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免捐)

  牛秀琴在小區外候著,見我進來,二話沒說開著車就走。還是那輛七代雅閣,多半是文體局的配車,似乎永遠一塵不染。天卻灰蒙蒙的,路上沒什麼人,兩道的雪厚得像備戰中的臨時戰壕。當然,不時傳來的鞭炮聲和隔三岔五掠過頭頂的大紅色條幅一起提醒我們,值此傳統佳節,喜慶是對一個人最起碼的要求。然而說不上為什麼,好一陣車裡都沒人說話。我認為是郭冬臨的緣故,FM在播央視春晚的錄音,傻逼郭冬臨本色出演,他用比禿頂都要圓滑的嗓音說:老婆,不能沖動,沖動是魔鬼,沖動是炸彈裡的火藥,沖動是叉叉叉。於是牛秀琴就笑出聲來,她捶瞭下方向盤:「逗死瞭!」這麼說著,她瞟瞭我一眼,我也隻好將就著笑瞭笑。「這小品你看瞭吧,逗死人!哎——」她又瞟我一眼,「手機給老姨掏出來唄!」我愣瞭下,她便抖瞭抖腿。褲子很緊,口袋很深,頗費瞭一番功夫,我能感受到小腹的溫熱,甚至我覺得自己摸到瞭她的屄。這讓牛秀琴笑得咯咯咯的,她慍著臉說:「往哪兒摸啊你個小流氓,再瞎整我可就不客氣瞭!」至於怎麼個不客氣法,她沒說,我也猜不出來。「哎——沒落啥東西吧你?」等郭冬臨和那什麼牛莉在掌聲中退場,這老姨瞅我一眼,突然問。

  「沒啊,」我擰擰脖子,卻下意識地捏瞭捏兜裡的移動硬盤,「我有啥東西可落的。」

  是的,我沒落東西,倒是非法帶走瞭一些東西。鑒於我國電子信息立法滯後,這算不算盜竊罪,我也說不好,不過顯然值得在刑法課堂上討論一下,很有意思的話題。那個莫名其妙的隱藏盤符莫名其妙地在我心頭隱藏瞭這麼些時日,驟然乍現眼前,難免讓人心驚肉跳。我深呼幾口氣也沒能遏制住右手的抖動。而數個淺黃色文件夾整齊劃一(沒記錯的話,文件夾都是用阿拉伯數字命名),在液晶屏的蒼白背景下清晰得近乎暈眼,以至於讓人懷疑眼前一切的真實性。胡亂點擊一通後,我溜出門外,跑走廊上往下瞄瞭幾眼。我甚至叫瞭幾聲老姨。理所當然,沒人應聲。返回房間,又是一通亂點,這回算是利落瞭些。記得盤符裡文件不少,種類齊全,視頻、音頻、圖片一樣不落,甚至還有幾個word文檔。我隨便點開瞭一個視頻,烏漆麻黑的,也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隻隱隱能看到呼吸燈閃動著的紅色光暈。這一閃就將近一兩分鐘,畫面沒有任何變化,我一連拖拽瞭兩次都是如此。不過似乎能聽到飄渺的歌聲,十分微弱,像是來自遙遠的外太空。這個念頭讓我心裡一動,忍不住又往後拖瞭一下。瞬間,尊貴的HiFi音響裡傳出一種哼哧哼哧聲,熾熱而散亂,卻又隆隆隆的,像有火車駛過,又仿佛一襲巨大的風暴正在成形。有黑影動瞭起來,在風暴中上下起伏,黑瞎子刨食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很快,似乎彈簧也跟著叫瞭起來,順理成章地,我聽到瞭女性的輕哼,在微顛的鏡頭裡,雪白的大腿溢出朦朧的光,甚至黑熊的臉都越發可辨。

  手忙腳亂地關掉視頻,我才發現自己冒瞭一頭汗。真的是一頭汗,跟從海綿裡擠出來的一樣,有那麼一滴砸在鍵盤上,「啪」地脆響,沉重得有點誇張。頂著這頭汗,我把整個保密盤符一股腦拷進瞭移動硬盤裡,為此不惜刪掉瞭一多半電影電視劇。我也說不好自己在想些什麼。拷貝過程無比漫長,乃至好幾次我都懷疑USB接口有毛病,不得不再三確認那些個深藍色小格子尚在緩慢增長,哪怕是以肉眼難以覺察的速度。此外,時不時地,我要到走廊上瞄幾眼。我老忍不住想象,豐滿的老姨邁著貓兒一樣的腳步,躡手躡腳地溜進來,拾階而上,將我當場抓獲。很遺憾,以上悲劇沒能發生。事實上,拷貝花去瞭半個多鐘頭,我又用十來分鐘沖瞭個澡,等穿戴整齊地在電腦桌前坐下時,牛秀琴還是沒能回來。就那麼呆坐瞭好半晌,捏著移動硬盤看瞭又看,一咬牙,我又開瞭機。為瞭不留下痕跡,當然還是插上瞭U盤,在幾個文件夾裡徘徊一陣,我點開瞭第二個,印象中裡面有六七個視頻文件。調低音量後,我隨意打開瞭一個。映入眼簾的是條大白腿,你能看到高跟涼鞋裡的腳,幾個人在說話,有男有女,有平海話,有某種南方普通話。鏡頭一番搖晃後上移,黑色桌角以及燈光下鋪陳開來的光滑桌面,白瓷茶杯,巨大得近乎滑稽的果盤,似乎有熟悉的聲音傳來,洪亮卻瑣碎,總是嗯啊嗯的,再不就是笑。他們像在談工程競標的事。不過與我何幹呢?連拖幾次,畫面都幾無變化,倒是有次拍到瞭對面女士洶湧澎湃的胸部。在我打算關掉視頻的剎那,鏡頭一揚,滑動,搖晃,法令紋男人出現瞭。老實說我不該驚訝,但實際上確實驚訝瞭那麼一下。小平頭短得近乎露出頭皮,無框眼鏡自上而下地反射著燈光,看不清眼神,他整個人靠在椅背上,下巴輕仰,體態松弛。但兩頰的法令紋無比清晰,哪怕他的右臉被鏡頭左角的黑線一分為二,我還是能感受到那兩條紋路的生動存在。

  陳建軍的出現讓人不舒服。關掉視頻後,我情不自禁地點上瞭一支煙。側耳傾聽,周遭沒有任何響動。我突然希望牛秀琴能早些到來。第一個文件夾裡也有若幹視頻,略一猶豫,我點開瞭一個。洗面臺,鏡子,黑蕾絲衣角,應該是在衛生間。鏡頭開始搖晃,移動,高跟鞋的叩地聲有節奏地響起,在鋪延開來的淺黃色地磚襯托下,空曠得像老武俠電影裡鐵匠鋪的嘆息。深灰色大理石墻根,淺綠色消防指示牌,其他腳步聲,黑高跟鞋和肉絲腿,「牛主任好!」有女聲說,白墻,棕色條紋木門,敲門聲。此外始終伴著一種刺耳的風聲,我推測可能是摩擦使然。畫面在木門這兒停瞭下來,要不是鏡頭輕微晃動,我真以為是自己暫停瞭視頻。往後拖瞭一大截,出現在眼前的是個書櫃,左側的墻上還掛著一幅字,草書,寫的是啥也看不出來。字下面是一張深紅色辦公桌和一把漆黑皮椅。沒有人,但能聽到聲音,窸窣聲,喘息聲,什麼抽動空氣的聲音,高跟鞋的跺地聲。我猛抽口煙,又往後拽瞭一大截。眼前是一抹白色的弧狀物,方不方,圓不圓,我甚至分不清正面在哪兒。伴著一種皮革摩擦般的吱嚀聲,不斷有黑影掠過,弧狀物也隨之應聲一顫。好半晌我都沒搞懂這是什麼把戲,直到耳畔傳來瞭某種咕嘰咕嘰聲,像有人在飛速攪拌面糊。或許還有一種熟悉而撓人的悶哼,它正穿過鏡頭,從HiFi音響裡輕輕溢出。我突然意識到,眼前,充斥視野的,是側放著的半扇白屁股。是的,鏡頭左下黑線旁那抹毛茸茸的黑色蜷曲正是如假包換的陰毛!隨著鏡頭的抖動,半隻巨大的赭紅色扇貝在液晶屏上膨脹開來,如此清晰(你甚至能看到軟肉上的褶子),乃至顯得不真實。濕漉漉的毛發貼在上面,烏黑油亮,襯得右上側的肌膚越發白嫩。「刺激不」蜂鳴般的背景音中,有男聲驟然響起,又猛然一頓,喘瞭口氣。與此同時,一條肉白色棍狀物在扇貝間顯出身形,它「啪」地一捅到底,擠出一圈粘稠的泡沫,沿著顫動的白肉緩緩淌瞭下來。如果不是牛秀琴的電話,無論如何我也無法從這樣的畫面中回過神來——煙頭燙著手也不行。在我關掉電腦的同時,她慢悠悠地說:「幹啥呢乖,下來吧,吃飯去。」

  至於去哪兒吃飯,牛秀琴沒說,我問,她也不答。直至進瞭東區的某個飯店,在絡繹不絕的人流中點上瞭黃花魚鍋貼後,她才揚揚臉:「春花記,老字號。」恕我孤陋寡聞,從未聽說過。「十九世紀的老飯店瞭,你曾爺爺輩兒都不止!」可我確實沒聽說過,何況這東區CBD也沒建兩年。牛秀琴說這是大連老字號,「你整天縮在平海,沒聽過正常」。「你就說好吃不好吃吧?」她小心翼翼地點著嘴。

  「好吃。」確實好吃,我總不能在這種事上說瞎話。除瞭鍋貼,牛秀琴還點瞭一斤海鮮餃子和兩份酸菜魚米線,而在此之前,她還半路下車買瞭幾個老豆腐海菜包子和幾份紅豆湯。

  她說在海南這些天她是真餓壞瞭,不光她,「冬冬也好不到哪兒去,就你老姨夫跟回瞭老窩一樣,能吃又能睡,幹脆留在那兒當猴子得瞭」。

  「冬冬想來都沒帶他來,看老姨親你不?」

  不知是因為這句話還是芥末汁,我結結實實給嗆瞭一下,直咳得面紅耳赤、淚眼婆娑。

  牛秀琴笑罵不至於吧,完瞭又問我在她傢幹啥瞭,「幹等著很無聊吧」。「玩瞭會兒電腦。」我說。我覺得應該再補充點什麼,手機卻響瞭。是母親,問我在哪兒,幹啥呢,回不回傢吃飯。

  等我掛瞭電話,牛秀琴挑挑柳眉:「你媽吧?」

  我不置可否地嗯瞭聲。

  「沒演出今兒個?」

  「有吧,這大過年的,哪天沒啊?」

  「我們領導估計又得去捧場。」牛秀琴笑笑。

  我不知該說點什麼好,隻好夾個餃子丟進瞭芥末盤裡。

  「啥味兒?」等我咬上一口,牛秀琴問。

  「好吃啊,」我強忍著打噴嚏的沖動,「哪個領導,陳晨他爹?」

  「呸,」老姨白我一眼,「就咱平海,哪個領導沒給捧過場啊?」

  這讓我無話可說,隻剩埋頭吃餃子的份。

  「哎,」半晌,牛秀琴湊過來,壓低聲音,「你說你媽要知道咱倆那些事兒,不知道會咋樣?」

  「啥事兒?」我一驚,飛速往周遭掃瞭幾眼。

  「你說啥事兒?」她在我腿上踢瞭一腳,湊得更近瞭,濕漉漉的口氣幾乎要噴到我臉上,「林林啊,弄死媽瞭,弄死鳳蘭的大浪屄瞭。」

  這串話就像泡泡糖那樣在公共場合被輕而易舉地吐瞭出來。人聲鼎沸中,那張豐腴的臉上泛起艷麗的光。看看周圍奮力吞咽食物的人,我覺得剛剛肯定是自己的耳朵出瞭問題。

  盡管再三拒絕,牛秀琴還是把我送到瞭禦傢花園南門口。到傢時己近九點,母親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不等我換好鞋,她就問我去哪兒瞭。

  「吃飯啊,電話裡不說瞭?」多少我有點忐忑。

  「噢,一頓飯吃四個鐘頭啊?」她穿著格子睡衣,頭發慵懶地垂在臉頰。

  「下午打遊戲瞭唄,玩瞭幾局。」我笑笑,撓撓頭。

  母親盤腿在沙發上坐好,又伸手從茶幾上取瞭果盤。嗑瞭倆瓜子後,她才說:「打你電話也不接。」

  「不是接瞭,咋沒接?」

  「仨電話接一個,那叫接瞭?越長越不勝以先我看你是。」她盯著電視,也不看我。

  這我就無從狡辯瞭。前兩個電話確實沒聽到,我也說不好當時自己在幹啥。所以挨母親坐下後,我轉移話題問奶奶呢。

  她往右努瞭努嘴,片刻才隨瓜子皮吐出倆字:「歇瞭。」又是片刻,她補充道:「活動一天瞭,說腿疼。」

  「我爸呢?」繼續找話。我鬥膽抓瞭個橘子。

  「你說哩。」

  「喝酒瞭?」

  「那可不,按人傢的說法都憋幾天瞭,快憋死瞭都。」

  「昨兒個在那誰傢不就喝瞭?」

  「那能叫喝?那叫禮數。」

  顯而易見,這話題找得有些失敗。我埋頭剝橘子,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不說他瞭。」母親擺擺手。我忙塞幾瓣橘子過去,她也不接。我隻好塞進瞭自己嘴裡。

  問她晚飯吃啥,母親說熬瞭點玉米粥,拌瞭兩根黃瓜。「你奶奶消化不良。」她說。

  「幸虧沒回來吃飯,」我叫道,「這大過年的。」

  母親切瞭聲,瞟我一眼,總算笑瞭笑。

  就這麼坐著看瞭好一陣電視,直至果盤見瞭底。這個媚俗至極的寒冬夜晚,幾乎每個電視臺都在重播央視春晚。終於,又到瞭傻逼郭冬臨裝瘋賣傻的經典時刻,他說:老婆,不要沖動!叉叉叉叉叉叉。近乎掙紮著,我說:「逗死瞭!」

  母親嗯瞭聲,笑笑,沒說話。看來她並不覺得逗。

  「咋不看平海春晚?」我問。今年地方臺也學人傢搞瞭個春晚,曲藝類占瞭相當大的比重,光鳳舞劇團就好幾個節目。

  「你想看?」

  「看唄。」

  母親換到瞭平海臺,結果還是郭冬臨這個傻逼。這種事毫無辦法。「嘖嘖,想看也沒的看。」她伸伸腰蹬蹬腿,最後把穿著白棉襪的腳擱到瞭茶幾上,「困,媽得睡瞭。」

  話雖如此,母親並沒有動。我問她喝水不,她閉眼點瞭點頭。就是去廚房倒水時,我猛然意識到自己兜裡還揣著個移動硬盤。這令我瞬間緊張起來。確切說也不是緊張,那種感覺怎麼說呢——我也說不好。回到客廳,我讓母親喝完水回房睡去。她嗯瞭聲,半晌又笑笑,迷迷糊糊地說我倒管起她來瞭。我就著水杯抿瞭口,差點把舌頭給燙掉。母親這一瞇就是十來分鐘,說起話來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一旁的我卻被開水搞得大汗涔涔。而熒光下那細長的脖頸和熟悉的臉,說不上為什麼,總讓我忍不住要偷瞟上幾眼。

  「劇團事兒不多啊今兒個?」一杯水見底時我隨口問。

  「都是義演,」母親「嘿」一聲打沙發上坐起,揉瞭揉眼,「不行,媽得洗洗睡去瞭。」

  我卻沒由來地想到牛秀琴那些話,想說點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洗漱完畢,躺床上怎麼也睡不著。也不知過瞭多久,我終於還是爬起來,跑書房打開瞭電腦。從隱藏盤符裡拷的那些玩意兒老讓人感覺沉甸甸的,像幼年時偷偷塞在枕頭下的什麼寶貝,不摸摸瞅瞅決計不會死心,盡管從物理學上講它們隻是些電子數據,用0和1串起來的糖葫蘆。經過一番研究(算不上仔細,我老覺得這東西滾燙滾燙的,壓根無從下口),基本可以確定,一共有六個一級文件夾,分別用阿拉伯數字1到6來命名。第一個文件夾裡都是視頻,大概有七八個;第二個文件夾裡也是視頻,數目和第一個相當,所有視頻文件應該都是自動命名,名稱結尾有日期串;第三個文件夾裡有三個二等文件夾,分別命名為1、2、3,1是空的,其餘兩個裡面都是音頻文件;第四個文件夾裡有很多圖片文件,真的很多,讀取都有些吃力,拖瞭一兩秒,進度條才反應過來。此外還有一個空文件夾,未命名;第五個文件夾空空如也;第六個文件夾裡有照片,有文檔,點開看瞭看,都是些合同之類的資料。這就是隱藏盤符裡的全部內容。老實說,那些空文件夾讓人不爽,我老覺得是自己拷漏瞭,雖然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

  另外,音頻格式比較雜,msv、wav、rec都有,命名也雜,帶日期的,不帶日期的,看來這老姨比較隨意。我試著點開一個聽瞭聽,隻有莫名其妙的滋滋聲,往後拖瞭一大截也毫無改善,要不是它出現在牛秀琴硬盤裡,我真以為是王凡、顏峻這幫貨搞出來的白噪音。又點瞭一個,是個男人的說話聲,地道的平海話,抑揚頓挫的,我幾乎能夠想象他大手一揮、唾液四射的樣子。然而現實沒允許我想下去——男人洪亮的嗓門使得音響都震動起來,我趕忙暫停播放,插上瞭耳機。我覺得應該是陳建軍,說的是文化城展覽館的事,多半摻著股乙醇味。隻是依舊,與我何幹?關瞭Media player,我握著鼠標,卻不知該幹點什麼瞭。夜萬籟俱寂,除瞭風扇的聒噪和偶爾非法響起的鞭炮聲。

  好半晌我打開瞭第四個文件夾,雖不知那裡等著的是什麼,但你總不能視而不見。而在此之前,我上衛生間放瞭放水,經過父母臥室時裡面黑燈瞎火。如前所述,圖片文件很多,就我點開的有限內容看,都是些照片,主角嘛,當然是陳建軍。用不著驚訝,不是他你才需要驚訝。這位昔日的學術明星在格式不一、大小各異(主要還是jpg,大小嘛,一百多K到三四M不等,最高像素得有個三百多萬)的各色照片裡,可以說溫文爾雅、風度翩翩。我也不想把這倆詞用到他身上,但即便不穿白襯衣,即便沒有攝像人員的辛勤跑動,白面書生還是在或明或暗的光影間湧動出一種「仙氣兒」。除瞭陳建軍,頻繁出現在照片裡的還有幾個女人。牛秀琴算一個,雖然相對來說她出鏡有限,但畢竟是嚴格意義上來講我唯一認識的人。這老姨還挺上相,在一張世紀末的照片裡她大咧咧地單手撐著陳建軍的肩膀,擺出一副米老鼠的經典姿勢,身後的柿子樹黃澄澄的,把整個畫面都染得一片金黃。很美好的一個瞬間。有幾張似乎是周麗雲,比現在要胖點,懷抱嬰孩,和陳建軍偎在一起,背景各異(壁畫、西湖白堤、天涯海角等),神態卻幾乎一成不變(淺笑,很縹緲的一種幸福感吧)。其餘三個女人就沒什麼印象瞭,年齡段三四十吧,我也說不好,身材都挺高挑,有兩個姿色尚可,其中稍年輕的瞅著頗像省衛視的某個主持人。不過相當一部分照片都在公共場合,應該是參加什麼活動時拍下來的,其餘的確實是在私人場合,傢裡、飯店、校園、旅遊景點或者其他叫不出名兒的地方,有些衣著甚至很隨便(低胸睡衣),舉止也過於親密(臉貼得很近),但並沒有確切的那些所謂「艷照」。說不好為什麼,突然我就松瞭口氣。

  像完成某項任務般,我跑廚房喝水放松瞭一下。想瞭想,又給自已泡瞭杯咖啡,結果還是倒掉,從櫥櫃裡翻瞭罐啤酒。再次坐到電腦前,我又不知幹點什麼好瞭。徘徊一陣,我決定探索幾段視頻。是的,探索。值得一提的是,不同於音頻的格式雜亂,幾乎所有視頻文件都是AVI,顯然視頻采集後又經過瞭二次轉換,難怪這老姨電腦裡什麼格式工廠、繪聲繪影,工具類軟件裝瞭不少。不過說實話,對DV這種昂貴的新興玩意兒,我基本一竅不通,可以說完全是個白丁。要真說有什麼印象,似乎南京的朱文跑北京拍瞭個DV電影叫《海鮮》,其次要數賈樟柯剛在戛納斬獲大獎的《任逍遙》,那也是個徹頭徹尾的DV作品。再就是牛秀琴這些深具現實主義典范的藝術大作瞭,雖然不難想象是什麼激勵這老姨如此搗鼓一通,我還是覺得眼前的一切太過誇張瞭。是的,或許電影裡都未曾出現過這樣的狗血橋段。

  就著啤酒,我點開瞭第一個文件夾裡的第一個視頻,文件名是mini-DV-dcr-pc7-20010909002,打開的一剎那,我便發現這個視頻已粗略欣賞過瞭,整個畫面烏漆麻黑,除瞭左上角閃動著的紅色光暈。不過仔細看的話,這黑也是有層次和輪廓的,鏡頭右側仰面躺著的肯定是位女性,那種柔軟一瞧便知,而左下角硬生生戳出的一條腿自然屬於某位男性,多半就是黑熊的腿。這是長達四五分鐘內鏡頭給出的全部信息,除瞭偶爾神經質般抖一下的黑熊腿,畫面再沒其他變化。數次我都覺得那條腿會行動起來——黑熊磨磨爪子,開始刨食,事實上什麼也沒發生。就這麼盯著瞅瞭十分鐘,說啥我也撐不住瞭,隻好往後拖瞭一下。這一拖就是四五次,直到視頻進度過半,畫面才真正出現瞭動靜,黑熊果真開始刨食瞭。隻見黑影腿一蹬,小心翼翼地側起身來,畫面顯出他的側臉和半個上身(小平頭)。這個側臉和半個上身一番搖晃後(似乎戴上瞭眼鏡),又陷入瞭靜止。大概有個一兩分鐘,他猛然俯下身去,貼近瞭床上的女性。很快,十幾秒後,這貨又直起腰來,微微擰動身子,伸手越過瞭鏡頭。他叫瞭聲老牛。很輕,但我還是聽見瞭。可惜老牛沒聽見。於是他又叫瞭聲。老牛還是沒聽見。黑影擰過身來,垂頭呆瞭片刻。之後,他便撲向瞭獵物。也不是「撲」,確切說是下床,挨床沿靠近女性,掀開什麼東西,緩緩把頭放在瞭女性胸口。女性沒什麼表示,黑熊卻喘息起來,一雙爪子開始上下其手。或許那份溫熱和柔軟可以想象,但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黑影在另一個黑影上移動,我甚至祈禱女性能快些醒來。然而,我是奢望。黑熊很快把註意力放到女性下半身,又是臉,又是手的,或許他還嘗試著把人翻個蓋兒——當然,失敗瞭。期間女性哼瞭兩聲,還是沒能醒來。五六分鐘後,黑熊長喘口氣,抹瞭抹汗,接著,他脫下瞭自己的褲子。非常醜陋。再直起身來,他挺著微隆的肚皮(肯定還擺弄著自己猥瑣的下體),又靠近瞭女性。片刻,他走出鏡頭,一陣刺啦刺啦響,他又回來瞭。在床沿他站瞭有半分鐘,然後俯下身把女性往外拖瞭拖。女性腿被分開,他半蹲著挺瞭挺胯,很滑稽,卻沒能奏效。於是他吐瞭點唾沫,又吐瞭點,再吐瞭點,該抹勻的地方都抹勻嘍,這次他直接壓瞭下去。黑影吸口氣,僵瞭有幾十秒,在我以為他是不是心梗發作時,畫面有節奏地動瞭起來。起初還磕磕絆絆,後來簡直如魚得水。哼哧哼哧聲,吱嚀聲,輕微的啪啪響,迷迷糊糊的輕哼。女性的右腿在鏡頭前一抖一抖的,於極致的黑暗中生出一抹清涼的光,連我都搞不懂這是不是錯覺。就在這場風暴中,我猛然發覺那近似誦經般的飄渺歌聲竟是張學友的《祝福》,而不停閃爍的呼吸燈在白墻上顯出碩大而變形的輪廓——VIP。風暴並沒有持續多久(頂多八七分鐘),靜止不動後黑熊又在獵物身上趴瞭好一會兒,然後就沒有然後瞭。

  這視頻讓我愣瞭好一陣,猶豫著是否該再來灌啤酒。或者整點父親的老白幹也不錯。結果麼,右手自作主張地點開瞭另一個視頻。這次下意識從後面找,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20915007,開頭又是黑咕隆咚,不過沒有上個視頻那麼黑,而且顯然像素提高瞭許多,沒有一百萬,也有個七八十萬。不過黑線還在,這次在畫面正中直切而下,利索得像是日漫裡的分鏡。小半張桌子,單人床,窗戶,暖氣片,白墻。藍色窗簾,有朦朧的光透進來,薄薄地在單人床正中灑瞭一層。瞧這擺設,顯然是賓館,而且是多人標間,於是瞬間便有股澡堂子味從畫面撲鼻而來。但床上的人似乎聞不到,那柔軟的肢體肯定是個女人,我甚至能看到她散在枕間的長發。有一種噪音,嗡嗡嗡的,像是蟲鳴。偶爾還有細微的腳步聲,甚至伴著「咚」地一聲響,據我估計是走廊裡聲控燈的功勞。窗外時而響起汽車喇叭聲,不能說多響亮吧,肯定也不會有助於睡眠。女人似乎真睡著瞭,老實說,難免替她捏把汗。有瞭上次的經驗,我也不能傻等。接連往後拖瞭幾次,畫面總算有瞭變化。而且變化有點大,鏡頭斜掛著,窗戶和床都是歪的。感光和飽和度也不一樣,怎麼說呢,畫面變得堅硬銳利瞭些。不過很快我己顧不上這許多,完全被畫面正中的圓弧吸引瞭去。那當然是女人的背影,像一個飽滿側放著的梨,輕而易舉便在黑暗中蔓延出圓潤生動的曲線。但她身後還有一個人,隱約能看出上身穿著白襯衣,他也側臥著,從頭到腳緊貼著女人。隻瞧一眼,我便生出一種厭惡。這貨在哼,豬一樣,胯部還癲癇般不住抖動,右臂看不到,左臂貌似攀在女人胯上。那蛇一般的黑影仿佛圓弧上的一條瘢痕,可怕的是這瘢痕尚在不安分地蠕動。我這才註意到女人壓抑的喘息,抽泣般,細密的氣流被匯集一起,隻有在忍無可忍時才會吞進去或吐出來,伴著喉頭無意識的一聲低吟。而她的左手打腰間滑過,放在背後,那裡是所有抖動的中心。我突然意識到女人在幹什麼,沒由來地一陣惱羞成怒。賭氣般,我把視頻往前拖瞭拖。兩人姿勢基本上沒有變化,但白襯衣在說話一一他拉著女人左臂,手腕處不時閃過一道亮光——聲音很低,還伴著嘿嘿的笑:「……你摸摸……真受不瞭……」女人嘖一聲,一把給他甩開瞭,理所當然,畫面閃過一道亮光。白襯衣嘆口氣,右臂撐著側起身來,左臂前探一番摸索,最後說:「用手?光用手。」這幾個字倒清晰利落。女人沒有任何表示(起碼我看不到),白襯衣左手在圓弧上捏瞭幾把,然後又拽住瞭女人胳膊。亮光又一閃。這次女人應該沒有掙紮,因為白襯衣又舒舒服服地躺瞭下去。大概有個半分鐘,女人手臂不易覺察地抖動起來。於是豬便哼出聲來,左臂也攀上女人胯部,蛇一般向下遊蕩而去。女人顫瞭下,隨後說瞭句什麼。白襯衣不以為意,他緊貼女人腦後深吸瞭口氣:「怕啥?」這麼說著,他面向鏡頭扭過臉來。我覺得是陳建軍,可能是的,這不光是基於視頻拍攝動機作出的的判斷。

  抖動持續瞭好一陣。期間有人打門外經過,「嘿」地叫亮瞭聲控燈。她說:「燈!嘛玩意兒!」像天津話,或者廊坊一帶的口音,這個我也說不好。「燈」讓兩人停瞭下來,女人似乎想撒手,但白襯衣緊瞭緊身子,他說瞭句什麼,接著嘰咕兩聲,女人仰頭一聲輕吟,帶著絲顫音。情不自禁地,我對著空啤酒罐抿瞭一口——什麼也沒喝著。而不知何時起,抖動己在繼續。過瞭大概個把分鐘,女人突然向後揚瞭揚脖子(發絲飛舞又落瞭下去),接著她彈彈腿說「不行」(可能吧,反正就是類似的話),右手半撐起身子,左於迅速從背後抽離,捂住瞭嘴(可能是的)。幾乎與此同時,伴著細微的嗚咽,細腰扭瞭扭,緊接著,圓潤的屁股便向後拱瞭起來。隨即女人又跌回瞭床上。白襯衫抽出手來,氣喘如牛。女人也好不到哪去,喘息持續瞭好一會兒,甚至還裹著幾絲悶哼的尾音。說不上為什麼,我發現自己堅硬如鐵。喘息使得夜更靜瞭。那片黑暗在黑線的襯托下反而變成瞭一種朦朧的灰白色。有那麼一陣,白襯衣側著腦袋在女人脖頸間輕輕摩挲著,後者沒動。後來他在圓弧上拍瞭一下,爪子又向上一番遊走,同時在女人耳畔說瞭句什麼。女人向後來瞭一肘,相應地,他叫瞭一聲,有點誇張。「真的(又不是)假的。」他擺瞭擺腦袋。接著,白襯衣微屈著身子,在女人大褪上摸索瞭半晌,幾聲抗議後,他似乎還掰開臀瓣挺瞭挺胯。「……進去弄弄……」他說,有點嬉皮笑臉的意思。女人不同意,想爬起來,但被白襯衣按住。之後便是一番無聲的掙紮。可想而知女人爬不起來,男人也捅不進去。窗外偶爾增亮的光給畫面帶來一種莫名的戲劇感。「你再亂動,老牛該醒瞭!」聲音陡然提高瞭些許,連我都被嚇瞭一跳。女人側臉往鏡頭這邊瞅瞭瞅,又撇過頭去,沒吭聲。幾秒鐘後,她嘆瞭口氣。隨著床的幾聲吱嚀,白襯衣一番折騰,許久他才浮誇地叫瞭一聲。「媽呀。」他說。正是此時,鏡頭後傳來一聲響。又是一聲。畫面完全靜止下來。刺耳的鼻音悠長的囈語,砸吧嘴。好一會兒,DV的所有者又打起瞭呼嚕。是的,又,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這老姨一直在打鼾,從一開始就在打,鼾聲作為視頻的最基本構成要素,就像我們宇宙的大爆炸輻射背景那樣稀松平常乃至被人類忽略掉。好吧,白襯衣如願以償地動瞭起來。他左腿似乎插在女人兩腿之間,枯瘦的屁股抖動得如同小兒麻痹癥患者。爪子起初抓著女人胳膊,後來前探——應該是握住瞭乳房。女人屁股異常肥厚,在撞擊下很快便有響聲傳來。白襯衣貌似很興奮,索性開始加速。這輕輕弄還好,動作一快,床就吱嚀吱嚀響,老鼠叫一般,非常刺耳。女人當然要抗議。如此試瞭幾次,白襯衣終於長喘瞭口氣,他說:「這啥破爛……要不,咱下去?」

  這當口,有人擰瞭擰門,然後又敲瞭敲。「啥時候瞭,還不睡?」他叫道,甕聲甕氣的。

  愣瞭下,我才發覺這聲音來自耳機外。條件反射般,我立馬關掉視頻,摘下瞭耳機。畫面裡的兩人宛若幼時翻過的一頁連環畫,消失不見。

  「你啥時候回來瞭,都不知道。」書房門反鎖著,雖然我很少這麼幹。

  「早回來瞭,都尿瞭一泡瞭。」父親打瞭個酒嗝,靠著門蹭瞭蹭。這麼說著,他又擰瞭擰門把手。

  「沒喝多吧,快洗洗睡吧。」我當然沒有給他老開門的打算。以前或許會,但今天不行。

  至於為什麼,我也說不好。但父親似乎也沒有要走的覺悟。我覺得隔著門都能聞到他身上的酒味。

  「多啥多,媽個屄,你爹啥時候喝多過!」

  「噢。」我琢磨著說句恭維的話,偏又說不出來。左手敲著桌子,右手滑動鼠標隨意往下拖瞭拖。應該是瀏覽過半的第四個文件夾,如前所述,文件真他媽多。隔三岔五,我點開一個瞄一眼。這老姨還真是個收集狂。「我媽早睡瞭,你也快洗洗睡吧。」

  「是吧,」父親依舊蹭著門,「我也睡去……」

  然而,不等父親把話說完,我便在圖片瀏覽器上看到瞭母親。陳建軍給她頒獎,背景是貼著「曲藝大聯歡」的大紅橫幅。母親一身白色西裝裙,在平海盧氏訂做的,我記憶猶新,那時瞧著新奇,我還老覺得咋跟電視裡的軍旅歌唱傢穿得那麼像。陳建軍一身中山裝,不得不承認,筆挺,儒雅。獎杯是玻璃的,在書房擺過一段時間,後來放進瞭劇團辦公室的櫥窗裡。燈光下母親的笑容同獎杯一般純凈,又如橫幅那樣熱情。那是辭職一個多月的母親,壯志凌雲。這照片我隱約見過,又似乎沒有,反正對陳建軍我是毫無印象。繼續往下拖,後臺,花籃,「預祝鳳舞劇團首次商演取得圓滿成功」,五六個人的合影,最中間的無疑是陳建軍,母親站在一個老頭旁,右手邊是小鄭。這是01年十月一日的事,上瞭當天的平海新聞。果然,接下來有更多照片,十來個人,三個人,四個人,兩個人,舞臺,後臺,紅星劇場門前,飯桌上,獻花,祝酒,碰杯,觥籌交錯。理智告訴我,這很正常,沒什麼。一絲莫名的煩躁卻固執地升起,揮之不去。我認為可能是口渴瞭。一罐青島純生足以讓我安定下來。

  在開門拿酒之前,我拽著進度條神經質地往下拖瞭一大截。隨機是種很好玩的東西。但我不是賭徒,我隻是喜歡偷懶,偏愛省事,希望一切安好。為瞭表現出自己的潦草心態,我甚至站起身來,半弓著身子點開瞭一張照片。當這張足有四五百萬像素的玩意兒碩大無朋地在眼前鋪開時,我吸瞭吸鼻子。玻璃,大理石柱,條紋狀實木地板,紅棕色幔簾,純白色的歐式真皮沙發。鏡頭自上而下,主角就在沙發前。一個是陳建軍,除瞭眼鏡、腕表及腳上的一雙灰色短絲襪外,赤身裸體。他拽件白襯衣擋著下體,目瞪口呆,可惜因為佈料或者光線的緣故,胯間隱隱顯出一團黑影;另一個在沙發上縮作一團,左側露出半邊乳房,雙膝緊屈,大腿白得耀眼。長發間仰起的那張臉對我而言不可能更熟悉瞭。隻是那種神態,我從未見過。

  恍惚間,父親似乎又踱瞭過來,他把門敲得咚咚響。至於說瞭些什麼,我好像怎麼也聽不清瞭。

  PS:

  第一,多點默契。

  第二,年代久遠,補充一點知識:世紀初的mini-DV錄像帶,經過視頻采集,一小時的內容轉成MP2大概是13G,再加上采集卡,對電腦的硬件要求相當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