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下放是在1973年,也沒有什麼正式通知,就是說不讓演瞭,然後把平劇團的人關瞭三四天,之後就各奔東西瞭……雖然從1971年夏天開始,為響應中央號召,劇場的公開演出已經隻剩下革命樣板戲……我和弟弟隨母親在城南棉紡織廠待瞭小半年,到1973年入冬時,終究還是沒能避免下放到農村的命運……東郊小禮莊是十一個大隊部的統稱,當時劇團一多半人都被分到瞭這裡……母親對農村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這種恐俱讓她可以決絕地把評劇從生命中剝離得一幹二凈,讓她可以躲在工廠裡受盡白眼靠撿拾剩飯剩菜果腹,讓她可以從睡夢中渾身發抖大喊大叫著驚醒……所以見到父親時,她並不高興。但是對我和弟弟而言,眼前的新世界並不像母親所描述的那樣可怕,起碼不會有人三更半夜沖進傢裡打砸一通……分在小禮莊大隊的有十幾個人,除瞭一位女性和一對夫妻外,大傢基本上過著集體生活,我們來瞭之後,父親用泥坯、原木和石頭,加上半張架子車板,在驢棚外新起瞭一個小天地……」
看到這期《評劇往事》是在愚人節,和我印象中所瞭解的相同,又不同,或許記憶都是隱秘的吧。翻出《平海晚報》完全是買煙時一個隨手的意外,畢竟不光母親這個周專欄有一搭沒一搭,現在連晚報出現在小報亭的概率都有一搭沒一搭,問老板,答曰影響力問題耳,《平海晚報》其實是訂閱某雜志的附贈服務。對一份市級報刊來說,這並不讓人意外。
就在這個上午,母親給我打瞭一個電話,她說正在平陽談事,如果沒啥大問題一會兒可以到X大一趟,「要是樂意,正好請你跟陳瑤吃個飯」。樂意是肯定樂意啊。她鄭重地問哪個飯店會好一點,老是那幾傢,吃都吃煩瞭。我問還有誰。是的,我想到瞭老賀,沈艷茹,甚至梁致遠。「就你倆啊,」她說,「咋,你媽大方一次不行?要不,你倆上行政新區來?」這次我想到瞭平陽大廈。好在不等我回答,母親就自我否決瞭:「算瞭算瞭,還那傢川菜館吧,你倆啊,也就這口福瞭。」這話說得很成問題,但做東為大嘛,我就不跟她計較瞭。陳瑤自然屁顛屁顛的,體育課沒上完就跑宿舍洗瞭洗澡,她要香噴噴地迎接即將到來的大餐。十一點半不到,我倆就跑川菜館要瞭個二樓包廂,給母親打電話,她說有個表要填,可能還要等半個鐘頭。於是我倆就等。結果服務員催瞭兩次,過瞭十二點母親都沒能到。我以為出瞭啥事,趕快給她打過去。母親一切正常,反怪我倆心急。我說不是我倆心急,是店傢心急,再不讓上菜,就該被趕出去瞭。說這話時我早已饑腸轆轆,而陳瑤在一旁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就差去啃一次性筷子瞭。「點菜瞭沒?那就先上涼菜唄,路上實在太堵瞭……快到學院路瞭……你看看你倆,蹭個飯不等東傢到!真不知道說點啥好……」幾次停頓後,她突然笑瞭起來,上氣不接下氣,足足有半分鐘都沒能組織出正常語言,「……不行瞭不行瞭,要笑死我瞭,你倆啊,快吃飯吧,小票留著,回頭找我報銷,我這正忙著,啊……」話沒說完,她又開始笑。陳瑤一臉迷茫,我大概比她還要迷茫。我知道這是愚人節,但我沒想到對母親來說這也是個愚人節。
小半年不見,陳若男躥高瞭一大截,少女曲線初現,甚至整個人都好像白瞭些。既使如此,比起同齡人來,她這發育也夠晚的瞭。但陳瑤說這個妹妹生來身體不好,現在硬得跟鐵蛋一樣,夠不錯瞭,夫復何求?這話說得火藥味十足,搞得我都不知道怎麼接瞭。同印象中相比,小姑娘害羞瞭許多,以前一直你呀你的,現在連你呀你都不說瞭,讓人忍不住揣測這是不是青春期付出的必然代價,不過嘴還是刁鉆,隻是抬起杠來臉紅得更加理所當然瞭。陳若男說她現在住瞭校,兩周回傢一次,幹點啥都要先給她媽打招呼,稍微開點小差她媽也會在第一時間知道,真沒把人憋死。我說這是養豬,「你就是頭豬」。她競沒反駁,反而頗為認同地點瞭點頭。周末嘛,逛瞭逛大學城,又在校園裡晃瞭一圈兒,最後跑鎮上吃瞭頓驢肉——這也是我們這小地方唯一稱得上「有特色」的東西瞭。買橘子回來時,姐姐正在接開水,妹妹悄悄對我說她也要到澳洲留學瞭,她媽同意瞭。「真的?」我問。
她點瞭點頭。這頭點得並不得意,事實上連高興還是失落都瞧不出來。
飯間,就陳瑤上衛生間的功夫,我問陳若男她傢誰在澳洲,她反問咋瞭,我說就隨便問問唄,「哥也想留學呢」。這麼說著,我沒忘給她夾菜。她看我一眼,一聲沒吭,誓死不吭。直到上公交午時,她才在姐姐的提醒下,沖我揮瞭揮於。就那一瞬間,我突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乃至汗毛都豎瞭起來,但奇怪在哪兒,偏又說不出來。
這學期一過來,已有一大票人著手準備考研,雖然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居多,但該舉動對呆逼們的心理攻勢還是不容小覷,簡單說就是讓我們覺得日子到頭瞭,一種秋風掃落葉的感覺。前陣忙著錄音,連比賽都沒怎麼看,這陣得閑,算是如願以償地看瞭幾場,活塞英雄不老,太陽如日中天,馬刺穩紮穩打,湖人中氣不足,姚明嘛,氣勢正勁,姚麥組合磨合得不錯,幹掉森林狼後,火箭一波七連勝,今年的季後賽入場券算是一半握在手裡瞭。就是4月9日火箭客場大勝湖人後,我們害瞭失心瘋,隻得抱上籃球跑出去操練一番。豈料大傢都害瞭失心瘋,以至於塑膠場地連塊曬尿佈的地方都沒,呆逼們隻好轉去東區。在那兒,我們又碰到瞭藝術學院哥幾個,陳晨也在,許是好久沒見,乍一碰面竟陡生出一種荒謬感。他頭發算是弄短瞭,但劉海還是很長,隻得用發帶繃在腦門上,可能會有小姑娘覺得帥,但在我看來,該造型可以說頗為另類瞭,此外,臉還是慘白,大概南半球的陽光也拿他毫無辦法吧。這貨沖我點瞭點頭,下巴仰起的剎那,高挺的鼻梁顯得更尖瞭,不愧是陳建軍的兒子,真他媽像。我沒說話,也沒點頭,隻是隨手撂瞭個三分——可惜沒進。
畢竟是老熟人瞭,場地又有限,大夥兒就湊合著打瞭一波。可能是太陽太暖和,呆逼們打得懶洋洋、軟噠噠,特別是楊剛,每次陳晨突破,他都隻是象征性地甩甩胳膊,提醒瞭兩次,也沒見什麼起色。這搞得我心癢難耐,盡管一直提醒自己保持克制,但在陳晨又一次輕松地突進去時,我終於忍無可忍地一個側跨步,揚手給瞭他一記大帽。皮球招呼在臉上,嘭地一聲響。並沒有流鼻血什麼的,不過這老鄉顯然給打懵瞭,左手背抵著臉,好一會兒才皺眉瞪瞭我一眼,說:「操!」老實說,他這副表情多少讓我愉快瞭一些。沒其他意思,我隻是覺得凡事要認真,打野球也不能例外。無論如何,這個蓋帽算是點起瞭烽火,你來我去之下,雙方球風也越發凜冽。陳晨手感還行,突破不成,他就拉出去投,這下防起來就沒那麼輕松瞭,畢竟我在低位,總不能次次上高位協防。而每當我持球,陳建軍的兒子也是死死盯防,不來兩個以上的變向、變速,壓根沒有出手機會。這才有意思嘛。激鬥正酣,突然有人攘攘上瞭——我方控衛跟對方一黃毛高個兒,還沒看清楚,兩人已抱作一團。趕緊拉架啊,陳晨也勸,說又不是第一次打球什麼的。好歹拉開,兩人依舊罵罵咧咧,我拍拍黃毛的背,說哥們兒箅瞭,不想他一把甩開我的手,說:「算你媽屄!」可能是的,類似的話吧,聽不太清。我飛起一腳,給這貨躥瞭個狗吃屎,半天都沒爬起來。幾個高冷藝術傢撲上來,我猛喘瞭一口氣,陽光普照,一切都新鮮得令人心花怒放。
繼三月中的聶樹斌案後,三月底湖北又爆出一個佘祥林案,某種程度上,後者轉移瞭公眾對前者的關註度。刑訴法老師用瞭一個詞——「巧妙」,他說倒不是講有什麼陰謀,而是餘祥林案因被害人的死而復生己成為一個板上釘釘的冤假錯案,沒有任何推諉糊弄的餘地,而聶樹斌案可就復雜瞭,根本是一鍋漿。老賀也說聶樹斌案牽一發而動全身,它的復雜不在案情本身,而在利益糾葛。「當年的主事者,」她神秘一笑,伸出食指向上捅瞭捅,「如今國安部一把手,啥情況自己琢磨一下。」這不光是一個簡單的法哲學、法實踐問題,而是一個官本位問題,正是這樣的官本位才讓我們選擇瞭這樣的法哲學和法實踐,總之,老賀說,聶案之慘烈不過是我國司法花絮的冰山一角。是的,兩個活生生的案例像是給諸位老師打瞭雞血,搞得他們唾液狂噴,不止在課堂上,連論文項目開個會都未能幸免。甚至樂隊哥幾個跑沈艷茹那兒聽錄音時,她也問瞭問這個事,簡直莫名其妙。白毛衣說錄音還行,混音她可不會,不過有需要的話她可以幫我們找個混音師。至於有沒有需要,我們一時也拿不定豐意。大波全程塞著耳機,搖頭晃腦的,等出瞭辦公室,我一把給他耳機揪瞭下來。在我冷峻的目光下,他靠瞭一聲說:「這是他媽的論文素材!」他的意思應該是自己很用功。於是我就借一隻耳朵聽瞭聽——King Crimson的《二十一世紀精神病人》。然而不等走出三角樓,耳畔便響起那個熟悉的旋律,漸強、反復,盡管配器完全不同。我以為自己早己忘記,心裡卻還是咯噔瞭一下。
三月十二,也就是4月20號,是姥爺生日,以更換二代身份證為名,我回瞭趟平海。盡管如此,母親還是不太高興,至少表現得不太高興,她說周末派出所又不是沒人值班。我假裝沒聽見。午飯直接在小禮莊吃,那股鬧騰勁兒跟去年大壽比,也沒差到哪兒去。下午醉醺醺地去做瞭信息采集,前後折騰瞭一個多鐘頭,完瞭給王偉超打瞭個電話。晚上呆逼們在柳絮紛飛的平河灘上吃瞭頓戶外燒烤,王偉超主烤,不喝酒是不可能的,雖然母親叮囑在先。
到傢時得十點過半,母親在電視櫃旁吹頭發,見我進來,她隻是歪瞭下腦袋,沒吭聲。我叫瞭聲媽,她才轉過身來,關瞭下吹風機,馬上又開瞭——我也說不好,或許隻是調瞭下檔。
我問奶奶呢。「睡瞭唄,」她瞅我一眼,「不催你就不知道回來!」
我坐到沙發扶手上,笑瞭笑,沒說話。
「你說說你啊,時間還安排得挺滿當。」她把頭歪向另一邊,接著吹。
我像個大人物那樣嘆口氣。
母親笑瞭下,很快又沒瞭音——起碼在嗡嗡聲中聽不見瞭。她穿著粉色睡農,香噴噴的,暖風把這種香噴噴無限放大後,吹到瞭我的臉上。
「我爸呢?」我靠近母親,奪過吹風機,「還沒回來?」
「完瞭,完瞭!」她掙紮瞭一下,很快抻著腦袋側過身去。
我吸瞭吸鼻瞭。不知是酒精還是嗡嗡聲讓我的腦子有點發麻。
「你爸啊,小禮莊唄,說一會兒回來!」吹風機的轟鳴中,她聲音很大,嘆氣聲也很大,「正打麻將!」
我輕輕「哦」瞭一下,也不知道「哦」給誰聽。那頭青絲在我的手中滑過,感覺很奇怪,所以我說:「頭發長瞭。」
「那可不是長瞭,還能越長越短?」母親笑瞭笑,很快抬起頭,「換小檔啊,嘖,我自個兒來得瞭!」
我也有樣學樣地「嘖」瞭一聲,很快換成瞭小檔。
「涼風!」
我又換成瞭涼風。這次沒「嘖」,而是打瞭個酒嗝。
「沒喝酒是吧?」
我笑瞭笑。
「弄完趕快洗個澡,臭死人!」
「我咋聞不到?」
母親沒理我,而是轉身撐住瞭電視櫃。我也順勢一屁股坐到瞭電視機旁,這下舒服多瞭。
「啥時候走?」
「明天啊,又不是不知道。」
「說得跟你媽攆你一樣。」她側過臉來笑瞭笑。
「那就不走瞭,明天星期四,星期天再走。」
「行瞭你,還知道自己姓啥不?」她白我一眼,輕輕來瞭一肘。
我肯定笑得很誇張,捏住那頭青絲高高揚起,就這一瞬間,母親衣領處的什麼東西在我眼前晃瞭晃。確切說是右頸側靠近鎖骨的地方,靛青色,隱約能看出是個弧形,像朵褪色的花瓣。起初我以為是什麼顏料,比如紅藥水沒擦幹凈,或者衣服浸濕後掉色,但這個想法未免荒唐——因為齒痕在褪色的弧形裡清晰可見。母親還在說著什麼,脖頸上的青色脈絡在眼前輕輕跳躍,我感到手滑滑的,仿佛融化瞭一般。顯然是父親留下的,我這樣告訴自己,但不爭氣的腸胃卻一陣翻湧,毫無辦法,扔下吹風機,我直奔衛生間而去。沒一會兒,母親敲敲半掩著的門,問好點瞭沒。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卡在喉嚨裡,卻怎麼也吐不出來。母親進來給我拍背,「讓你喝喝喝!」她幾乎咬牙切齒。
第二天是被父親敲醒的。吃飯時一傢三口,我問母親呢,答曰要上外地演出,五點多就讓青霞接走瞭。我隨口問上哪兒演,「古鎮啊。」父親掇上一根酸蘿卜。
「清明廟會不早過瞭?」
「嗐,」父親又把酸蘿卜扔瞭回去,「那個啥文化節早整不下去瞭,都沒啥人,今年就沒辦!」
我埋頭吃飯,沒說話。我猶豫著要不要「哦」一聲,到底是放棄瞭。父親仰起臉,把稀飯喝得呼呼響,奶奶讓他慢點慢點也無濟於事。直到一碗飯幹完,他才放下海碗,滿意地抹瞭抹嘴。「老母豬又悶死瞭半窩崽,」他銜上支煙,「這個月第二次瞭。」
「你得看著呢,不看好能行?」奶奶直敲碗。
我把那根酸蘿卜掇瞭過來。
「媽個屄。」
酸蘿卜真是脆,但說不上為什麼,嚼起來是苦的。
「肉價又便宜,」父親摸瞭半天打火機,但並沒有把煙點上,而是重又操起筷子夾瞭一塊臘腸,「還是得找個仙兒看看啊。」
「他看得不行,後廟那個誰……」這個話題奶奶很是來勁。
「生肉啥價現在?」在父親和奶奶的爭執中,我覺得總得說點什麼,「四塊五?四塊七?」
「四塊二還不行?還四塊五。」父親笑笑,總算點上瞭煙,他伸個腰,站起身來,「去哪兒坐車一會兒?」
待父親上陽臺的功夫,奶奶開始抱怨,說豬畢竟是豬,要是跟人一樣,那也不用咱們養瞭。我不知說點什麼好,隻能喝飯。不想奶奶搗瞭我一下,搞得她大孫子差點噴出來。她聲音很低:「從古鎮回來啊,還要上林城,你媽啊,大忙人,前兩天不才從平陽回來?」
「啥時候?」我用瞭很大勁才把面疙瘩咽瞭下去。
「啥啥時候?」
「你不是說才從平陽回來?」
「沒給你說?就上禮拜六啊,說是開啥會。」不知是不是錯覺,奶奶的眼睛越來越圓瞭。
父親騎摩托車送我,我問咋不開車,他笑瞭笑,露出一口黃牙,好一會兒才在混著煙味的風中說:「萬一有應酬啊,開個車也不方便,現在查得嚴。」我問他不早戒煙瞭,咋又抽上瞭。父親沒說話,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早晨的風沒由來地冷颼颼的,巨大的陽光傾斜而下,把柏油路面一劈兩半,我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世界在冉冉上升,而我們,我和父親,坐著摩托車,在無限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