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夜半更深,媽媽匆匆忙忙給我掛來電話,唉聲嘆氣地告之我:老姨來瞭!

  放下電話,我興奮得一宿沒有合眼,啊,老姨,我心愛的老姨,多年不見,你還好麼?

  第二天早晨,我心急火撩地將大醬塊送到辦公室裡,便迫不急待地駕車趕回到傢裡。

  “媽媽,”

  剛剛推開房門,身著睡衣的媽媽恰好迎面走來,我嘻皮笑臉地撲上前去,癡迷迷地摟住媽媽溫熱的粉頸,大嘴一張,肆意咬啃起來,媽媽慌忙推開我:“哎喲,兒子,別鬧啦,你老姨一傢人,都來瞭,唉,背包落散的,一個個活像是逃難的盲流,你快進去看看吧,簡直把咱們傢,當成避難所瞭!”

  說完,媽媽嘟嘟噥噥地走進衛生間,洗漱打扮去瞭,我抹瞭抹粘滿媽媽津液的厚嘴唇,悄悄地推開裡間屋的房門。

  隻見闊別多年的老姨心神不定地端坐在床鋪邊,她的身材依然是那麼清瘦;她的面龐依然是那麼充滿瞭憂傷;她的衣著依然是那麼簡樸,但卻是整潔異常。

  在老姨的身旁,是早已長大成人,卻永遠都是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兒子吳濤,而老姨的小女兒吳瑞,則羞達達地蜷縮在寫字臺旁,一隻小手慌恐不安地擺弄著一把塑料尺。

  “老姨,”

  見我推門而入,老姨娘仨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我徑直奔向老姨,粗大的手掌緊緊地握住老姨幹枯的手掌:“老姨,多年不見啊,外甥好想你喲!”

  “大外甥,”

  老姨激動不已地用一隻小手握著我的大手,另一隻小手,依然像往昔那樣,充滿愛憐地擺弄著我的衣領,那幹瘦的面龐,閃現著熱切的柔光,“嗬——小力,長這麼高瞭,長這麼壯瞭!”

  “力哥,”

  吳濤討好地喚我道,我掃視他一眼,懶得理睬他,又不得不假惺惺地應承著,躲在老姨身後的小吳瑞怯生生地喚道:“大表哥!”

  “噯,”

  我沖著吳瑞淡然一笑,色迷迷的眼睛頑皮地眨瞭眨: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啊。

  眼前的表妹,與心愛的老姨一樣,身段輕盈,腰肢嬌巧,文文靜靜地佇立著,瘦俏的瓜子臉泛著甜甜的媚笑,見我死死地盯著她,極為害羞地低垂下頭,小手依然漫不經心地擺弄著塑料尺。

  “大外甥,”

  老姨重新坐回到床鋪邊,又將我拉坐到她的身旁,幹巴巴的手掌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面龐:“來,讓老姨好好看看,這麼多年嘍,啊,我的大外甥,長得真俊啊!”

  “老姨,”

  在老姨的撫摸之下,我的心裡暖洋洋的,我拉著老姨的手,輕聲問道:“老姨父吶?他的身體怎麼樣瞭?”

  “唉,”

  聽到我的問話,老姨不禁長嘆一聲,然後愁容滿面地說道:“他,死瞭!”

  “哦——”

  我驚訝地感嘆一聲:“死——瞭!”

  “死瞭,”

  老姨怔怔地點點頭:“死瞭,死瞭,唉,他這一死不要緊,工資不開瞭,老姨一傢人都沒瞭活路,你老弟這小子也不學好,什麼也不幹,就知道耍錢,這三耍兩耍的,就把房子給耍沒瞭!”

  “豁——”

  我轉過頭去,撇視小吳濤一眼,心中暗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見我無比輕蔑地瞪視著他,吳濤慚愧地低下頭去,面現尷尬地啃咬著手指尖。

  “那,”

  我喃喃地問老姨道:“老姨,沒有任何收入,那,你們一傢人,可怎麼活啊?”

  “大表哥,”

  沒等老姨回答,可愛的小表妹吳瑞搶白道:“我們租瞭一間又破又小的房子住,媽媽領著我,給服裝廠加工兒童服裝,掙點辛苦錢,勉強維持生活!大表哥,我們窮,沒有錢,買不起最新型的電動縫紉機,隻好買瞭一臺快報廢的腳踏式縫紉機,我和媽媽就用這一臺破機器,日夜不停地輪班幹,媽媽心痛我,讓我幹白班,而她,天天熬夜間,一蹬就是一宿,”

  “唉,”

  老姨長嘆一聲,打斷瞭表妹的話,更加憂傷地嘆息起來:“算瞭,算瞭,丫頭哇,你就少嘮叨幾句吧,哪有掙錢不挨累的啊,大外甥,”

  老姨又轉向我:“隻要能掙到錢,老姨不怕挨累,可是,可是,這小子,”

  老姨指瞭指小吳濤:“你表弟他啊,總是不給老姨省心,總是給我招災惹禍啊!”

  “你,”

  我盯視著小吳濤:“你,又給老姨惹什麼禍瞭?”

  “我,我,我,”

  在我咄咄的逼視之下,小吳濤愧疚萬分地吱唔著,老姨接過話茬:“我們村裡老唐傢的大小子,辛辛苦苦地攢瞭一筆錢,準備買一輛農用拖拉機,可是,你這個不學好、不走正道的表弟知道後,就動瞭邪念,三天兩頭找人傢,哄騙人傢參與賭博。還與別人合夥做手腳,出老千,一宿黑就把人傢攢著買拖拉機的錢,騙個精光。結果,那小子輸紅瞭眼睛,看著翻本無望,找來一根麻繩,上吊死瞭!”

  “哇——”

  我驚訝不已咧瞭咧嘴:“豁豁,小吳濤啊、小吳濤,你可真行啊!”

  “大外甥啊,人命關天啊,你表弟這下可惹大禍嘍,老唐傢報瞭案,縣公安局下來抓人,與你表弟合夥騙人的那幾個傢夥,統統都給警察收瞭進去,小吳濤倒是有點鬼機靈,早早就躲到外邊避風去瞭,警察沒有抓到他,可是,總這麼躲著,哪天是個頭哇,沒辦法,老姨就領著他,到你傢來避一避!”

  “吳濤他媽!”

  媽媽一臉濕漉漉地走進屋來:“你想的倒好,以為跑到我傢來,就都躲開警察的抓捕麼,兒子,”

  媽媽沖我呶呶嘴:“把你三叔那檔子事,講給你老姨聽聽!”

  “是啊,”

  我瞅瞭瞅不可救藥的小吳濤,將三叔當年來我傢避禍,最後,被警察抓獲,戴著鐵銬,狼狽不堪地被警察押解回故鄉的前因後果,毫不隱瞞地講給瞭老姨和吳濤。

  “哎呀,”

  小吳濤一聽,頓時急得滿屋子團團亂轉:“這可怎麼辦啊,這可怎麼辦啊,如果讓警察抓住,我可就沒好嘍,與我一同騙錢的那幾個傢夥,都判瞭重刑啊!”

  “早知現在,何必當初吶!”

  我冷冷地看瞭看小吳濤,老姨滿臉憂慮地嘀咕道:“這,這,這,唉,傢裡不能呆,這裡也躲不過去,這,這,這,這可怎麼辦啊!”

  “玉燕啊,”

  媽媽站在梳妝臺前,一邊整理著烏黑閃亮的秀發,一邊不耐煩地嘮叨著:“這樣不爭氣的兒子,要他啥用,依我看啊,應該讓他蹲幾年監獄,這對他,也不是什麼壞事,能夠起到教育他的作用,看他以後還學好不學好。再說瞭,如果警察真想抓他,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能把他抓捕歸案的,我看啊,你們娘幾個還是回傢去吧,送吳濤投案自首,或許還能少判個一年半載的!”

  聽到媽媽的話,吳濤耷拉著灰突突的長臉,偷偷地,卻是惡狠狠地瞪瞭媽媽一眼,老姨沖著媽媽無奈地說道:“二姐啊,瞅你說的,哪有當媽的願意讓兒子蹲大獄的啊,唉,”

  老姨再次拉住我的手:“大外甥,怎麼辦啊,大外甥,給老姨想個法子吧!”

  “嗨,”

  媽媽轉過頭來,冷冰冰地對老姨說道:“他一個孩子,能有什麼法子,再者說瞭,你想讓我的兒子,跟你一樣,成為窩藏犯啊,玉燕!”

  媽媽從口袋裡掏出數張鈔票,沒好氣地甩到老姨的面前:“呶,我隻有這點錢啦,你拿著買幾張車票,趕快回傢送吳濤自首去吧!”

  媽媽又轉向我,從媽媽的眼神裡,我非常清楚地猜測出,媽媽希望老姨立刻就在她的眼前永永遠遠地消失掉:“兒子,去,用你的車,送你老姨去車站!”

  “媽媽,”

  我心有不甘地站起身來,踱到媽媽豐盈的身前,雙眼鬼靈靈地盯著媽媽,同時,拉住媽媽肥實、細白的手掌,思忖著如何說服媽媽,暫時收留我那無房、無地,無產、無業,可憐無助的老姨,媽媽卻秀面慍怒:“瞅啥吶,好兒子,聽媽媽的話,去,送你老姨去車站,快點啊!”

  “大外甥,老姨走瞭!”

  老姨沒有伸手去拿媽媽佈施的,那幾張微不足道的鈔票,而是草草收拾起簡單的行裝,在媽媽無情無義,冷淡異常的目光之下,酸澀的走出房門,吳濤垂頭喪氣地尾隨在老姨的身後,吳瑞則嚶嚶地抽泣起來。

  見老姨一傢人唉聲嘆氣地走出房門,媽媽沖我不容分說地撇撇嘴:“好兒子,快,快給媽媽把她們送走!”

  “哼,”

  我沖媽媽冷冷地哼瞭一聲,惡狠狠地搖瞭搖車鑰匙,然後,啪地摔死房門。

  “媽媽,”

  汽車裡,吳濤突然摟住老姨,絕望地痛哭起來:“媽媽,我不回傢,我不回傢,我說死也不回傢,媽媽,千萬別送我自首啊!”

  “兒子,”

  老姨抱著吳濤的腦袋,看到兒子的可憐相,頓然淚如雨下:“兒子,兒子,不回傢,去哪啊,你二姨,又不肯收留咱們!媽媽又沒有能耐,掙不到錢,不去自首,你怎麼辦啊!咦咦咦,咦咦咦,……”

  “媽媽,我不想蹲監獄!嗚嗚嗚,嗚嗚嗚,……”

  “小吳濤,”

  我將汽車停在火車站的售票室前,思忖瞭片刻,最後,我終於下定瞭決心,我甩掉煙蒂,呼地掏出一疊準備給大醬塊買香煙的鈔票,轉過身去,塞到身後的吳濤手中:“吳濤,給,拿著這些錢,如果你不想蹲監獄,不想被判重刑,那就跑得遠遠的,越遠越好,吳濤,你去南方吧,到那裡打工,賺點辛苦錢,自己能養活自己,就行瞭!”

  “謝謝大表哥!”

  吳濤抹瞭一把淚水,興奮地接過鈔票,嘴裡不停地千恩萬謝著,老姨淚水漣漣地拉過兒子的手:“兒子,到瞭南方,要好好地幹活,本份為人,可別再耍錢騙人啦,兒子啊,你就給媽媽省省心吧!”

  “嗯,”

  吳濤握著鈔票,唯唯喏喏地應承著,老姨抱著不爭氣的兒子,喋喋不休地依依惜別著,我悄悄地溜到售票口,買瞭一張火車票,然後,塞進車窗裡:“給,吳濤,這是去南方的火車票,馬上就要開車瞭,快去檢票吧!”

  “兒——子,”

  老姨緊握著吳濤的手臂:“到瞭南方,別忘瞭給媽媽來信啊!”

  老姨依依不舍地拉著兒子的手:“兒子,千萬要給媽媽寫信啊!”

  我默默地站立在汽車旁,望著身旁既將流落天涯的吳濤;望著不停地湧淌著絕望淚水的老姨;望著孤苦伶仃,既可愛又可憐的小吳瑞,我心中悵然道:唉,老姨連個房子都沒有瞭,這娘倆回去後,住哪啊,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啊?

  唉,這娘倆,可怎麼辦啊!

  吳濤含淚告別瞭老姨,然後,匆匆登上二樓的檢票室,我略微思忖一番,然後,拉開車門,坐回到駕駛座上,汽車調頭返回市裡,老姨不解地問我道:“大外甥,你,這是幹麼啊,咋又把老姨拉回市裡啦!”

  “老姨,你和吳瑞就別回傢瞭,住在我們這裡吧!”

  “可是,老姨沒有房子啊!”

  “租唄!”

  聽說我準備讓老姨住在城裡,表妹吳瑞的臉上立刻閃現出一絲興奮之色,喃喃地嘀咕道:“租唄,媽媽,咱們租房子住唄!”

  “哼,”

  老姨斜視瞭吳瑞一眼:“說得到是容易,咱們哪有錢啊!”

  “媽媽,”

  小吳瑞不服氣地說道:“媽媽,我出去打工,賺瞭錢,交房租!”

  “唉,就你啊,”

  老姨極為輕蔑地瞅瞭瞅弱小的女兒:“嘿嘿,你有什麼本事啊,能掙幾個錢啊,就憑你打工掙得那幾個小錢,房租勉強能交得起,可是,電費、煤氣費,你交得起麼?咱們吃啥、喝啊!”

  “老姨,”

  我轉過頭來,望著痛苦不堪的老姨,望著膽小如鼠、但卻極為可愛的小吳瑞,胸有成竹地拍瞭拍胸脯:“老姨!房子的事,你就不必操心嘍,表妹,你也用不著出去什麼打工,房子的事,我全包下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