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晨坐在系主任辦公室辦公桌的一頭,微笑著,給石川躍沏瞭一杯溫熱的碧螺春。
今天要見領導,所以她穿得很正式,深青色精致的連衣裙,在領口和腰線這裡繡著駝色的幾朵雅致的柳葉,還特地配瞭她最喜歡的珍珠項鏈。她很滿意自己今天的形象,現在交織著兩條手臂,慈愛得看著川躍,平靜、優雅、穩重、高貴。
她不想在這個侄兒面前有任何的失態。她拒絕做一個失敗的怨婦,拒絕做一個瑣碎的弱者,拒絕哪怕在細節處露出的一絲一毫的焦慮或者委頓。她希望自己依舊光彩照人,如同溪月湖的湖水一樣寧靜而祥和。
「離婚」算不瞭什麼,「重新工作」算不瞭什麼,「前夫入獄」也算不瞭什麼。即使她已經早就不再是外交部副部長石束安的妻子,即使她現在也成瞭「觀察對象」;但是她至少依舊是柳晨,是柳傢的長女、石瓊的母親、史沅沭的愛媳、也是石川躍的嬸娘。從來都是她來用溫柔和體貼來照顧別人,她不習慣也不能接受別人來為她擔憂,尤其是川躍。
她嫁到石傢十七年,撫養瞭川躍十七年,直到安排川躍出國。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當歲月凝聚日積月累的點滴後,連血緣都幾乎不再重要。這個孩子,對她來說,是和女兒一樣至親的親人,她就如同這個孩子的身生母親一樣。她不允許孩子為她擔憂,從來都是她照顧孩子的。
現在,也帶著一些喜悅和欣慰,看著眼前這個,曾經無數次淘氣惹她煩惱,無數次賣萌逗她歡喜,無數次闖禍讓她操心,無數次點滴成長讓她喜悅的小男孩,已經成長為高大俊朗的,開始滲出濃濃男人味的年輕人,她的心情,其實遠不如表面上那樣的平靜,仿佛被壓抑瞭許久,十九年來的往事,都要浮上心頭,讓她感慨而又激動。
她在英國讀完大學畢業後,就直接嫁給瞭石束安,那是一場政治婚姻,是柳傢和石傢長輩們的安排,雖然也走瞭一個所謂「相親」的形式,但是父母明確告訴她,這不是一道選擇題。那是一個有著深邃眼神的男人。他們夫妻兩人,在思想、容貌、傢世、背景、學識、氣質,都有著羨煞旁人著平等般配的交融,這很符合需要常常陪著丈夫出行的外交官夫人應該有的形象。
她是一個很保守的女人。雖然在鏡中自視,也非常驕傲的肯定自己有著迷人的身姿和嬌美的容顏,如果自己願意,一定能憑借這些獲得許多出色的男士的追求;雖然她也嘗試過在讀書時,曾和一位同學有過類似一些類似戀愛一樣的交往和小小旖旎,但是她一直都保持著自己的純潔,沒有和任何人發生過性關系。直到婚後,她才把自己的貞操,完整的交給瞭丈夫。無數次,那個目光深邃、行為穩重、甚至帶著一些陰沉的男人,在她雪白的肉體上,在她溫暖的懷抱裡,在她柔軟的乳房上,在她潮濕的兩腿間,好像能夠徹底放松一樣,喘息著,放縱著,宣泄著,抽插著……她本來也很欣慰,覺得自己在臥室裡,也盡到瞭一個妻子應盡的責任,給瞭丈夫滿足和快樂。當然,她和石束安的婚姻中,除瞭天倫傢庭,絕大部分的內容和日常交流,還是離不開外交、政治、圈子、鬥爭、權力、財富,那些隱晦的措辭、躲閃的語言、保留的姿態、深沉的佈局……她又能給丈夫思想上和和資源上的協助,幫著丈夫出謀劃策、分析利弊,在宦海中沉浮翻滾、在陰謀中輾轉騰挪。她知道這婚姻是一場交易的一部分,但是婚姻,畢竟是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事,何況,她已經有一個那麼嬌俏可愛的女兒,一個粘她如生母一般的侄子。她一直以來,都很滿意自己的傢庭,自己的婚姻,自己的小小幸福。
直到有一天,一次偶爾的整理,發現瞭丈夫的「小秘密」,丈夫和那個叫紀雅蓉的年輕女演員居然錄制過性愛視頻取樂,而在那視頻中,丈夫在那具青春的肉體上所做的,都不是正常的性交姿態。那個狂吼的,嘶叫的,滿嘴是瘋狂的粗暴淫語的男人,還是那個陪伴瞭她十五年的平和的,文雅的,有著深邃眼神的丈夫麼?
她依舊克制得保持著自己的風度和優雅,向丈夫平靜得提出瞭她的發現,丈夫也同樣平靜的回答她。
「這個女孩子姓紀,是首都文工團的一個演員。」
「除瞭婚姻,我還需要一些別的東西,在你身上,我可能無法完全的獲得,所以我需要這種補充……」
「如果你無法同意,或者覺得是種背叛,我可以立即斷瞭這種事並且保證永遠不再有。我以人格向你保證,我們依舊可以給瓊瓊一個完整的傢庭……」
「如果你確實無法接受,我們也可以和平的分手……我相信財產問題不會是我們的障礙……」
「一切取決於你,但我希望你先不要做決定,理智考慮一下……」
丈夫仿佛是在說一件什麼國際貿易糾紛。
她和丈夫之間的對話向來都如此,理智,冷靜,平和,說一半,不說透。
她幾乎要無法控制自己的絕望和憤怒,幾乎要想劈頭蓋臉的抽丈夫一頓耳光,幾乎想要把那個年輕女孩按倒在地上抽打,再用拳頭捶,再用腳踢,再用牙齒咬,再用……但是,那隻是一瞬間的憤怒,一瞬間的感受。
背後,她哭過,甚至哭得很傷心,和一個普通的被背叛的妻子沒什麼區別,甚至看著那段視頻呆呆出神過,胡亂得想象著那視頻中丈夫在享受著的青春肉體變成自己的身體。但是人前,即使隻是在丈夫和女兒面前,她也必須要選擇堅強和高貴起來,她能控制自己,她拒絕做一個失敗的怨婦,拒絕做一個瑣碎的弱者,拒絕哪怕在細節處露出的一絲一毫的焦慮或者委頓。她希望自己光彩照人,如同溪月湖的湖水一樣寧靜而祥和。
她選擇瞭離婚。
她把這個決定,盡量用委婉平和,保持雙方尊嚴的方式,告訴一對「子」女,和各自的長輩。她甚至自己親口,在傢人面前強調:「人生能有幾個十七年,我的確把最美好的十七年交給瞭這個傢,交給瞭老石,我也的確青春的逝去、年華不再,這段婚姻也的確沒能走到最後……但是我回顧這十五年,依舊是幸福的,快樂的,滿足的,充實的……我不怪任何人,甚至不怪那個小姑娘,她也沒錯……」
她不允許任何人,把這場婚姻說成一場災難,甚至不願意被說成一次錯誤。
因為,即使失去瞭丈夫,她還有瞭一個漂亮可愛已經亭亭玉立的女兒;還有,她有著眼前這個,溫柔的叫她「嬸嬸」的大男生。
她其實知道,這個孩子,曾經在以前,偷看過自己洗澡換衣服,不過她不是特別介意,這是青春期男生常見的一種好奇,甚至,也可以當成一種恭維和親昵。
自己的裸體,能夠給侄子帶來遐想麼?她有時偷偷想起來,竟然除瞭煩惱,也有一絲甜蜜蜜的感覺。
但是此刻,看著川躍那曾經無比熟悉的笑容,她卻忽然有些心潮澎湃難以平靜,因為在一瞬間,她仿佛有些意識模糊,像是看到瞭前夫的笑容一般:這孩子的確變得更成熟更有魅力瞭,也和老石一樣,開始有著一雙深邃的眼睛,讓人有點看不透看不懂瞭。
「小躍,你住在單身公寓裡,住得慣麼?」她是柳晨,是石川躍的嬸娘,就應該先問基本生活。
「嬸嬸你放心吧,那裡挺好的,在國外我還不是一個人住……我會照顧自己的。」川躍在柳晨面前,眼神中多瞭許多少有的誠摯。
「你給爺爺打過電話麼?」她是柳晨,是史沅姝的愛媳,她必須要問到這個問題。
「嬸嬸,我挺好的,爺爺也挺好的……」川躍這次似乎有些所答非所問。
「你叔叔的事……其實你……不用管。」她是柳晨,石束安的前妻,她平靜的勸慰,她知道自己這個侄兒長大瞭,能聽懂她話裡的意思。
「嬸嬸……我挺好的,我相信法律,相信叔叔。嬸嬸你也要相信我……」川躍說到這句「你也要相信我」的時候,眼中仿佛射出某種光芒。
她聽懂瞭侄兒話中的深意,無可奈何得嘆息著捧起茶杯,品瞭一口,看川躍也跟著她捧起茶杯,乖乖飲瞭一口,這些習慣的小動作,似乎還是很多年前,那個跟在她身後的小娃娃一樣。她隻能搓搓手,終於扮演起瞭她真正一直扮演的角色:母親。
「你在省局裡工作也挺好的,你要安分一些,不要再和以前一樣,讓嬸嬸替你操那些心瞭。」
「有事多向領導和前輩們請教,年輕人太狂妄容易犯錯誤的……」
「你不要再和那些狐朋狗友們來往,來河西也好,這裡安靜些……」
「但是聽說你以前的一些不太好的'朋友'也在河西,你要回避……」
「多去基層體育中心跑跑,年輕人要吃苦一點,積累經驗是最重要的……」
「不要就知道喝酒,要多喝茶,酒喝多瞭容易誤事也傷身……」
「雖然現在工作瞭,但是你還要堅持體育鍛煉,身體健康最重要瞭,對你融入運動員圈子也有幫助的……」
「你在念書時候……交女朋友瞭麼?……你也老大不小瞭,要是有合適的是要認真對待瞭……」
「嬸嬸,我也不能騙你,我在美國,是談過兩個女朋友,不過不是太認真的,又是老外,我願意您也不能同意不是?……個人問題啊,我自己會留意的……」
川躍真像一個在老媽面前親昵的嫌老媽囉嗦的大男孩瞭。
「你不要跟嬸嬸耍這些轉移視角的花花腸子,嬸嬸其實要叮囑你的,還不是什麼個人問題……而是……男女問題……你能不能明白這裡的差別啊?你當時出國是什麼原因,你可不要好瞭瘡疤忘瞭痛……小躍……嬸嬸希望你能正正經經找個女朋友,正正經經成傢立業,你在外頭那些行為……說得好聽點叫風流,說得難聽點叫鬼混……」
「你以前可以說自己年輕不懂事,現在卻必須要懂事瞭。現在你叔叔的事情這樣……你爺爺身體又不好。你是你們石傢唯一的苗瞭……再有什麼亂七八糟的風吹草動,嬸嬸是拿你一點沒辦法瞭……」
「嬸嬸,我真的挺安分的現在……」川躍抓瞭抓頭皮,真的還是跟以前那個小孩子一樣,在自己面前,都掩飾不住調皮和狡黠。
他似乎一時真情流露,竟然忍不住上前,替柳晨把袖口的一根線頭捻走瞭。
「嬸嬸,其實我知道,都是叔叔不好,是叔叔對不住您。現在叔叔出事瞭,您其實還是被連累瞭,困在這裡……其實我的意思……嬸嬸你要遇到合適的人,才是真的應該考慮一下的……我問過爺爺瞭,爺爺也是這個意思……」
柳晨難得的,被川躍的指尖劃過自己的手臂時,臉紅瞭。有些溫馨,但是也有些羞澀,這些話,幾年來不是沒有人和她說過,但是從侄子口中聽到這些話,她不知怎麼瞭,居然覺得臉上有些滾燙。
「你還跟嬸嬸打岔……是在說你呢……別老轉移話題……」
「嬸嬸,這不是轉移話題,我是真心的……您年紀其實不大,論門第論樣貌,論氣質論學問……恐怕整個河溪市都挑不出第二個來瞭……瓊瓊現在都讀大學瞭,小丫頭片子不用管她,叔叔的事,您讓我別管,我看您別管叔叔的事才是真的……叔叔的事,有我呢……」
「越說越沒規矩瞭」柳晨感受到瞭川躍目光中的誠摯,也感受到瞭某種特殊的火焰,這次是輪到她轉移話題瞭:「……你難得來學校裡,一會要不去宿舍看看你妹妹瞭吧……這丫頭現在變得越來越不安分瞭,其實我也管教不好。你見到她,要好好勸勸她才好……不過你這做哥哥的也沒個好榜樣……哎,一對都是讓我不省心……」
「瓊瓊住校麼?不跟您一起住?」
「大部分時間和我一起住。但是因為學習壓力大,我就學校裡也給她爭取瞭一間宿舍。不過她更好瞭,仗著兩頭有地方,常常也三天兩頭不知道人在哪裡,年紀大瞭我管不住,其實難得好不容易給她爭取的還是雙人公寓型套間宿舍呢……就新五宿這麼一棟樓有這個條件……你多替嬸嬸去看看她也好,你總算是個成年人瞭,她卻越來越瘋丫頭似的沒個樣兒,現在花銷也很大,隻是一個學生,每個月都要花那麼多錢,我稍微管一下她吧,以前還問老石要,我和老石通氣叫他不要這麼寵著她,她就懂得去問她外公要,問她舅舅要,把自己弄得像……哎……說起來我就有氣……就像以前的你……」
「嬸嬸這都能怨我啊,瓊瓊讀高中我可就出國瞭啊。這樣,我等下去就去看看她……其實瓊瓊稍微多花些錢也不是什麼大事麼,她也長大瞭,是有男朋友瞭吧?」川躍的眼中閃耀的某種火焰一樣沒有瞞過柳晨的眼,她心頭稍稍飄過一陣不安來。
「你這個調皮搗蛋的。一直都在說你呢,怎麼老是盤查起我們娘兩個來瞭……」
川躍湊近半尺,在柳晨膝蓋上輕輕一揉,像是輕薄,其實是撒嬌,幾乎有些要向大腿上撫摸上去的意思:「嬸嬸還把我說得跟個小孩子似的,我可是真心關心你們啊……」
柳晨臉更紅瞭,覺得侄子這樣有點不規矩,把膝蓋微微挪開,瞪他一眼,罵道:「你怎麼還是這個脾氣,不規不矩的……」
川躍似乎放棄瞭,笑得依舊那麼天真:「哈哈,嬸嬸,您這樣子,哪裡想個大學教師,整個一個瓊瓊這樣的小女孩啊……對瞭嬸嬸,體育產業研究院的事……」
他說到「研究院」的事,看似毫無主題漫不經心,但是柳晨沉默瞭。一瞬間,他們的對話,從「母子」一般的傢長裡短,變成瞭某種他更熟悉的對話風格,像什麼呢?更像當年,她和石束安常有的對話風格一樣。平靜,沉穩,字斟句酌……那些隱晦的措辭、躲閃的語言、保留的姿態、深沉的佈局……她的神采,也仿佛在一瞬間,變成瞭另一個人。
她眺望著窗外,抿嘴不言,片刻功夫過去瞭,忽然說起一個和川躍剛才的話,絲毫不相關的話題來:「小躍啊,你現在是在群體處吧?」
「是啊」
「……除瞭你們處的領導羅處長,還有省局的劉局長、還有陳處長你見過瞭吧?」
「瞧您說的,劉局長是大領導,平時不見,會上總能見著的麼……陳處長,那是局裡實際上的二把手領導,當然見過瞭……」
「小躍啊……」她有些難以出口,在搜索著腦海中合適的字眼,她感覺到,仿佛不是在和石川躍說話,而是在和前夫說話一樣。「體育圈也是講法制的。很多領導,包括陳處長,都是基層幹部,都是在按國傢的政策和法律辦事……你明白麼?」
「嬸嬸」川躍笑瞭,眼神很深邃,笑的卻很平和,如同春風吹過大地。「您說哪裡去瞭,我都知道的……」
柳晨吹瞭口茶葉沫,靜靜的說:「陳處長的女兒,現在還和瓊瓊住一間宿舍,她們也是好朋友……」
川躍點點頭,似乎漫不經心的說:「那女孩子叫陳櫻吧,今天在主席臺上的那位……很好啊,瓊瓊是應該有自己合適的社交圈……」
柳晨看看他,又看看窗外,搖瞭搖頭,嘆瞭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