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著頭皮走到宋雲冉跟前時,有一個小孩飛快地從旋明跟前跑過,她趁機匆匆掃瞭一眼宋雲冉,就埋頭坐下,然後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你好。”
“嗯,想喝點什麼?”宋雲冉笑著問。
旋明視線落在下方,慌忙中結結巴巴地說:“都、都可以,我不挑的。”
從這個角度,她剛好能看到那抹丹蔻正捏著泛銀光的咖啡勺慢慢攪動咖啡,細長的柄身像女人的高跟鞋。
“榛果拿鐵怎麼樣,你們女孩子可能會喜歡不那麼苦的。”
旋明慌不擇路地點頭。
她很溫柔,嗓音像碎玉,應該是三十九歲瞭,但和想象中不太一樣。
宋雲冉摁下呼叫器,然後那隻保養得很好的手伸到旋明眼下,屈起食指輕敲桌面:“別那麼害羞,我們好不容易才見一次面對吧?”
猶豫之後旋明鼓起勇氣抬頭。
“打擾一下,請問您有什麼需要?”服務生恰到好處地出現,打斷瞭宋雲冉的視線。
那隻藏匿在深茶色卷中的流蘇耳環搖曳輕晃,宋雲冉轉頭與服務生對話的時候,旋明才敢抬頭端詳宋雲冉的臉。
真正耐看的美一定是從骨子裡散出來的,並非皮相。
相似的道理,哪怕喬裝打扮,整形外科的專業醫生也一眼就能看出臉上有沒有動過刀子;當在逃的犯罪嫌疑人一不小心暴露在監控鏡頭下,身經百戰的警察也能在人流中迅鎖定目標。
哪怕她對宋雲冉一無所知,哪怕今天宋雲冉化過淡妝,但是旋明依舊能在第一眼就辨認出她的身份。
皮肉的表象無法掩蓋極度相似的五官,埋藏在基因中的線索就是與生俱來的伏筆,隻需“看一眼”,真正的答案就昭然若揭——
旋明大膽地註視著宋雲冉的臉,直到服務生離開才心虛地移開視線。
“你,今年多大瞭?”宋雲冉問。
旋明放松瞭一點:“18,快19瞭。”
“新學校還能適應嗎?”
旋明違心道:“還好……”
宋雲冉小口抿瞭一點咖啡,然後說:“學校很漂亮的,有空就多去逛逛。”
旋明乖乖點頭。
然後宋雲冉和她聊瞭幾個無關緊要的話題後,宋雲冉話鋒一轉:“平時都是和你爸一起生活嗎?”
一聽她提起鐘執,旋明心中小小震蕩瞭一下,待漣漪散開,她的聲音又低瞭下去:“嗯……”
“你覺得你爸這個人怎麼樣?”
像是有人在迷糊中狠狠敲打瞭她的腦袋,旋明猛地清醒,瞠目看著宋雲冉。
她不知道宋雲冉是否清楚她和鐘執的事,所以她也不確定宋雲冉是在單純的詢問還是別有用心地考驗她,但她也隻敢模棱兩可地回答:“爸爸他對我很好……”
宋雲冉認可地點點頭:“沒虧待你就好。”
像是有人偷去瞭她心頭秘密的梔子花,芳香溢出,旋明內心酸澀不是滋味。
但是,現在面對宋雲冉,她不該有這種想法的。
她這樣告誡自己。
“其實我剛認識你爸的時候,他整個人還很消極……性格也有點陰鬱。”宋雲冉遺憾地嘆口氣,“多理解一下他吧,他也挺不容易的。”
旋明的註意力全落在鐘執身上,她不自覺地追問:“是因為他父母車禍的事嗎?”
宋雲冉苦笑:“他應該給你講過,最後司機肇事逃逸,給他打擊挺大的。”
肇事逃逸?
旋明面露駭然,記憶穿針引線,漸漸串起瞭她整個人生,而在這期間她好像漏瞭一個至關重要的線索,一個走進鐘執過往的關鍵信息。
“這點他沒告訴你嗎?”
呼吸被扼住,旋明說得艱難:“沒有……”
“唉……當時沒有目擊證人,沒有監控,找不到肇事司機,連官司都沒辦法打,更不要說賠償瞭。兩年後,也就是他剛上大學那會,他爺爺也因為這件事一病不起去世瞭。”
接連失去三個摯愛的親人。
而這世界上也隻有病痛折磨和親人逝去是真正的痛苦,其他都是因為價值觀所帶來的不必要的傷感。
旋明一言不地盯著自己的手指,她突然就有點理解鐘執口中的氣質與閱歷的關系瞭。
無論愛與不愛,無論時間長短,但宋雲冉或許就是見證瞭鐘執成長的那個人,而走出無助與痛苦的鐘執,將一切成熟溫暖都留給瞭自己,相比之下,自己的傷春悲秋簡直不算什麼。
這時服務生將咖啡端瞭過來,旋明回憶著宋雲冉攪動咖啡時的優雅,銀勺不小心與杯沿輕碰的清脆聲卻讓她有種捉襟見肘般的局促。
“算瞭不談論他瞭……等會你想去逛街嗎?”
旋明受寵若驚連連搖頭:“不、不瞭,我最近都有考試……”
“比較忙是吧。”宋雲冉若有所思地頷,“但是再忙也要註意休息,勞逸結合。”
宋雲冉又笑得溫婉:“有男朋友瞭嗎?”
旋明隻敢繼續搖頭,宋雲冉一個接一個的問題隻讓她覺得如坐針氈,每次都想拔腿逃離此地。
“哦也是,你才剛到這裡,不急的。”宋雲冉恍然大悟般自嘲地笑瞭笑。
“那個……學校的房子為什麼要租五年?”旋明低頭捧著咖啡杯,憋紅瞭臉才問出這樣一句話,雖然有些不禮貌,但是她對宋雲冉實在叫不出那兩個字。
聽到這話時宋雲冉的表情黯淡瞭幾分,她正從煙盒中抽出一根細長的女士香煙,頭頂的吊燈宛如嵌有一粒粒水滴,淺金的光折射出如碎鉆般的光芒,落在她的臉龐上,鬼魅迷離。
“其實我還想租六年呢,隻是聽說學校那邊幾年後要翻新重建,最多隻能租五年。”銜住香煙的手停在瞭半空,她輕輕說,“就當是我給你的補償吧……”
半晌,宋雲冉又抱歉一笑,放回瞭香煙:“忘記是公共場合瞭。”
其實單看氣質,旋明和宋雲冉一點也不像。宋雲冉是輕紗薄霧中的一點妖嬈,清新溫柔,又風韻動人。時光知味,歲月沉香,她和鐘執一樣看不出年齡,但舉手投足間顯露出的韻味,是旋明怎麼也學不會的,她粗糙得得像一塊單薄的石頭,未經打磨,不能成璧。
面對宋雲冉,她惶恐且自卑。
“有機會下次陪你去逛街,等會我先送你回去吧,我晚上還得去接我兒子。”
旋明訥訥地不知該作何答復。
可能是旋明流露出的疏離感太過明顯,宋雲冉問她一句,她也隻是老老實實地回答。
下午五點半左右,宋雲冉估計著兒子應該補完課瞭,她送旋明的時候,一邊開車一邊若無其事地問:“你現在是不是很羨慕我?”
旋明一愣,在副駕駛座上緊張得雙腿並成一條線。
宋雲冉自顧自地說:“其實我上個月剛離婚……喏,學校到瞭。”
車門鎖“咔”地彈開邀請她開門下車,旋明還來不及安慰她,宋雲冉冷不丁地說:“畢竟像你爸那樣的好男人不多瞭,好好對他。”
話中深意,毛骨悚然,旋明驚恐地看著她。
宋雲冉依舊面色無異地叮囑:“對瞭,你一個人住還是要註意安全,平時別太晚回。”
可能是自己多心瞭。
“嗯……謝謝,再見。”
旋明臉色蒼白地小跑回瞭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