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我媽吶!”

  老姑繞過我和媽媽,走到裡間屋的房門處,手扶著門框,掃視一眼房間,突然轉身問二姑道:“二姐,我媽吶?”

  “咱媽,”

  二姑急忙也轉過身去,吱吱唔唔道:“咱媽,她,回傢瞭!”

  “什麼,”

  老姑不解地追問二姑道:“二姐,今天早晨不是定好瞭麼,媽媽在你傢,等小力子回來,一起吃飯麼?”

  “嗯,是呀,”

  二姑紅著面龐搪塞著:“她,她,嗨,老菊子啊,咱媽的脾氣,你還不知道麼,說來氣,就來氣,咱媽,跟我生氣瞭,就氣呼呼地回傢瞭,誰勸,也不聽!”

  “為什麼,咱媽早晨還好好的,咋說生氣就生氣吶?”

  “嗨,她啊,”

  二姑似乎有些不便說出的隱諱:“為什麼,菊子,你,去問咱媽好瞭!”

  “怎麼,奶奶生氣瞭!”

  我不再與仁花談笑,轉身問二姑道:“二姑,為什麼,奶奶為什麼生氣呀?”

  “她,她,她,”

  二姑面露難色,依然不肯說出實情,或者是,根本無法說出實情,老姑嘆瞭口氣:“唉,這樣吧,菜,不是做得差不多瞭麼,咱們都端到媽媽那去吧,小力子來瞭,第一頓飯,咋地也得跟奶奶在一起吃啊!不然,咱媽就更生氣嘍!”

  “是啊,小石頭,”

  二姑父推開懷中的小石頭:“快,都別鬧瞭,快,小石頭,端菜去,把這些菜,都端到你姥姥傢去!”

  “哎——爹,”

  小石頭歡快地跑向餐桌。

  我重新鉆進汽車,艱難地繞回到奶奶傢的院門前,一下汽車,我徑直沖進奶奶傢的院門,院子裡空無一人,在寬闊的院落中央,非常顯眼地停放著一輛解放牌大卡車,從那高高搭起的圍欄上便可以斷定,這車,是販運大牲畜的。

  “奶——奶,”

  望著院落四周一排排的簡易房屋,我一時間摸不著頭腦,不知奶奶此時此刻,應該在哪間屋子裡:“奶——奶,”

  “嗯,”

  聽到我的呼喊聲,位於院落最北側的房屋,簡陋的木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個頭發蒼白的老太太,蹣蹣跚跚地邁過木門檻:“嗯——呀,小力子,小力子回來啦!”

  “奶——奶,”

  望著蒼老的奶奶,我心頭一酸,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奶奶身旁,雙手扶住奶奶老邁的身體。

  奶奶那昏花的老眼熱切地凝視著我,衰老的臉頰上堆積著無數條深深的皺紋,好似一道道刀割的年輪,默默無語地記載著奶奶八十多個春夏秋冬的滄桑歷程;奶奶激動不已地咧開幹癟的嘴唇,我立刻發現,奶奶滿嘴的牙齒已經所剩無幾,僅存的幾顆牙齒,也東倒西歪地鑲嵌在幹癟萎縮地牙床上,那可笑的樣子,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滑落下來。

  奶奶那雙混濁的、昏花的,但卻無比慈祥的眼睛充滿愛憐地、久久地望著我:“大——孫——子,長得好高呀,好壯啊,咂咂,就是,皮膚有些黑瞭!”

  “奶奶,”

  興奮之餘,一股焦糊的油脂味從奶奶的身後呼呼襲來,毫不客氣地灌進我的鼻孔裡,我不禁皺起瞭眉頭:“這是什麼味啊,好嗆人啊!”

  “哦,”

  奶奶聞言,回過手去欲推上房門,我順著奶奶的手臂往裡一瞧,在漆黑的屋子裡,一口大鐵鍋正升騰著嗆人的油脂味:“奶奶,你這是幹麼吶?”

  “哦,”

  奶奶哆哆地拽住我的手臂:“大孫子,走,快跟奶奶進屋吧!噯,剛才,我從你二姑那裡回來,順道又去你三叔那轉瞭轉,嗨,這個三冤傢啊,快五十的人啦,還是不會過日子,殺豬場上割下來的豬尾巴頭,好端端的一塊肉,就不要瞭,扔得滿院子到處都是,我看著怪可惜的,就都揀瞭回來,煉成油,賣給南方來的打工仔們!”

  “哎呀,我的老奶奶啊,”

  聽到奶奶的講述,我頓時肅然起敬,多麼可敬的老人傢啊,她,不是沒有錢花,可是,卻與生俱來地過著勤儉的生活,連塊人人都不放在眼裡的豬尾巴頭,也舍不得丟拋,並且居然能讓其發揮作用:“奶奶,你,這是何苦吶!”

  “哼哼,”

  一提及三叔,奶奶便動瞭氣,她邊走邊指著墻角處的瓷盆:“小力子,嗯,你瞅瞅吧,你那個三嬸啊,更不是過日子的人,噥,這好好的米飯,白花花的,就倒掉瞭,正好,讓我撞見瞭,氣得我把她臭罵一頓,這個騷屄娘們啊,娘們傢傢的,有點空,不知道收拾收拾屋子,就知道打麻將,傢裡新蓋的房子,弄得像個豬圈,唉,我咋攤上這些喪門陷哦!……”

  “哎喲,我五奶,”

  三褲子緊隨其後走瞭過來,一邊幫我攙扶著年邁的奶奶,一邊認真地問奶奶道:“喲,這味啊,好嗆人啊,我五奶,你的小油廠,又開業瞭?”

  “喲,遠點煽著,混蛋小子,你,也不是塊好餅,呶,”

  奶奶指著三褲子手中的香煙,訓斥道:“噥,我聽說,這煙,得好幾十塊錢一盒啊,驢屄小子,你一天到晚,咕嘟咕嘟地冒煙,一天下來,至少得兩盒、三盒的啊!唉,驢屄小子,就是有錢,也不能這樣造害啊?錢,容易掙麼,錢,那是大風刮來的麼?這幾年,日子好過瞭點,吃上幾頓飽飯,就把早頭那窮日子,都忘瞭啊!”

  “五奶,嘿嘿,”

  三褲子沖我撇瞭撇嘴:“哥們,看到沒,五奶,又開始給我上政治課啦,五奶,隻要一看見我,就訓我,”

  “訓你,”

  奶奶吃力地抬起手臂,用幹枯的手指點刮著三褲子油亮的腦門:“驢屄小子,你還是這麼造害錢,我,還要掐你吶!”

  “哎喲,”

  三褲子仰起臉龐,盡力躲避著奶奶的手指,同時,調皮地笑道:“五奶啊,別掐我啊,咱倆得搞好關系啊,不然,我可要去工商局,舉報你!”

  “哼,驢屄小子,你舉報我老太太什麼啊?”

  “五奶,我舉報你,沒有營業執照,私開煉油廠,偷稅漏稅!五奶,工商局的局長,是我二大爺,我讓他,罰死你,嘿嘿!”

  “哈哈哈,”

  聽到三褲子的話,所有人都禁不住地縱聲大笑起來,寬闊而空曠的院落裡,充滿瞭祥和的氣氛,大傢誰也不願再去問及奶奶為何與二姑動氣的緣由。

  “嘻——嘻,”

  落院子的人,仁花笑得最為開懷,最為歡暢,那尖細的笑聲尤為刺人耳鼓,奶奶見狀,花白的彎眉緊緊地擰鎖起來:“哼——咂咂,這個瘋丫頭,”

  奶奶悄聲沖我嘟噥著:“大孫子,你瞅瞅吧,瞅她那個張狂樣,哪像個姑娘傢啊!嗯?”

  “奶奶,”

  我不以為然地回答奶奶道:“奶奶,仁花姑娘,挺好的啊,開朗,爽快,心直口快!”

  “唉,大孫子,誰傢的好姑娘,是這個樣啊,人傢好姑娘,哪有這麼傻笑的,露著個大牙,讓不讓人傢笑話啊!”

  “呶,”

  看見奶奶一臉不悅地盯著歡笑不止的仁花,二姑悄悄地推瞭推仁花:“仁花,別傻笑瞭,快進屋,把桌子放好,呶,快去!”

  “喂,喂,我說,我說,”

  二姑父則沖著三褲子擺著手:“三褲子,別跟你五奶瞎鬧瞭,別開玩笑瞭,大傢快進屋吧,菜都要涼嘍,時間也不早瞭,趕快吃飯吧!”

  “力哥,你坐這裡吧!”

  兒子小石頭熱情地、但卻是比較膽怯地拍拍他身旁的椅子,我沖他充滿慈地笑笑,然後,欣然坐到他的身旁,手臂輕拍著小石頭的肩膀,小石頭禁不住地輕聲嚷嚷起來:“力哥,你,好有勁啊,力哥,你長得真膀啊,哇,這肌肉,可真硬啊!敲得我肩膀頭,好疼啊!”

  “呵呵,”

  聽到兒子的話,我停下手來,滿含深情地望著兒子:“小石頭,你長得也很結實啊!”

  “力哥,”

  小石頭握住我的手掌:“咱們比比,看誰有勁啊!”

  “好喲,”

  於是,我側轉過身來,握住兒子小石頭的手掌,爺倆屏住瞭氣息,互不相讓地較起勁來,結果,小石頭很快便敗下陣來:“哎喲,哎喲,力哥,你好有勁啊,我的胳臂,都讓你瓣酸嘍!”

  “怎麼,不行吧,”

  我揮舞著大手掌,得意洋洋地望著兒子,身旁的鐵蛋見狀,則不服氣地伸過手掌來:“力哥,你別欺侮小孩啊,來,咱們比劃比劃!”

  鐵蛋正是血氣方剛的金色年華,平日裡,勤於勞作,渾身上下,有用不盡的氣力,而我這個終日無所事事之人,哪裡是勞動健將——小鐵蛋的對手,幾番較量,我頻頻敗北:“不玩瞭,不玩瞭,瓣不過你,唉,完嘍,”

  我的目光又不自覺地轉向瞭小石頭,深有感觸地嘆息起來:“唉,力哥不嘍,力哥老嘍!”

  “哎喲,”

  看到我目不轉睛地盯視著小石頭,老姑急忙插言過來:“力,看你說得,你才多大歲數啊,力,你還很年輕,你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啊!”

  “哼,”

  小鐵蛋的臉上,依然洋溢著勝利者的微笑:“哼,力哥瞅著又高又壯的,可是,瓣腕子,較勁,絕對不是我的對手,手下敗將一個!”

  “呵呵,來,”

  瓣腕子輸給瞭小鐵蛋,我心有不甘,永遠不服輸的我,決定用酒精挽回失敗者的窘態,我將一滿杯白酒,推到鐵蛋面前:“來,練練這個,敢不敢幹一杯啊!”

  “不,不,”

  鐵蛋推開酒杯,拼命地搖晃著腦袋:“力哥,這個,我可不行啊!不敢練!”

  “哈哈,完瞭吧,”

  我輕薄地撇瞭鐵蛋一眼:“不行吧,哥們,這個,你還得練幾年!”

  “我,”

  鐵蛋繼續晃著腦袋:“力哥,我這輩子,也不想練這個!”

  “笨蛋,”

  我似乎找回瞭失敗的面子:“哪有大老爺們,不會喝酒的啊,鐵蛋,來啊,練啊,……”

  “不,不,不練這玩意!”

  “嗨,鐵蛋,怕啥啊!”

  餐桌對面開朗爽快的仁花呼地站起身來,一把抓過盛滿白酒的玻璃杯:“不就是一杯白酒麼,稀溜溜的,算個啥啊,鐵蛋,跟他幹,一個大老爺們,還能怕這個啊!”

  “呵呵,”

  我挑釁般地沖仁花道:“怎麼,不服啊,不服,你來啊!”

  “哼,來就來,力哥,你看好!”

  說著,仁花紅燦燦的臉蛋往上一揚,鼓溜溜的小嘴一張,咕嚕一聲,便將滿滿一杯白酒輕而易舉地傾倒進肚子裡,然後,歡暢淋漓地抹瞭抹嘴唇上的酒珠,將空酒倒置過來,炫耀般地說道:“怎麼樣,力哥,該你啦!”

  “哇——”

  我驚訝萬狀地望著眼前這位酒量超人的蒙古族姑娘——仁花,握著酒杯的手掌,突突亂抖:“我的天啊,好大的酒量!厲害,厲害啊!女將,女將啊!”

  “嘻嘻,力哥,”

  仁花笑吟吟地催促著我:“瞅啥吶,你傻啦,快喝啊!”

  “喝,喝,”

  我舉起酒杯:“喝,當然得喝瞭!”

  咕嚕,在仁花笑嘻嘻的目光註視之下,我痛快淋漓地飲盡一杯白酒,然後,甫習學著仁花的樣子,將酒杯倒置過來,正欲說點什麼,仁花卻奪過我的空酒杯:“力哥,剛才,我都忘瞭,力哥遠道而來,兄弟媳婦,應該敬力哥一杯,才對勁啊!”

  說完,仁花小手一抬,瓶嘴沖著玻璃杯,咕嚕嚕地斟滿一杯白酒,然後,很有禮節地捧送到我的面前:“力哥,這是兄弟媳婦的一點心意,請幹瞭吧!”

  “哇,這,還幹啊!”

  我茫然地望著酒杯,仁花嘿嘿一笑,將酒杯放在我的面前,然後,又給自己斟滿一杯白酒:“力哥,兄弟媳婦先幹嘍!”

  咕——嚕,仁花玉頸一挺,又將一杯白酒傾進肚子裡,我終於被徹底震懾住瞭,呆呆地瞅著仁花,仁花又將空酒杯倒置過來:“力哥,該——你——啦!”

  “嗯,嗯,”

  在仁花咄咄目光逼視之下,我不得不端起酒杯:“是的,是該我啦,我——喝!我喝,我就這喝!”

  “小力子,”

  年邁的奶奶見狀,抬起哆哆嗦嗦的手臂,不容分說地擋住我的白酒杯:“大孫子,別擰勝,你,喝不過人傢蒙古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