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哼,”

  一貫沉默寡言的阿根叔亦在這個非常時期,第一次主動地開瞭腔:“安富純入黨瞭,誰不清楚哇,他的黨票是用一袋大米換來的!”

  “嘿嘿,王澤志讓廳裡給下放瞭,去農村勞動改造瞭,”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年人,興災樂禍地接過阿根叔的話茬。

  他叫王有成,江西人,是個軍醫,復員轉業後,分配到設計院當上瞭行政幹部。

  他戴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在這場政治運動中,因其出身於小資產階級傢庭,並在單位裡亂搞男女關系而走瞭背運,屢屢慘遭揪鬥,與跟他有染的那個女幹部一起,脖子上掛著一雙臭氣熏天的破球鞋,被群情激奮的造反派們無情地推搡到宿舍樓的院子裡示眾。

  “活該!”

  走背運的老軍醫非常解恨地謾罵道:“該,該,該,你瞧他前一陣子那個神氣勁啊,把他美的,到處指手劃腳的,連尾巴都撅起來瞭。”

  看到王老軍醫那乘人之危的得意憨態,我不禁想起來前幾天,他與女幹部在大走廊裡被造反派們揪鬥時的可憐相。

  “說,”

  造反派的頭頭大螞蚱拽著老軍醫的脖領子怒吼道:“你們這對狗男女,都做瞭些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快說,老老實實地交待出來!”

  “我,我,我們亂搞男女關系,我們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更對不起偉大的領袖毛主席!”

  王老軍醫戰戰兢兢地交代著自己的“問題!”

  “不行,別凈講一些沒用的廢話,套話,具體點,你們都是怎麼搞的?”

  “這,這,這怎麼說啊!”

  “怎麼就不能說,能搞就能說!”

  嘿嘿,是啊,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情,的確難以在眾目睽睽之下講述出來,結果,王老軍醫以及那個女幹部橫遭憤怒的造反派們一頓無情的拳腳。

  更為不幸的是,王老軍醫的傢也未能幸免,許多書籍、文獻以及珍貴的照片被查操。

  最後,被造反派咣當一聲扔進一間破屋子裡寫檢討,反省!

  爸爸則堅定地認為,這位老軍醫並沒有什麼本質的錯誤,隻不過是生活作風上有些不太自重,不太檢點,與辦公室裡的女幹部關系曖昧。

  性格直爽的爸爸為其據理力爭,這難免遭至眾造反派們的斷然拒絕,而憤怒的爸爸則沖上樓去一腳踢破房門,大義凜然地救出這位不幸的老軍醫,使他重獲自由。

  同時,爸爸又乘勝追擊地索要回老軍醫那些被無端沒收的文件和照片。

  我非常有幸地欣賞到老軍醫那些被查沒的物品,其中,有一幅老軍醫年輕時代的標準相:他穿著筆挺的軍裝,戴著大沿帽,英俊瀟灑,神采奕奕地站在綠樹成蔭的軍營前,與現在憔悴落魄的容顏完全判若兩人。

  從此,這位老軍醫對爸爸感恩戴德,成為爸爸最忠實的支持者。

  老軍醫拿不出什麼禮物來報答爸爸,心裡總是覺得過意不去,欠爸爸的再造之恩。

  有一天,老軍醫突然心血來潮:“老張啊,紮雞血對身體大有益處,我都配好啦,來,我給你紮一針?”

  望著老軍醫手中灌滿雞血的大針頭,爸爸不以為然地說道:“老王啊,我什麼毛病也沒有,紮那玩意幹啥,要紮,你就給我媳婦紮吧,她身體不好!”

  “是嗎!”

  一聽說紮雞血對身體有特殊的益處,媽媽慨然解開褲子,將白森森的肥屁股湊到老軍醫的眼前,氣得我火冒三丈。

  老軍醫握著大針頭,用蘸著少許酒精的棉花簽在媽媽的肥屁股上擦瞭又擦,然後,手指猛一用力,哧的一聲,便將滾滾鮮紅的雞血,誠慌誠恐地射進媽媽雪白的圓屁股裡,直看得我兩眼金星狂射:哼,好個老不死的大色鬼,你憑什麼摸我媽媽的屁股,我媽媽雪白的屁股是你摸的嗎?

  給媽媽紮完雞血後,老軍醫提議讓媽媽給他也紮一針,以滋補滋補因飽經磨難而提前衰老的身體。

  媽媽從來沒有摸過針頭,她呆呆地握著大鐵針,不知從何著手,老軍醫便手把手的教導她。

  在老軍醫手把手的教誨之下,媽媽笨手笨腳地握著大針頭,咣當一聲紮進老軍醫那幹枯的屁股上,結果,還是以失敗而告終,鮮紅的雞血濺瞭老軍醫一屁股。

  在這些人中,誰也沒有劉君魁梧壯實,他是哈爾濱人,長得虎背熊腰,渾身的肌肉圓圓鼓鼓,好象要從肉皮下面拱出來。

  他待人和藹,每當我瞅他時,他便沖我慈祥的微笑著,並時時地點點頭。

  他是單位裡有名的大力士,大傢對他均敬而遠之。

  別看他平時很和善,一旦發起脾氣來,就像一頭倔犟的大公牛,任何人也抵擋不住。

  有一次,他的兒子被周扒皮用磚頭打腫瞭眼睛,怒氣沖天的劉君追趕著周扒皮繞著住宅樓跑瞭好幾圈,直到一巴掌將其打翻在地,那驚心動魄的場面至今讓我記憶猶新。

  劉君和嶽父嶽母共同生活,組成一個讓人羨慕的和睦之傢。

  很遺憾,他剛剛過完四十歲的生日,就發現患有可怕的白血病,送北京治療,還沒過兩個月便被裝在骨灰盒裡送回瞭傢,扔下三個孤苦伶仃的孩子。

  “金大炮今天把院長給罵瞭!”

  劉君站在屋子中央,掐著腰說道。

  “哎,金大炮啥心眼也沒有,人傢裝槍他就敢放!”

  楊姨解釋道。

  “×老師啊,我看,咱們得寫個材料,向上級反映反映大螞蚱的有關問題,他傢歷史不清白,他爹作過偽滿的警察,解放後,還投機倒把!”

  楊姨一邊說著,一邊用雪亮的眼睛盯著媽媽。

  “我早就知道,就是總也拿不出證據來啊!”

  媽媽說。

  “他跟劉淑傑關系不明不白的,總是在一塊嘀嘀咕咕的,肯定是搞破鞋!”

  劉君說:“等明天我回傢找雙破鞋掛在他辦公室的門上!”

  “那可不行,不行,大螞蚱脾氣可爆瞭,弄不好,……”

  老軍醫驚恐萬狀地搖晃著腦袋。

  “我怕他?不服就比劃比劃!”

  劉君一臉不屑地說道。

  “對,這個辦法挺好,一下子就能把大螞蚱搞臭!”

  楊姨不無得意地說道。

  “用這種辦法把人搞臭,不太好吧!”

  媽媽遲疑地說道。

  “哎呀,×老師啊,什麼叫好,什麼叫不好,這年頭,什麼辦法不用?這也不是咱們自己的發明創造啊!現在就興這個!你沒看到礦山科的王亞莉,脖子上掛著一雙破鞋,滿辦公樓地遊行嗎!”

  “……”

  圍坐在屋子裡的這些人,均有一個共同的、彼此間心照不宣的目的:希望在這場空前絕後的政治運動中,把握住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緊緊抓握住命運的咽喉,撈取實惠,從而飛黃騰達、雞犬升天。

  若想實現這一宏偉的理想,必須掃清掉前進道路上的一切障礙,不擇手段地把那些絆腳石以及眾多的競爭者搞垮、弄臭!

  不要急於給我們下不仁不義的結論,大傢彼此間不都是如此嘛,你看,險惡的對手隱藏在陰暗的角落裡,正在磨刀霍霍呢,恨不得一口把我們全部吃掉。

  誰也不願讓災難降臨在自己的頭上啊!

  一番高談闊論之後,大傢便以筆做刀槍,口誅筆伐。

  他們一頭紮進報紙堆裡,像尋寶似聚精會神地瞪著眼睛。

  他們握著小剪刀,東摘一句,西剪一塊,一張張摘剪過、千瘡百孔的報紙被淒慘地拋棄在桌子上、椅子上、木床上、地板上。

  經過一番煞費苦心的東拼西湊,一篇充滿革命激情的宏篇巨著終於被炮制出籠,他們確信,明天,必將一鳴驚人!

  媽媽扶瞭扶眼鏡框,清瞭清嗓子,鄭重其事地朗誦起來:“最高指示:偉大的領袖和導師毛主席教導我們說,……”

  “喲,喲,不對,不對,你念的不對!”

  楊姨突然打斷媽媽:“×老師,這段話你念得太死板嘍,一點表情都沒有哦,應該這麼念,最高指示:偉大的領袖和導師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老師,朗誦起來一定要繪聲繪色的哦!”

  “哦,對,對,老楊,你說得有道理!”

  媽媽誠懇地點點頭,這對不共戴天的情敵,在這場空前猛烈的政治運動中,卻極其可笑地,非常意外地成為一個戰壕裡的最為親密的革命戰友。

  媽媽對這場政治運動所投入進去的熱情,高出宿舍樓裡的任何一個人,已經達到走火入魔、廢寢忘食的程度。

  甚至對我,她的寶貝兒子,與爺爺鬥爭的戰利品,也全然失去瞭興趣,將我冷冰冰地拋之一邊,再也不管不問,不理不睬。

  這使我大為光火,從而對媽媽的成見,更為深重。

  昏暗的燈光之下,媽媽那雙肥實的白手堅定地握著那東拼西湊而成的鴻篇巨著,在楊姨不懈的教誨之下,振振有詞地念叨著。

  媽媽有一個最為顯著的特點,同時,也是一個永遠也無法挽救的缺憾,那便是隱映在近視鏡後面那一雙毫無活力的、深深凹陷著的眼睛,每當媽媽動氣時,這對可怕的眼睛便惡狠狠的瞪著我,讓我頓生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

  同時,媽媽原本俊秀的面頰亦可憎地鐵青起來,每當此刻,我便再也不敢正視媽媽這張賅人的臉龐,既使與她交談,也盡一切可能地避免觀看她那張可怕的面頰。

  媽媽的小嘴巴永遠都塗滿高檔的化妝品,猩紅的薄嘴唇總是毫無善意地、非常討厭地凸起著,一挨生氣的時候,可以很輕松地掛上一支酒瓶子,而當她真正發起脾氣的時候,腥紅的嘴巴凸起得更為惡劣,也就更加駭人、更加可怕。

  媽媽那冷酷的面孔除瞭對我有些微笑之外,她敵視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更不肯相信任何人,甚至連自己也未曾信任過。

  媽媽極其忘我地、非常熱切地追逐著時尚,特別喜歡穿著艷麗的服裝、佩戴最為流行的首飾。

  盛夏季節,媽媽總是頭戴著一頂米黃色的長沿晾帽,身著一件淡綠色的佈拉吉,舉著一把艷麗的、粉紅色的遮陽傘,悠然自得地招搖過市,自我感覺甚是良好。

  而現在,出於革命運動的需要,媽媽毫不猶豫地換上瞭一身極不得體的、單調死板的綠軍裝,足下蹬著一雙比卓別林還要滑稽可笑的大號軍用膠鞋,宿舍樓裡的鄰居們背地裡都譏諷媽媽是個“耍猴”的。

  媽媽的雙手白嫩而又肥實,美中不足的是,她的手掌橫寬,五指短小,很顯然,這是一雙令人失望的手,但是,卻意外地受到算命先生的賞識,算命先生指天劃地的保證:這絕對是一雙貴族之手!

  這雙手不是用於勞動的,擁有這雙手的人,將一輩子享受清閑安逸的生活。

  算命先生的話一點沒說錯,媽媽這一生的的確確沒有觸摸過任何勞動工具,既使是裁剪衣服、縫縫補補這些傢庭主婦應該做的、份內的職責,媽媽也極少去做,盡一切可能地得過且過,如果實在逼到頭上不得已而為之,媽媽也是皺著眉頭,很不情願地敷衍瞭事,同時,一邊做著,一邊大發牢騷:“唉,我才不願意幹這些婆婆媽媽的瑣事呢!”

  而對於烹調,媽媽卻情有獨鐘,每月領到薪水的時候,媽媽要麼買回一隻小雞,要麼稱回數條鯽魚,然後,饒有興致地烹飪起來。

  她不厭其煩地往鐵鍋裡添加著各種調料,直至把佳肴搞得津津有味,連鄰居都能嗅到飄逸的餘香。

  媽媽對飲食極其講究,認為進餐不僅僅是為瞭果腹,還應有更高層次的享受,飲食必須以能夠延年益壽、強壯身體為目的。

  於是,媽媽便挖空心思地鉆研飲食科學,一頓飯也馬虎不得。

  如果認為吃某種食物有益於健康,無論過去媽媽對這種食物有多麼的厭惡,甚至看到瞭都想嘔吐,但為瞭健康,媽媽會不假思索地享用它們。

  為瞭健康,為瞭長壽,媽媽紮過雞血、吃過胎盤、咽過毒蛇,……

  媽媽不但熱愛生活,更會享受生活,媽媽對人生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迫於目前這種特殊的革命環境,任何獨到的見解都不能輕易地表露出來!

  還是等以後空氣緩和一些的時候再發表高論吧!

  媽媽有著許許多多各種款式的貴重衣物,化妝品的數量相當可觀,僅口紅就足足裝滿瞭一抽屜。

  但是現在,她早把這些小資產階級的貨色統統藏匿起來。

  出於對生命的熱戀,媽媽對自己的健康狀況極其關註,稍微感覺到身體哪個部位不太舒服,便立即跑到去醫院進行一番全面的、徹底的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