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劇老藝術傢趙XX現年六十來歲,光頭,圓臉,個子不高,忽略掉圓潤鼓起的啤酒肚的話,身材還算勻稱。他眉毛很長,一路耷拉到眼瞼,幾乎跟徐良一樣,通體純白,而嘴很小,有事沒事總喜歡神經質地撅著,老實說,挺像《西遊記》裡的某位土地公。此形象與印象中某報紙上的照片似乎並不相同,不知是鉛印畫太過模糊,還是我的記憶出瞭岔子,又抑或瞬間定格這種東西壓根就靠不住呢?衣著嘛,大白襯衫,卡其色帆佈馬甲,藍牛仔褲,白網球鞋,外加一頂欲遮掩其光頭真相的淺色貝雷帽,說白瞭就一副黑澤明的打扮,似是在向世人宣稱:我是導演,我說的算。事實上也確實如此,每隔幾分鐘,他都要喊一聲停,隨後挺起啤酒肚,踱至演員跟前,毫不留情地指出他們的謬誤,整個過程中至少保持一隻手背在身後。趙老師嗓門很大,但口音略重,說起話來口腔裡還泛著唾沫,自帶一種滋滋的電流聲,以至於不時需要母親在一旁實時翻譯。此情此景令氛圍緊繃而又愉悅,老頭的面色也在渾然不覺的大嗓門裡越發紅潤起來。
他們排的是新劇,《再說花為媒》。按趙老師的提議,給改成瞭現代戲,時間放在八十年代中期,講述一個改革開放大浪潮下,受過教育的女性歸鄉後,自由戀愛,反抗包辦婚姻的故事。戲劇結構基本不變,簡單的臺詞改編和時代背景置換以及人物性格的重新設定之後,無論從表面還是內核上來講,都儼然是一個新作品瞭。母親說劇本二稿出自趙XX之手,老頭確實有一套。扮演張五可的還是青霞,梳瞭倆大麻花辮,戴著個粉嘟嘟的發卡,上身是件的確良花襯衣,下身蹬著條銀灰色健美褲,可愛是可愛,但恐怕有點自帶喜劇效果——我是沒憋住,被霞姐剜瞭好幾眼。張鳳棠演阮媽,深藍色佈褂子,咖啡色料子褲,繡花鞋外露著一大截腳踝,時不時要從兜裡掏出個老煙鬥嘬上一口。賈俊卿是個暴發戶二代,政府機構辦事員,賈俊英有點慘,搖身一變成瞭一位帶著小孩的賣魚鰥夫,不管怎麼說,這樣的人物設定挺絕的,戲劇張力一下就出來瞭。趙老師說正式演出時道具一定要跟上,非真魚不用。「那敢情好,天天有魚湯喝瞭。」張鳳棠說。於是大夥都笑瞭起來。
我是八月初回的平海,母親打電話讓我回來住幾天,我說你不讓我實習呢,她說愛回來不回來。當然,如你所知,我灰溜溜的滾瞭回來,屁顛屁顛的。為那個第四屆中國曲藝節,母親在外面奔波瞭將近一個月,也就七月下旬奶奶過生日時她回來待瞭兩天。我問累不累,她切瞭聲,說累啥,就當旅遊度假瞭。也確實,像杭州、南京、昆明,都是國內少數拿得出手的旅遊城市,可謂各具特色。母親從雲南給我捎瞭點禮物,一枚劍川石雕,以及倆葫蘆絲。石雕嘛,是頭杏黃色的臥獅,掌心大小,憨態可掬,我問這是不是翡翠瑪瑙什麼的,她說想得美。至於葫蘆絲,這玩意兒真是哪都有,從火車站到校門口一天到晚吹個不停,沒必要從雲南買。聽我這麼說,母親似是不大高興,說不要就還給她。直到我湊過去瞄瞭兒眼,說還不如給我捎個大火腿呢,她才攘我一把,笑著嘆瞭口氣。嘴上說度假旅遊,母親明顯瘦瞭些,走穴畢竟是走穴啊。
當晚母親煲瞭鍋雞樅排骨湯,煎瞭幾片大火腿,又蒸瞭兩籠雞蛋韭菜包子。我吃得不亦樂乎,連一旁的奶奶都看不下去,說我真是餓死鬼托生。央視在播一個旅遊紀錄片,講阿比斯庫、北極光啥的,順帶著提到瞭我國的漠河鎮。母親說北極村她知道,夏天也能看到極光,上學那會兒就琢磨著去耍耍,一直沒能成行,常溫二十來度,避暑勝地啊。說這話時,她輕靠在椅背上,不知是不是啤酒的緣故,臉上隱隱透著抹暈紅。「那好啊,」我說,「得空一起去耍唄。」
「那可行。」母親笑笑,站起來,扭身進瞭廚房。
在奶奶要求下,我換瞭幾個臺,《超級女聲》頻頻刷屏,搞得人直哆嗦,所幸她老也不愛看。省臺法制頻道在放一個專題片,搗毀黑社會犯罪團夥啥的,一路搖晃的跟拍長鏡頭,忽明忽暗,逼仄輾轉,畫面總算停下來時,「咚」地一聲巨響,刺目的光亮湧來,數名警察魚貫而入,鏡頭都跟著抖瞭起來,十幾聲不同口音的「不許動」、「趴下」之類的叫嚷後,畫面徐徐前進,在簡陋的房間裡環視一周,最終落在一個沮喪的大白胖子身上。這位身著大紅內褲的老兄沖鏡頭驚訝地睜大眼,很快又垂下瞭腦袋。有平陽話問他是不是誰誰誰,他說是,又問他知不知道自己犯啥事瞭,他想瞭想,說不知道。平陽話讓他再想想,他猛然抬起頭,沖著鏡頭抖瞭抖奶瞭:「真的不知道撒!」可能是湖南話,大金鏈子下的紋身鮮活得要飛起來,具體是個什麼東西天曉得。跟著畫面一黑,再接著是蒙太奇,一擁而上的警察,灰頭土臉被扭送的人,一茬又一茬,每一茬都會在底部打出時間、地點、團夥名稱,奶奶說抓人呢吧,這個好看。畫外音介紹,自六月下旬響應公安部號召展開打黑除惡專項鬥爭以來,短短一個多月時間,成效斐然,我省各地社會秩序得到極大凈化,人民群眾安居樂業,特別是省會城市平陽……
母親揭完包子出來時,主抓經濟的副省長小X正在打黑除惡通氣大會上發表講話,他從稿子裡一次次地抬起頭,用近乎高潮的腔調說:「深入開展打黑除惡專項鬥爭,是人民群眾的迫切呼聲,是我省平安建設的現實需要,是黨中央的」規定動作「!我們一定要高舉……」我覺得他有些聲嘶力竭,喝口水或許會對嗓子好一點。小X現在的頭銜是打黑小組副組長,大腦門在閃光燈下亮得厲害。「長得可真像XX。」我沖母親笑瞭笑。如你所知,XX是尚存活著的我省偉人。
「那可不得像他爹呀。」
「我就不大像我爸,我像我爸嗎?」
「瞎說啥,」母親搗我一下,在奶奶若有若無的一聲輕哼中,她又說,「鼻子、下巴跟你爸一模一樣,眼和嘴像我,臉型嘛,我瞅瞅,像你小舅。」
我沖她吐瞭吐舌頭,又操起瞭一個包子。電視裡畫面一轉,說起瞭掃黃,什麼敗壞公序良俗的毒瘤,屢禁不止,從發廊、洗腳房、賓館酒店到迪廳、洗浴中心、娛樂會所,甚至一些品牌星級酒店也牽涉其中,向消費者提供色情服務。這話題有些尷尬,至少不適合一傢人吃飯時看,我捏起遙控器猶豫著要不要換個臺,卻又擔心這麼搞太過生硬。正是此時,夜色下的「宏達大酒店」打眼前一閃而過,也不能說「一閃」,起碼有個兩三秒吧,沒看錯的話,應該是子午路上的那傢,不遠的都市頻道廣播塔隱約可見。當然,隻是畫面,口頭上並沒有提及。但既便如此,也足夠令人驚訝。
「宏達?」我情不自禁地看瞭母親一眼。
她端著杯子,沒說話。
可能是真的死瞭心,蔣嬸再也不到傢裡晃悠瞭。有次從娘傢捎瞭幾根玉米棒過來,她也是放下東西沒兩句話就走,連口水都不喝。她問我咋一假期都不在傢,我說在平陽實習,她點點頭,「哦」瞭一聲。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甚至當這個發酵般越發肥胖的女人以蹣跚的腳步扭向門廊時,我斜靠著沙發扶手,屁股都沒挪一下。據奶奶說,大剛快出來瞭,搭關系撈人沒少花錢,娃也不小瞭,半人高,老沒爹可不是個事兒。回平海沒兩天,牛秀琴電話就打瞭過來,我心裡一癢,終究還是去瞭。其實七月中旬這老姨就來過電話,我說人在平陽,是的,我以一種十分慶幸的口吻告訴她,我很忙,回不去。我不知道現在跟她之間是什麼關系,不知道是不是見個面吃個飯就冰釋前嫌瞭,但毋庸置疑的一點是,見瞭她我真的把持不住。昏天暗地地搞瞭兩次,中間休息時我隨口問瞭問那個女經理,她說那才是個浪蹄子呢,問我是不是有啥想法,看我挺老實,果然也不是個東西。這話嚇得我面紅耳赤,沒由來地無地自容瞭好一陣。再搞上時,我小心翼翼地問起她和李俊奇的關系,結果牛秀琴死不承認,警告我別瞎說。「使點勁。」她像隻樹獺那樣將我死死抱住。我說那跟陳晨的事兒總是真的吧,她起初不予理睬,後來反問我是真的又咋瞭,「你不就在弄你媽呢」。她坐我身上,可勁地扭臀擺胯,灰白色的剖腹線在臘肪的湧動中像深海裡的一條蛇。
姥爺挨著養豬場西側的小樹林種瞭點西瓜,可怕的是竟還真的結瞭幾個果子,比拳頭大不瞭多少,但確實熟瞭,還挺甜。小舅媽從青島旅遊回來,整天在傢備課,不然就是到廚房打打下手,往魚塘送送飯,她說她也想搞輔導班,可條件不允許啊。這個記憶中嬌憨可愛的女人眼角泛起皺紋,連頭上都溜出瞭幾根銀絲。萌萌躥得老高,亭亭玉立,這一切也不過是眨眼的功夫。百無聊賴地釣瞭兩天魚,經小舅媽提議,我到她西部山區的表姨傢住瞭快一周。真的是山區,晚上就睡在房後的窯子裡,涼快是涼快,可你得提防爬蟲,一點也不省心。出瞭門,七拐八繞地走上一兩公裡,就能看到平河。是穿行在峽谷間的平河,沒有精致的堤壩,沒有刺鼻的工業氣味,沒有每逢節假日就裝點得五花八門的燈籠,有的隻是水、魚以及忙碌無終日的漁船。我跟著一幫小屁孩到水灣子裡遊過兩次泳,摸過螃蟹和老鱉,不知是不是錯覺,這裡的水要比下遊涼得多,當你遊到正中央環視四周峭壁時,更會覺得水域是如此遼闊,乃至讓人心生恐懼。隻要不下雨,老表姨夫每晚都會出去摸蠍子,我就跟著打手電、翻石頭,除瞭偶爾受點驚嚇,倒也快活。臨近乞巧節,傢傢都生起瞭豆芽,擺在院子裡的塑料大盆裡,大太陽都給曬蔫瞭。我問這還怎麼吃,老表姨操著濃重的山西口音,說乞巧啊,看的就是太陽在水裡留下的影子。
七夕當晚是陰天,並沒有月亮。隔天我就下瞭山,不是不習慣,而是老待人傢裡也夠別扭的。臨走給母親采瞭一大包的鳳仙花,還即興移瞭幾株野鳳仙,他們說去年後山發現瞭鋁礬土礦,可能再過個一兩年,這裡啥也剩不下瞭。回來後更是無聊,無非練琴、打牌、搗臺球,少瞭王偉超,呆逼們似乎無論幹什麼都有些索然無味。晚上依舊是《超級女聲》,父母都看,父親認識的人還挺多,起碼比我強得多,他一邊掇著花生米,一邊叫嚷著讓我按何炅和李湘的提示幫他發短信投黃雅莉一票,老天在上。母親支持張靚穎,說她嗓子好,當然,在我看來,這位大姐外表上就不過關。陳瑤的QQ倒是經常在線,也沒什麼時差,總能隔三岔五地聊兩句,她說妹妹會在澳洲再待幾天,她自己很快就要回來瞭。傢裡除瞭我,也就母親用電腦瞭——父親也玩過紙牌,但總搞不清操作,不瞭瞭之——剛打平陽回來那天,我就在QQ登錄框裡看到瞭她的號碼,沒留記錄,鬼使神差地,我試著用老密碼登瞭一下,結果,理所當然,密碼改瞭,要真開始用,肯定要改密碼啊。就著涼啤酒,我看瞭會兒《功夫》,最後還是起身到父母房裡照鏡子。
陳瑤說我胡子太長,老頭一樣,我問瞭問母親,她差點笑趴下,說真的呀,都沒發現。照完鏡子,又去找刮胡刀,結果打開母親梳妝臺抽屜時,我情不自禁地掀開椿木匣子瞅瞭眼。耳釘內飾盒赫然在列,還有張粉紅色小票,龍飛鳳舞的,「老鳳祥白金鑲鉆」依稀可辨,價格一千四百多。不便宜,但對首飾來說,自然也不貴。商業街上就有傢老鳳祥店,離紅星劇場不到二百米吧,不要太方便。
然而手機不合時宜地響瞭起來,隔著道墻還是嚇得我一哆嗦,母親在客廳喊我接電話,匆忙收拾妥當跑出來,結果是李俊奇。有些不可思議。他問我忙啥呢最近,電話也打不通,我問啥時候打的電話,他說就前兩天,我說上山玩瞭幾天,手機欠費停機瞭,也可能是信號不好,誰知道呢。「上哪山玩瞭?」他有些沒必要的興致勃勃。
「就山上唄。」這可問住瞭我,具體是哪還真不好說,不是我白癡,而是說瞭他也不知道。我大致描述瞭一下方位,說XX鄉XX大隊,大凹口什麼的。
「嘿,」不想李俊奇竟然知道,他興奮地怪叫一聲,說,「離四二二很近啊,也就是幾個山頭的事兒」。
「幾個山頭?」此說法有些挑戰我的地理常識。
「七八個吧?十來個?」這逼大笑起來,我敢說他已經高到九霄雲外去瞭。
李俊奇說他回平海瞭,想多玩幾天,這一陣就在下面,有空耍耍啊,一起吃個飯唄。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推辭。於是第二天上午十點半,我在平海廣場上見到瞭這位隻會說普通話的老鄉。他架著副墨鏡,一身背心短褲,趿著個夾腳拖,整個人黑上瞭一圈兒。是真的黑,腦門都油光發亮,哪怕不到古天樂那種驚悚巨變的級別,也足以讓人驚訝。我說:「你個逼是參加軍訓瞭,還是下地幹活瞭?」
「靠,有那麼誇張麼,」他靠近,伸胳膊跟我比瞭比,「出去玩瞭多半個月,天天都是曬太陽,寫生。」
「人李闕如不也上夏威夷玩瞭,還不照樣白。」
「靠,那頭豬,」他遞來一根軟中華,「不是一般懶啊,沒有可比性。」這麼說著,他直搖頭。毛寸剃得很整齊。
話及此,我就姑且講瞭講李闕如跑步和打網球的事,不是說對他多感興趣,而是除此之外,我還能說點什麼呢。驕陽下,河神像閃著紅光,如一隻即將烤糊的燒雞,法國梧桐在颯颯作響中揮灑著殺蟲劑的芬芳,我們躲在陰影裡,幾乎能嗅到從商業街下水道湧出的腐臭味。
遺憾的是對我的講述,李俊奇不以為意,他說李闕如前幾天就在平海,一天到晚臥在酒店裡,除瞭看《超級女聲》,啥也不幹,到四二二爬個山都直哆嗦,那身膘啊--說到這兒,他話鋒一轉:「本來要找你玩呢,結果電話打不通,服氣!」
李俊奇開瞭輛銀灰色的寶馬X3,他笑著說是借的,言語間還挺不好意思。當然,不管借的、買的抑或別人送的,於我而言都無關緊要,我問他有駕照吧。
「那當然,」他「靠」一聲,「不然我爹可不得弄死我。」
幾乎轉遍瞭半個平海城,午飯最後還是去瞭老南街。片鴨肉,芥菜面。李俊奇直伸大拇指,說好吃,他驚訝於平海還有這等好地方。我覺得他的反應稍顯誇張瞭。飯間毫無例外地提及陳晨,我問這廝上海外玩去瞭吧,李俊奇說去瞭西西裡島還是哪哪哪,沒幾天就跑瞭回來,前一陣他叔還打電話來,問陳晨在哪,說咋也聯系不上。「我哪聯系得上啊,」他搖頭撇嘴,自顧自地跟我碰瞭碰杯,「聽說是旅遊去瞭,開著車四處浪,要我說啊,他現在哪舍得出去玩啊。」
我悶上一口,問咋。我杯裡是啤酒,他杯裡是本地產的一種碳酸飲料。不得不說,這貨還挺自律。
「有心上人瞭唄,」直到剝完蒜,他才挑挑眉毛,瞥瞭我一眼,「哪還有心思到處浪啊。」
這麼說著,他歪著嘴,露出一種似笑非笑又略帶自嘲的表情,有點像那幅自畫像,我也說不好。總之,幾乎一瞬間,大胸女便不由自主地打腦海裡跳瞭出來,吊帶下的那對氣球在肢體的扭動中無限上升,還有點歌時蜷縮的腿、吃櫻桃時嘟起的嘴,以及去年冬天她坐在保時捷裡沖我微笑著問好,所有這些東西都隻會讓氣氛變得緊繃起來。李俊奇談笑自如,說陳建業對侄子的監控,講李闕如在四二二的可笑舉動,我心裡卻愈發麻癢,要不是強行控制,差點跟他打聽打聽那位芝術學院女研究生的近況。說到底,生活而已啊。
飯後,我領著李俊奇上劇場裡轉瞭轉,可惜人太多,而且說實話,對評劇他怕是沒有丁點興趣。到娛樂城搗瞭一會兒球,我們便各奔東西,他說頂多再放松幾天,就又得畫畫瞭,秋天可能要辦個個人畫展。我想說祝他好運,但並沒有說出來,如你所知,這話太傻逼瞭。
鳳舞劇團四周年紀念演出一搞就是五天,每天都有一場《再說花為媒》,很受歡迎,幾乎場場爆滿。要不是親眼所見,絕對難以想象。對這樣的成績,趙老師很淡定,他說群眾喜歡他很欣慰,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裝逼。但說句王婆自誇的話,咱傢這戲確實好看,平實喜樂,精彩絕倫。令人意外的是,紀念演出的最後一天,白毛衣也來瞭平海。她打電話說她在紅星劇場時,我還將信將疑,結果跑去一看,還真在。沈老師剪瞭個新發型,比波波頭長一點,頭發也拉直瞭,配上那套遮陽帽和背心花長裙,整個人都青春靚麗瞭許多。特別是那對手腕粗口徑的大耳環,忽閃忽閃的,俏皮而大膽,我總忍不住要多瞅兩眼。於是她就問我這身打扮咋樣。我趕緊撤回目光,說好看。「隻是好看?」她狡黠一笑。
我掃瞭眼周遭的人流,卻不知說點什麼好。
「顯不顯年輕啊?」
我馬上點點頭,肯定很用勁,脖子都咯吱咯吱響。我想說「顯年輕」來著,但真沒好意思說出口。
沈艷茹笑笑,故意晃晃大耳環,跟著又嘆瞭口氣:「你說說,是不是咱老在學校裝師太,人都裝老瞭?」
沈老師給母親帶瞭一套化妝品,看字樣應該是法國貨。她問我假期都幹啥瞭,我實話實說,她說比她強,她玩瞭一夏天,啥也沒幹成。我問她都上哪兒玩瞭,她眨眨眼,說:「天南地北,環遊世界呀。」
直到演出散場,出門吃飯時,我才發現陳建軍也在。這實在讓人不舒服,要知道他在,我可能就不來瞭。難說他是早看見瞭我,還是跟沈艷茹打招呼時才看見,至少這位北大高材生表現得完美無瑕,他像面對所有人那樣沖我點頭微笑,我竟連句臟話都不能說。母親跟白毛衣、趙XX走在一起,確切說倆女士把老頭夾在中間,似個矮和尚挑瞭兩大擔柴火,說不出的滑稽。她時不時要回頭瞥我一眼,我故意放慢腳步,離他們越來越遠。陽光碎削,皮屑般落人一身,我第一次發現劇團的隊伍竟如此之長。
酒席足足擺瞭七桌,算是包瞭整個二樓大堂,領導們坐一桌,我跟張鳳棠幾個遠遠擠在過道邊上。我姨讓我給陸宏峰打電話,可惜沒人接,她便開始咒罵這個死逼孩子。等罵夠瞭,她又談起表姐,說前一陣新婚夫婦回傢省親,送的禮物怎麼怎麼好,閨女真是沒白養。同往年一樣,張鳳棠又收到瞭幾束花,可能剛過七夕,其中不乏玫瑰。我揣測正是這件事令她情緒分外高亢,吃吃喝喝也沒能阻止她把熱情傳遞給周圍的人。她問我有沒有給陳瑤送禮物,我問啥禮物啊,「七夕唄,」她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別說你們光過洋節,這七夕才是咱們正統的節日啊。」
如你所說,我們確實隻過洋節,乞巧節我倒知道,拿個大塑料盆生豆芽唄,送啥禮物啊,難不成要互送豆芽?
見我沒吭聲,她又問現在年輕人之間都送啥禮物。我懶得搭理她,就隨手指瞭指花。她說那她的待遇還不錯,我笑著點瞭點頭。「笑啥,」她突然壓低聲音,「跟你媽可沒得比。」
我等著她說下去,不想我姨埋頭掇菜,沒瞭音。我隻好問她咋瞭。
「你媽呀,一收禮物可都是盒盒包包的,」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印的還凈是洋文,咋,不比你姨的幾朵花高級?」這最後一句,她幾乎湊在我耳邊,震耳欲聾。
「啥?」我感到嘴唇動瞭動,至於有沒有說出話來就不清楚瞭。事實上,我有點發懵。
張鳳棠做賊般環視一周後,悄悄靠近我,薄嘴唇努瞭努,卻隻是笑瞭笑。
母親在給人敬酒,陳建軍離她很遠,但我真不知道他哪來的狗膽坐在這裡。「啥時候的事兒?」我小聲問道。
「今年正月唄。」她語調愉快。
我掇塊肘子,沒說話。
「瞅你那臉,可別多想,又不是情人節。」張鳳棠湊過來,又迅速離開,半晌又操著一種哄小孩的口吻說,「真的咧,正月十幾號吧,哎,可別說你姨說的啊。」
我沒搭茬。
「聽見沒?」她在我盤子上敲瞭一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