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趙傢媳婦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跟。她不知何時換上瞭一件粉紅緊身短裙,在包住肥臀和大腿的一部分時,釋放出瞭另一部分。簡單說就是屁股比穿牛仔馬褲時顯得更圓瞭。她沒穿絲襪,所以腿就露瞭出來。不長,但很白。也不是特別白,但總歸——根據其常年暴露在外的膚色,你想象不到它們會這麼白。你被震驚一下,就意外地發現瞭白。就是這樣,有點不可思議。另基於人體力學,在行進中,臀大肌會隨著大腿肌肉的擺動而擺動。於是略顯松弛的大腿在牽動著結實的小腿向前邁進時,渾圓的肥臀就顛動不已。我不得不多瞧瞭兩眼。我覺得在高跟鞋催命般的擊打下,由不得你的眼往哪放。當然,一起顛動的還有腰。可能裙子太緊,在繃出文胸背帶時,多少也勾勒出瞭腰部的軟肉。她有點胖——我是說比過去更豐滿瞭。至於豐滿瞭多少,我可說不準。總之走到電梯口時,一個念頭突然打我腦子裡冒瞭出來:金錢如何使女人發胖。我想,對於這個話題,奶奶肯定會興致勃勃。
禦傢花園對面有片楊樹林。後來栽瞭些雜七雜八也不知道什麼樹,搞得花裡胡哨的。年前又修瞭路,安瞭點健身器材——如你所料,非藍即黃,一夜之間紮滿瞭祖國大江南北,甭管城市、農村還是城鄉結合部,哪哪都不能免俗。即便如此,也沒能遏制住人們在這兒拉野屎的雅興。我騎著破車晃瞭兩圈,奶奶沒見著,倒是被零零散散的黃白之物驚得魂飛魄散。一時半會兒怕也沒心思去猜哪個是跳繩的二姑娘瞭。即便她真的在這兒,想必口味也過於超凡脫俗。於是我抹瞭把汗,順帶著瞟瞭眼明晃晃的天,這讓我意識到四點鐘的太陽與兩點鐘的並無太大區別。打假山池調頭出來時,有人叫住瞭我。她說:“林林回來瞭啊。”我說:“回來瞭。”她說:“放幾天假?”我說:“馬上走。”
“馬上走?”蔣嬸停止晃動她的粗腿,她甚至妄圖瞅準時機打健身器材上蹦下來。然而老天爺並沒有給她這個機會,所以一陣躊躇後粗腿又開始晃動:“啥叫馬上走?喲,你這就走呀?蒙誰呢。”與粗腿一起晃動的還有四條細腿,他們在嬉笑著互相捶打的同時也沒忘瞭有樣學樣:“蒙誰呢,嘿嘿,蒙誰呢。”對小孩我喜歡不來,隻能假裝沒看見。蔣嬸卻咂咂嘴,把手蓋在其中一個的腦袋上,強迫後者朝我扭過臉來——就像掀鍋蓋一樣輕松自然:“這你林林哥,不認識瞭?大學生呢,你可得向他學習。”小孩並不打算向我學習,他甚至不願意瞧見我這副尊容,所以身子一扭,他便泥鰍般打他媽兩腿間鉆瞭出去。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媽挺起小腹啊瞭一聲。於是我就笑瞭。他媽也笑,臉都漲得通紅,一手抓住杠子的同時,另一手掙紮著在他背上拍瞭兩下。她說:“鉆你媽屄啊鉆。”
奶奶果然在傢。當我拎著銀杏葉竄進門時,她老赫然坐在客廳裡。真的是“坐”,進門正中擺個蒲團,奶奶兩腿大開,中間還夾著個竹籮筐。此古董並非來自老院,而是搬傢後她專門請人新編的。形象欠佳,然無比實用,以至於母親雖對它占用空間不甚滿意,卻也隻能任其堂而皇之地保留下來。誠如老趙傢媳婦所言,奶奶確實捋瞭“點兒”槐花。此刻它們冒著香氣,骨骨朵朵的,在籮筐裡蓬勃開來,像是片大意被俘的白雲。捕雲者奶奶哼著小調,沖我撇過臉來:“不能悠著點兒,瞅你不像那臘月天西北風?”我笑笑,把銀杏葉丟給她,一溜兒奔至冰箱,取瞭罐啤酒。“啥東西這?戲演完瞭?”她老一股腦拋出倆問題,我不知道先回答哪個好,隻能摳開易拉罐,一通狂飲。“哎哎,”待我靠近,奶奶一巴掌拍在我小腿上,“瞅瞅你腳,不知道的以為你下河捉魚瞭,也不換鞋!”我告訴她雖沒下河捉魚,但我去小禮莊瞭。“幹啥去瞭?”奶奶拆開塑料袋。我靠上沙發背,沖銀杏葉努瞭努嘴。“哎呦!”奶奶臉上綻開一朵花,卻又轉瞬凋零,“幹啥用?”我險些被嗆住,撫胸半晌才說:“你不胸悶嘛。”至少昨晚上她老是這麼說的。母親回房後,奶奶面向我大聲宣佈:“我胸悶,不得勁兒,明兒個就不去看戲瞭!”或許她希望父親能說點什麼,但後者隻顧抽煙,屁都沒放一個。所以奶奶說:“我胸悶?誰說我胸悶?和平血壓高才用得著!”她一把丟開塑料袋。我無話可說,隻好把啤酒喝得咕咕響。“還有你媽!”奶奶意猶未盡,拽過塑料袋,再次丟開。“我媽咋瞭?”我一驚。“腰疼,更用得著!”
“啥腰疼?”
“啥腰疼?”奶奶仰起臉,拍拍兩胯,同時欠瞭欠腰,“前陣兒不就腰疼?你媽屁股大,嗯?睡覺得側躺!要是正面兒躺,這兒,這兒這兒,都得懸空,腰不疼才怪!”說這話時,她老劃瞭個碩大的圓弧,仿佛憑空抱著個巨型水蜜桃。於是一口啤酒湧上氣眼,我的肺差點炸裂。奶奶總算笑瞭出來。她一面罵,一面試圖給我捶背,無奈一時半會兒怎麼也站不起來。
關於《花為媒新編》,我說沒能欣賞到,這令奶奶大失所望。關於銀杏葉,我說其實是父親親手所摘,她很高興,以至於隻能強壓嘴角,生怕它們翹起來。不想陪奶奶擇槐花時,她老又開始抱怨,說父親也不在魚塘種點小麥,不然這會兒就有碾串吃瞭,還折騰個屁蒸菜。老天在上,我真不願親愛的奶奶再憂傷下去,所以我說:“我媽說這兩天辦公樓就能搬進去。”然而奶奶對鳥辦公樓不感興趣,她牙疼般咦地一聲,又迅速壓低聲音:“哎,見你姨相好沒?”這令我猝不及防,隻好撓撓頭:“哪個?”奶奶頗不以為然:“就臉長長的,像頭驢那個。”我確實沒印象,但還是咧瞭咧嘴。“笑個啥,真的(又不是)假的,西水屯傢臉就夠長瞭,這位,呵呵,戳天橛一樣。”我真不知該說點什麼好,隻能繼續咧嘴。“也不知道咋整的,鳳棠就好這口,啊?”搞不好為什麼,瞬間那隻迎風招展的絲襪在腦海裡飄蕩而起,我喉嚨裡一哽,打瞭個響亮的嗝。“哎,”奶奶擺擺手,聲音卻更低瞭——我不由懷疑自己是否正在和特務接頭,“之前那個姓魏的,不也是個長臉!”姓魏的我知道,據說是某街道派出所所長,消息來源嘛,自然還是奶奶。過去幾年的某些寂寥時刻,她老如一隻懷揣飛翔夢的草雞,在絕望地抵達最高點時,總要愈加瘋狂地撲騰翅膀。各路閑言碎語便是風吹草動的跡象之一。我一向是個配合的傾聽者,雖然那些話基本左耳進右耳出,雖然奶奶老是叮囑我嘴要嚴實,“傳到你媽耳朵裡可瞭不得”。
今天也一樣。很快奶奶話鋒一轉:“要說你姨吧,也挺有本事兒的,那位好歹是個官兒,哎——”這個“哎”起碼持續瞭五六秒,像隻鷂子打雲端翻瞭好幾番。與此同時她拍拍我的手,臉湊近,聲音低沉而真摯:“可不許給你媽亂嚼舌頭,奶奶也是聽人傢說的,就莉莉媽——咱老十一隊瘸腿那個,她娘傢跟姓魏的可是同村。”
“住對門兒!”
“可不許亂說!”
“說啊,西水屯傢還在的時候倆人就好上瞭!你姨開賓館,那整條商業街都是他在管!”
“說啊,這姓魏的相好的可不止一兩個!那年他事發可不就因為這個!”
“說啊,錢太多,傢裡藏不下去,就藏在你姨的賓館裡!”
“你以為賓館後來為啥不開瞭?那還能開嗎,開不下去瞭呀,不讓開!你姨去跑保險、賣彩票,那能有開賓館滋潤?”奶奶一番“事實”,一番點評,臉上不易覺察地升騰起一抹奇妙的紅暈。末瞭,她老長嘆口氣,做出瞭兩點總結。第一,要好好做人。電視裡整天講廉政,這些人偏就當耳旁風,出瞭事還不都得吃不瞭兜著走!“要警鐘長鳴”!雖不知鳴給誰聽,但她老確乃貨真價實的中共黨員。證據是每年春節要發五十塊錢外加一條肉。第二,“鳳棠命苦啊”。“西水屯傢的事兒不完,又攤上這麼個姓魏的”,“連咱們都蒙在鼓裡”。“哪哪都是事兒,一女的拉扯倆小的,你說苦不苦?苦啊”。我親姨命苦與否我說不好,但陸永平死後村裡那些爛帳可全賴到瞭他頭上,搞得拿命換來的若幹撫恤性質的表彰最後也不瞭瞭之。不多久他媽就跟著撒手人寰,倆兄弟更是受到牽連,據說抓瞭放,放瞭又抓,小半年裡都折騰瞭兩三次。當時奶奶還信誓旦旦地稱,陸傢“給抄瞭傢”,“可吐出來不少呢”,“西水屯人都這麼說”。
然而等我提到表姐時,奶奶又一口咬定:“抄歸抄,你姨傢肯定有錢,不然敏敏這幾年的學費打哪兒來的?”據我所知,軍校正式生不但免交學雜費,每個月還有津貼。於是奶奶直搖頭,說她胯疼,讓我給扶起來。這次坐到瞭餐桌邊。槐花擇瞭一小盆,籮筐裡尚餘一多半。老實說,我一點也不愛吃蒸菜——這玩意兒你要不擱點蒜,怎麼搞都像驢飼料。當然,擱瞭蒜更像驢飼料。奶奶白我一眼:“又不是給你做的,敢偷吃讓我瞅著再說!”我笑笑,問還擇不。奶奶捶捶腰就開口瞭。她說:“老大的學費咱暫且不談(不要笑,原話如此),這宏峰上一中拿的贊助費可不是一筆小數,差一分三千吶!像他的分數沒個幾萬塊能下來?你整年在外頭,不知道,人傢都說啊,現在一中可不比你們那會兒嘍,跟三中、五中也差不瞭多少,班裡一多半都是拿錢上的!我看,還不如你媽的老二中。”平海縣最好的高中確實是二中,不然母親也不會分到那兒。但區改設市後,老一中跟四中合並,從城隍廟搬到瞭新行政區,集合優勢資源,硬是搞出瞭個省示范性高中。可以說哪怕一中再墮落,隻要政策利好在,其他普高也隻能望其項背。所以很遺憾,對奶奶所言,我實在不敢茍同。“你還不信?跟你說啊,冬冬跟宏峰可是同學,一個班的!你姨傢宏峰學習還不如冬冬!”我隻好問冬冬誰啊。“你秀琴老姨傢那個唄,長得俊又講禮貌,就是學習上欠股勁兒。秀琴就說啊,在一中也是瞎混,不如送到二中去呢!”
又是牛秀琴。不得不說,幾個月不見,奶奶的戰鬥力大為精進。為防止她老躥到桌上去,我隻好點頭表示認同。奶奶卻有點意猶未盡。她拍拍大腿,揮揮手,繼續唱道:“這敏敏也是,啊,機遇不行,啊,當年歡天喜地,啊,今遇轉業難題,啊,苦的還不是鳳棠!”我無話可說,隻能默默把淘菜盆和籮筐擱到瞭餐桌上。緊隨去年十月的二十萬大裁軍,全軍文藝團體也於年初進行瞭整編。除總政直屬文藝團體和各軍區、軍種文工團外,其他表演團體一律予以解散。很不幸,表姐即在此列。而我幾乎已忘記她的模樣。上次見她還是在九九年冬天,印象中很瘦,除瞭披麻帶孝,跟此前那個蒼白的高中女孩沒什麼分別。臨走,她還到過傢裡一趟,給我捎瞭兩袋新疆葡萄幹。這一度令我十分困惑。因為她當兵在沈陽,求學在北京,為什麼要帶新疆特產呢。我為此而失眠。姥姥辦事,她“脫不開身”——這也正常,畢竟親奶奶死時她都沒能回來。倒是聽說前年秋天表姐回傢探過一次親,但我在平陽,自然也沒見著。“還擇不?”我面向奶奶,義無反顧地強調。“擇啊,這才多少,不夠你爸一嘴吃哩。”那就擇唄。我在椅子上坐下,力求多快好省。泛著口水的愉悅氛圍迅速散去,一時周遭靜得過分。然後門鈴就響瞭。毫無征兆,以至於讓人憂傷。奶奶甚至打瞭個哆嗦。你知道,她在擔心自己奔放的唱腔是否被人聽瞭去。而同樣如你所料,來人正是老趙傢媳婦。奶奶立馬繃緊臉,跟她客套瞭好一會兒。這之後我就被借瞭去。因為身前這位不知何時膨脹起來的肉彈像所有的傢庭主婦那樣,總在為一些事情煩惱。眼下的這件事是:如何用萬能充給手機鋰電池充電。這個問題奶奶可搞不懂。
走到電梯口,蔣嬸並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徑直開進瞭樓道。我愣瞭下,她便扭過臉來:“走樓梯啊。”那就走樓梯。“鍛煉身體呀。”她一步一回頭,腰上的軟肉褶像秋田裡新翻的壟,“就兩層也要坐電梯,你說你們年輕人現在能懶成啥樣?!”我說:“啊?”非常抱歉,我之所以說“啊”,是因為註意力被眼前聒噪不已的高跟鞋吸引瞭去。它的鞋跟又細又高,讓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我是說如果——屹立其上的肉彈失去平衡,我是否該明智地閃避,以免遭到誤傷?“啊啥啊,張老師不在傢?”
“不在,有演出。”
“就說嘛,大忙人一個!哎,張老師現在很火啊,見天上電視,都成咱們平海名人啦。”我沒說話——當然,沒準也哼瞭一聲,反正此刻木質扶手咚咚作響。我覺得這種聲音跟魚貫而入的陽光分外貼切。“嬸求你個事兒。”她停下來,轉過身,像等著我上去。光線垂暮,搞得她脖子上的項鏈血跡斑斑,宛若掛瞭條雞腸。於是我也停瞭下來。我繼續敲著扶手。我感到嗓子眼直發癢。“哪天得請你管張老師要個簽名兒,”好半會兒她才紅霞滿面地開瞭口,與此同時哈哈大笑——如同被回聲驅使,肥碩的奶子在空洞的樓道裡劇烈地顫抖,“說不定以後就值錢瞭呢!”這玩笑庸俗,卻不好笑。事實上,我從未見過如此庸俗而乏味的玩笑。所以我也滿面通紅地問:“我大剛叔呢,不在傢?”
“甭提他,死逑算瞭!”條件反射般,蔣嬸身子一扭。這下腳步快多瞭。
老趙傢客廳正中擺著尊觀音像。如果你拉開觀音像下的櫃門,會赫然發現老趙和他的大老婆。他們會在黑白照片裡沖你翻白眼。當然,你費盡心機也別想找到何仙姑——既然她是二剛媽,就應該由二剛來貢,無奈二剛死瞭,那隻好沒人貢瞭。這種事毫無辦法。值得一提的是,何仙姑是搬遷後死掉的第一個人。如果願意,你也可以叫她禦傢花園發喪第一人。當年靈棚就搭在物業左側的甬道上,還放瞭三天電影。為此大夥整個夏天都悶悶不樂,倒不是死者太有精神感染力,而是覺得晦氣。以上就是蔣嬸進臥室時我所想到的。原本我的思考可以更深入,可惜女主人已經走瞭出來。與之前相比,她有瞭些許變化。具體是哪些我說不好,但起碼方便面頭披到瞭肩上。客氣瞭下,她就把手機遞瞭過來,然後是萬能充。我隻好請她不要急,好歹等我把電池摳出來。遞還手機時她在我手上碰瞭一下。接過萬能充時又是一下。等我把電池和萬能充的混合物遞過去時——事實上我拿不準是代為插上,還是由她親自動手——她一把攥住瞭我的手。真的是“攥住”,簡直像把火鉗,搞得我一時動彈不得。這火鉗肥厚粗糙,但小巧——幾乎所有五短身材的人都有這麼一副小巧的手——其上丹蔻點點,直灼人眼睛。與此同時我聽到瞭她粗重的喘息,它們毫不客氣地噴在我胳膊上。我隻好瞥瞭她一眼。那張端正而略顯呆板的臉此刻燃著一團火,令我目瞪口呆。它的主人卻不看我,而是任由渙散的目光擦著肩膀落在我身後的某個地方。她渾身都在發抖。她張張嘴,除瞭一口氣什麼都沒說出來。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能咧嘴笑瞭笑。我琢磨著要不要說聲“靠”。但還是蔣嬸先開口瞭。她一頭撲過來,將我死死抱住,說:“小X去他二姨傢瞭,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如同膨脹起來的肉體,這些話又沖又熱,彈在我的屌絲背心上,連胸口都隱隱發麻。於是我便捧住瞭她的肉屁股。我在想這個一年到頭酷愛運動的人怎麼會越來越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