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論跑步,母親當然不是對手,所以每跑一段,我都要停下等一會兒。鳥叫蟲鳴打林子裡溢出來,使得周遭愈加靜寂。她耐力不錯,始終不緊不慢,呼吸均勻。天邊紅彤彤的,仿佛老天爺在你的視網膜上捶瞭一記,萬丈光芒巖漿般遊走在眩暈的裂縫裡,隨時要迸發而出。母親叮囑我不要跑跑停停,她緊繃著臉,胸膛起伏。我跟上去,隻是笑瞭笑。拐進林子沒多久,青磚路就消失瞭,取而代之的是崎嶇不平的土路,巨大的車轍和兩道的墳丘交相呼應,天似乎都陰沉起來。母親鼻息越發粗重,我有意慢下來,她卻沒有減速。這麼跑瞭一陣,穿過一個青石門洞,我們進入一條走廊,又或者是樓梯,總之上上下下、彎彎繞繞的,搞得人氣喘籲籲。母親越跑越快,兩側的紅色木門似一張張血盆大口飛速掠過,我說慢點慢點,她充耳不聞,反倒是慌張地回頭看瞭好幾眼。我這才感受到背後如影隨形的目光,灼熱,尖銳,像一把燒紅的烙鐵,嗤嗤地冒著煙。母親頭發披散下來,濕漉漉的,一身雪紡衣褲緊貼在身上,顯出朦朧的肉色,身體的彈跳中,她張著嘴,急促地吞吐著空氣。我深呼口氣,拉住她的手,卯足勁兒往前沖。烙鐵幾乎要按到背上,而出口就在不遠處,庸俗地湧動著白光。母親似要融化般,身子都軟瞭下來,我隻好把她抱入懷中,全力沖刺。耳畔是風聲,是閃爍的色塊,綿軟的胴體在身上摩擦著,所幸目光在遠離,在消散,出口近在咫尺,我咬緊牙關,任大汗淋漓。母親攬著我的脖子,慵懶地哼瞭哼,我一低頭,便看到她右側脖頸處血肉模糊的傷口——是的,一種不規則的弧形,像燒紅的烙鐵那樣閃著紅光,我不由一個激靈。母親不以為意,她笑瞭笑,輕喚瞭聲林林。我想給她捂住傷口,手卻越發僵硬,連腳步都踉蹌起來。母親撩撩頭發,又笑瞭笑,然後——冷不丁地張開瞭血盆大口。這大概是我第一次在電影之外看到森森獠牙,而下個0……5秒,它們便毫不憐憫地刺入脖頸,沒容我作出任何反應。伴著一種灼燒般的疼痛,我感到身體痙攣起來。睜開眼,褲襠濕漉漉的,黑暗中籠罩著一層透徹的霜,母親側著身子,鼾聲輕巧悠長。我發現自己從未如此清醒過。

  打停車場出來,右轉,十幾米後,四個杏黃色的大字在夜色中渲染開來——桑園茶樓,透過旋轉木門,大廳裡深紅色的雕梁畫棟清晰可見。老實說,我多麼希望是自己的記憶出瞭岔子。前臺依舊一副春麗打扮——也不完全,起碼蘑菇頭變成瞭羊角辮,於是她便晃晃羊角辮,瞥瞭我一眼。我也瞥瞭她一眼。她張張嘴,卻沒說話。大廳沒幾個人,但茶香還是濃鬱得讓人鼻子發癢,環視一周後,我徑直步上左側木樓梯。盡管知道沒有必要,我還是憑著印象摸到瞭A301,如你所料,門鎖得嚴嚴實實。如果有其他人在,難說推開門會鬧出什麼笑話。猶豫一下,我上瞭四樓,然後是五樓,也就是頂層,右轉,幾段幾乎一模一樣的長廊後,眼前果然出現一座天橋。過瞭天橋,古樸典雅消失得無影無蹤,包著黃邊的黑色墻體重又映入眼簾,剛正方直的天花板上隔三岔五地點綴著一些水晶燈,我也說不好這是什麼風格。沒走兩步,一對男女摟抱著從房間出來,邊吻邊笑,發現我時,女的急忙閃開,不好意思地看往別處,男的卻毫不在乎地在她屁股上來瞭一巴掌,一聲響亮的「啪」中,他示威般沖我笑瞭笑。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扇他逼臉。

  一通彎彎繞繞後,我又回到瞭桑園飯店一樓大堂。天窗應該關上瞭——至少看不見星星,假山池旁圍上瞭更多的人,男男女女們依舊吃得熱情洋溢。看瞭看手機,九點出頭,我空出發酸的右手用力甩瞭甩,然後硬著頭皮走向前臺。我問梁總在哪個包間,仨女的沒一個理我,也不知道她們在埋頭忙啥。我隻好在櫃臺上敲瞭敲,提高音量又問瞭一遍。大概嗅覺真的出瞭點問題,總有股油嗆氣縈繞鼻腔,讓人心裡發慌。這次總算有人抬起頭來,是最左邊的瘦高個兒,她歪著腦袋看看我,說:「我們店不允許訂餐外送呀。」

  花瞭一兩秒,我才確定她是在跟我說話,但這話什麼意思,還真讓人摸不著頭腦。所以我說:「啊?」

  「這是規定。」她往我左手上瞟瞭一眼。

  除瞭丹尼斯的透明包裝袋,那裡還能有什麼呢?我把它掂起看瞭看,沒說話。

  「剛就瞅你在這兒晃悠。」她似笑非笑。這女的長著個馬臉,感覺還算親切。

  我清清嗓子,剛要說點什麼,湧來四五個搶著結賬的人。哥幾個搞得有些誇張,是真是假還真說不好,馬臉一忙就是五六分鐘,我隻能在旁邊站瞭五六分鐘。「也不急啊你?」她「噗嗤」笑瞭出來。

  我沒說話。

  「找誰啊?」

  「梁致遠,梁總。」我簡直有些點頭哈腰。我希望她能鄭重告知,這裡沒什麼梁總。

  「那你打電話聯系啊。」

  「能聯系上我也不在這兒瞭。」好一陣,我才說。

  「訂餐沒留電話?」

  「真當我送餐的啊。」我摘下棒球帽,重又戴上。

  她一下就樂瞭,這一樂就是好半晌,搞得一旁給人結賬的女的頻頻往這邊甩白眼。於是馬臉就捂住瞭嘴。等放開手,她板著臉說:「那就更不能給你說瞭,客人信息哪能隨便透露?」

  「真是急事兒,要不——」絞盡腦汁我也沒能找到一個好借口,「你打電話跟他確認下?」

  「不用打,」她垂頭掃瞭眼電腦,又是「噗嗤」一聲,「早走瞭,半個鐘頭前房間就清瞭。」

  我第一反應是往樓上跑,邁出兩三步才又掉頭往門外沖去。一胖子剛拉開門,給撞瞭個趔趄,待我上瞭人行道,他還在罵罵咧咧。停車場是聲控燈,我一連吼瞭幾嗓子,狗叫一樣。然而畢加索還在,老老實實地趴著,像頭定江的鐵牛,巋然不動。我猛喘一口氣,慢吞吞地往回走,走著走著,就又奔跑起來。出瞭停車場,按順時針方向走,半分鐘,桑園飯店,兩三分鐘後,「桑園酒店」終歸是跳將出來。幾個猩紅大字和著我的喘息上下起伏,類似恐怖片裡五毛特效的片名,我覺得有些誇張瞭。杵門口,我瘋狂地抹汗,摘下帽子扇風,攥著油煎的左手酸得厲害,我隻好把食物放到瞭地上,我甚至即興地來瞭兩個原地縱跳,仿佛真有場比賽迫在眉睫。再提起包裝袋,我深呼口氣,徑直穿過自動門。前臺有倆女的,大熱天罩著個馬甲,隔老遠就盯著我看。我直接問梁總在哪個房間,說這話時恨不得把包裝袋舉過頭頂。她們一臉疑惑,我隻好看看油煎,又重復瞭一遍,我也不知道自己期待著什麼樣的答案。

  「哪個梁總?」倆人總算作出瞭反饋。

  「就建宇的梁致遠,梁總啊。」我浮誇地抖著包裝袋。說不好是不是錯覺,一股甜蜜的油嗆味穿過聚乙烯撲鼻而來。

  「VIP609?」一個轉向另一個。後者不假思索地幫前者鞏固瞭答案,斬釘截鐵:「VIP609啊!」我以為註定又是一場失敗,不想她們沒有絲毫遲疑,反像磁頭擦過磁體,自然而然地播放出早己存儲下的聲音。

  在前臺提示下,我乘2號電梯上瞭六樓。格局有些復雜,頗費瞭番功夫,才在東北角找到609,站在門前時,我覺得自己身上能扭出水來。沒有聲音,不管是走廊上,還是609房間裡,門依舊是大紅色,乳白色的墻體卻遍佈棕色斑紋,像鋪瞭張巨型斑馬皮,除瞭讓人頭暈目眩,我也想不出此種裝潢的其他價值瞭。輕輕敲瞭敲門,除瞭敲門聲和自己的呼吸外,再無反應。貓眼裡黑咕隆咚,門底縫似乎有光——我也沒把握,何況即便有光也不能證明裡面有人。我又敲瞭敲,甚至抵著門縫聽瞭聽,還是一無所獲。就這一剎那,一種熱情的願望充盈胸膛,我突然就覺得或許事情並沒有想象的那麼糟。不放心地又敲瞭兩次,我給母親打瞭個電話,隱約有一通京韻大鼓在耳畔回響,但我實在說不好它是否來自於我的腦海。然而電話沒人接。我掛斷,準備再打一次,幾乎與此同時,房間裡傳來聲音——「咚」地一聲響,沉悶,卻不容置疑。我貼上門縫,打算仔細聽一聽,不巧,不遠對過出來兩個人,盡管鬼鬼祟祟的模樣並未被看見,我還是紅瞭臉。這二位倒好,始終在旁若無人地打情罵俏,男的是個禿頂老頭,女的打扮挺時髦,走起路來屁股扭得像馬達。他們看都沒看我一眼,卻浪費瞭我近兩分鐘的生命。

  不等這倆貨消失,便有男聲從門縫裡擠瞭出來,就那麼一嗓子,像猛然甩出的一記悶棍。我趕緊貼上去,卻沒瞭音。過瞭五六秒,伴著「咚」地一聲響,他總算又開腔瞭,很模糊,令人想起紮啤杯口冒出的泡沫,但無疑是咒罵聲,惡狠狠的,宛如瘋狗。我不由掃瞭眼門牌號,又回頭把整條走廊瞄瞭一通,是的,我拿不準是不是前臺搞錯瞭。男聲很有節奏,每隔幾秒就甩出一嗓子,有點怡然自得的意思。我隻好又敲瞭敲門,房間裡立馬安靜下來,起碼這次我得以確定,適才的那些聲響並非自己的錯覺。足足過瞭半分多鐘,男的突然哼瞭一聲。我不失時機地敲門,他罵瞭一句,顯然是針對我,因為幾秒種後一串遲疑的腳步聲偷偷溜出瞭門縫。又是沉默。繼續敲。「沒完沒瞭瞭是吧,誰啊?」他終於來瞭一句。聲音有些遠,但磁性的嗓音還是像磨穿過三千張老牛皮。

  我心裡一沉,竟沒說出話來。

  「誰啊我說?」越來越近。

  我壓低帽簷,把包裝袋高高提起,半擋著臉。

  「神經病。」

  「送餐。」好半晌我才說。原本我想壓低聲音,開瞭口才發現嗓子啞得厲害。而除瞭這倆字,我再也擠不出其他東西瞭。

  「送錯瞭!」他聲音近在咫尺,我幾乎能感受到貓眼後的那道目光。

  說完這話,腳步聲隨即消火,房間裡又恢復瞭安靜。一連敲瞭兩次門,都沒瞭回應。我隻好掄起瞭拳頭。一二三,四五六……捶到第八下時,門一把被拉開瞭。過於迅猛,以至於我險些栽進去。「我看你是反天瞭!」男人聲音低沉,操著某種不知名的北方方言。他扶瞭扶黑框眼鏡。不是梁致遠是誰呢?他像條魚那樣努瞭努嘴,卻沒說話,而是又扶瞭扶眼鏡,半敞著懷的銅銹色睡袍無論如何也遮不住脖子上尚未褪去的青筋。毫不猶豫,我反手把那兜沉甸甸的食物呼到瞭梁致遠臉上,仿佛拎瞭那麼久就是為瞭這一刻。他吃驚地嗷瞭一聲。於是在甩開胳膊肘的剎那,我又抬腿補瞭一腳。鏡片後那躲閃的眼神我再熟悉不過,活脫脫是另一個奧迪A6裡的陳建軍。眼鏡無疑是飛瞭出去,梁總抓著鞋櫃掙紮瞭一秒後,終歸還是乖乖倒地。於是岔開的睡袍裡,一隻半硬著的老紅薯露瞭出來,隻覺心裡咯噔一下,我沖上去又是一腳。這次,他的頭磕在櫃門上,擂鼓一樣,老紅薯也滑稽地抖瞭幾抖。609是個套間,進門是鞋櫃、沙發、茶幾以及辦公桌和老板椅。T形地毯是巧克力色的,以至於躺在沙發旁的那雙銀色高跟鞋是那麼刺目。一種遙遠而又真切的慌亂反芻般湧上來,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推開玻璃槅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對泛紅的腳底板。起初我以為母親睡著瞭,等進去才發現一條白涼被把她從頭到腳捂得嚴嚴實實。得承認,我哆嗦瞭一下,險些沒站穩。近乎掙紮著,我一把掀開涼被,登時呆若木雞。現在想來,母親當時應該扭瞭一下身子,但反應到實踐中卻隻是讓乳房抖瞭抖。除瞭左臂上的半截T恤袖子,她幾乎赤身裸體。黑紅相間的胸罩松垮垮地耷拉著,奶白色的的肌膚在清亮的燈光下近乎透明,蕾絲內褲濕漉漉的,內裡的輪廓都隱約可見,幾根毛發打皺巴巴的襠部邊緣探出頭,黑亮得讓人心裡一顫。足有兩三秒,我才蓋上涼被,叫瞭聲媽。母親垂著眼皮,流著口水,要不是喉嚨裡微弱的嘆息,真的像睡著瞭一樣。我摸摸她的額頭,然後是臉頰,我拍她,使勁搖晃,我一連喊瞭幾聲媽,而所有這些也隻是讓她囈語般「唉」瞭兩聲。視線一下就模糊瞭,我沖出臥室。梁致遠攥著眼鏡,應該是剛爬起來,他擺擺手說:「藥效一會兒就過瞭,一會兒就過瞭!」

  我飛起的那一腳卻沒能停下來,梁總結結實實地撞在鞋櫃上。我撲上去,順勢在他肋下來瞭一肘,說實話,頂得人生疼。在我準備搗第二下時,被他一把捏住瞭手腕,力道不小,我使瞭使勁,竟沒有掙脫。「別急別急,」他瞇著眼,呲牙咧嘴,「你聽我說,聽我說!」我攥緊右手,剛要掄上一拳,他兩手並用摽住瞭我左胳膊。我隻能咧咧嘴,彎下瞭腰。梁致遠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力氣卻著實不小,左扭右扭未能掙脫後,我才意識到自己大意輕敵瞭。這貨笑瞭笑,喘得像頭牛,他靠近我說:「不聽話是不是?啊?急個啥你?急……」這次他用的是普通話。我卯足勁往後一甩腦袋,伴著一聲悶響,他立馬沒瞭音,什麼熱乎乎的東西淌在脖子上,與此同時,我恢復瞭自由。血幾乎是噴出來的。梁致遠睜大眼,死死捂住口鼻。我抹抹脖子,轉身進瞭臥室。我不知道他隻是流鼻血,還是真傷著瞭什麼器官,但我覺得自己能聽到那種嘩啦啦的聲音,這並不讓人興奮,相反,一絲愧疚沒由來地攀上心頭。

  血都抹在床單上。母親滿臉都是淚,我沒忍住,也是鼻子一酸。給她穿衣服頗費瞭一番功夫,單個文胸就耗去三四分鐘,不是不懂構造,而是手哆嗦著,壓根就不聽使喚。背母親出來時,梁致遠已不見蹤影,血淌瞭一地,紅墨水一樣,看起來很假。地上散著幾個粽子和油煎,被踩得稀爛,糯米和糖水摻在一起,似什麼動物的腦漿。門口聚集瞭幾個人,嘀嘀咕咕的,見我們過來,慌忙躲開。走出幾步,我又返回給母親拿鞋,巨大的落地窗外星辰閃爍,即便窗簾拉著,也沒能完全擋住燈火輝煌的平陽大廈。進瞭電梯,隱約瞥見幾個保安一溜兒跑過,而腳下的地毯上不可避免地盛開著幾朵殷紅。前臺姑娘隻剩下一個,正擱大堂正中拖地,看見我,她「哎」瞭一聲,卻愣愣地什麼也沒說出來。出租車上,母親始終看著窗外。許久,我才發現她在默默流淚,兩道水痕反射著燈紅酒綠,卻那樣晶瑩剔透。

  的哥問我們去哪兒,條件反射,我說X大,直到臨近學院路口方覺不妥,於是他找個臨街小賓館把我們放瞭下來。母親讓我給她穿上鞋,可沒走兩步,她還是腿腳發軟,無視反對,我直接把她背瞭起來。定瞭個雙人間,倆床位,一個獨立衛生間。母親躺在床上,始終不說話。我扶她起來,斷斷續續灌瞭很多開水。我不知道下的是什麼藥,更不知道梁致遠說的是真是假。我問母親要不要去醫院,她直搖頭,舌頭卻是硬的。好在約莫過瞭半個鐘頭,母親睜開瞭眼,口齒也漸漸清晰起來,但話不多,她叫瞭幾聲林林,就撇開瞭臉。我呆坐在一旁,也不知說點什麼好。後來母親說要上廁所,我趕緊去攙,她笑著搖瞭搖頭,我隻能看著她晃晃悠悠地進瞭衛生間。母親大概有些不好意思,淅淅瀝瀝聲時急時緩,我起身開瞭電視。再坐回床上,沒換倆臺,京韻大鼓便在包裡響瞭起來。是青霞,她問母親在哪呢。

  「跟我在一塊兒啊,剛吃罷飯。」我說。

  「林林啊,」她笑瞭,「這都幾點瞭?十點半!你們得多能吃!哎,可別說你請客。」

  我故作神秘地笑瞭笑。

  「真的假的?早知道我們都跟過去瞭。」

  衛生間裡又響起水聲,我情不自禁地清瞭清嗓瞭。

  「讓你媽接電話啊林林!」

  「衛生間呢。」

  「哦,剛人傢通知瞭哈,你媽電話也打不通,明兒早九點半,七號演播廳101室。」

  我重復瞭一遍。

  「哎,你媽晚上還回來不?」她問。

  掛瞭電話,母親才問誰啊,我實話實說,她嗯瞭一聲。「青霞也來平陽瞭?」這麼說著,我隨手翻瞭翻手機。

  「來瞭四五個人哩,光領獎呢,你得表演節目啊。」母親語速很慢,一字一頓的,像小學生在費力爬格子。

  「哦。」我說。末接來電有七八個,除瞭我那通,青霞有一個,鄭向東有倆,另兩個稍早,署名是什麼編導,再往前翻,是兩個陌生號碼,倆都是135開頭,下意識地看瞭看,都不是印象中梁致遠的那個號,當然,他要隻有一個手機號,那才真是奇瞭怪瞭。點開通話記錄瞄瞭一眼,尾號1311的一片空白,尾號8866的倒是有一個,下午六點二十左右,通話時間一分十二秒。值得一提的是,梁致遠那個老號還在用,這一天就有兩通電話,都是他主叫。

  丟開手機,剛放大點電視音量,母親就喚瞭我一聲。她讓我到樓下超市給她買點紙。

  「沒紙瞭?」

  「婦女們用的紙,衛生巾。」母親似乎想笑一下,但並沒有笑出來。

  除瞭護舒寶和幾條短絲襪,我還給自己買瞭桶康師傅,饑餓像頭巨獸,突襲起來毫無征兆。從門縫裡遞過衛生巾後,我讓母親把衣服也脫瞭,開水房好歹擱瞭臺洗衣機。

  「算瞭吧。」她說。

  「都是血,明兒個咋穿?」我皺著眉,也不知皺給誰看。

  就那臺小天鵝滾筒洗衣機嗡嗡嗡的功夫,我把泡面吃得一幹二凈,完瞭又跑管理房拿瞭兩罐啤酒外加一包辣條、兩包熊仔餅。我真的是餓壞瞭。洗完衣服返回房間時,我才發現後腦勺起瞭個疙瘩,一跳一跳的,疼得厲害。其實過去的某個時刻,我想過要問問母親到底怎麼回事,但她那個樣子,你又能問點什麼呢。

  第二天是被母親敲醒的,她買瞭牙刷牙膏,讓我洗洗吃早飯。小米粥,肉夾饃,倆雞蛋,一小碟咸蘿卜條,我狼吞虎咽。她坐一旁,一言不發地看著我吃。房間裡彌漫著一股消毒水的氣息,濃烈得殺人眼睛,但並不妨礙我吃得津津有味。我隻是奇怪,為什麼這天殺的氣味會在昨晚的記憶裡消失得無影無蹤。母親化瞭點淡妝,氣色不錯,起碼那抹明亮重又回到瞭臉上。她說已經把車開回來瞭,一會兒送我回學校。這多少讓人有些驚訝,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幾時起床的。母親說我衣服洗得還行,我笑笑,不失時機地自吹自擂瞭一番,她切瞭一聲,卻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損人。下樓時,我突然想到,母親永遠不會知道此時此刻我褲襠裡正板結成塊,要不是一身臭汗掩著,那股子杏仁味怕是能殺死所有人。這個想法令我腳步發軟,險些一屁股滑下樓梯。回學校的路上,我終究還是提到瞭梁致遠,我隻是好奇,或者說有些擔心他的傷勢——至少我不想惹麻煩。「不用管他。」母親說。我以為她還會說點什麼,但直到揮手離開,她都再沒說過一句話。

  中午在我的帶領下,劇團一幹人等跑大學城裡吃瞭碗剔尖面,效果還不錯,起碼青霞說這面比張嶺人搞得地道多瞭。鄭向東臉紅脖子粗,也隻是尷尬地笑瞭笑——我敢保證,原本他是打算替父老鄉親們辯解幾句的。他們其實是沖著學校食堂來的,可惜人太多,沒有辦法。飯間母親沒幾句話,卻始終笑靨如花,她的妝比往常要濃上一些,可能在演播廳重新化過,其他不說,起碼人看起來威嚴瞭幾分,隻是我不知道昨晚的綿軟人偶是否真的翻過瞭篇章。好幾次我偷瞟過去,她都躲閃著目光,沒有看我——當然,吃個飯,人為什麼要看你?陳瑤話更少,除瞭跟青霞嘀咕幾句,被後者逗得滿面通紅外,也隻是在吃飯地點上提供瞭一些建議。母親給她遞杯夾菜時,她輕笑著頻頻點頭,小心翼翼得有些過分。我真懷疑她是不是跟母親一樣,也來事兒瞭,雖然時間上不太對頭。

  這次張鳳棠沒來,估計忙得夠嗆。母親說表姐要辦事瞭,陰歷四月二十七,也就是下周五。我問我用不用回去,「看你唄,我說的哪算?」她翻瞭翻眼皮。事實上,她當然不希望我在非節假日回去,哪怕這個表姐沒瞭爹。陸敏結婚前一天晚上,我去瞭個電話,她整個人被喜悅擊打得暈頭轉向,我覺得無論說點什麼都顯得那麼無足輕重。

  六月的第一個周日下午,應陳瑤要求,我們去看瞭場電影,王小帥的《青紅》。老實說,我特不待見這類電影,沉悶、小傢子氣不說,連壓抑的氛圍都那麼虛假,與其說這是藝術,不如說是便秘更恰當些。但陳瑤很入迷,她反復問我男主是不是真的給槍斃瞭。這不明擺著的麼,簡直莫名其妙!說這話時,我們正在學院路上吃麻辣燙,陳瑤紅著臉,可勁地流汗。打飯店出來不到七點,天陰沉沉的,滿眼都泛著一層灰白色,塑料垃圾高高飛起,遙遠得像一隻隻斷線的風箏。我們一路小跑,但終究沒能躲過兇殘的暴雨,劈頭蓋臉的水珠頃刻帶來一片汪洋大海。陳瑤有些興奮,試圖冒著雨走,她拽著我的手,說快跑快跑。無奈雨實在太大,碩大的雨點砸在身上都咚咚作響,而滿世界都是這種聲音。毫無辦法,我們隻能就近躲到瞭一個廢棄售樓點的走廊下。短短幾分鐘,己伸手不見五指,電閃雷鳴中,除瞭水,便是水花。陳瑤不停地捋著頭發,後來就蹲到瞭地上。我也有樣學樣地蹲瞭下去——站著實在有點冷。大咧咧地講瞭幾句俏皮話,卻沒回應,我以為雨太大陳瑤沒聽見,就湊過去喊瞭一嗓子。正是這時,我才發現這個垂著腦袋的人在瑟瑟發抖。我問咋瞭,她還是沒反應。等掰過肩膀,我立馬後悔瞭。披頭散發下,她大張著嘴,卻一點聲音都沒有,至於那濕漉漉的是雨水還是淚水,恐怕早已分不清瞭。

  周一下午沒課,打球回來準備吃飯時,發現有個未接來電。撥過去,呆逼問我忙啥呢,是不是上課去瞭,我說打球瞭,他哦瞭一聲,便沒瞭言語。我問咋瞭,他笑笑說沒事,半晌才又說:「王偉超沒瞭。」他聲音黏糊糊的,像含著一口痰。條件反射般,我趕忙清瞭清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