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陰霾的天空,看瞭讓人極其沮喪,濃墨般的雲朵,像個調皮的頑童,不知好歹、十分討厭地與冷冰冰的太陽嬉戲著,那一片又一片厚重的、不停地變換著各種形狀的濃雲,不懷好意地追堵著漸漸遠去的太陽,太陽那絲絲縷縷的光線越來越暗淡、悲悲切切地哽噎著,緩緩地變成瞭一個冰塊似的,陰冷無比的大圓般,可憐巴巴地孤懸在冷氣嗖嗖的蒼穹。

  淘氣的濃雲驟然間凝聚起來,以一個超級抽象派最為怪異的形狀將大圓般徹底覆蓋住,天空頓時極其可怕地陰沉起來,整個城市在這些令人窒息的,濃濃的雲塊無情地壓迫之下,行將坍塌。

  從天而降的狂風,伸出它那威力無窮的巨手,一面極其賅人地吼叫著,一面在死氣沉沉的城市裡肆無豈憚地橫沖直撞,赤身裸體的老楊樹痛苦不堪地在狂風中無奈地呻吟著,早已枯死的葉片像是用鋒利的尖刀刮抹著的魚鱗唏哩嘩啦地灑落著,繼爾又低聲抽泣著,漫無目標的飛向空,中去找尋它們最後的歸宿。

  空空蕩蕩的、彌漫著剌鼻塵土的馬路上人跡稀少,遠處有幾個蹬自行車的男人緩緩而來,在糾纏不休的狂風騷擾之下,一個個使出渾身解數艱難地與狂風周旋著。

  嗚——老驢拉磨般的有軌電車哼哼嘰嘰地從怒吼著的狂風中掙脫出來,一身塵土地停靠在馬路邊,六七個男女乘客剛剛跳下車門便被狂風刮拽得站不住腳跟,尤其是那個身材矮小、穿著深藍色毛呢大衣的女人,險些被狂風掀翻在地,她非常可笑地順著風向一路小跑著,同時將大衣領子高高豎起,把蓬亂的小腦袋盡可能地隱藏起來,以躲避狂風的襲擊。

  灰蒙蒙的宿舍樓在狂風中淒慘地顫抖著,隔壁早已是人去屋空的李湘傢那扇掀開的窗戶,在狂風的百般戲弄之下呲牙咧嘴地尖叫著,時爾東搖幾下,然後再西晃一番。

  “噢,好大的風啊!”

  望著這讓人沮喪的、無比悲涼的景色,我自言自語地嘟噥起來。

  “是啊,這風刮得好嚇人啊,唉,冬天要來嘍!”

  嗯?

  不知是誰接過我的話茬,發出一番無可奈何的感嘆,我循聲望去,一張白凈的、秀氣的、因稚氣而充溢著純真的孩童的小臉蛋映入我的眼瞼,這是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男孩,此刻,他正趴在自傢陽臺的欄桿上與我一樣,滿面愁容地審視著眼前這落花流水般的景色。

  他的容貌在許多方面酷似一個女孩子,我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碰撞到一起,默默地對視著,他首先沖我友善地微笑起來,這一微笑,使他更象個女孩子瞭。

  “你叫什麼名字!”

  他非常友好地詢問道。

  “陸陸!”

  我立即予以答復,同時亦報以友善的微笑。

  “我叫孫遜,到我傢來玩吧!”

  “好哇,你等著,我這就過去!”

  我與最要好的朋友孫遜,就這樣在陽臺上相識瞭。

  孫遜住在我傢的西側,位於林紅和金花傢的中間,如果不是在陽臺上不期而遇,我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那扇終日緊閉著的大門裡還住著一戶人傢。

  孫遜的爸爸名叫孫德宏,亦是上海人,但普通話說得可比同樣也是上海人的楊姨要出色得多。

  他的容貌在所有方面都與他的同鄉阿根叔完全相反,無論臉上的肉還是身上的肉都是非常圓滑的、疏松的,好似缺少筋骨,沒有一點阿根叔那種刀割般的棱角,孫遜爸爸的頭發也是卷曲著的,形成一個又一個永遠也數不清的、非常可笑的小圓圈,可是,他的頭發卻稀疏得可憐,其頂部已經裸露出一片十分難堪的、寒光閃爍的淡黃色頭皮。

  他說起話來也是圓圓滑滑的、委委惋惋的,從不肯得罪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在走廊裡迎面走過來一個誰都不放在眼裡的毛孩子,他也報以和藹可親的微笑,然後真誠地問候一聲:你好啊,小朋友!

  孫德宏的學歷在單位裡是最高的,跟我爸爸一樣,孫德宏也曾在蘇聯留學、工作過,能講一口流利的俄語。

  象他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至今能夠安安生生地、太太平平地與妻小終日廝守,享受著無比溫馨的天倫之樂,默默地打發著腥風血雨的時日,這在整個宿舍樓裡極其鮮見,這可能是唯一的例外。

  我們的高級知識分子孫德宏在單位裡不肯加入任何組織,絕對不參與任何一個派系。

  他是那種樹葉落下來都怕砸碎腦殼的人;他是那種事不關已,高高掛起的人。

  如果孫德宏是一個農民,沒有讀過汗牛充棟般的書籍,那麼,他一定是個三畝地兩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似的非常合格的、極其典型的中國式的農民。

  每天清晨,孫德宏用過簡單的,但卻是地地道道的滬式早餐後,他便蹬上那輛令整個宿舍樓的居民都無比羨慕的永久牌自行車,去單位公幹,下班後,我們的高級工程師換上便裝,紮好潔白的小圍裙非常投入地溜到廚房裡,為嬌妻愛子燒制可口的、但卻很不合我胃口的精美晚餐:“小朋友,吃吧,這可是正宗的上海風味啊,你好好償償!”

  我的高級工程師大朋友,非常熱情地把他剛剛燒好的菜肴推到我的面前,盛情難卻,我不得不抓過筷子在這位可愛的大朋友那慈祥的目光下,心不在焉地品償著他那超人的廚藝,早已習慣於東北口味的我,對味道怪異的上海菜肴顯然很不適應。

  “怎麼樣,好吃吧,荷荷!”

  “好吃,好吃!”

  我一面咽藥般地咀嚼著,一面違心地應承著。

  “荷荷,”

  聽到我嘴不對心的贊賞,我的高級工程師大朋友立刻樂得合不攏嘴:“好吃吧,那就再償償這個吧!”

  說完,我的大朋友孫德宏工程師非常自信地將另一盤冒著滾滾熱氣的菜肴推到我的眼前,沒有辦法,我隻好繼續咽藥。

  用過據說是正宗的上海晚餐後,我的高級工程師大朋友孫德宏便開始孜孜不倦的向他的寶貝子,也就是我的小朋友孫遜傳授他那滿腹、但卻早已沒有用武之地經綸,如果有我在場,當然也就不可避免地與孫遜一起,接受他真誠的教誨,這使童年時代的我受益匪淺,我應該永遠感謝這位高級工程師大朋友孫德宏。

  “兒子,這個字念什麼?”

  “孫!”

  孫遜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對,好兒子,好記性,陸陸啊,這個字你認識嗎?”

  工程師大朋友將笑臉轉向瞭我,我草草瞅瞭瞅:“張,姓張的啊!”

  “……”

  “好啦,”

  我的大朋友打瞭一個哈欠,看瞭看腕上閃爍著晶瑩光澤的上海表,他輕輕地合上瞭又厚又沉的大字典:“時間不早啦,應該上床睡覺啦,來,孩子,爸爸已經燒好瞭熱水,咱們洗臉、洗腳,睡覺吧!陸陸,”

  他把永遠帶著微笑的圓臉轉向我,同時,伸出手來輕柔地拍瞭拍我的肩膀:“小朋友,太晚啦,你應該回傢睡覺啦!”

  “叔叔再見!”

  “小朋友再見!”

  在那個動蕩的年代裡,吃飯、工作、下廚、教育孩子已經是我的高級工程師大朋友一成不變的生活軌跡。

  他有許許多多貴重的藏書,統統塞進幾隻碩大的木箱裡,並用手指般粗大的鐵釘狠狠地封死,然後高高吊掛在小走廊的棚頂上,他已經不敢再去觸碰這些書籍,就象老鼠不敢觸碰貓爪一樣,那將使他遭至滅頂之災,好多人已經為此吃過大虧,有的甚至丟掉身傢性命,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

  他的妻子姓蘇,我稱她為蘇姨。

  她是吉林市人,生長在美麗的松花江畔,蘇姨身材適中,體態豐滿,卻一點也不顯得臃腫,極具貴婦人那種孤傲的高雅氣質。

  她的皮膚細白滑膩,雪白之中透出迷人的微紅。

  然而,她所擁有的僅僅是一副姣好的容貌而已,她沒有任何學歷,她也不需要那個,蘇姨堅定地認為:女人隻要有一副出色的臉蛋就萬事OK啦。

  蘇姨不僅生著令許多女人既羨慕又嫉妒的出色容貌,同時更熱衷於不厭其煩地修飾自己的美麗,盡一切可能地使之錦上添花,從而達到更高的、爐火純青般的境界。

  隻要蘇姨在傢裡,便沒完沒瞭地梳洗打扮,秀美的長發剛剛洗過一次,不出半小時不知為什麼又要再次重新梳洗。

  蘇姨對著梳妝臺的明亮無比的大鏡子一絲不茍地描畫著兩片光艷的朱唇,經過一番極其費時的塗抹,似乎已感滿意,便久久地佇立在鏡前如癡如醉地孤芳自賞著。

  突然,蘇姨兩道柳葉眉令人費解地擰鎖起來,迷人的容顏可怕地陰沉起來,隻見她抓起潔白的毛巾毅然決然地將朱唇上的口紅擦試得幹幹凈凈,不留一絲痕跡,然後,蘇姨又拿起另一種顏色的口紅,重新開始耐心的描畫、描畫,然後又是一番自我陶醉的自我欣賞著。

  蘇姨的梳妝臺是她溫順的丈夫從遙遠的上海千裡迢迢帶回來的,據說是她的婆婆曾經使用過的。

  小巧玲瓏的梳妝臺造型非常精美,一個緊鄰著一個的小抽屜看得我眼花繚亂,我悄悄地拉開其中一個小抽屜,哇,好傢夥,裡面塞滿瞭各式各樣的口紅和指甲油,相比之下,媽媽那些質量低劣的口紅,以及非常廉價的雪花膏,在蘇姨超級商場般的化妝品前真是自慚形穢,扔到垃圾箱裡也毫不足惜。

  蘇姨是我們這個宿舍樓裡為數不多的幾個公認的大美人之一。

  但是,較之於氣質更為高雅,不喜歡濃妝艷抹的楊姨來說,我總是感覺到,蘇姨的美麗在某些方面還欠缺點什麼,那麼,蘇姨到底欠缺點什麼呢?

  蘇姨的丈夫,也就是我的高級工程師大朋友孫德宏對她那可是恩愛有加、百依百順,當蘇姨心情舒暢時,便輕柔地、半撒嬌似地呼喚著:“德宏啊——”

  “哎,……”

  聽到妻子那嬌滴滴的、柔麻酥骨的呼喚,孫德宏立即放下手中正在忙著的傢務活,活象一隻深得主人寵幸的哈巴狗,歡快地、乖順地擁到愛妻的跟前,點頭哈腰地唯唯諾諾著:“親愛的,什麼事啊?”

  “來,德宏啊,”

  蘇姨甩瞭甩剛剛梳洗好的一頭烏黑的披肩秀發沖著我的大朋友嫵媚地問道:“德宏啊,怎麼樣,這個造型怎麼樣啊?”

  “好,好,”

  我的高級工程師大朋友像老媽子似的彎腰弓背地奉承著,突然,他感覺到有點什麼問題,便怯生生地嘀咕道:“親愛的,這個發型好倒是挺好的,不過,不過!”

  “怎麼啦,什麼不過不過的啊,”

  “不過,不過,有點太,太,太那個啦,親愛的,現在可是非常時期啊,你留著這樣顯眼的發型,有些不太妥當吧!”

  “哼,”

  蘇姨聞言,一分鐘之前還是滿臉揚溢著幸福微笑的秀臉,突然從晴轉陰,她瞪著雪亮的大眼睛沖著奴才般的丈夫咆哮起來:“少廢話,這事用不著你管,我願意留什麼發型跟運動有什麼關系,瞅你那個熊樣,怕這怕那的,連喝水都怕嗆死,你啊你啊,一輩子也不能有大出息啦!”

  我可憐的大朋友頓時成為蘇姨的出氣筒,她那兩條剛剛描畫完的柳葉眉陡然橫豎,抹著厚厚口紅的嘴唇爆豆般地罵聲不絕:“他媽的,你個廢物,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老娘為你操透瞭心,沒有我,你早就進牛棚喝稀粥去啦,沒準還得進勞改場呢。哼哼,”

  蘇姨悄悄地掃視我一眼,腥紅的小嘴一呶:“呶,陸陸他爸爸不是下放瞭嗎!哼哼,沒有老娘!你,也得勞動改造去!”

  我的大朋友孫德宏高級工程師一句話也不敢反駁,呆呆地低垂著可笑的、閃著剌眼光芒的圓腦袋,木然地躲在床角,顯現出一副活脫脫的可憐蟲之相。

  蘇姨在單位裡可是個不甘寂寞的風流人物,有關她的風流韻事傳聞很多,成為人們茶餘飯後閑聊時必不可少、津津樂道的話題。

  人們都說是她在造反派頭頭面前使出瞭渾身解數,不惜作出任何犧牲,當然也包括肉體上的犧牲,從而保護瞭自己的丈夫、我的大朋友孫德宏高級工程師免受沖擊,得以茍且偷生。

  是啊,在這個處處充滿著兇險、人吃人、人騙人的骯臟世界裡,為瞭生存,人們已經顧不上那麼許多,除非他已經活得不耐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