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軍的喉結頂在我的虎口,接連滾動瞭好幾下,每次都發出一種咕嚕嚕的聲音,像是牛在反芻。他的臉好紅啊,腮幫子似乎都鼓瞭起來,無框眼鏡掛在鼻梁上——我以為它會在頭部的劇烈擺動中掉落,但事實上並沒有。這大概是我離陳書記最近的一次,近到眼前的這張臉跟記憶中的那個白面書生有些對不上號,比如平頭上隔三岔五冒尖的白頭發,比如右側鼻孔裡悄然探出的鼻毛,比如左耳下小指肚大小的青色胎記,再比如有些發黑的嘴唇、堂而皇之冒出的火癤子和眼角、額頭處藤蔓般密佈的褶子。但法令紋一如既往,甚至,它們在肌肉的痙攣中波動起來,消失復出現,變淺又加深,宛若這個初夏傍晚的一道光。這讓我心裡一陣麻癢,手便不受控制地加大瞭力度,一種幽幽的清香從車窗飄來,充斥著鼻腔,我也說不好它到底來自哪裡。
幾乎是點著煙的一剎那,我就朝那輛奧迪A6沖去,副駕駛位看不清楚,但長發披肩,顯然是個女人。夕陽戳在哨亭的琉璃瓦上,使後者跳躍著,似要淌出血來。身後是五花八門的大音量節拍,旋律歡快,卻震得我頭皮酥麻。確實是陳建軍。喘氣般,我猛吸一口煙,踉蹌著繞過車頭。奧迪有些措手不及,隻能急剎車,可以想象,陳建軍難免氣急敗壞,他罵瞭一句,之後索性搖下牟窗,探出頭來。這廝大概還想說點什麼,但看到拽住車門的我時,立馬沒瞭言語。我同樣目瞪口呆,除瞭鼻子出氣,再無動靜。副駕駛位的女人嘀咕瞭一聲,又湊過臉來問咋瞭——當然不是母親,而是那個細眉細眼的葛傢莊女人。得有好幾秒,陳建軍輕咳瞭一下,扭過臉又迅速扭瞭回來,手搭在車窗上沒動。我條件反射地吸瞭口煙,松開拽著車門的手,猶豫著是否該就此離去。但周麗雲叫住瞭我,「咋回事兒嘛?」她提高嗓門,短暫的停頓,「哎——是你呀,那個那個……」
她並沒有「那個」出什麼來,但我還是害臊地打瞭個噴嚏。是的,害臊得厲害,於是鼻涕、煙灰和滿頭大汗簌簌落下。那支吸瞭半截的紅梅射往車門,又彈到瞭地上。陳建軍明顯躲開瞭他的豬腦袋,好一會兒,在我妄圖再打兩個噴嚏而未果後,他扶扶眼鏡,張張嘴,但依舊什麼也沒說。周麗雲卻有些喋喋不休,我聽不出她是高興、抱怨還是疑惑,我甚至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陳建軍擺擺手,笑瞭笑——可能是吧,至少那對法令紋又浮現出來,「完瞭完瞭,」他說,「以後小心點兒。」隻覺腦子裡嗡地一聲,我抹瞭把汗,然後就卡住瞭陳建軍的脖子。他隻來得及哼一聲。那顆豬腦袋抵在靠背上,在擺動中咯吱咯吱響——當然,是車座在響。陳建軍很快來掰我的手,先是手腕,再是大拇指,力度不小,以至於我險些把另一隻手也伸過去。他想說點什麼,卻隻是露出瞭參差不齊的牙,被奶奶誇贊過的那雙大眼裡滿是血絲,我覺得這貨有黃疸也說不定。大概有一個世紀那麼久,周麗雲開始拍打,喊叫,她撓我的手,說:「你瘋瞭!瘋瞭!」「來人啊,來人啊!」她沖車窗外喊。
眼鏡總算滑瞭下來。陳建軍把車踢得咚咚響。夕陽還殘留著最後一絲光暈,空氣裡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香甜,讓人忍不住想打噴嚏。病豬的脖子汗津津的,越來越滑,仿佛兩棲動物褪去瞭一層皮。周麗雲擠過來,似是要咬我。沒有必要。我松開手,後退幾步,一屁股坐在小區圍墻外的水泥臺上。大滴汗水從臉頰垂落,我隻能抹瞭抹汗,又抹瞭抹汗。哨兵跑瞭過來,陳建軍瘋狂地咳嗽,大喘氣,像剛吞下瞭一斤屎,半晌他才啞著嗓子說:「好瞭,好瞭,沒事兒。」要不就是「沒事兒,誤會,誤會」,總之就是這些話吧。我搓著僵硬的右手,始終沒有抬頭。恍惚中,周麗雲似乎打車門下來,高跟鞋的腳步聲在我身邊響瞭好一陣,後來又消失瞭。再後來,奧迪A6也消失瞭,廣場上的喧囂越來越近,一條大紅大紫的長龍踩著妖嬈的腳步向我扭來,興高采烈的男男女女們高舉雙手,宛如托著一坨坨金燦燦的屎橛子。我仰身躺瞭下去。樹上還掛著枯萎的槐花,搖啊搖,並沒有落下來。
等慢悠悠地騎回傢,天己完全黑透。想在樓下抽根煙,沒能找到打火機。母親來開的門,盡管我悶頭弓背剛把鑰匙捅進去。「可回來瞭你!」她皺著眉,「咋瞭到底?」
我撇開眼,沒說話,隻是埋頭脫鞋,這間隙順手帶上瞭門。
碎花裙擺在眼前兜兜轉轉,母親「嗯」瞭一聲,吐口氣:「咋關機瞭?」
「沒電瞭唄。」我側身拿拖鞋,抬頭瞅瞭一眼。
「襪瞭也脫瞭,」她輕掩著鼻瞭,「先洗腳去!」
「你咋不接電話?」可能因為悶著頭,我聲音聽起來也悶悶的。裙擺又轉瞭轉,不等母親說話,我又補充道:「倆電話都不接。」
「沒聽見啊,學校正排練,手機靜音擱在包裡,回頭給你打過去,你就關瞭機。」
我吸吸鼻子,站起身來,又快速聞瞭聞手。
「是不是出啥事瞭?」她壓低聲音,捅我一下,很快在我身上拍瞭拍,「這麼臟,在地上打滾瞭?」
「沒啊。」
母親眉頭微蹙,緊抿著嘴。奶奶在客廳喚我。
「真沒啥事兒。」我扭身笑笑,抹瞭抹一臉油膩。
母親也不說活,就那麼看著我,像是等著我說下去。
猶豫半晌,我說:「餓死瞭。」邊說,我邊走向客廳,還即興沖母親笑瞭笑。
漿面條,拍黃瓜,鹵豬肉。我吃得狼吞虎咽,雖然並沒覺得多餓——事實上,歸功於下午的幾個雪糕,胃裡漲得厲害。奶奶在一旁看電視,前一陣還咿咿呀呀,就我埋頭掇塊肉的功夫,她老就耷拉上瞭眼皮。母親去洗瞭個澡,一會兒穿瞭身白睡衣出來,她讓奶奶回屋睡去,後者強硬瞭半分鐘,到底還是在攙扶下乖乖上瞭床。我開瞭罐啤酒,母親在電視機旁吹頭發,她問我是不是真沒啥事,我連說瞭兩聲「沒事兒」,是的,有些急躁,甚至惱怒。母親垂下頭,不再吭聲,等我刷完碗回來,她已經回瞭房。我不由有些失落。不多時——臥到沙發上,剛換倆臺,母親又出來瞭,她讓我洗澡去,我趕忙笑笑說:「好好好。」
「別光嘴上說,屁股也挪挪。」母親搖著蒲扇。
「煩不煩?」我坐起來,故意擰著眉。
「切,這就嫌你媽煩瞭?媳婦兒還沒娶呢!」她三步並作兩步,在我頭上敲瞭一下。
我沒說話,隻是聳瞭聳肩。
「敢在外面惹事兒,我可饒不瞭你。」母親站在身後,又敲瞭我一下。她聲音很輕。
沒能證明心中所想,我非但不覺欣喜,反而有種挫敗感。我也說不好自己是怎麼瞭。母親攜著香氣,在眼前鮮活地走動,一顰一笑間閃爍著這個夜晚所有的光暈,她說起我小時候在缸沿磨牙的事,說我剛學走路那會兒能沿著楊木椅子一步步地栽進水缸裡去。這麼說著,她大笑起來,拿蒲扇輕拍著胸口,修長的脖頸在飛揚的發絲下白得耀眼。我禁不住懷疑那晚的齒痕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老實說,有那麼一刻,我真想扒開母親的衣領,確認下那個青色血於還在不在。當然,這麼想過於無稽,畢竟這麼多天過去瞭。
父親回來已經快十點,醉醺醺的,一進門就指責我為啥不接電話。「你小舅喊你喝酒去!」他大著舌頭,掄瞭掄胳膊。我一邊把他引到沙發上,一邊告訴他手機沒電瞭。父親讓我給小舅回個電話,說不回不禮貌。「做人啊,禮儀為先!」他撩起衣服,拍拍肚皮,又猛地把POLO衫脫瞭下來。「用你爸爸的,咋樣!」他又拍拍肚皮,把諾基亞1100遞瞭過來。
母親從玄關跟到客廳,始終沒說話,這會兒她站廚房門口說:「張鳳舉啊張鳳舉,明兒個就罵他一頓,整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罵啥啊罵?」父親靠到沙發背上。
母親抱著胸,沒說話,還是輕搖著蒲扇。
「大老爺們喝點灑咋瞭?啊?」他看看我,又看看母親,最後盯著電視說,「咋瞭!」說話的整個過程中,父親始終堅定地向我伸著胳膊,撓頭和從褲兜裡掏煙都沒能動搖他的決心,小巧的1100攥在手裡,像是什麼炸彈的引爆裝置。
我隻好把手機接瞭過去。
「咋給你說的,少喝點少喝點,自己騎摩托車不知道?」母親步步逼近,走到電視櫃旁又停瞭下來。
父親摸瞭根煙,反復在腿上敲著,並沒有點上。
「別高血壓,整天喝酒腦子都都喝壞瞭!」母親咬著牙,用蒲扇狠狠往自己頭上拍瞭幾下。
「咋瞭?大老爺們喝點酒咋瞭?」坐在沙發上的人還是這麼一句,雖然口氣弱瞭些,「媽瞭個屄的!」
母親瞅我一眼,扭身回瞭房。
父親打個灑嗝,又沉默地坐瞭一會兒,總算點上瞭煙。於是一氧化碳和尼古丁便填滿僵硬的空氣。我覺得自己早該說點什麼,但還是什麼也沒說,直到搞瞭碗蜂蜜水回來,我才讓父親以後少喝點。說這話時,我顛著手機,仿佛那是個燙手的山藥蛋。
電視裡在演什麼大宋提刑官,每次何冰張嘴我都怕蹦出來的是京片子,奶奶房間熄著燈,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睡著瞭。後來母親出來喊父親,讓他洗洗澡睡去。「不洗,」他翹著二郎腿,聳拉著眼皮,「今兒個偏不洗!」當然,說歸說,他最後還是洗去瞭。我在沙發上呆坐一陣,剝瞭個橘瞭,又換瞭幾個臺,之後就順手拿起瞭父親的手機。或許我隻是想看看手機功能,但那些通話記錄還是毫無征兆地跳瞭出來。三個月十來條吧,都很短,幾十秒,最近的是五月三號,通訊錄名字是老蔣。父親用手機並不少,畢竟豬啊魚啊雜事多,但「老蔣」在一眾閃爍的數列裡還是那麼刺眼。我記得父親不太會用手機打字。點開看瞭看,尾號是9877,有點耳熟,至於是不是老趙傢媳婦數次要求我記住的那個手機號,我也拿不準。止是這時,母親突然出現瞭,鬼魅一般。「明兒個平海廣場有個演出,」她拎起盛蜂蜜水的瓷碗,「學校的那些小演員們,你要不急著走啊,可以去看看。」
六號一早是被老趙傢媳婦給吵醒的,她不停按門鈴,奶奶隻好去開瞭門。她問奶奶在傢裡幹啥呢,也不出去轉轉。奶奶說醫生吩咐還要休息。她哦瞭聲,就問起瞭我,說有個事要咨詢。奶奶說還沒起來。兩人便開始東拉西扯,我使盡渾身解數也沒能再次入眠。昏昏沉沉中,奶奶提起大剛,說他快出來瞭吧。「出來幹啥,」蔣嬸說,「挖沙多好啊,老這麼挖著,不回來才好。」邊說,她邊氣哼哼地笑瞭笑,音頻極高,說是海豚音都不為過。我的睡意頓時被攪和得魂飛魄散。「說歸說,怨歸怨,一個人拉扯孩兒也不好過。」奶奶輕言細語。不想老趙傢媳婦不吃這一套,她說傢傢有本難念的經,奶奶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至於她傢是怎麼個腰疼法,她並沒有展開詳細論述,而是像隻大彈簧那樣蹦瞭出去,空餘奶奶在客廳嘀咕瞭好一陣。其他不說,她起碼是幫我躲過瞭一劫。
喝瞭點稀飯,我去瞭平海廣場。舞臺就搭在河神像背面,盡管大太陽曬著,還是給圍得水泄不通。演出大概也是剛開始,沒有海報什麼的,隻是在舞臺正上方扯瞭條橫幅:鳳舞藝校文藝匯演。小演員們年齡參差不齊,從八九歲到十五六都有,真像是雨後冒出的一茬茬木耳,母親說以後會讓他們上劇場演,現在還是鍛煉鍛煉好,也算是給學校打打廣告。我繞著舞臺溜瞭一圈兒,也沒找到進後臺的機會,雖然能隱隱聽到母親的說話聲。遠遠挑塊蔭涼地,杵著看瞭一陣,一連兩個都是評劇選段,《報花名》、《金鳥飛玉兔走》,好壞另說,技巧不談,小演員們終究是差瞭口氣。聽說還有現代歌舞表演啥的,我也沒心思等下去,徑直去瞭劇團辦公室。會議室沒人,我便打開電視,看瞭會兒比賽。火箭對小牛,背水一戰,姚明被裁判照顧著,首節八分鐘就兩犯,提前下瞭場,經過范甘迪兩次換人後,到瞭第二節下半時火箭的表現才稍見起色。就中場休息的功夫,張鳳棠笑吟吟地走瞭進來,她邀請我嗑瓜子。「還以為是誰呢?」她翹起二郎腿,把桌肚子踢得咚咚響。
沒兩句,我姨就提到瞭準表姐夫,說光前一陣他就往傢裡跑瞭兩次,問我覺得這人咋樣。
聽奶奶私下說,其實張鳳棠對這個未過門的女婿不太滿意,嫌人傢沒學歷啥的。但我能說點什麼呢,我說:「很好啊。」
「死敏敏非要看上,你有啥法子?」她聲音很低,手卻甩得啪啪響。然而不等吐出嘴裡的瓜子皮,她又撩撩頭發,挺挺胸:「其實也不錯,處對象不能光堆條件,也得看人,是不是?人傢當瞭這麼多年兵,為國傢作貢獻就不說瞭,手頭好歹還能落點錢,再在衙門裡找個工作,跟你姐也算相互照應著,對不對?」說到「對不對」時,她總算眉開眼笑地吐瞭口氣。
我點點頭。
「也可以,哈?」
我又點點頭。
「前一陣剛筆試完,報瞭你們平陽公安局,聽敏敏說考得可以,到時候面試啥的再托老二找找關系,」她頓瞭一下,「鐵定沒問題。」
「我媽就是個跑劇團的,去哪兒找關系啊?」我突然有些生氣,乃至表現得稍顯幼稚。
「可別小看跑劇團的,你媽打交道的人多著呢。」她「嘿」瞭一聲,隨手從一旁的架子上抽瞭本《知音》。
「咋不找我那個老姨?」救命稻草一樣,我揪出瞭牛秀琴。我想描述一下這個人,卻發現不知從何說起。
「她啊,嘴上話漂亮,壓根不給你辦事兒。」張鳳棠把書翻得嘩嘩響,半晌才又抬起頭,「再說,你找她她也得辦的來啊,這平陽的事兒,她管得著嗎,更別說去給你求人瞭。」
「那我媽就辦的來啊?」
「你媽好歹也算是個名人,結交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你呀——」她音調一轉,撓撓脖子,又眨眨眼,像是被噎住瞭,「其他不說,有個平陽搞房地產的,啥建宇老總,辦這種事兒還不是小菜一碟。」
「他也就是個副總,給人打打工。」我沒想到她會提到梁致遠,有些措手不及。
「你認識?」她苦著一張臉。
我沒說話。麥迪繼一個三分後,又造瞭個3 1,舉場歡騰。
「怕啥,」張鳳棠笑著搗瞭我一下,「你媽的老同學唄,老以前到平海來還是你姨夫接待的。」這麼說著,她又翻起瞭書,片刻,做賊一樣壓低嗓音——連頭都壓瞭下來:「哎,你見過沒?」
我搖瞭搖頭。
「誆你姨吧就。」她嘴上這麼說,一張臉卻顯得有些失望。好半晌,等她換瞭本雜志,再坐下來時才說:「青霞就見過,聽說前段時間還在劇場看過戲呢。」
張鳳棠滿嘴跑火車,她的話我一概不信。
「政商一傢親,就是這些人力量才大,辦事兒才穩,你知道啥啊。」
我還是沒說話,連瓜子都不嗑瞭,像是生怕虧欠誰似的。
「也就托你媽問問,又不是非要怎麼怎麼地,你瞅瞅你!」許久,張鳳棠搗瞭我一肘。她瞪著眼,撇著嘴,一副中瞭風的架勢,我也說不好這位是不是真的生氣瞭。
午飯在小禮莊吃,姥爺上村祠堂玩,沒在傢。小舅媽也不在,我問她是不是沒放假,小舅說上魚塘送飯去瞭,前腳剛走。我拎份炒米,拿罐啤酒,就往魚塘而去,不是其他的,隻是想趁姥爺不在借他的工具釣釣蝦而己。拐過第二道彎,便看到小舅媽打養豬場出來,她在電動車旁蹲下,快速整理瞭一下泡沫箱子。就這功夫,我野豬一樣嚎瞭一嗓瞭。小舅媽嚇得差點坐到地上,她站起來,紅著臉就要打我。大外甥隻好撒丫子狂奔。這天釣魚的人並不多,遺憾的是一個多鐘頭我也沒釣出兩隻蝦來,真不知是我的問題,還是竹竿的問題。再返回劇場已是下午四點多,在門口恰好碰到青霞,她開輛現代,說要送幾個學生回學校,問我去不去。我撇撇嘴,但沒走兩步還是返回來拉開瞭車門。新教學樓已粉刷完畢,就等著裝修瞭,秋季開學用肯定沒問題。雖然學校目前的生源主要是興趣特長班,但全日制班多少還是有幾個人的,像適才車裡的學生,都是外地人。為此,母親不得不請瞭個宿管。學校現在有授予中專文憑的資格,等教學配套設施跟上,就可以正式招生瞭。至於教師問題,據母親說,那個高中音樂老師反倒來應聘瞭,舞蹈老師也試著招瞭兩個,不過並沒有我們學校的那個研究生。
回去的路上,我終究還是不經意地打聽瞭下梁致遠。霞姐倒也不避諱,先是一通大笑,好半會兒才說:「對,梁總,梁總。」我不知道關於此人和母親的關系她知道多少。我問她有沒有見過梁總,她反問我有沒有見過,我說梁總請我吃過飯,她說梁總也請她吃過飯,我表示不信,她又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說上次《花為媒新編》巡演的的時候,梁致遠恰好在林城,就請她吃瞭個飯。「當然嘍,蹭飯,」她說,「硬被你媽拉瞭去,想想也是,不吃白不吃。」青霞表示梁致遠很帥,聲音也好聽,有錢又有才,我覺得過於誇張瞭,當然,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問:「梁總到劇場看過戲?」她又笑瞭起來,問我咋知道。我心裡一沉,反問啥時候的事,她叮囑我別瞎說,我問咋瞭,她說三人成虎唄,不為她考慮,也得為母親考慮呀。具體是啥時候的事,她卻不說,我隻好又問瞭一遍。「煩不煩你,」霞姐沒好氣地撇撇嘴,「就前一陣,不是三月末就是四月初。」至於其他細節,她不說,我恐怕也不好打聽瞭。
又或許,對我來說,以上信息已經足夠瞭。
我以為陳建軍會搞點什麼舉動——不管出於何種目的,但母親一切如常。倒是蔣嬸,當天晚上又到傢裡來瞭。我開瞭門才發現是她,她說林林還沒走呢,我能說點什麼呢,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父親還沒回來。蔣嬸往傢裡送瞭些玉米棒子,說是大棚裡種的。「嬸呢?」她問。
「睡下瞭,」母親說,「看會兒電視就打瞌睡。」她始終沒有看我。
倆人看著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瞭幾句,母親興致不高,我甚至覺得有些不尷不尬。我確實想過徑直起身,回自己房間,但還是覺得過於突兀瞭。蔣嬸問我啥時候走,我瞅瞅母親,猶豫半晌才梗著脖子說明天。「這就走啊,真是上大學瞭,回來連個面都見不著瞭。」蔣嬸就坐在我身旁的長沙發上,後來忘瞭談起什麼瞭,她摸著自己穿著紫色絲襪的腿,連連抱怨她太胖瞭。「就是腿粗,」她笑笑,「人傢都說我挺俊的。」
母親沒搭茬,而是打個哈欠,說她去洗個澡。老趙傢媳婦卻坐得穩如泰山,壓根沒有起身告辭的打算。母親先回瞭臥室,一會兒又出來進瞭衛生間,我覺得她瞥瞭我一眼,卻又實在沒有把握。蔣嬸抖著腿,哼起瞭歌。據她介紹,這是她新學的減肥方法。我覺得自己是隻蒸籠裡的大閘蟹,渾身癢得厲害。就在這片越發濃鬱的蒸氣裡,我猛然發現母親的手機落在茶幾上,那麼近,隻消坐起來伸個手就能夠著。但終歸,我沒有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