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盛夏碧藍的天空格外地晴朗,輕拂的微風夾裹著不很灼熱的、略微有些濕潤的氣浪撲面而來,那份既熱且潮的感受,尤如一塊浸濕的毛巾,敷在燥熱的身體上。

  汽車飛速地行駛在寂靜的公路上,高大挺拔的白楊樹惴惴不安地搖晃著茂盛的枝葉,嘩啦嘩啦地厲聲吵鬧著,似乎在譏笑我們這一車不知天高地厚的旅行者;路邊綿延起伏的田野上,湧動著沒有盡頭的青紗帳,滑稽可笑地擺動著長長的葉片,仿佛故意挑釁我們。

  一位農婦頂著過份熱情的烈日,俯身在空曠的田野裡,埋頭蒔弄著自傢的莊稼。

  牧牛的老漢四腳朝天,悠哉遊哉地仰躺在林蔭裡,頭上蒙著脫下來的單衣,無牽無掛地酣睡著。

  幾頭顏色各異,肥瘦不均的老牛,吃飽瞭青草,稀稀落落地俯臥在老漢的周周,大嘴巴不停地咀嚼著,同時,漫不經心地望著我們的汽車,好象猜到瞭我們是去販牛的,一個個很不友好地轉過頭去,極其討厭我們這夥人去無情地折磨它們的同類。

  隨著汽車不停地奔馳,一個個寧靜得好象昏睡過去的小村莊一掠而過,在村口的大柳樹下,臉蛋上劃著一道道抽象畫般臟痕的小孩童,吸吮著粘滿泥漿的大姆指,面無表情、目光呆滯地追望著汽車:“嘿,小傢夥,你好!”

  我沖著小男孩打瞭一個飛眼,瞅他那急切的神態,似乎很有加入我們行列的想法,如果我們同意的話。

  “小鐵蛋,”

  我一邊操縱著方向盤,一邊與鐵蛋閑聊著:“長途販牛,掙錢麼?”

  “還行,力哥,”

  一提及販牛,鐵蛋立刻興奮得眉飛色舞:“力哥,去內蒙買牛,可好玩瞭,可有意思瞭,每去一趟,都有講不完的新故事,嘿嘿,並且,通過買牛,我還認識瞭仁花。”

  “豁豁,”

  我從鏡子裡瞟瞭仁花姑娘一眼:“行啊,看來,販牛的收獲很大啊,不但掙到瞭錢,還遇到一位漂亮的、酒量大得驚人的蒙古族格格,哈哈,”

  “哼,”

  仁花輕聲哼哼一聲,又沖鐵蛋撇瞭撇小嘴:“他買牛呀,全借我的光啦,沒有我,他還想在內蒙混,哼,沒有我幫他罩著,內蒙的小地賴,能熊死他!”

  “喲,”

  鐵蛋也通過小鏡子,沖仁花做瞭一個鬼臉,然後,繼續信心十足地道:“力哥,我要向三舅學習,闖蕩內蒙,通過販運牲口,發傢致富,以後,掙足瞭錢,我也要蓋一棟三舅那樣的樓房,給我們盧傢,爭光添彩,……”

  “嘿,”

  聽到鐵蛋的話,我感慨萬分:“小鐵蛋,三叔,可不簡單啊,童年的時候,我就模模糊糊地記得,三叔四處飄蕩,廣交天下,內蒙大地,處處都留下混跡社會的腳印!”

  “嗯,是的,”

  鐵蛋的臉上泛著無限的敬意:“力哥,三舅可真是一個瞭不起的人啊,我第一次去內蒙買牛,就是三舅領我去的。到瞭那裡,三舅可真好使啊,誰都認識他,人人都請他喝酒,三舅拍著我的肩膀對內蒙的朋友介紹道:諸位哥們,這是我外甥,以後他再來內蒙販牛,你們可一定要好好地照應他哦!”

  “哦,原來,你是通過三叔,才走上販牛這條道的啊!”

  “嗯,多虧三舅哇,否則,我在內蒙,人生地不熟,兩眼摸黑啊。當地的人聽瞭三舅的話,都說:三哥,你就放心吧,你外甥,就是我外甥啊,以後,隻要他自己來,就行瞭!”

  “……”

  嘩啦啦、嘩啦啦,……

  方才還是晴空萬裡,看不到一片雲朵,突然之間,卻莫名其妙地淋起瞭雨滴,噼哩啪啦、肆無豈憚地擊打著汽車的前風擋。

  “嗯,這是怎麼回事,”

  前面不遠處,有很多車輛擁塞在一起,汽笛之聲此起彼伏,司機們伸著腦袋,扯著脖子,不耐煩地大吵大嚷著,我很不情願地停下汽車,搖開車窗,伸出脖子,張望瞭很長時間也沒弄出個究竟來:“喂,打聽一下,”

  我收回扯得酸痛的脖子,低下頭去,向公路旁三三兩兩的閑人問道:“朋友,前面咋的啦,出車禍啦?”

  “前面,”

  公路旁那些個操著雙臂,搖晃著小短腿,嘴裡叼著低劣的香煙,混濁的眼珠好象滾動著的骰子般滴溜亂轉的鄉野無賴們,臉上現顯出一副興災樂禍的得意神態,平靜地,但卻是不懷好意地答道:“修路呢!”

  “修路?”

  “對,你沒看到前面有個大土包嗎,那是養路段堆的,什麼車也不讓過去!”

  “這可怎麼辦?”

  我轉向鐵蛋:“鐵蛋,封路瞭,咱們,回去吧!”

  “那怎麼行啊,”

  鐵蛋搖搖腦袋:“不能回去,力哥,我已經跟內蒙的朋友預訂好,人傢已經幫我把牛收集好瞭,就等著我去車吶!喂,”

  鐵蛋伸出腦袋:“朋友,麻煩再打聽一下,還有沒有別的路,可以繞過去啊?”

  “當然有,”

  閑漢們聞言,紛紛靠近汽車:“有一條小路可以繞過去,隻要你給我五十塊錢,我就可以把你領你過去!”

  “力哥,五十?”

  鐵蛋吐瞭吐舌頭,把頭縮回車裡,瞅瞭瞅我。

  我沒好氣地悄聲嘀咕道:“去他媽的吧,五十塊錢給他!不如自己留著喝酒。”

  說完,我重新啟動汽車,氣急敗壞的調轉車頭,看到其它車輛拐進一條曲折狹窄的、坑坑窪窪的、泥濘不堪的田間小路上,我也忙三火四地跟瞭過去。

  再往前走,連路也沒有啦,前面的汽車從莊稼地裡的一條毛道上一輛接一輛地魚貫爬瞭過去。

  我也想如法炮制,汽車剛剛駛到莊稼地的邊緣,突然,不知從哪裡鉆出一個其貌不揚的青年人,剛才誰也沒有註意到他的存在。

  青年人怒氣沖沖地攔住我們的去路,眨巴著一對令人生厭的近視眼:“回,回去,回去,不,不許從這裡過,這是我,我,我們傢的花生地!”

  他說話有嚴重的口吃,嘴角泛著讓我惡心的白沫。

  鐵蛋將頭伸出窗外:“哥們,給個面子吧,出門在外的,都不容易啊!”

  “不,不行,……這是我,我們傢的花生地,想從這裡過得給點損、損失費!”

  我仔細地看瞭看他傢那所謂的花生地,平緩的矮坡上東倒西歪、稀稀啦啦地散佈著一片毫無生機的幼苗,一個個垂頭喪氣地嗒啦著腦袋,前面駛過的汽車絲毫也沒有輾壓著一根花生苗。

  “哪有什麼花生呀,你這不是訛人嗎?”

  鐵蛋與口吃者激烈地爭吵起來,互不相讓,越吵越兇。

  我心裡恨恨地罵道:敲詐,純粹是他媽的敲詐,赤裸裸的敲詐!

  可是,明明知道這是敲詐,我又能有什麼辦法呢,這裡是人傢的地盤,強龍壓不過地頭蛇。

  “大哥,”

  鐵蛋正和口吃者正吵得面紅耳赤,仁花突然跳下汽車,滿臉堆笑地走到口吃者的面前:“這位大哥,你要多少錢啊?”

  “五,五十,少一個子也,也不行,我們傢的花生地都,都讓你們給,給壓沒啦!”

  “大哥,”

  仁花笑吟吟地掏出二十塊錢,遞瞭過去:“大哥,五十塊,太多瞭點吧,大哥,請高抬貴手,照顧照顧我們這些出門的人吧!”

  “這,”

  口吃者遲疑瞭一會,最終,很不情願地接過鈔票:“算,算瞭吧,我看你還挺和,和氣的,(他指指鐵蛋)要是他,我說,說什麼也不幹!”

  “呸!”

  鐵蛋惡狠狠地沖他唾瞭一口唾沫。

  我重新啟動汽車,汽車喘著粗氣,緩緩地爬上田間小道,駛過這一小塊所謂的“花生地”之後,汽車艱難地鉆進一片亂蓬蓬的叢林裡,我開足瞭馬力,頻繁地轉動著方向盤,在幽暗的叢林裡,毫無目標的轉來轉去,眼睛瞪得圓圓鼓鼓,怒力尋找著前方的車轍,希望盡快轉出這片兇多吉少的叢林。

  我費盡瞭九牛二虎之力,汽車終於爬上一個泥濘的陡坡,往下一瞧,我不禁暗吸一口冷氣,在前面不遠處,有一輛裝滿木板的大卡車,絕望地陷在泥沼中,車上的漢子正罵罵咧咧地往地上拋卸著一塊塊又長又寬的厚木板。

  “唉,”

  我握著方向盤,呆呆地目睹著眼前的一切,心裡十分清楚,汽車如果駛下陡坡,必將也落得個同樣悲慘的下場。

  我環顧一下四周,看到有幾輛轎車改變瞭方向,從各個位置向叢林中駛去,我決定另辟路徑,跟在那些轎車後面鉆進瞭叢林深處,幾輛汽車好象鉆進瞭迷宮,分頭向各處駛去,各自尋找出去的路線。

  我焦慮不安地搖動著方向盤,在幽暗、泥濘的叢林中轉來轉去,努力尋找出路。

  此時,我已手足無措,完全處在絕望之中,費盡周折之後,將汽車駛到一塊平坦之處,定睛一看,原來,汽車又拐回到瞭方才那塊發生爭吵的“花生地”“他媽的,怎麼又走回來啦!”

  我一邊自言自語著,一邊調轉車頭,重又鉆進叢林裡,因為過於急燥,慌不擇路,汽車一頭紮進泥沼裡,再也爬不出來瞭。

  我無可無奈地跳下瞭汽車:“鐵蛋,看看這裡有沒有人傢,借個鐵鍬,把車輪下面的爛泥,挖一挖,汽車興許就能爬出來!”

  “好的,我去借,”

  仁花姑娘立刻跳下汽車,去找人傢借鍬,我也跳下汽車,垂頭喪氣地鉆進叢林裡。

  雨後的叢林,空氣格外地清新,散發著迷人的芳香,我深深地、貪婪地呼吸著這份難得的奢侈之物,頓覺有一種不可言狀的、令人心曠神怡的舒爽之感,周身得到徹底的凈化。

  目不暇接的松樹、樺樹、楊樹雜居而生,彼此間是那樣地和諧,互不侵犯,友善相處,整個林子洋溢著祥和安靜的氣息;茂密的野草遍地生長,身上掛滿晶瑩的水珠,一付喜氣洋洋的樣子,有的垂著頭,還有的俯著身,相互簇擁著,和藹地竊竊私語。

  自由的小鳥傲慢地站立在枝頭,好奇地打量著我們這群倒運的不速之客,嘰嘰咋咋地不知嘀咕些什麼;不遠處的水塘裡,五音不全的青蛙毫無顧忌地、信口開河地嘟噥個不停;而蟈蟈則巧妙地躲藏在密林深處,若無其事的尖叫著。

  仁花姑娘終於讓我驚喜地出現在瞭叢林中的小路上,手裡果然拎著一把破舊的,隻剩半截鍬把,鍬尖已經嚴重損壞的鐵鍬,在她的身後,跟著一個幹瘦的、高額頭的中年女人:“姑娘,你可得快點呀,我們傢也等著用呢!”

  中年女人在仁花姑娘的身後,不耐煩地嘮叨著,看來,她很不願把東西借給陌生人,也許是怕我們用完不還給她,於是親自跟瞭出來。

  鐵蛋接過破鐵鍬,踏進泥水中,賣力地挖掘著車輪下面的爛泥。

  “哎呀,小心點呀,別把鍬弄壞啦,我們傢可就這一把鍬哇!”

  中年女人心痛地說道:“你們是從哪過來的?準備去哪呀?”

  “內蒙,去內蒙!”

  小石頭答道。

  “我說你能不能輕一點,拿人傢東西也不能這麼死勁造害呀!”

  中年女人再次吵嚷起來:“這片林子可夠你們走的啦,你就是從這裡開出去,說不定還得陷在哪裡呢!再說啦,在林子邊緣的道路上,有很多人守著呢,不給他們點錢就不讓過去!”

  “我們知道,我們已經遇到啦!”

  仁花姑娘平靜地說道。

  “那,你們給沒給錢啊?”

  “那你說呢,”

  仁花姑娘反問道:“不給錢,能讓我們過去嗎!”

  “給就給點吧,你們弄不過他們,那些人,一天到晚可收老鼻子錢啦,他們可真發啦!……可是,也有不聽邪的,說什麼也不給,前天,為這事,都紮死人啦!”

  “把誰紮死啦,”

  我問道:“開車的?”

  “”不是開車的,是收錢的,後屯老董傢的三小子,讓開車的司機一刀捅到肚子上,腸子都拽出來啦!

  “”該,活該!

  “鐵蛋聞言,十分解恨地罵道:”

  這幫臭無賴,都該捅死!

  太黑啦,跟土匪有什麼兩樣。

  “又是一番艱難的努力,我非常意外地將汽車駛出泥沼,我們還沒有時間來慶祝勝利,汽車剛剛駛出不遠,真就像那個村婦所預言的那樣,又陷進另一個泥沼裡。我惱怒萬分地松開放向盤,默不作聲地、久久地凝視著前方。

  天色漸漸地暗淡下來,叢林裡籠罩起厚重的濃霧,從掛滿水蒸汽的車窗向外望去,好似一副傑出的朦朧畫。

  “鐵蛋,”

  我點燃一根香煙,漠然地對鐵蛋說道:“看來,今天,咱們很有可能,要在這林子裡過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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