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翻身躺下時才發覺地板冰涼,整個人都禁不住一哆嗦。汗還在淌,躁動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婆娑的雙眼像被凍結般再也睜不開。我甚至連提上褲子的力氣都沒有瞭。母親很快坐起身來,窸窸窣窣的,鞋跟在地面摩擦著,呼吸隱秘卻尚未平息。這些細碎的聲響伴著風聲和偶爾的汽車鳴笛聲,穿透我濕漉漉的身體,在蒸籠般的空氣裡四下縈繞。大概有個一兩分鐘,耳畔響起一瘸一拐的腳步聲,單調的「噔噔噔」無論如何都過於怪異。

  母親就這樣進瞭臥室,關門聲算不上響亮,卻無疑擰上瞭反鎖扣——「咔嗒」一聲,連辦公室的防盜門都跟著「吱嚀」起來,貓叫一樣,之前我還以為它關上瞭。腦子裡靜得如一潭死水,似是再也興不起任何波瀾,有那麼一會兒,我試圖穿好衣服爬起來,但直至母親開門出來,這個念頭都沒能成行。她換瞭雙鞋,腳步輕柔細膩,在辦公桌旁倒騰片刻後又回瞭臥室。再出來時,門「砰」地一聲響,母親徑直朝我走來,越來越近。停滯許久的心臟總算跳動起來,直挺挺的軀體反而愈加僵硬,我想翻個身,但終究隻是伸手擋在瞭胯間。她拐個彎,直奔衣架,打身旁經過時扇出一縷暖風。我不由吸瞭吸鼻子。母親穿上羽絨服,拎上包就出瞭門,到走廊裡腳步頓頓又折回,隨後防盜門被輕輕帶上。我抬手抹瞭抹眼,明晃晃的日光燈罩朦朧又清晰,像某種驟然降落的外星飛行物。

  我說不好自己躺瞭多久,手機響時才飛快地從地上彈起,本以為是母親,結果是牛秀琴。猶豫瞭一下,到底是沒接,除瞭這個電話,近半個鐘頭前還有一個未接來電。強壓下關機的沖動,我把手機揣回兜裡,又呆坐瞭好半晌,爬起來時腿都有些發麻。老二軟綿綿、黏糊糊的,在燈光下分外醜陋,我拿不準是否該到衛生間裡清洗一下。空氣中似乎還飄蕩著那股莫名味道,摻著鼻息間的羊膻味,胃裡竟隱隱一陣翻湧。屋子裡也是一片狼藉,長沙發套被扯下半拉,皺巴巴地垂懸著,茶幾歪歪斜斜,幾乎頂到東墻文件櫃,玻璃杯更是在地上摔得粉碎,水漬沿著地磚縫路浸到瞭北側沙發腿處。拾掇完這一切,已過十一點,我叉著腰在臥室裡杵瞭一陣,還是決定離開。隱約記得背包撂在正門口,這會兒卻靠墻立著,拎起來時一串鑰匙掉瞭下來。我拉上羽絨服拉鏈,戴好帽子,又是好半晌沒動。周遭的佈置與來時並無不同,隻是燈光無端慘白瞭許多,仿佛我的整副視網膜都被放到次氯化鈉溶液裡漂白瞭一番。最後瞅瞭眼書櫥裡的獎杯——是的,依舊光彩奪目——我熄燈,關上瞭門。

  剛打綜合大樓出來,手機再次響起,我以為是牛秀琴,不想這次是父親——那個一年到頭頂多能跟我通四五個電話的人。雪確實停瞭,風反而愈加凜冽,簡直有些飛沙走石的味道,我禁不住打瞭個寒顫。他卻不依不饒,很快又打瞭過來,我隻能硬著頭皮接瞭。是的,我說喂,聲音都哆哆嗦嗦的。父親直截瞭當地問我在哪兒,我縮到背風的墻角裡,半晌都沒崩出一個字。唱戲一樣,他「哎」瞭一聲,嗓音高高掠起,再落下時是一連幾聲「喂」,我隻好「嗯」瞭下,表示自己在聽。「噢,」他語調松弛下來,似透著幾分醉意,「你媽剛剛說你今兒個回平海,咋,人呢,還沒到?」支吾瞭好會兒,我站起來,說有點事,暫時就不回去瞭。而那身濕漉漉、黏糊糊的感覺卻越發讓人透不過氣來。當晚找瞭傢常去的網吧,跟呆逼們打瞭一通電話,他們說這大半夜的,發什麼神經。沒辦法,我隻能孤零零地搗瞭個把鐘頭臺球,完瞭擱沙發上湊合瞭半宿。早上左眼皮竟腫瞭起來,跟眼眶裡塞瞭顆青棗似的,即便網吧衛生間的鏡子臟得像糊瞭一坨屎,依舊能瞅得一清二楚。脖子上的抓痕還好點,結瞭痂,至於有沒有發炎我就不知道瞭。

  吃罷早飯,我在市區瞎逛瞭一上午,百無聊賴得像是回到瞭年少時的暑假。中午沒忍住,回瞭一趟傢,結果母親竟然在——事實上,是她來開的門,聽到腳步聲就覺得不對勁,想躲開已然來不及瞭。我隻能直愣愣地站著,攥緊背包帶捏瞭又捏。好在母親擰開門就往回走,隻留給我一個背影,米色高領毛衣緊貼腰身,直筒牛仔褲下是雙白色棉襪,腦後挽瞭個高馬尾,於行進中來回甩動。在圓臀上掃瞭一眼,我趕緊撇開目光,片刻後才意識到她還是一瘸一拐的。要不是奶奶千呼萬喚,我也不知道自已還要磨蹭多久,剛進客廳,撲鼻一股肉餡的香味,婆媳倆在吃餃子,桌上還拌瞭個蓮菜。奶奶「咯卟咯卟」地起身,問我還沒吃飯吧,我搓搓手,抹抹臉,瞥瞭瞥紋絲不動的母親,到底是沒好意思吱聲。暖氣烘烤著腦仁,讓我開始迅速淌汗,不知是不是錯覺,奶奶比印象中矮瞭許多,白發如雪,好半晌我才找到話頭,問父親呢——有些慌不擇路,話一出口就後悔瞭。奶奶的回答顯而易見,她還誇張地「咦」瞭一聲,完瞭招呼我到桌邊去。幾秒種後,聲線猛地一抖,她問我臉怎麼瞭。「又打架瞭?」她在自己臉上摸瞭摸。我無言以對,早編好的說辭怎麼也倒騰不出來,隻能僵硬地咧瞭咧嘴。

  就在奶奶湊過來欲在我臉上一探究竟時,母親起身,輕聲說她包餃子去。我忙不迭地說自己來,與此同時總算偷瞥瞭她一眼。母親沒搭茬,推開椅子,扭身去瞭廚房。轉身的一剎那,她目光迅速地打我身上滑過,快得就像從未停留過一般,那雙熟悉的眼眸卻腫得厲害,紅彤彤的,滿是血絲,跟兔子眼差不到哪兒去。我腦子裡轟然炸響,半晌都沒回過神來。奶奶讓我別亂瞅,說母親火氣大,正害紅眼,可別傳染瞭。「還自個兒來,包餃子你能行?」淡薄的光影裡,她頭發蓬松如蠶絲。電視裡在播超女,天知道是選秀集錦還是什麼演唱會,反正那個不男不女的李宇春臉是越來越方瞭。關於臉上的傷,我說是打球時給人撓的,聲音低得自己都聽不見,奶奶直搖頭,說再這樣就找他們算賬去,我也說不好她是真信假信。好一會兒,母親問吃幾個,簡潔明瞭,就這仨字。我說幾個都行。「到底幾個?」她聲音提高瞭幾分,語氣還是淡淡的。

  「二、二十來個吧。」我裝模作樣地找遙控器,聲音卻綿軟得像被暖氣融化瞭一樣。

  有個十來分鐘,母親說餃子下鍋瞭。我讓她過來吃飯,自己去看鍋,不想猶豫之下竟險些在廚房門口跟她撞個滿懷。母親目不斜視,攜著一縷清風側身而過,我臉上不由一片火辣,垂下目光時,米色高領裡猛然溢出一抹紫色瘢痕,可能脖頸的肌膚過於白皙,相形之下竟有些觸目驚心。一股甜蜜猝不及防地湧上喉頭,我吸吸鼻子,揉揉眼,好一陣都沒能挪動腳步。灶臺氤氳的熱氣裡,我仰頭悶下瞭半罐青島,涼,但那種黏糊糊的慌亂總算被沖淡瞭幾分。盛餃子出來時,桌上多瞭盤涼拌耳絲,說不好為什麼,我沒動筷子,連蓮菜也沒動一下。除瞭埋頭掇餃子,時不時我會抬頭瞄一眼電視,餘光裡的母親不遠不近,卻難以捕捉到她的任何動靜。奶奶提起考試什麼的——她現在是真的有些口齒不清——我知道她說的是考研,但也沒多加理會,唔唔嗯嗯就混過去瞭。至於臉上的傷,她問抹藥瞭沒,我說不用抹,她一驚一乍地說那可不行,她屋裡還有些什麼草藥糊糊,保準沾一次就能好。 我嘴裡憋得鼓鼓的,拿不準該咽下去還是咧嘴笑一笑。收拾好碗筷,母親接瞭杯水過來,完瞭就坐到瞭一旁的沙發上,整個過程中除瞭提醒奶奶吃藥,她始終未置一詞。

  飯後本想在傢洗個澡,結果浴霸壞瞭。當然,對我來說無所謂,好歹有暖氣,但奶奶說背陰太冷,離暖氣片又遠,前一陣就是衛生間靠北墻的水管給凍裂瞭,一傢人都在外面洗。當我執意打開熱水器並去臥室找換洗衣物時,母親突然從房間沖出來吼瞭一句:「不能洗不能洗,非要在傢洗? !」我從未聽過她如此凜冽的語氣,就那麼愣在門口,沒敢回頭。澡堂子裡稀稀落落的,沒幾個人。脫褲衩時我才瞥見襠部的幾抹或深或淺的紫黑色痕跡,除瞭最底下那團,其餘並不顯眼,湊近嗅瞭嗅,理所當然的體臭撲鼻,可如果這不是血跡的話,又能是什麼呢?那種黏糊糊的感覺再次襲來,海嘯般打心底沖刷而過。老二被搓得幾乎掉層皮,卻沒什麼感覺,但胸口堵得厲害,有些喘不上氣,我隻能時不時地張大嘴巴,任由混著鐵腥味的洗澡水往裡灌。一旁的瓷片墻上銹跡班斑,透過蒙蒙水汽,老邁的排風扇甩著油泥艱難地轉動著,密密麻麻的水珠懸在窗沿和天花板上,隨時準備瘋狂下墜。

  洗完澡回來,母親已經去瞭劇場,客廳茶幾上擱著一小瓶碘伏、半瓶紅花油。在奶奶逼迫下,我不得不抹瞭一些。她小聲問我是不是在學校犯啥事,惹母親生氣瞭。說這話時,她壓著嗓子,盡管傢裡並沒有旁人。我當然矢口否認。我甚至咧瞭咧嘴,可惜笑得不太成功。到床上躺瞭一會兒,我還是決定回學校去。奶奶怪我不早說,這當口母親不在,也沒人能送我。我想對她老人傢說點什麼,薅瞭半天頭發,到底是什麼都沒說出來。臨走,奶奶不忘追出門,讓我可別再跟人打架瞭。我戴上手套,紮緊帽子,把她攆瞭回去。下瞭樓,一口氣才長籲出來,西北風甩動著陽光,恍若揮舞的冰柱。

  到學校已近七點,宿舍沒人——其實整個樓道都沒幾個人,不考研的早遁瞭,十天半月地坐著打麻將,哪個也頂不住。放個水回來,剛點上一根煙,便看到瞭枕頭下露出的半截牛皮紙。我第一反應是壁櫃裡的那些玩意兒被人翻瞭出來,不由火冒三丈,攥到手裡才發現是個未拆封的新鮮貨。是的,和以往一樣厚實,一樣色澤均勻,一樣草料味撲鼻。我承認眼皮跳瞭一下,但老實說,並不驚訝,隻是猛然沁出的汗讓人過敏般渾身發癢。想都沒想,我給它掰得粉碎,完瞭扔地上接連跺瞭幾腳,煙灰彈起來迷住瞭眼,床鋪撞在墻上咚咚作響。氣喘籲籲地擦眼時,我越發覺得窩囊,忍不住把跟前的板凳一腳踹飛瞭幾米遠。室內幹燥得要命,誰的臭襪子在暖氣片上烤得焦黃,悶頭抽完煙,那股子戾氣才算是漸漸消散。發瞭好一陣呆,我撿起完好無損的牛皮紙袋,拿到衛生間毀屍滅跡。顯然,適才的惱怒毫無必要,至少於事無補。這是火苗在污濁的便池中竄起的那一刻我心裡的念頭。隨後,鉛黑色的郵戳猛然於跳動的光影下躍入眼簾,我湊過去才瞧瞭個真切——「05……12.24.16」。我不知道它為啥現在才到。

  第二天一大早大波的電話就打瞭過來,他不無嘲諷地「喲」瞭一聲,說:「你個逼還活著呢!」他這麼說倒是嚇我一跳,盡管自始至終我從未考慮過生死問題,至少還沒到那個地步。在城中村吃狗肉火鍋時,他問我跑哪兒玩瞭,我實話實說。罵罵咧咧瞭一會兒,他說母親來找過我。起初我沒聽懂啥意思,他就又重復瞭一遍,說母親親自到大學城來找過我,看樣子是急壞瞭。我「哦」瞭聲,彈著煙灰沒說話,半晌才問是啥時候的事。「忘瞭,」他埋頭掇肉,再抬起頭時說,「不是二號就是三號。」我以為他會把我批判一番,結果沒有,這反而搞得我許久都攢不出一句話來。打小飯店出來已是萬傢燈火,我倆在大隊部門口撒瞭泡尿。大概是真喝高瞭,大波搗我一拳,說沒有解決不瞭的事。我沒理他。他就又搗來一拳,小聲說陳瑤的事他沒給母親講。或許是因為尿到瞭褲子上,我突然就有些惱火,用盡全力在他屁股上踹瞭一腳。這逼一聲驚呼,就勢抱住瞭電線桿。反倒我一個趔趄,甩手打在眼眶上,登時疼得胃裡都是一抽。

  一連幾天都在讀橫溝正史,少則一天一本,多則一天兩三本,其餘時間就練練琴,連大波那兒都不想去。法學院本屆本科畢業生大概三百號人,考研的將近四分之一,像我這樣整天貓在宿舍的絕無僅有。對面鋪的哥們兒怕成績受影響,索性搬瞭出去,我更是落瞭個清閑自在。得知王守X被雙規的消息應該是在三號小食堂,中央一套,是不是《焦點訪談》記不清瞭,大概就是提瞭一下,說是可能成為建國以來軍內落馬的最高職務官員。還放瞭張生活照出來,白白胖胖的,大眼袋,吊睛眉,面相挺兇。雖然隱隱知道他跟平海陳傢存在某種牽連,我也沒在意,畢競滿腦子都是金田一耕助——這種塞不進任何東西的狀態是我所亟需的,何況所謂牽連不過是些坊間傳聞。但話說回來,即便當時註意到這條新聞並明察秋毫地吸納瞭所有蛛絲馬跡,我也無法預料到陳建軍會如此迅猛地跌下來。

  其實老早就收到短信通知,說要自行打印準考證什麼的,一直沒理,元月十一號中午難得在外面吃瞭頓飯,路過網吧時一番猶豫,我還是拐瞭進去。辦完正事,隨便看瞭會兒網頁,然後就點進瞭一條關於王守X的新聞社論。這貨是十二月二十三號去珠海休假前被總參保衛部拿下的,當天就被中央軍委紀委宣佈雙規,除瞭點明他貪污營改基建款和航母經費外,該報道也沒啥幹貨,相反,三情婦聯名舉報、微波爐暗藏巨款啥的,不管真假,都難免透著一股公安小說的味道。讓我始料未及的是,文章結尾輕描淡寫地提到瞭陳建業,說王守X被雙規前後,有數名相關人員被帶走調查,其中就包括平海特鋼黨組書記、董事長陳建業。搜瞭下才發現,早在十二月二十二號陳鐵蛋到平陽參加一個發改委會議時就被雙規瞭。之前幾天內,數名宏達高管、董事被抓,新浪財經的一篇報道專門提及其監事會主席,說他是大股東國創資產的高層。作為連鎖反應,僅在元旦前,就有幾位國資委、國土資源局的縣處級幹部相繼落馬,「據悉」,省政府某廳局級正職也因牽涉其中被約談,雅座等幾傢房地產、外貿企業相關負責人悉數被專案組帶走調查,總之,平陽、平海幾地政商界一時之間「人心惶惶、雞犬不寧」。該報道用詞有些活潑,甚至輕佻,所謂「大地震」,可能跟那晚黑燈瞎火的宏達大酒店帶來的驚詫感差不多吧,雖然對絕大多數人來說生活平靜依舊。我喉嚨有些發幹,但還是點上瞭一根煙。

  陳建業最顯著的標簽是裸官,此外媒體極力演染他的奢華生活,什麼十幾套別墅,幾十名情婦,其中不乏一些著名的演藝界人士等等——還是的,真假不論,一股濃濃的地攤文學味。新浪財經那篇還寫到瞭平海特鋼的股權結構,說國創資產持有百分之三十六的股份,僅次於國資委,比平海市財政局都要多,「另借股權分置改革的東風,近一年來平鋼正在謀求上市」。文章結尾說陳建業除瞭貪污、受賄、涉黑外,可能還涉及非法經營、強買強賣,唯一的一條評論就提到瞭張嶺的稀土礦,老實說,英雄所見略同,第一時間我想到的也是李紅旗。陳建業落馬當然不是小事,但跟海軍中將一比就沒人放在眼裡瞭,各報道頁面的門庭冷落可見一斑。我正琢磨著要不要到本地論壇瞅一瞅,推薦鏈接裡的一個熟悉名字映入眼簾,新聞標題很簡單:平海市文體局黨組書記陳建軍落馬。或許吃得有點多,我不可抑制地打瞭個響嗝。新聞是元月十號的,陳建軍被雙規則是在元月九號深夜。不知是否是初步報道的原因,跟陳建業那篇比,這篇要平淡許多,隻是說陳建軍因經濟問題被從傢裡帶走,可能牽涉到宏達娛樂集團,另據相關人士透露,陳建軍和一些房地產企業有資金往來。

  煙燒著手我才反應過來,慌忙一甩,煙頭碰到墻又反彈回來,差點給袖口烙個洞。橡膠腐臭索繞周遭,像隻黃鼠狼被放在火上烘烤,我吸吸鼻子,想再摸一根煙,結果煙盒空瞭。接下來的半個多鐘頭裡,我一口氣看瞭十來篇有關陳建軍的報道,有新聞,有評論,有初步,有解讀,但絕大部分都大同小異,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無非是提及陳建軍早年的學術生涯,進而渲染他在平海任職期間如何「腐化墮落、胡作非為」,比如「倒賣土地」、「大興土木」、「侵吞國有資產」等等,連所列罪名的排序都一模一樣。有幾篇還展開講瞭下他的「腐化墮落」,比如娶自己的學生為妻,在單位亂搞男女關系,甚至包養瞭數名情婦。至於這一點還會不會繼續展開,我就不清楚瞭。《南方都市報》倒是有篇社論,標題是「從學者到官員」,歷數瞭陳建軍平海七年間在文體旅遊各領域改革的利弊,其中還專門提到瞭紅星劇場和鳳舞劇團,盡管說的不是壞話,我還是希望它們能隱匿起來,在所有人眼裡消失不見。也許就是從這裡開始,不安一點點長大,像墨水浸染宣紙,像種子生根發芽。等我買盒煙又上個廁所回來,宣紙已通透,而種子赫然成為一株參天大樹。

  第一個電話是打給傢裡的,沒人接。我隻好又打給父親,等好半響他不乏驚訝地問咋瞭時,一顆心才稍安幾許。在網上搜瞭搜,除瞭之前的演出信息和不多的幾篇報道,再無任何有關鳳舞劇團的內容。登瞭QQ,母親當然不在線,但青霞在,忙不迭地發瞭幾條消息過去,許久都沒回應。在我打算退出下機時,聊天窗口才閃爍起來。霞姐說現在忙得很,新劇快開演,天天要排練,說趙老師要求高,沒事就翻著花樣折磨人,怎一個慘字瞭得。我發過去一個嗤笑的表情,她反倒當頭一擊,問我快考試瞭,哪來的時間上網啊。「你媽可盼著你功成名就呢,前兩天還在叨叨!」不知道她此話真假,但無疑——我手指哆嗦瞭半天也沒能打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十三號下午我還是去考場看瞭看,平陽四中,坐公交快一個鐘頭。事實證明沒啥好看的,於是蹲大門口吃瞭個烤紅薯後,我就打道回府。在零號樓前的長廊上碰到瞭李俊奇,除瞭多瞭副單拐,他也沒啥變化。當然,單拐已足夠顯眼,使得這位戴著雷鋒帽在寒風中踽踽而行的老鄉憑空生出一種喜感。為瞭表達出該造型的驚人效果,我一連「靠」瞭好幾聲,嘴唇都差點笑裂,遺憾的是這貨不太配合,隻是淡淡地回瞭一句「靠」。我掃瞭眼外觀上並無大礙的腿腳,問他咋弄的。「元旦玩嗨瞭唄。」他似是不太高興,嘴裂得很勉強。我隻能「噢」瞭一聲,一時有些尷尬。好在老鄉接過話茬,問我復習得咋樣。我說就那樣吧。即便考研不是我喜歡的話題,倆人還是聊瞭好一會兒。看得出李俊奇有些煩躁,對著鋼化玻璃頻頻顧盼,他像大多數男性藝術傢那樣蓄瞭個山羊胡。雖然知道不應該,我還是談起瞭陳傢的事,掌握點內幕總是好的,隻是奇怪地,我並未問起陳晨。他說自己隻關心畫畫,其他的管不瞭那麼多,要真出啥事也沒法子。說這話時他笑瞭一下,手裡的拐杖舞得像金箍棒。他說得挺有道理,我卻無言以對,隻能嘆瞭口氣。「嗨,」這老鄉也嘆口氣,笑得越發燦爛,「大不瞭跑路唄,多大點事兒啊。」這話似乎更有道理瞭。

  研究生筆試到底是沒參加,十四號我一覺睡到大天亮,吃完早飯已近九點。後來確實跑四中門口轉瞭一圈,但也隻是又吃瞭個烤紅薯。盡管從未這樣規劃過,一切卻像早盤算好那樣按部就班。至於騰出來的時間,自然是交給瞭金田一耕助。十五號當晚表姐就聯系我,問考得咋樣,完瞭說一起吃個飯。其實之前她約過兩次,我都找理由推掉瞭,這要再推怕是說不過去。第二天中午,在平陽市文化局附近吃肥牛,表姐夫也在,他的減肥計劃似乎沒能奏效。陸敏問咋沒見陳瑤,我隻能說人傢裡有事。表姐夫說表姐前段時間在某電視劇裡客串瞭一把宮女,現在是大明星瞭。後者笑得合不攏嘴,說承讓承讓,她唇彩亮晶晶的,我不知道吃到嘴裡會不會中毒。表姐現在負責影視廣播宣傳,肥缺是跑不瞭的,她說母親的那幾個評劇也可以影視化。我拿不準她是不是開玩笑。輔導員的電話就是這時候打來的,他問我還在學校不,我以為啥事,他說有我的郵件。確實是我的郵件,這次不是牛皮紙袋,而是郵政的灰色塑料袋,比以往的包裹要厚上許多,以至於某一剎那我曾心存僥幸,當熟悉的瘦削字體映入眼簾時,我才算讓自己的喘息平穩下來。輔導員心情不錯,主動跟我侃瞭幾句,他問我元旦去哪兒玩瞭,我沒搭理他。我感到手滑滑的,像捏著一團肥油。

  元月十七號是臘八節,這是一大早看到父親來電時我唯一的念頭,結果噓寒問暖一通後他用一種故作輕松的口吻說母親遇到瞭一點小麻煩。我能清楚地聽到自己喉嚨裡咕咕作響,這個冬日早晨實在是靜得厲害,連父親都沒瞭音。「咋瞭?」好半晌,我笑瞭笑。

  「別擔心,別擔心,」他也笑笑,僵硬得像條幹帶魚,「媽的,沒一句準話,現在說是——給拘留瞭?」耳畔「吧嗒」一聲響,我幾乎能看到煙草瞬間引燃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