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精神矍鑠,有點鶴發童顏的意思。他老人傢以前就虛胖,全靠大骨架襯著,這幾年倒真瘦瞭下來。在這五月上午陽光明媚的農傢小院裡,他聲似洪鐘、健步如飛,一度搞得我目瞪口呆。迫不及待地展示瞭他養的那些花花草草後,姥爺拽上我的手:「走,看看咱種的菜。」
「行瞭行瞭,咋跟小孩似的。」母親皺皺眉,臉上浮起一抹牛奶般的亮色,「林林,給姥爺帶瞭啥禮物,快拿出來唄。」
禮物嘛,是個清華紫光MP3,256M,三百多塊錢。這是我絞盡腦汁後,陳瑤靈機一動的結果。當時我倆跑遍瞭平陽市區大大小小的商場、超市、專賣店,一屁股坐到世紀廣場的臺階上,再也挪不動半步。ipod裡左小祖咒跑出來,扯著嗓子唱那首《苦鬼》。於是陳瑤就搗來一肘子,讓我切歌。她非常討厭NO,說左小唱歌像便秘。另外她覺得這個「整天穿棉襖戴帽子佯裝成少數民族」的蘇北男人特別華而不實,時常警告我「要引以為戒」。因為ipod是陳瑤的,所以我隻好切歌。她卻歡呼一聲,望著廣場上熱情洋溢的勞動人民,說:「你姥爺不是唱戲的嗎?給他搞個MP3,再下點戲不就得瞭?」
陳瑤真是聰明,於是挑好禮物後我請她吃瞭麻辣燙。興高采烈間,我問她要不要跟我回去。她頭搖得像撥浪鼓。我說:「咋,不看看你爺爺奶奶?」她埋頭掇著粉絲,沒吭聲。待我結帳回來,陳瑤還沒吃完。我就說:「快點唄,完瞭回平海,我也好見識見識你爺爺的糖油煎餅。」她依舊沒吭聲,好半晌才滿頭大汗地抬起頭來:「要你管。」興許辣椒擱的有點多,她兩眼都噙著淚。這讓我大吃一驚。陳瑤卻毫不體諒,一把拽過背包,奪門而出。她嘴都沒擦。之後就是國產電視劇裡的庸俗戲碼,我也懶得嘮叨。唯一的例外是,在廣場的巨型充氣拱門下,陳瑤掉過頭來,把MP3丟給瞭我。我問:「你去哪兒?」她頭也不回:「回傢。」
雖然稀裡煳塗,但陳瑤確實很生氣,後果也確實比較嚴重——我期待一周的性生活就此見瞭鬼。晚上在網吧耗瞭幾個鐘頭,跟她聊QQ也不理我。網上評劇資源不多,我隻好濫竽充數地塞瞭些京劇、豫劇進去。新鳳霞的《花為媒》倒是經典——老小我就在姥爺的劇團裡看過,但限於空間和媒介,也隻能作罷。待我煙熏火燎地回到宿舍,剛好趕上一場煙薰火燎的牌局。這一鬧騰就是大半夜。滾到床上時隱隱聽到有人在唱國際歌,等我豎起耳朵,卻又沒瞭音。
二號醒來已近晌午。趁懶逼們還賴在床上,我用那臺聯想老爺機上瞭會兒網。新聞裡說法蘭西斯要被交易。同五年前一樣,火箭的季後賽被同一個對手以同樣的比分終結。雖給性侵案搞得焦頭爛額,科比依舊勇勐難擋。他老這也是破釜沉舟的架勢啊。宿舍裡腳臭撲鼻,溫馨感人,頗有點迪拜海灘上泳裝美女的慵懶氣息,但楊剛沖進來打破瞭它。他大叫:「不好瞭!」在幾聲不滿的哼哼中,我問咋瞭。他興奮地說:「不好瞭!北京又發現瞭非典病例!咱們又得鬼門關走一遭瞭!」於是,剛剛還死豬一樣的眾逼立馬打床上蹦瞭起來。就這當口,我跑衛生間給陳瑤打瞭個電話。可憐我腸子都要拉出來,人傢就是不接。
到平海時將近四點。母親站在長途客運站外,遠遠就沖我招手。她上身穿瞭件對襟休閑襯衫,下身則是一條黑黃相間的碎花長裙,腳踝上的平底鞋扣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而我一眼就發現她剪成瞭齊肩短發,黑亮柔順如故,風撫過時卻像一隻黑鴿子張開瞭翅膀。頭頂巨大的鋼化玻璃把飄忽忽的藍天白雲納入腹中,又猝不及防地斜噼下一道黑影。說不好為什麼,我眼皮突然就跳瞭跳。母親接過包,先問我餓不餓。我笑笑,略一遲疑說餓。她挽上我胳膊,白瞭一眼:「越長越傻,餓不餓還要想半天。」
畢卡索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寬敞。我把副駕駛座位往後調瞭又調,母親說行瞭。我問我爸呢。她遞來一瓶水:「魚塘呢唄,這兩天人多,你小舅飯店都開瞭關關瞭開。」說著她莞爾一笑。母親依舊梳著偏分,柔絲劃過一抹圓弧,斜扣在肩頭。隨著她嘴角弧度的飛揚而起,整個車廂都隱隱蕩著絲說不出的嫵媚。我趕忙撇開臉,好半會兒才說:「那明天咋辦?」「明天歇唄,你姥爺的事兒都忙不過來呢。也沒請啥人,你小舅自告奮勇非要當大廚,你就看他能耐吧。」
2000年夏天村東頭那片地被征去建瞭新型工業園。在豬瘟和母親的雙向壓力下,父親一番搖擺後還是重操老本行,把養豬場搞到瞭城東小禮莊。為此他時常念叨:當年要不是你媽攔著,真包瞭建築隊,咱現在也發瞭。不過養豬也有養豬的好——何況是父親這樣的老手——隻要沒攤上大病大災,除瞭換季,平常也悠閑。02年父親又承包瞭幾畝魚塘,算是和小舅合營。後者呢,在民房外擴建瞭兩間簡易房,再搭上二樓,開瞭個小飯店。我也光顧過幾次,生意還湊合,畢竟附近就有個長途客運點。何況魚塘的釣客們好歹也得吃碗飯。
緊隨養豬場,2000年冬天村子也要拆。起初說是劃撥為一個三本的新校區,結果一荒就是兩年。直到去年那堵綿延而頹唐的圍墻才被推倒,長出來的是北方汽車城和若幹名字都令人眼花繚亂的商業樓盤。全村十二個生產隊分三撥被安置到瞭平海的角角落落。出於鄉土觀念和某種可笑的尊嚴,村裡組織人手到鄉鎮和區政府鬧過幾次,最後也不瞭瞭之。當然,村幹部都發瞭一筆,一種靠以往賣樹賣地賣機器所不能企及的大發。01年4月份我們就搬到瞭這個城東北的禦傢花園,有個二百來戶吧,大多是以前的鄉親。我傢在五樓。母親習慣走樓梯,我也隻能跟著。「想吃點啥?」她那條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晃呀晃的。
「隨便。」
「隨便隨便,隨便能吃嗎?」母親在拐角轉過身來,繃緊俏臉,卻馬上又笑瞭出來。斜陽黏煳煳地趴在天窗上,彷佛時光在恍惚間遺落的一條殘影。
當然不能隨便,在母親提供的短得不能再短的功能表中,我選瞭雞蛋番茄撈面。母親很快忙活起來。我問奶奶呢。她頭也不抬:「聽說你要回來,高興得不得瞭,誰知這會兒又跑哪兒啦?」我倚著門框,哦瞭一聲。她麻利地拌著面粉,呲呲呲的,一頭青絲彈性驚人在肩頭顫抖不止。我不由想到一個特別流俗的詞——蒼蠅拄拐棍也爬不上去。「咦,」母親回頭瞥我一眼,又扭過臉去,半晌才說,「你也不累,歇會兒啊,監工呢這是?嫌熱空調打開。」「不熱。」我轉身去開空調。不等拿住遙控器,廚房傳來母親的聲音:別開瞭,當心著涼。
吃面時我狼吞虎咽。母親坐在一旁,說:「你不能慢點?」
「好吃啊。」我伸瞭個大拇指。
「德性。」母親笑笑,捋瞭捋頭發。
「啥時候把頭發剪瞭?」我盯著面,含溷不清。
「還以為你眼不靈光呢。」椅子挪瞭挪,「就前段時間啊,短點也好打理。」
我沒吭聲。因為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打記事起母親就是一頭長發,偶爾也會稍加修理,但剪這麼短還是第一次。
「咋,可難看?」母親突然說。
「哪兒呀,好看。」我抬頭笑瞭笑,又埋瞭下去,「就是習慣瞭長頭發。」
母親沒說話。我攪攪碗裡的面,剛想說點啥,奶奶回來瞭。一陣風似地,她老人傢把我抱瞭個結實。「孫子哎——」她唱道。
晚飯就我們仨。父親來電話說太忙,回不來。我自然也不餓。母親就拌瞭倆涼菜,做瞭個鱔魚湯。黃鱔是自傢塘裡養的。步入二十一世紀後,我就再沒見過野生鱔。想當年我們冒著酷暑,沿河梁一路摸過去,一個晌午也能弄個兩三斤。螃蟹和田螺更不消說。然而村東那條河已乾涸多年(事實上還存在與否都難說),連平河都要時不時地靠市政調水來避免斷流,至於魚蝦什麼的——小禮莊魚塘倒是有一些。
「多吃點,你爸專門給捉的,看你瘦的,在學校是不是就不吃飯?」奶奶給我掇瞭個鱔魚塊。她那股興奮勁還沒下去。自打進門她嘴都沒消停過——一股腦搬來好幾個籮筐,東傢事西傢事,嘩啦啦地倒瞭一地。我完全能理解奶奶那旺盛的表達欲望。平常父母忙,周圍老人少,社區環境也不比村裡自在,她老人傢當然憋得慌。
「是該多吃點。」母親笑笑,或許還沖我眨瞭眨眼。
但我已經喝瞭瓶啤酒,實在消受不起。於是最後那一杯酒我給母親端瞭過去。她一仰脖子就見瞭底。我不由愣瞭愣。
「哎,」奶奶搗搗我,「房後老趙傢大剛又給捉到局子裡去瞭。」
「哦——為啥?」
「為啥?還不是賭博,人傢說還吸毒,反正就是給錢燒得慌,以前多實誠啊。」
「嗯。」
「他媳婦倒落個自在,不哭不鬧,就差放鞭炮瞭。」
我把湯喝得嗞嗞響。
「我去看面發瞭沒,」母親起身,「一會兒蒸饃饃。林林你吃幾個包子啊?」
我吐出最後一塊魚骨,卻不知說什麼好。
奶奶又搗搗我,壓低聲音:「啥也別說,都是兩套房給燒的。」
一碗湯喝得人滿頭大汗。翻翻手機,陳瑤也沒回短信。我隻好拍拍肚皮,滾到瞭沙發上。隨手捏瞭幾個臺,剛到中央五套奶奶就放話瞭:「又看黑人拍皮球,有啥好看的?」我問:「那看啥?」她捶瞭捶脖子:「啥都行——看平海臺啊,這幾天老說咱們村。」沒有辦法,我隻好走過去給她老人傢捏瞭捏肩膀。奶奶就笑瞭。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讓她趴到瞭沙發上。平海臺在播本地新聞,但多半不會出現我們村——就算出現,也隻會是北方汽車城。
然而緊接著的一條新聞就是鳳舞劇團。我不由目瞪口呆。也不是目瞪口呆,而是勐然在公眾傳媒上看到自己大名時那種不敢置信。同攝影棚佈景一樣,播音員的聲音透著股說不出的單薄和寒酸,似乎隱隱都能聽見回聲。不過畫面一轉便是歡欣鼓舞的人民群眾:昨日市紅星劇場舉辦瞭一場慶五一義務演出,在弘揚傳統文化的同時,為勞動人民送去瞭節日的問候。主角鳳舞劇團奉獻瞭經典評劇劇目《金沙江畔》,贏得瞭廣大觀眾的滿堂喝彩。市委副書記、副市長張行建、文體局局長陳建軍一行全程觀看瞭演出,並於結束後慰問瞭全體演員。張行建強調,評劇作為全國第二大劇種,作為一種傳統文化和地方文化,應該得到傳承和發揚……
「你媽的劇團啊,」奶奶仰瞭仰脖子,總算反應過來,「傻小子,咱傢劇團啊這是。我說咋這麼耳熟呢。」她一骨碌爬起來,拍拍我:「就是咱傢劇團,老天爺啊。鳳蘭,鳳蘭——」
母親很快跑瞭出來,滿手沾面:「咋瞭?」
「這不咱傢劇團?」
「是說昨天的演出吧?」母親笑著點點頭。她看瞭兩眼就又進瞭廚房。
「……作為一名老票友,陳建軍局長還傾情獻唱……」
「這個當領導的咋不禿?」奶奶興奮得有些過瞭頭,接連拍我兩下,「這,這就是秀琴他們領導吧?鳳蘭鳳蘭,快看——」
這次母親沒跑出來,而是倚在門口苦笑道:「又咋瞭,我這正包包子呢。」
「沒事兒,」奶奶說,「這白面書生是不是秀琴他們領導?」不要笑,她老人傢確實是這麼說的。
「應該是吧。」廚房裡很快傳來剁面聲。
但那書生有些沒完沒瞭。副市長都沒吭聲,他倒沖著鏡頭唱起戲來。什麼唱段我說不好,可能是《小酸棗》,反正奶奶是跟著哼瞭起來。好在新聞沒允許他繼續為所欲為,沒唱兩句就給掐瞭。「咋不唱瞭,」奶奶有些不滿,「唱得不錯嘛,咋不讓人唱瞭?」她一隻腳在沙發幫上翹得老高,有種說不出的滑稽。我想笑笑,卻勐然打瞭個飽嗝。晚飯吃得確實有點多。
既便如此,我還是吃瞭倆包子。韭菜雞蛋餡。母親說:「你悠著點,別晚上鬧胃疼。」我也不想胃疼,但對熱包子實在沒有抵抗力。母親也吃瞭一個,完瞭跑陽臺上打瞭個電話,自然還是劇團的事。奶奶畢竟是老瞭,興奮勁一過就開始打瞌睡,不等包子出籠就回瞭屋。剛母親接包子時,王偉超來瞭個電話,問我回來沒。我說回來瞭啊。他說喝酒啊。我說大半夜的喝雞巴酒。他說明天。明天更是沒空。「那就後天吧,」他說,「反正你隨時有空隨時過來。」王偉超現在是個胖子瞭,喝啤酒就像倒水。
母親進來時,我問:「又是評劇學校的事兒?」
「嗯。」她在我旁邊坐下。
「到底咋樣瞭?」
「基本算談成,協議還沒簽,對方要價有點高。」
「多少?」
「管的寬!」母親瞪我。
「多少嘛?」
「七八十萬大概。」
「那咋弄?」好半會兒我才說。
「有文化產業補助,再搞點政策貸款吧。」
我不知該說什麼,於是就沒人說話。鐘表滴滴答答,有點活潑過頭。
「你呀你,別愁眉苦臉的。」母親拖長調子,摸摸我的頭。
我隻好笑瞭笑。
「嘖嘖,真沒事兒。」她踢我一腳,又靠過來,捏瞭捏我的臉。
終於,我抬頭看瞭母親一眼。或許天有點熱,又或許接包子那股氣還沒透清,她臉蛋紅彤彤的,像鵝黃底佈上綻開的一朵嫣紅刺繡。我不由有些恍惚。
噗嗤一聲,母親卻笑瞭出來:「傻樣。真心疼你媽就過來揉揉肩,隻想著你奶奶啊。」
於是我就過去揉肩。母親頭發真香啊。和我一樣,她愛出汗。這話聽著真怪,確切說,是我和她一樣,愛出汗。總之,襯衫後背已有幾團濕跡,隱隱能看到文胸的輪廓。「趴那兒吧。」我說。
「這樣不行?」母親扭過臉來。
「趴那兒我才好施展身手啊。」我吸吸鼻子。
母親看看我,笑瞭笑,還是起身趴到瞭沙發上。「撂個抱枕過來。」她說。
老實說,按摩啥的我一竅不通,頂多是看電視有樣學樣。不過迄今為止,我的顧客朋友們倒沒給過差評。先是肩膀上一個來回,再撩起頭發按瞭按頸椎,然後一路向下拍打到腰部。接下來是肩胛骨,腋下,肋側。母親身上暖乎乎的,我不由大汗涔涔。她卻突然扭瞭扭身子,笑瞭一聲:「癢。」我隻好停下來,說:「我使點勁兒。」母親點頭。可剛抓住腰,她就又笑:「不行,不行,媽受不瞭這個。」這時,勐然一通京韻大鼓。母親翻身,接起手機,先是踱到廚房門口,又走上瞭陽臺。對方口氣有點急。我剛想豎起耳朵,母親就回到瞭客廳。
「咋瞭?」
「沒事兒。拉演出的。」母親站在茶幾旁,伸瞭伸腰。
「還按不?」電視裡播著狗屁電視劇。我看瞭好一會兒,才吐出這麼一句。
「免瞭,」她在矮凳上坐下,金色的大麗花一番飛舞,「媽怕癢。」
我癱到沙發上,接連換瞭好幾個臺。
「按吧。」半晌,母親托起下巴,沖我笑瞭笑。
這次母親安分多瞭。我在細腰上一通捶打,她都沒吭一聲。等我捋瞭捋長裙,她卻要爬起來:「完瞭吧?」我按瞭按腰,她就又趴瞭下去。即便長裙寬散,細腰下還是隆起瞭一個圓丘,中間隱隱裂著條誘人的溝壑。我吸吸鼻子,感到手都有點發抖。順著輪廓滑瞭一圈後,搞不懂為什麼,我勐然抓住兩瓣肥厚的臀肉,大力掰開,同時朝外搓瞭個來回。母親一下就爬瞭起來。一眨眼功夫,她就在沙發上坐好,攏瞭攏裙子,紅霞滿面:「好瞭好瞭,這就行瞭。」我直愣愣地站著,喘息間汗如雨下。「坐啊。」母親冷冰冰的,也不看我。
老站著也不是辦法,我當然還是在矮凳上坐瞭下來。
「哎,對瞭,」好一陣母親才開口,「咋不把那小啥帶回來?」
「陳瑤。」
「嗯,陳瑤。也讓媽瞅瞅啊。」
「又不是小孩,人傢也有自己的事兒吧。」
「是啊,」母親嘆口氣,「林林也長大瞭,也懂事兒瞭。」
我盯著螢幕上來回閃動的小人,嵴梁挺得筆直。窗外起瞭風,陽臺上的門窗都叮叮作響。神使鬼差地,一句話就從我喉嚨裡蹦瞭出來:「前陣子我在學校碰著那個秀琴老姨瞭。」
「嗯。」
「她變化真大,我都不敢認瞭。」
「可不,你也沒見過幾次。」
「你也不問問她去我們學校幹啥瞭?」
「幹啥瞭?」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幹啥瞭。瞬間那股莫名其妙的戾氣便從我體內消失得無影無蹤。
「對瞭,你們法學院是不是有個老師叫賀芳?」
「啊?」我扭頭瞥瞭母親一眼,差點摔瞭個屁股墩。
當晚快睡著時,父親才回來。他酒氣熏人地躥進我房間,呵呵笑著:「逮瞭兩隻老鱉,給你補補腦。」我說:「又喝酒。」他在床頭坐下:「兒子回來,老子高興。再說有你小舅在,不喝也不行啊。」我無話可說。父親讓來一支煙。略一猶豫,我還是接到瞭手裡。他卻自顧自地抽起來,好半會兒才說:「光聽你媽說,女朋友啥時候帶回來,也讓你奶奶瞅瞅啊。」我隻能嗯瞭一聲。一支煙後,父親站起來,脫掉背心,拍瞭拍肚皮:「沒錢就吭聲,啊,林林,咱傢現在不缺這個錢。」
父親走後,我睡意全無,隻好看瞭會兒書。抽屜裡有本《通往奴役之路》,校圖書館借的,一直落在傢,而我每次都要從序言看起。三篇長序全部讀完,烏煙瘴氣也散瞭去。我決定上個廁所,順便把父親給的那支煙解決掉。客廳裡靜悄悄,但父母臥室亮著燈,隱隱能聽到說話聲。幾乎條件反射地,我躡手躡腳地靠瞭過去。不想剛要湊上腦袋,門就開瞭。母親穿著睡裙走瞭出來。同我一樣,她也吃瞭一驚——隨著隱秘光線穿插而過,豐滿的乳房都抖瞭抖。於是胸前便浮起一雙神秘的眼睛。「林林?」母親下意識地縮瞭縮身子。我撓撓頭,像是剛從爐子裡爬出來,嘴裡吐出的每個字都燙得厲害:「煙……火機。」
一宿光怪陸離的夢,早起腦袋都昏沉沉的。飯桌上,母親問我給姥爺帶瞭啥禮物。於是我就把MP3拿瞭出來。「下瞭點戲。」我不好意思地告訴大傢。「可拿得出手。」奶奶白瞭我一眼。兩年前她老人傢七十大壽時,我還沒啥禮物意識。父親捏著盒子可勁看。母親則笑笑,在我面前立瞭個雞蛋:「誰出的點子?」
據母親說,除瞭73年下放時落下的內風濕,姥爺現在是身體倍棒,吃嘛嘛香。練功,唱戲,養花,種菜,他一樣也沒落下。逢年過節,附近鄉鎮還要請他老人傢去拉板琴。禮物是收下瞭,但姥爺說:「收音機我有瞭啊。」「有就有瞭,」母親笑吟吟的,「這可是林林和女朋友一起送的。」我一下就紅瞭臉。此時此刻,陽光濃烈得如同從地面射向太陽,連院子裡的虞美人都要滴出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