腳步聲打擾到老人的思維,來到公公的身邊,對著和公公坐在對面下棋的那個老頭,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隻好微笑著點點頭致意。

  “奪”,好一會兒,史沅涑老人才扣下一顆黑子,在棋盤的中腹部位“長”瞭一手,然後舒瞭一口氣,似乎才剛剛意識到兒媳婦不知道如何稱呼的尷尬:“你就叫……宋伯伯吧。”

  對面那個老人,看上去比公公還要年紀大一點,頭發剃得短的隻有三厘米的寸頭,身材卻是比公公高大很多,看這副威猛的模樣,年輕時候一定很壯碩,他卻不像史沅涑那麼休閑打扮,穿著一件筆挺的灰色襯衫,手裡還握著一把折扇,比起公公來,倒更像一個離休幹部該有的模樣瞭。

  “宋伯伯好。”紀雅蓉隻好對著這個年紀絕對可以做她爺爺的老人,稱呼一聲伯伯……她雖然搞不清楚細節,但是也知道,能在南籬坐在公公對面和公公對弈的,天知道是曾經如何叱吒風雲的人物。

  那個老人,卻好像和藹得多,也健談的多,哈哈笑著連連點頭:“哦……好,好,好……”甚至還扶瞭扶眼鏡,認真打量瞭一下紀雅蓉,都把紀雅蓉看得臉蛋都紅瞭:“吆,好個俊俏的姑娘啊,也有禮貌……哈哈……史老啊……怎麼稱呼啊?姓什麼吧?怎麼這好姑娘都去瞭你們傢啊?哈哈……”

  他一邊爽朗的笑談,一邊捏瞭一顆白子,倒沒想太多,“粘”瞭一手。

  “是……宋伯伯,叫我小紀就可以瞭。我是來……看看爸爸的……爸爸……您身體還好吧?看上去精神挺好的……”她內心深處,未免感謝這姓宋的老人的幾句話,好歹讓氛圍活躍瞭一些,手足無措的連連措辭。

  “還好……還好……”史沅涑點點頭,卻看不出來是什麼表情,似乎正為宋伯伯剛才的棋招思考……猶豫瞭會兒,扣下一枚黑子,在那已經犬牙交錯的棋子交匯處“扳”瞭一手。

  “那你們兩個……叫……哈哈……不要叫阿姨,叫姐姐吧……”那個宋伯伯揮瞭揮手,指瞭指身邊在圍觀棋局的兩個小孩,他的性格果然開朗很多,還在開玩笑:“他們叫姐姐,我好乘機長我們史老一輩不是……哈哈……”

  紀雅蓉順著宋伯伯的手指移目看過去那兩個孩子,卻又是一愣,她的第一反應,居然是“這個世界上,居然有這麼漂亮的孩子?!”。

  這是一男一女,兩個大約十三、四歲初中生模樣的孩子,那水靈靈的模樣體格,簡直讓人反而一時找不到怎麼去形容,隻能用一些諸如“齒白唇紅”、“眉清目秀”這些最普通的詞語,才能描述他們兩個的俊俏容顏。這個年紀的小孩,當然還不會化妝,簡直是無敵的基因成就瞭,男孩明眸皓齒五官秀氣得如同油畫,至於女孩,更是粉雕玉琢的不像現實世界裡的人兒,紀雅蓉也算是戲劇學院畢業的,竟不能想象有這樣天然俊俏的少女少年。最有意思的是,這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眉眼之間竟然有些想象……好像,還是一對龍鳳雙胞胎。

  “姐姐好……”那個女生,宛然一笑,恭恭敬敬、甜甜蜜蜜的稱呼一聲,就算是紀雅蓉,都覺得身邊一陣暖意。

  那個男生……卻好像不太禮貌,似乎是呢呶瞭一聲,其實隻是嘴唇動瞭動,並沒有發聲,他倒也是更多的註意力在棋局上……

  而這個小男生的表情,就連紀雅蓉就看出來瞭,似乎對棋局頗有看法……連連皺眉努嘴的,有點小孩子耐不住“觀棋不語”的寂寞,應該是對公公適才的著法很覺得遺憾。

  “這是我的孫女冬冬……哈哈……還有我孫子……叫宋秋……”又是傢常的對話,很像普通傢庭的老人,興致勃勃的介紹自己的第三代,那胖老頭嘻嘻哈哈的介紹完,隨後扣瞭一枚白子,“關”瞭一手。

  史沅涑那本來嚴肅思索的枯瘦五官,似乎略略舒展瞭一下,又端詳瞭一會兒棋盤,如同春風劃過冰面,倒笑瞭一下,公公是難得會笑的,說話也是一副輕松和藹的口吻:“嗯……似乎是沒棋瞭……還是輸瞭兩目半?……”他居然抬起頭,對著對面那個小男生微笑著說:“兩目半還是三目半啊?小秋……你是高手,替你史爺爺看看?”

  紀雅蓉看得都好笑,那個小男生小孩子心盛,其實估計早就一肚子想法瞭,巴不得史沅涑有這一問,半是認真半是得意的搖搖頭,倒也是少年人童音清亮的說:

  “史爺爺,您上當瞭……怎麼就輸瞭?您剛才不要‘長’,‘點’這裡……我爺爺還能怎麼下?肯定要‘粘’回去,一‘粘’回去,您再回頭打劫,下面不就缺一口氣瞭,您明明可以贏的……史爺爺其實您和我爺爺一樣,大局觀很強,但是局部的目數計算,年紀大瞭,就容易算亂掉瞭……”

  史沅涑還沒來得及回答,那位宋伯伯,卻已經臉一沉。

  “你顯擺什麼?!”宋伯伯對著紀雅蓉那麼和藹客氣,對著自己的這個孫子,卻好像立刻變瞭一張臉,全是不屑和惱怒。

  “沒……”小男生嚇得臉都白瞭,似乎想分辯兩句,卻還是低著頭不敢說話瞭……

  “剛才我就看出來瞭,在旁邊看棋就是一副抓耳撓腮的怪樣,觀棋不語真君子懂麼?……這個就不說你瞭。長輩看你小孩子,逗你好玩,事後考你兩句而已……你就不會好好回答?又是什麼‘上當’,又是‘算亂’的,有你這麼跟長輩說話的麼?你爸爸就沒有教你講點禮貌品行?還是說你光學棋譜瞭,連起碼的棋德都沒人教過?……”宋伯伯居然不依不饒,拿起旁邊的茶杯,喝一口茶,依舊是一臉惱怒的模樣。

  終於,沉默的史老似乎看不下去瞭,笑勸著緩和氣氛:“老宋……幹嘛呢?那麼兇孩子。小秋這不是說得挺好的麼……”又轉過頭,對著那那男生:“小秋……你別怕你爺爺。你爺爺就這臭脾氣。沒關系……下次有空,史爺爺和你下,你給你史爺爺指正指正麼。老宋,你們傢小秋是個聰明孩子,要有發揮的平臺麼?這次……是參加市裡比賽瞭吧?是明天決賽吧?”

  這次,那小男生怯生生的偷偷看看爺爺,也不敢說話。

  “史爺爺問你話呢……”

  “是全國比賽……智力奧林匹克……決賽……”這個叫宋秋的男生這才勉強回答。

  “那麼厲害啊,真的是聰明的孩子。”紀雅蓉覺得那宋伯伯有點奇怪,似乎對著這個孫子格外的嚴厲,也忍不住出來圓圓場。

  宋伯伯又“哼”瞭一聲,又是一臉笑容,似乎是在跟紀雅蓉介紹:“我這個孫子啊……練瞭幾年棋,就愛假扮李昌鎬……其實心浮氣躁,根本不成氣候。哼。圍棋麼……二十不成國手,終身無望。你也十三歲瞭,也就在這種半吊子的業餘比賽裡打滾……能有多少天賦?貽笑大方罷瞭。”

  那個小男生似乎惱怒委屈的想頂頂嘴,到底還是忍住瞭。

  倒是旁邊那小女生答話:“爺爺……明天哥就比賽瞭,你別打擊他行不行,好歹鼓勵鼓勵他……”

  宋伯伯對著孫女,卻又換上瞭一副和藹可親的表情……紀雅蓉也忍不住微微一笑,這一點,倒是和自己的公公一樣,整個一個孫女奴。

  ……

  等那爺孫三人和他們的生活秘書一起,告辭下瞭樓,史沅涑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又換上瞭他那和藹卻似乎難辨喜怒的表情……半天,又喝瞭一口茶,才終於打破瞭這讓紀雅蓉頭皮都有點發麻的寂靜:

  “小紀……”

  “爸爸……”

  “明天……小躍要來看我。”

  “哦?哦……川躍,他來首都瞭啊?”

  “……”

  “挺好的……爸爸您也很久沒見川躍瞭……他也應該挺想念您的。”

  “……”

  “……雅蓉啊……”

  “唉……爸爸……”

  “明天,或者後天,你抽時間,也見見小躍吧……”

  紀雅蓉一愣,她和石傢的這種長孫石川躍的交集可以說是很有限的,但是想想,自己畢竟是他的“繼嬸嬸”,似乎也有那個理由見見面……

  “好的……要不?我請他吃個飯?”

  “……”

  “可以的。”

  “……”

  “爸……我要轉達什麼話給小躍麼?”

  “……”

  “爸……小躍來首都?是常住?還是……出差公幹?”

  “……”

  “雅蓉……”

  “爸爸……”

  史沅涑老人似乎是一聲無聲的嘆息:“……難為你瞭……”

  “爸爸……”紀雅蓉萬沒想到,公公會說出這種話來。南籬的陽光,悠悠的灑在她的臉頰上有一陣暖意,她的內心深處,終究隻不過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這個深不可測的老人,居然會有如此的感慨,而那隻字片語中的安慰之意也是那麼明顯,她的鼻子一酸,眼圈立刻紅瞭。

  她不知道該回應公公什麼樣的話,而本來就惜字如金的公公,當然也不會再說什麼。

  南籬,又陷入瞭一片隻聞燕雀聲的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