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天回到刑廳,立即提審三裡莊輪暴一案的嫌犯。
被村民扭送來的這個歹徒叫禦塵,是州判禦龍的親侄子,當日曾參與對那民女施暴。葉小天把他提上大堂審問,這禦塵是跋扈慣瞭的人,根本不把葉小天這個外來的流官當回事,竟然供認不諱。
他還挑釁似地供出瞭當日參與施暴的同夥:吳辰亮、張纮、項飛羽,以及主謀張道蘊。其中,吳辰亮是流官之子,張纮是張氏傢族的偏房旁支,項飛羽則是大商賈的兒子,而主謀張道蘊卻是張傢嫡房子孫。禦塵供出這些人,隻道葉小天根本不敢處治,存心要他難看。
葉小天叫他簽字畫押,他也滿不在乎,大大咧咧地簽瞭字並按瞭手印。
葉小天見他畫押,馬上臉色一沉,吩咐人把他押在班房。
隨即,葉小天簽發瞭三份牌票,命華雲飛、蘇循天和毛問智各帶一隊捕快前去抓吳辰亮、張纮和項飛羽到案,又命江經歷立即帶人趕往三裡莊,提此案受害的女子洛青青到案。
葉小天親自去抓張道蘊,這個主犯是土舍張雨寒的兒子。張雨寒是張傢的嫡系,與知府張鐸之子張雨桐同輩,但是論歲數,卻與張鐸相差無幾。
張雨寒知道張大胖子剛剛吃瞭於監州的大虧,如今葉推官敢公然到他傢拿人,難保不是於監州的授意,所以沒敢為難葉小天。兒子被帶走後,張雨寒急忙去府衙找張鐸,若依常例,不過是破財消災罷瞭,如果這背後有於監州的影子,隻怕就不是花點錢便能解決的麻煩瞭。
傍晚時分,一眾嫌犯全部抓到,江經歷也從三裡莊趕瞭回來,將那飽受摧殘、傷心欲絕、已絕食三日的洛青青姑娘和她的父母傢人都帶瞭來。
府衙後宅,張雨桐把刑廳抓捕張道蘊等人的事情告訴瞭張知府,請示道:“父親,你看此事該如何處理?”
張鐸遲疑道:“葉小天……哪有這麼大的膽子?莫非是於俊亭那個小賤人授意他做的?”
張雨桐道:“土司人傢享有豁免之權,於俊亭一定不會壞瞭規矩,與所有土司為難。很可能她隻是借題發揮,想讓我們低聲下氣地去求她,利用此事,脅迫父親讓出知府之位。”
張鐸眼睛一亮:“不錯!她一定打的這個主意。”
張雨桐道:“所以我們根本不需要理會她,叫雨寒哥幾位向刑廳表示,願意用贖金買罪,到那時為難的就是她瞭。治罪,則會觸犯所有土司的利益。如果不敢治罪,最終隻罰款瞭事,搞出偌大的陣仗卻不瞭瞭之,丟瞭顏面的人就是她瞭。”
張鐸點點頭道:“不錯!你就這麼告訴他們幾個人吧。”
吳傢、項傢和張傢的人趕到府衙,聽張雨桐向他們轉述瞭張知府的意見,隻得遵命離去。
翌日一早,他們幾人便趕到刑廳,這一次連禦龍也趕來瞭,不管需不需要為侄兒出頭,必要的態度還是要有的。
府衙門前,不知何時已聚攏瞭無數的百姓。葉推官派人抓瞭五個輪暴民女的惡少,其中傢世背景最強大的一個還是葉推官親自帶人上門抓來的,這件事已經傳遍全城。
“威~~~武~~~”水火棍擊打著地面。葉小天從屏風後走出來,步伐穩定地上瞭公堂,往公案後面一站,堂上頓時肅靜下來。
葉小天從來就不是一個合格的執法者,他做事率性、隨性,隻遵循他自己的道德標準。五惡少的罪惡行徑、洛傢人的淒慘下場,已經激起瞭他的憤怒。
張道蘊、禦塵、吳辰亮、張纮還有項飛羽五人被帶上瞭大堂,他們忽然看見站在側廂的父兄親人,立即激動地亂喊亂叫。
葉小天重重地一拍驚堂木,沉聲道:“再有咆哮公堂者,給我打!”
幾個惡少被這種威勢一嚇,登時安靜下來。
這些惡少都是權貴人傢子弟,上瞭公堂也是立而不跪。葉小天也懶得在這件事上與他們糾纏,隻是厭惡地掃瞭他們一眼,便吩咐道:“帶苦主上堂!”
洛青青的父母相互扶持著顫巍巍地上瞭堂,在他們身後,洛傢兩個堂兄弟用一塊門板抬著一位姑娘,那姑娘臉色灰白,雙目緊閉,眼角猶有未幹的淚痕。
洛青青的父母一上堂便跪下瞭,葉小天對他們和顏悅色地道:“洛氏夫婦,闖入你傢,輪暴你女的,可是眼前這五個人,你們看清楚些!”
洛父一看張道蘊五人,登時目眥欲裂:“大老爺,草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他們五個人酒氣沖天地闖進我傢,將我夫妻打暈,強暴瞭我的女兒!對瞭,就是他帶頭的!”
洛父指著張道蘊咬牙切齒地說著,洛母也指著吳辰亮叫道:“就是他!民婦掙紮反抗時,還曾撓傷瞭他的脖子,大老爺一驗便知。”
吳辰亮下意識地捂住瞭脖子,轉念一想,又冷笑著放下手。在他心中,因為這些小民的指控而有所掩飾,那是膽怯的表現,會被人取笑的。
葉小天沉聲道:“蘇班頭上前查過!”
蘇循天走到吳辰亮身邊,吳辰亮挺胸昂頭,睨著他冷笑。
蘇循天仔細看瞭看,回身抱拳道:“大人,疑犯吳辰亮頸上確有幾道尚未痊愈的指痕。”
洛青青漸漸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身處公堂之上,她的眼神動瞭動,忽地看到站在一旁的張道蘊等人,登時尖叫一聲,躲進母親懷抱。
葉小天道:“你不用怕,本官問你,是否這幾個歹人壞你名節?”
洛青青垂淚道:“大老爺,就是他們幾個!求大人為民女做主!”
葉小天追問道:“你看清楚瞭?確實無誤!”
洛青青咬牙切齒地道:“民女絕不會看錯,這些畜牲……就是化成灰,民女也認得他們!他……”
洛青青指著張道蘊道:“這個惡人,他闖進我傢行兇,對我……強行不軌。民女誓死反抗之時抓傷瞭他的下體,大老爺驗過便知。”
葉小天一揮手,喝道:“蘇班頭,把張道蘊帶下去驗傷。”
“不用瞭!”張道蘊哪肯讓人脫瞭他的衣服,赤條條地檢查他的身體,他不耐煩地道:“沒錯!這件事,就是我們幾個做下的。你待如何,盡管劃下道兒來便是!”
吳辰亮緊張地道:“道蘊兄……”
張道蘊擺擺手,不屑地道:“有什麼大不瞭的?不就是賠她點錢嘛!”
張道蘊睨瞭洛氏父女一眼,邪笑道:“小爺嫖女人,還從沒賴過賬。如果不是她不識相,還能差瞭她的銀錢?便賞她一點銀兩又算什麼!不過,這女人還真挺夠味兒,哈哈哈……”
張道蘊狂恣之態不加掩飾,身在公堂之上,親口承認自己犯瞭強暴罪,居然肆無忌憚。其他四人也膽氣頓壯,負手冷笑不語。
這邊審問,一旁自有書記運筆如飛,記下雙方供詞。
葉小天道:“你等既已認罪,當場畫押簽字吧!”
張道蘊接過供詞簿冊,冷笑著看瞭葉小天一眼,毫無忌憚地寫下自己的名字,又蘸印油畫瞭押。
等到幾人畫押已畢,葉小天把驚堂木一拍,殺氣騰騰地喝道:“依《大明律》,強奸者,絞!爾等強闖民宅,輪暴婦人,更是罪大惡極!張道蘊,吳辰亮、張纮、項飛羽、禦塵,俱判絞刑!押下去!”
在唐律和宋律裡,通奸判刑一年半,如果是有丈夫的婦人要判刑兩年,強奸則罪加一等。但是到瞭明朝,對強奸罪的處罰就更嚴厲瞭,但凡強奸罪,朱元璋老爺子就是一個字:“死!”這五人是強闖民宅,輪奸婦人,更是罪加一等,當然更加該死。
張道蘊聽瞭葉小天的判詞先是一驚,繼而一聲怪笑,道:“你敢!張某是土司人傢子弟,可以贖金抵罪,誰能殺我?誰敢殺我!”
吳辰亮等人的父親們憤怒地喝道:“葉推官,你的威風也耍夠瞭,還待怎樣?想殺我兒,老夫可不答應!”
葉小天雙眼微微一瞇,冷笑道:“怎麼,你們還要強闖公堂,幹涉本官問案不成?”
李秋池忙出面打圓場道:“各位大人,攪鬧公堂萬萬不可,你們如有異議,向知府大人申訴便是!”
在李秋池想來,葉小天隻是裝模作樣,想把這場清官戲演得更逼真些,隻需他們向上面申訴,便會順坡下驢,依例以罰金代罪。
張雨寒冷冷地喝道:“你們夠瞭!什麼推官,不過就是一條替人咬人的狗罷瞭。要解決此事,唯有咱們那位代知府於大人點頭,走罷!”
說罷,張雨寒不屑地瞪瞭葉小天一眼,昂然離去。其他幾人互相看看,也都隨著他向外走。反正葉小天就算是判瞭,還需要知府和監州署名,並報朝廷,由皇帝勾決,於秋後行刑,並不急於一時。
於俊亭今日一到衙門,就吩咐戴同知替她關註此案。聽到葉小天判瞭張道蘊等人死罪,戴崇華在雙方爭執的時候就已離開,匆匆趕去向於俊亭匯報。
於俊亭聞聽後,愕然道:“他……當真判瞭那五個紈絝死刑?”驚嘆之餘,似乎語氣裡還有一些欽佩的意味。
戴崇華哂笑道:“依我看,這是他會做人罷瞭。他扮黑臉,卻把這個人情送給監州大人,等著監州大人你法外施恩,以收買人心。我想,張雨寒等人馬上就會來向監州大人求懇……”
戴同知話猶未瞭,張雨寒等五人就怒氣沖沖地闖瞭進來。
張雨寒一見於俊亭,便臉色難看地道:“於監州,土司人傢觸犯律法,可以罰金代罪,這是天傢賜予土司的特權。於監州也是土司,難道要帶頭破壞規矩嗎?”
於俊亭瞪著張雨寒,她本來想等葉小天碰瞭硬釘子,乖乖地求她出面替他收拾亂攤子。誰知道這些人不去尋葉小天的麻煩,反而認定此事是她背後搗鬼,這是從何說起?
於俊亭怒道:“你們以為是本官授意葉小天如此嗎?誰不知道這個姓葉的像一條瘋狗,隻要被他咬住瞭,就休想讓他松口,關於某什麼事?”
張雨寒等人隻當這是她的托辭,哪裡肯信?禦塵又出面道:“於監州,如今葉小天執意要將我侄兒處死。如果當真鬧上朝廷,你我的臉面都不好看,還請監州大人出面斡旋。”
於俊亭鬱悶地道:“我於俊亭敢作敢當,如果此事真是於某授意,你道於某便不敢認嗎?罷瞭,我就替你們出面說項,不過你們那些兒子也實在應該好生管教一下瞭。不要以為你們是權貴之傢就可以為所欲為,真要激起民變,大傢都要遭殃!”
於俊亭說完,對一旁的師爺文傲道:“你去,把那塊糞坑裡的石頭給我請來!”
於俊亭讓人把張雨寒等人暫且帶到小客廳聽信兒,自與戴同知在廳中等候。
葉小天來到後,問道:“監州大人召見下官,可是要為張土舍、禦州判等人做說客?”
於俊亭眉鋒一立,怒道:“說客?葉推官竟敢對本官如此不敬,你以為你是誰?”
戴同知趕緊轉圜道:“葉大人,實不相瞞,監州大人召見,確是為瞭今日這樁案子,卻並非是為張道蘊等人做說客,實是出於對你的關愛吶。葉大人,張道蘊等人確實犯下瞭大罪,葉大人要依法治他們的罪,理所應當!不過,律法同樣規定,土司對治下土民享有生殺大權,即便無故殺人,也可以贖金代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說法在這兒是行不通的。”
葉小天擲地有聲地道:“葉某身為刑官,自當為民伸張正義,維護律法尊嚴!”
戴崇華搖頭道:“如果你就此罷手,保全幾位大人的顏面,我相信,叫他們多拿些金銀充作贖金也非難事。你想想,那女子已經遭人施暴,難道還能令時光倒流?現如今,她名節已壞,恐也難嫁個好人傢;她上有老父老母,隻此一女,別無所依,今後該如何過活?如果有瞭五傢繳納的贖銀,她一傢人從此也就衣食無憂瞭。
如果你執意問罪,不但徒勞無功,以後也絕難在此立足。那時又該有多少你本有能力為他們主持公道的百姓,痛失一方青天?葉大人,你這麼做,對受害的民女真的有一絲好處嗎?還是……隻為滿足你揚名的渴望?”
戴崇華站在受害人立場上的勸說,打動瞭葉小天的心:是啊,無論如何,此案已經發生,有些事已經無可挽回。況且報上朝廷,也隻是讓五傢權貴丟瞭顏面,皇帝會勾決嗎?在天子眼中,是眾土司的忠心重要,還是為一戶小民申冤重要?何況,就憑張、項等幾傢人權勢,真把五個惡少關進牢裡,他們也吃不到苦頭……
葉小天終於松瞭口風,緩緩道:“戴同知所言也有道理,並非葉某不肯通融,隻是此事我還需問過洛傢人的意見。如果他們情願放棄起訴接受贖金,葉某自然不會強作惡人!”
葉小天回到刑廳,在門板旁蹲瞭下來。洛青青躺在門板上,似醒非醒的,察覺有人靠近,睜開眼睛一看,立即感激地喚道:“葉大人!”掙紮著坐起來。
葉小天沉吟瞭一下,道:“姑娘今後有何打算?”
洛青青慘然一笑,幽幽地道:“奴傢一個清白女子,受此奇恥大辱,如何還能厚顏茍活於世?奴傢已存死志,隻是心疼爹娘今後無依無靠……”
明朝時,程朱理學深入民心。海瑞此時尚健在,當年女兒才五歲時,因為吃瞭別人送的一塊糕餅,海瑞便勃然大怒:“女子豈容漫受僮餌?能即餓死,方稱吾女!”為瞭男女大防,到底把一個年方五歲的女兒活活餓死瞭事,由此可見當時風氣。
葉小天略一思忖,壓低聲音道:“姑娘,你一死瞭之,倒是清凈。可是撇下痛失愛女的爹娘,你讓他們如何過活?葉某這裡倒是有一個辦法,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洛青青揚起雙眸,疑惑地看向葉小天。葉小天道:“姑娘,本官雖然抓瞭張道蘊等人,可惜他卻是土司傢的子弟,有以金贖罪的特權。縱然本官判他們死刑,隻怕朝廷也不會勾決。若姑娘願意撤訴,本官可為你爭取最大的好處,讓五傢權貴交出一筆可觀的贖金。你一傢人拿瞭這筆錢遠走他鄉,也能安居樂業,將來再招一個知心合意的上門女婿,豈不是好?”
“奴傢不需要!”洛青青紅著眼睛,猛地站瞭起來:“有錢,就能把我們窮人當牲口看麼?奴傢若是收瞭他們的錢,那奴傢成瞭什麼人?奴傢是平民百姓,命如草芥,可奴傢的清白卻也和他們貴人傢的女子一樣高貴!推官老爺,你是好官,可惜你幫不瞭我,就連皇帝都不能!在這人世間,奴傢求不到公道……隻有到那裡訴冤屈……”洛青青說到這裡,忽地一聲大吼,一頭撞向旁邊的堂柱。
葉小天大駭,伸手一拉,卻沒扯住她。就聽“砰”地一聲響,洛青青重重地撞在堂柱上,登時血如泉湧,身子一軟,便向地上栽去。
堂上的皂隸慌忙圍過來,眼見洛青青的臉色蒼白如紙,一個皂隸伸手探瞭探她的鼻息,不禁驚慌地叫瞭起來:“推官老爺,不好瞭,青青姑娘……已經死瞭。”
葉小天呆呆地站在旁邊,心亂如麻。他痛恨自己的無能,這一刻,他寧願自己不是官,而是一個以武犯禁的遊俠兒。
這時,洛父忽然仰天大笑:“死得好,死得好啊!我洛傢是清清白白的人傢,我洛傢的閨女也是自尊自愛的好閨女!”洛父一邊說一邊笑,笑著笑著,渾濁的老淚便滾滾而落……
葉小天的眼珠子慢慢地紅瞭,他握緊瞭洛姑娘的手,低沉地道:“洛姑娘,你安心去吧!就算皇帝肯寬赦他們,法律肯放過他們,我也不饒!你英魂不遠,看我為你伸張正義!”
刑廳內發生的一切,府衙外的百姓也都知悉。當葉小天做出“絞刑”判決的消息傳出來,府衙前面萬眾歡呼。此刻,這些平民百姓的生命和尊嚴與那些權貴人傢劃上瞭等號,這是對他們的一種承認,以前從未有過。
緊接著,一個新的消息傳瞭出來:推官大人迫於監州大人的壓力,準備向權貴們妥協;洛傢姑娘以死明志,撞死在刑廳。
府衙前頓時一片死寂,而那些權貴子弟們則喜形於色,鄙夷地看著那些如喪考妣的百姓:一幫泥腿子,生來就是賤人,也配享有和我們同等的權利?簡直是癡心妄想!
戴同知匆匆回轉通判廳,告知於俊亭刑廳發生的一切,頹然道:“這等狀況,已不可能調停瞭,不如就此袖手吧。葉小天要判他們絞刑,由得他去,反正判決遞到京城,還是要被天子特赦的,不致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於俊亭嘆瞭口氣,意興索然地道:“本官有些不舒服,你去說與他們幾人知道吧。”
……
“東翁?”李秋池看著葉小天鐵青的可怕的臉色,擔心地喚瞭一句。
葉小天握緊的雙拳慢慢放松開來,沉聲道:“李先生,你是貴州第一大狀,你告訴我,這等案子,按照常理,應該如何判決?”
李秋池苦著臉道:“按理自然該判絞刑。學生記得,弘治年間,曾經發生過類似的案子,而且就發生在天子腳下……皇帝批復:馬紀強闖民宅、奸淫婦女,蔑視法度之至,即斬之;馬紀傢人行賄,統統枷鎖發邊衛充軍,永不赦還;馬聰等人作為脅從判處絞刑,秋後問斬。”
葉小天兩眼登時放出兇光,李秋池趕緊補充道:“可是東翁你要知道,中原的官宦人傢,哪怕是皇室子弟,也沒有特赦之權,而土司人傢是有的。土司人傢對治下土民如有不法之事,可以贖金代罪,這是洪武皇帝時便定下的規矩。”
葉小天兇狠地道:“治下土民?那洛氏一傢可是漢人,是遷居此地的漢人!”
李秋池攤手道:“可誰叫他們定居在土司地面上?三裡莊是張氏轄地,依常理,居其地,即為其民。就像番邦外人,居我中國之地,便要受我朝律法約束。”
葉小天冷笑道:“常理?當初洪武皇帝與土司們的約定,是對其治下土民享有贖金抵罪之權,不是麼?洪武皇帝並未註明異地百姓遷居其地,便是其治下土民,不是麼?張傢治下土民不用向朝廷納稅,而洛傢卻是要向朝廷納稅的,所以,洛傢根本不算張氏土民,不是麼?”
葉小天一連三個“不是麼”,問得一向牙尖嘴利的李秋池張口結舌,隻能訥訥辯解道:“可……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啊。東翁壞瞭規矩,便是與所有人為敵,介時東翁該如何自處?死者已矣,何必自找麻煩?再說東翁方才也問學生,依照常理該當如何判決,而此案的人犯恰恰不在常理之中……”
葉小天怒道:“常理?老子今天跟那些不講道理的貴人,就是不想講常理瞭,又怎麼樣!”此時的葉小天像極瞭瘋狂的賭徒,可賭徒是為瞭不甘和那一絲渺茫的希望,他又為瞭什麼?
葉小天轉身便走,李秋池追上兩步,問道:“東翁欲待如何?”
葉小天道:“我欲效弘治天子!”
張道蘊等五人被蘇循天帶人押回班房,等著司獄官接手。張道蘊見其他幾人垂頭喪氣,不禁斥責道:“瞧你們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沒出息!你們以為他葉小天真能奈何得瞭咱們?”
張纮有氣無力地道:“那個姓葉的判瞭咱們死罪,等特赦要兩三個月,我不想坐牢。”
禦塵“嗤”地一聲冷笑:“你真是白癡!就算他把咱們關到獄裡,你以為咱們就能遭罪?照樣吃香的喝辣的,你就是想叫兩個女人進來快活快活也不成問題。”
項飛羽苦著臉道:“我認床啊,換瞭地方會睡不好覺。”
張道蘊“呸”瞭他一口:“你們也不想想,那監牢是誰傢開的?是我們張傢!那司獄官任憶冰,就是我們張傢的姑爺子。你想蹲大獄那你去罷,反正我今晚是要回傢吃飯的。”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正說著,華雲飛突然帶瞭幾個帛隸過來,把他們又提瞭出去。
張道蘊瞪著華雲飛,一臉乖張地道:“我認得你,你是那個姓葉的走狗。等小爺出去,你們一個都跑不瞭,小爺不把你們整治得死去活來就不姓張!”
華雲飛冷冷地道:“等你出去再胡吹大氣吧,帶走!”
公堂前,花經歷、江經歷帶著一班衙役帛隸齊刷刷跪瞭一地,一個個體若篩糠。花經歷滿頭大汗地道:“大人,使不得啊!處決人犯須得朝廷同意,沒有禦筆朱批,誰敢擅殺人犯?”
洛父洛母也驚恐地看著葉小天,他們根本不敢相信,葉推官竟要立即處死那五個畜牲。坦率地說,葉小天能判決那五人死刑,對他們來說就已經是不敢想象的意外之喜瞭。
葉小天對花經歷等人冷然道:“你們隻管聽命行事,一切後果,本官承擔!”
推官老爺瘋瞭,花經歷他們可沒瘋,誰會陪著一個瘋子一起瘋?花經歷他們連連搖頭,堅決不肯從命!
葉小天眉頭一皺,復又舒展。他早知道這五個惡少的傢族在本地勢力根深蒂固,如今他要嚴懲這五個敗類,就必須得快刀斬亂麻。否則隻要讓這五個人離開刑廳,便不再受他控制,再想予以嚴懲也不可能瞭。
幸好葉小天的六名貼身侍衛現在就是捕快身份,隻要是葉小天的命令,他們就會執行,根本不會顧忌任何後果,就是皇帝老子他們也不在乎。
眼見刑廳所屬已不聽驅使瞭,葉小天回首向六個侍衛遞瞭個眼色,便步出大廳,在廊下站定。張道蘊等五人被押瞭回來,他們雖是重犯,卻未上枷,也未佩掛腳鐐,隻是象征性地用牛筋綁瞭雙手拇指。
一見葉小天站在階上,張道蘊憤然大叫道:“姓葉的,你又把我等帶回來做什麼?”
葉小天昂然而立,沉聲喝道:“查張道蘊、禦塵、項飛羽、吳辰亮、張纮五人強闖民宅、奸淫婦女,兇惡異常,蔑視法度之至。本官循弘治天子舊例,判:斬立決!”
“什麼?”張道蘊瞪大雙眼看著葉小天,有些不敢相信。斬立決?這也太荒誕瞭吧?我可不是普通百姓啊!放眼整個貴州,大概隻有四大天王才敢悍然下此命令。葉小天,憑什麼?
不管他信不信,葉小天一聲令下,他的六名侍衛立即分出五人,持刀殺向張道蘊五人。張道蘊眼見一口鋒利的長刀劈面而來,嚇得他怪叫一聲,下意識地舉臂去迎。
刀光匹練般一卷,一道血光迸現,張道蘊慘叫一聲,雙手齊腕而斷,血淋淋地落在地上,痛得他幾乎暈過去。但是刀光緊接著再一閃,他的慘呼聲便戛然而止,一腔熱血沖宵而起。
……
張雨寒翹著二郎腿兒坐在通判府小客廳內,剛剛對其他幾人誇下海口,說於監州絕不至於同時得罪他們五傢,一會兒他們的子侄就能安然脫困。
不想等瞭許久,才見戴同知進來,有氣無力地道:“於監州和本同知已經盡力瞭,奈何那苦主當堂自盡,因此惱瞭葉推官,那個瘋子執意要判你五人的子侄絞刑。本官實在不好再出言相勸,我看,你們還是等待朝廷特赦吧。不過,本官還要重申,此案確非於監州授意,希望你們能明辨是非,莫要因此怨懟監州大人。”
張雨寒登時把臉一沉:“既然在於監州心裡,我等的面子一文不值。那我們各自帶些傢丁下人,去刑廳把人搶回來便是。想讓我兒坐牢,真是天大的笑話!”
戴同知趕緊道:“張土舍息怒,你去刑廳搶人,知府大人面上也不好看。不如等司獄官把這五人接回大牢,你們幾位再把各自子侄接走,暫時送到別業下莊暫住,不必急於露面。何必公然沖突,鬧得大傢都下不來臺呢?”
禦龍怒氣沖沖地道:“鬧得大傢下不來臺的是你們!姓戴的,你別以為跟在於俊亭那個臭女人身後搖頭擺尾的很神氣,來日有你後悔的時候,咱們走!”
五人推開戴同知,怒氣沖沖而去。戴崇華望著五人背影,苦笑連連:若此事真是於監州策劃也就罷瞭,明明不是於監州所為,這筆賬卻偏偏被人算在瞭她的頭上,這可如何分辨?
張雨寒等五人帶瞭傢丁下人,氣勢洶洶地趕到刑廳。剛進院子,就聽葉小天聲音朗朗:“洛姑娘,你英靈未遠,便在天上看著,本官今日為你斬瞭這五個奸邪之徒,讓你安心地去!”
五人大駭,駐足定睛向廳中一看,就見吳辰亮、張纮等人狼奔豕突,正滿院逃竄,後邊有幾個持刀的捕快窮追不舍。一見他們趕來,吳辰亮大喜過望,放聲大呼道:“父親救我!這推官瘋……啊!”
他乍見父親趕來,腳下不由一緩,緊躡其後的山苗侍衛哪肯怠慢,搶步上前,一刀遞出,雪亮的刀鋒便自他背後刺入前胸透出。吳辰亮慘叫一聲,直勾勾地看著他的父親,嘴巴張瞭兩下,背後那侍衛一抽刀,他就軟軟地倒下。
“亮兒!”吳父眼見兒子竟然死在他的眼前,隻覺心中一痛,眼前一黑,差點一頭栽倒,項父和禦龍急忙把他扶住。這時張纮見父親走來,狂叫著跑瞭過來,眼看隻有幾步之遙的時候,卻被追上來的生苗侍衛一刀斫中小腿,幾乎將他的腿硬生生斬斷。
張父大呼道:“刀下留人!刀下……”
張纮慘叫著倒地翻滾,隻滾瞭兩匝,那生苗侍衛便猛沖過來。張父等人配有刀劍,身後更是跟著大把的傢丁侍衛,他竟看也不看,獰笑一聲,便揚起瞭手中刀。
“不要……”張父慘呼一聲。
就見那生苗侍衛身子下蹲,一式“力劈華山”,“噗”地一聲便斬斷瞭張纮的脖子,一顆人頭軲轆轆地滾到張父腳下,依舊雙眼大張,滿面驚駭之色。張父悶哼一聲,仰面便倒。
於俊亭批閱瞭幾份公文,忽然覺得心思有些煩亂。張道蘊等人該不該殺?該殺!她也是女人,面對五個輪奸民女、毀其一生名節的奸惡之徒,她恨不得把他們統統絞死。
可事到臨頭,那個一向不被她放在眼裡的葉小天舍得一身剮,不惜得罪五個權貴,硬是判他們絞刑。而她呢,反而要做他們的幫兇助紂為虐。為什麼?隻因……她不是快意恩仇的山大王,而是一傢之主,是於氏族人的支柱。
這種選擇,讓於俊亭深深地產生瞭一種恥辱感,可是她的理智又強迫著她必須這樣做。
於俊亭嘆瞭口氣,擱下筆想要出去走走,剛起身,就聽戴同知急吼吼地道:“監州大人,出事瞭!”
於俊亭瞇著眼睛退瞭兩步,惑然道:“戴同知何故如此慌張?”
戴崇華氣喘籲籲地道:“葉……葉……葉小天……”
於俊亭俏臉一緊,追問道:“葉小天怎樣?可是張雨寒等人毆傷瞭他?”
於俊亭說著,臉上已露出慍色。她知道一向跋扈慣瞭的五位權貴絕不會就這麼忍氣吞聲,可把人搶走也就算瞭,怎可以毆打朝廷命官?看戴同知慌張的樣子,恐怕他們打得還不輕。打狗還要看主人呢,如今銅仁府是我當傢,他們竟然毫不顧忌地把我的屬官毆傷?
就聽戴崇華又道:“不是!是葉小天啊,葉小天瘋瞭,他把張……張道蘊等五人全給殺瞭!人頭亂滾,血濺刑廳啊!”
“啊?”於俊亭的小嘴倏然張開,成瞭一個小巧玲瓏的“O ”型。
此時張雨寒等五人已經率領隨從對葉小天發起瞭攻擊,整個府衙都震動瞭。百姓們站在門外,眼見胥吏衙役在衙中倉惶地奔走,有人大聲呼喊著:“糟瞭,刑廳打起來瞭,張土舍圍瞭大堂,要殺光刑廳的人,快去報告知府大人!”
府前靜默一片,百姓們為這個肯為民做主的好官揪著心,但他們沒有勇氣站出來。如今雖知刑廳危急,他們的青天大老爺危急,雖然府衙門前聚集瞭數千號人,隻要有人振臂一呼,隻要大傢肯沖衙,根本沒人擋得住他們,但所有的人都選擇瞭沉默。
“快!快退回大堂!”知事章彬怪叫一聲,逃向大堂。他的官帽已被削掉一翅,隻留下另一半的桃葉翅還在呼扇呼扇跳躍著,要不是他躲得快,就被張雨寒一刀直接把腦袋劈開瞭。
五個惡少都被殺瞭,而且是當著他們親生父親的面。五位權貴頓時全都瘋瞭,帶著手下不要命地沖上來。一開始知事章彬以及眾胥吏、書辦和帛隸還有些張皇失措,左右為難。但瘋瞭心的五位權貴下達“殺光刑廳的人!”的命令後,他們已經別無選擇。可一則對方人多,再則他們這些帛隸大多用的是水火棍,不是刀槍,武器上吃虧,是以節節敗退。
“砰!”大堂的門被重重地關上瞭,好在這是大堂,門也厚重,被外邊人撞得吱嘎亂響,一時也還支撐得住。
“大人,這可怎麼辦?”章彬急得團團亂轉,仿佛一隻熱鍋上的螞蟻。
葉小天也是心口怦怦亂跳,他很清楚此舉必然激怒那五個權貴,但他本以為對方會懷恨在心,用種種明槍暗箭的方式對他施加報復,卻未想到對方竟然如此跋扈,公然扮起瞭強盜,直接叫囂要屠瞭刑廳。
葉小天和於俊亭打過幾回交道,知道此女個性之強,哪怕她現在殺瞭自己的心都有,也不會坐視五位權貴真把刑廳拆瞭殺光刑廳的人。現在是她坐鎮銅仁府,這麼做就是打她的臉。
所以葉小天現在隻能寄望於於俊亭的幹涉,至於殺人的後果,他當時就沒想過,現在又何必去想?他隻知道,剛才殺得很痛快!人總有一死,憋憋屈屈地活著,不如痛痛快快地死。
後宅裡,正在安臥養病的張胖子聽說葉小天悍然殺掉五惡少,五人傢族要屠光刑廳所屬,登時氣得發暈,捶榻大罵:“這個該死的葉小天,竟敢如此欺我!我不會饒瞭他,絕不饒他!”
張雨桐眼珠一轉,湊上前去對張胖子道:“父親稍安勿躁,死的可不隻是咱們張傢的人,還有項傢、禦傢、吳傢。那姓葉的不過是一個沒根基的流官,哪來的熊心豹膽,敢一舉殺掉五個傢族的人?此事十有八九是於俊亭背後主使,就算不是……咱們也可以讓別人覺得是!”
張胖子憬然領悟:“不錯!這對我們張傢確是好事。為父本來擔心那小賤人軟硬兼施,會把忠於我張傢的權貴全都收買瞭,現在,至少吳傢、項傢和禦傢是死心塌地要追隨於我瞭。”
張雨桐欣然道:“正是!所以,任由他們鬧去,我們隻需靜觀其變。隻要我們實力猶在,一俟逮到機會,還怕不能扳回局面?”
……
刑廳正堂外面,一群傢丁取來許多引火之物。知事章彬驚慌地叫起來:“不好瞭,他們要放火燒房子啦!”
堂上眾人頓時亂作一團。葉小天見於俊亭遲遲未露面,不禁也對自己先前的判斷產生瞭懷疑,眼見火勢將起,到時大傢勢必死作一團,不禁黯然嘆道:“是我連累瞭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