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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十四折、狂宵無明,煉刀鎖夜

  無乘庵眾姝與鹿希色結盟,自也獲悉應鹿二人手中的情報,從葉藏柯咬死執夷城尹府來看,“刀鬼即竹虎神,真身乃馬長聲”一事,應是八九不離十瞭。此際聽葉藏柯喊出,並不覺如何詫異。

  連雲社一方卻是倏忽一靜,本已十分陰沉的表情,更是難以判讀心思。而葉藏柯此舉,正為瞭將水攪得更濁:且不論早已知情的喬歸泉,計簫鼓、踏雁歌等一旦知曉背後之人的身份,形同斷絕後路,即使投入竹虎一側,事後也難保不被滅口,不如作壁上觀,乃至於一同對付竹虎、搏個戴罪立功之名,換取鎮東將軍從輕發落,好過丟瞭性命——畢竟黑衣怪客輕易放倒瞭號稱“連雲社武功第一”的洛總鏢頭,敵暗我明,誰也沒把握逃過死劫。

  反過來說,連雲社眾人也可能因馬長聲的地位名聲,生出僥幸之心,如喬歸泉般果斷加入馬大人的陣營,期待這位宰執一城的幕後黑手扳倒初來乍到、立足未穩的慕容柔,如此眾人可免牢獄之災,指不定還能分沾鐵鷂莊藏寶和兩湖大營失餉的甜頭,聊勝於無。

  這明顯就是柄兩面刃。言語一經披露,誰也擋不住它醞釀發酵,在結果出爐之前,就連葉藏柯也拿不準將戳中誰。

  黑衣人卻無法由著他泄露更多,況且還有“淚血鳳奩”這要命的玩意兒在對方手裡,匡啷一聲背刀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斬向葉藏柯!

  眾人是聽見聲響後,才見兩條身影纏作一處,刀劍映月,倏如水銀瀉地,飛星流光,交擊聲密如連珠,與前度完全不同。

  雙方的速度仿佛憑空提升瞭一倍有餘,修為稍弱者如洛雪晴、儲之沁等,眼睛早已追不上動作,見烏影翻騰間夾雜鋒芒,有時甚至辨不清移動的軌跡,眨眼已移形換位,令人匪夷所思。

  激戰片刻,計簫鼓、踏雁歌急急轉動的頭頸突然慢下,接著是鹿希色、天鵬道人……隻有忽傾城的目光須臾未止,直到鏗一聲如擊鐘磬,黑衣怪客與葉藏柯倏然分開,兩人間隔一丈有餘,各自拉開防禦架式,汗透重衫,鼻端噴出兩道淡淡乳色煙氣,背心急遽起伏。

  忽傾城身子一晃,垂落肩頭,明顯露出疲態,應是緊繃至極後突然放松所致,額際微汗,就不知一路凝神觀戰,於二人招數上看清瞭多少。

  應風色全程潛於識海,慢速回放,並未錯漏分毫,驚覺兩人之所以能打得如此飛快,蓋因所使大同小異:葉藏柯手中的擬春劍,走的全是砍劈掛撩的路子,分明是刀法,不知為何予人一種小巧騰挪的黏纏之感;而刀鬼雖是大開大闔,每揮空必即變招,全無閑手,兩人間的進退趨避若合符節,就像同門切磋,熟門熟路,是以不假思索,本能還先於眼耳之前。

  這雙人舞似的刀滾劍騰,自是好看得不得瞭,應風色卻覺刀鬼之招分外熟稔,似乎在哪見過。

  葉藏柯的刀法就更奇瞭,此前雖不曾見,卻明顯與刀鬼淵源極深,便未至嚴絲合縫的地步,卻緊扣“若合符節”四字。說不定兩人是想看盡對方的招數,才纏鬥如斯,始終沒亮出一擊決勝的殺著。

  遁入識海不甚費力,解析五感卻極耗心神,冒牌叔叔是不會累的,疲勞全作用在韓雪色的肉身上——僅比現實中兩大高手的對峙稍慢片刻,退出識海的應風色忽有些暈眩之感,忙以手撐地,回神見滿地都是水漬,冷汗已浸透背衫。身畔有人喃喃道:“……居然是本傢和分傢大鬥法。兩派清河刀怕有半甲子不曾放對瞭,誰能想得到會在此時此地遇上?”卻是滿霜。

  應風色聽她自言自語,心念一動,登時省覺:“是大清河派的刀法!”

  奇襲養頤傢當夜,他與林江磬、戴禪關、方病酒、過雨山等交過手,四人修為皆不在他之下,最強的林江磬甚至略有勝之,可說吃盡清河刀法的苦頭,隻是青年頗不欲想起第六輪降界事,下意識回避罷瞭。

  此際聽滿霜提起,總算把散落的記憶點連瞭起來,抱臂沉吟道:“刀鬼若真是‘飛鳴刀’馬長聲,使清河刀法是半點也不奇怪。但大清河派是幾時分出瞭本傢旁支什麼的,我怎沒聽說過?葉大俠又是從何處得瞭大清河派的傳承?”

  大清河派於碧蟾王朝的中末葉開山,迄今已近甲子,乃是央土最具代表性的刀脈之一,其門徒眾多,活躍於天下五道,馬長聲、洛乘天皆出身於此。

  相較於門派歷史動輒兩三百年的東海老字號,大清河派肇建之初,武林發展已臻成熟,舊有勢力更像宗族,以嚴密的血統篩選、排資論輩維系傳承,結合緊密的便能百十年地延續下去;若不能結成血脈宗親式的羈糜,則兩三代內便即消亡,名頭都未必能留下。

  歷經門閥森嚴的青鹿朝、朝小野大的金貔朝,到燈紅酒綠無盡繁華、盛世仿佛不見盡頭的碧蟾朝中後段,新興的江湖門派從繁盛的商業手段得到靈感,舍棄瞭宗族結構,更自由也更靈活,入門雖是跟定一位師父學功夫,同輩全是師兄弟,不設分壇,不來因人設事那套;本事不行,宗門內也沒處讓你窩著混口飯吃,不如回傢種地。

  這樣的務實使得大清河派弟子積極向外,不作內求,出瞭門派互相照應,混鏢局、混行伍,混大小幫會,有需要時總會提攜自己人。積極開枝散葉的結果,使其影響力逐漸勝過傳統的武林派門,聲名地位與日俱增。

  因此,很難想像在大清河派內會有本傢分傢之爭,如馬長聲與洛乘天並非一師所授,“冷月四刀”更是各有師承,未必與二人相熟,隻因其師大抵與洛乘天分屬同輩,見著二人喊聲“師叔”便瞭,其餘也毋須深究,應風色才覺滿霜的話聽著更奇怪。

  女郎瞇眼乜斜,清純小臉上掠過一抹難以形容的艷色,完全沒有掩飾那股子輕蔑鄙夷的意思,不知怎的卻分外勾人,瞧得男兒心癢難搔。

  “你以為搭上指劍奇宮,便懂武林瞭麼?魏無音便把風雲峽當馬戲班子耍,那也不該以為能把牲口教成人。”

  應風色微微一怔,才省起她罵的是自己,“魏無音”三字更是觸其逆鱗,濃眉一軒,差點兒沖口罵出“牲口肏過你的屄”,咬牙暗忖:“她罵的是韓雪色,可不是你。”強迫自己想著瓣室中兩人盡情交歡、纏綿旖旎的香艷情景,憶起女郎種種好處,怒火稍平,聳肩道:“我是不知,難道你又知道瞭?小小年紀口氣忒狂,長大要吃虧的。”

  人在什麼時候最沒戒心?所有答案中必有“覺得對方是傻瓜”一項。

  “韓雪色”不曾與女郎在降界並肩作戰,不知她是武功最高、修為最深的九淵使,看外表當她是尚未及笄的女童也合情理。激起女郎的優越感,說不定便有興致作弄他一番。否則以鱗族根深蒂固的成見,易地而處,怕應風色自己也不會想搭理“毛族牲口”。

  果然言滿霜柳眉揚起,嘴角又抿出那抹小巧細折,杏眸裡的憤烈似消淡瞭些,轉變成另一種同樣危險的、將要惡作劇般的不懷好意。“我可是魔女玉鑒飛啊,誰與你小小年紀?離我遠些!還是你另一條腿也不要瞭?”

  應風色故作木訥地搖頭,正色道:“莫大夫什麼人都救,卻不是同什麼人都交朋友,儲姑娘與她感情甚篤,我信她是好人。她說你不是魔女,你肯定不是。”

  儲之沁不隻與莫婷感情好,事實上小師叔同誰都好,自也包括言滿霜。應風色不動聲色提起少女,正是要讓女郎想起,適才是誰在危急關頭救瞭她朋友。

  言滿霜冷哼一聲,容色明顯晴霽許多,若有似無乜他一眼。

  “我踩斷你大腿,你倒不記恨。”

  應風色道:“那時敵我難分,落手重些也是自然。我在山上當瞭十年人質,日常挨揍什麼的都不當一回事,骨頭既能自個兒長回去,何必擱心裡不舒坦?”實情是被自己的女人踩斷腿骨,也隻能摸摸鼻子認瞭,當是預習修羅場罷。

  “這一套一套的,連同你那唬人的宮主派頭,全是魏無音教你的?”看著像是來瞭興趣,似難想像一個讓人打他、又教他寬恕,還由著他端宮主架子的魏無音,簡直活脫脫的失心瘋。

  應風色忍著對這名字的生理不適,裝出豁達的樣子。“在山上把我當人養的,也隻有韋太師叔,可惜他老人傢天年不永。我同魏長老不熟。”

  滿霜沉默瞭片刻,忽然別過頭不看他,小聲嘟囔道:“方才你自言自語的,都嘟囔些什麼?”

  我……誰嘟囔瞭?我是接你的話而已。

  但這話隻能爛在肚裡,好不容易氣氛和緩,應風色不會傻到濫耍嘴皮,乖覺接口:“你說他倆是本傢分傢鬥法,我說沒聽大清河派有分支,不知葉大俠從何處學來。”

  “整個大清河派都是人傢的分傢,還能再分出點什麼東西來?你見過斷掉的壁虎尾巴長出身子腦袋麼?”滿霜回頭哼笑,明顯帶著蔑色,訕嘲讓她的表情又鮮活起來,也可能是想粗暴略過一霎間的尷尬溫煦。“他們的源頭,是西山清河郡的鑄月山莊修氏。這也沒聽過?”

  “聽過。都說‘鑄月煉兮夜如明’,原來大清河派的‘清河’,便是清河修氏那個清河啊!”青年微露恍然,輕輕擊掌。

  西山武風強盛,刀法尤興,一手創立“鑄月山莊”的清河修氏正是其中的佼佼者,與問鋒道狂風世傢、金刀門柳氏爭“刀門天下第一”的名頭,未必有北關武登傢、東海紫星觀等置喙的餘地。本代莊主修玉善人稱“夜煉刀”,俠名素著,刀法修為亦高,可惜獨子不幸逝世,後繼無人,這幾年漸漸淡出江湖,也有說是他不見容於鎮西將軍韓嵩,索性隱遁避禍的。

  莫非葉藏柯所使,竟是鑄月山莊的《鑄月刀法》乃至《補天秘式》?

  “大清河派拿得出手的,也隻一套《煉夜平明刀》,這廝和那撈什子‘冷月四刀’使的都是這路刀,細節雖異,仍瞧得出是一套梗概,與葉小子所使可說是天差地遠——當年修氏本傢和外姓弟子鬧到決裂分傢的地步,那是毫不奇怪。”滿霜冷笑:“以你那點眼力自是瞧不出,葉藏柯與那廝的刀法有同有異,卻能以‘纏’字貫穿。但大開大闔之纏,與小巧騰挪之纏,瞧著並沒有分出勝負,不知是哪個留瞭一手。”

  迥異於西山予人的豪邁印象,鑄月山莊走的是陰柔一路,賴以成名的《鑄月刀法》黏纏極精,是刀法中罕見的細膩之作。

  但在修氏一族與外姓弟子間,刀法的威力卻有明顯差距,“藏私”之說不脛而走,最終山莊的外姓人破門出走,遠至央土創立大清河派,奉為首的戴、於、方、過、林等五人為祖,詩銘曰:“戴雨方過林,冷月照雲清。”又稱“五祖刀庭”。

  戴、林等五人舍棄鑄月刀悠曲繞梁、愁腸百轉的老路,除去套路上的枷鎖,針對男子的身形氣力等調整刀式,定下今日大開大闔的面貌,唯“纏”字心訣未易。

  較之傳統東海央土,乃至西山刀派,大清河派既有悍猛絕倫的招式,亦講究腕肘等細部動作,即使揮空都能再組織攻勢,給人“前頭不過是虛晃一招”的錯覺,節奏切分細致,有效消減餘贅,是在彼此實力相近之時,會變得極端難纏的對手。

  這種表面烜赫利於嚇阻有心人,實戰中又能以細膩操作奏功的路數,使清河刀法在鏢師護衛等武行極具優勢。

  許多厲害的刀法施展起來難看,演給外行人看時,隻能得到“不過爾爾”的失望反饋,更多花裡胡哨的招式則會讓人在實戰中送命。兼具好看好使的大清河派,簡直是武行救世主。

  “……說到底,他們還是功夫不行。”滿霜輕蔑依舊,隻轉換瞭戳刺的目標。

  “清河修氏藏私,才逼出大清河派的撈什子五祖十祖,看來一甲子光陰過去,這幫糙漢仍未解出奧妙,止步於《煉夜平明刀》。”

  應風色不知女郎所指為何,未得追問,忽聽刀鬼道:“……你同修玉善是什麼關系?”葉藏柯笑道:“萍水相逢,送過他老人傢一程。”滿不在乎的語氣,難以分辨他是殺瞭修玉善、參加過葬禮,還是單純地護送老人前往某地。

  應風色和無乘庵眾人並不知道,有傳言說“夜煉刀”修玉善不堪西鎮進逼,早棄瞭山莊基業,由鎮西將軍府的天羅地網中脫身。西山自從韓嵩掌權,舊有的消息管道紛紛斷絕,封閉如國中之國;待央土聽聞耳語,往往是好一段時間後,然而連這“時間”是三個月、半年,甚或數年前也難廓清,根本無從查證。

  此番“冷月四刀”應玉霄派邀約,擔任西山使節護衛,除垂涎鹿韭丹美色,亦得門中授意,借機打探修玉善的消息。此舉自非念著一甲子前的香火情,而是為瞭修老爺子手裡的刀訣。

  隻有在離傢之後,遊子才知傢裡那爿角破簷頭,為自己遮去多少淒風苦雨。

  六七十年的光陰,足夠當初一怒破門的外姓後人認清現實,他們沒有憑空創制《鑄月刀法》和《補天秘式》的才具,遑論超越這兩門絕學。

  修玉善年輕時以“夜煉刀”為號,分明是鑄月正宗,卻來奪瞭分傢的煉夜刀之名,挑釁意味濃厚,大清河派內並非沒有雜音。但誰都明白這人惹不起,登門挑戰不過自取其辱罷瞭,便有不知好歹的白眼狼,也被師長同門摁著腦袋打消念頭。

  修玉善孤身逃離西山,流落江湖,這是老天爺將清河修氏的私藏,專程送上門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五祖刀庭遂傳信各地,讓眾弟子尋人,誰知在兩湖城踢到洛總鏢頭這塊鐵板。

  洛乘天以為鑄月、煉夜兩派分傢既久,當初也算不歡而散,幾十年間沒往來,人傢若上門請庇便罷,哪怕泄露一丁半點主動找人的風聲,都是貽笑江湖的醜事,打得門中大老臉都腫瞭,隻得悻悻然作罷,才有後頭化明為暗,遣冷月四刀護送使節之事。

  舍絕學不要的笨蛋是不存在的,恁洛乘天再正氣凜然,不致蠢笨如斯。有人懷疑他暗中練成清河修氏不傳絕技“夜龍纏”,瞧不上鑄月刀法和補天秘式,才會說出這種漂亮的場面話。

  那打敗他的刀鬼,又或使出似是而非的《鑄月刀法》的葉藏柯,是不是也身負不傳秘招“夜龍纏”,乃至克制“夜龍纏”的招數?

  黑衣怪客往背後刀鞘一摸,解下一根黝黑鋼棍,接於刀柄之末,竟成瞭把雙手帶的長柄樸刀,又從刀鞘尖“鏗!”抽出一柄單刀。

  原來這鞘是雙層特制,首末各納一刀,平鈍的“鞘尖”實是另一隻刀柄,這廝居然身帶三刀。

  刀鬼樸刀交於左手,反持臂後,右手單刀舞瞭個刀花,斜指地面,陰陽混合般的二重聲冷道:“你若真送‘夜煉刀’修玉善上路,肯定不是靠這些狗屁路數。不拿出真本事來,教你地府見人去!”

  葉藏柯劍尖一指,懶憊笑道:“大人有命,敢不相從!”搶先出手,啷啷啷啷連圈帶轉,兜住黑衣人左右雙刀,擬春刃滑如水,頻在雙刀間屈伸彈跳,時而彎如弓弧,時而絞擰如索,收放自如,渾無半點凝滯,果然是絕好的一口劍。

  他使的全是劍法,招數駁雜,十招中應風色能認出的不過一二,居然還有仿自《通天劍指》的招式,至少掌握七八成神髓,不知是從他還是鹿希色身上瞧來。若非應風色知其根柢,照面被來上這麼一下,肯定以為是山上哪位長老的私傳。

  葉藏柯在舟上為他講解元惡真功時,提到欲練至“所思即所至”,須得先掌握“所見即所知”。

  這話說來容易,卻得透徹外門筋骨皮肉之理,內傢經脈行氣之要,將這些枝微末節練成反射,才能洞見覺察。

  當時應風色以為他在說笑,論起本門武功,誰不往死裡吹?此乃人情之常。豈料葉藏柯將身心手腦全練到一塊,暴力實踐瞭“聞見即知”的駭人境界。

  刀鬼雙刀鬥單劍,絲毫討不瞭好,但他雙持委實太穩,理應頗礙施展的長柄樸刀在他手裡,常令應風色忘瞭它的存在,攻、守、進、退,皆與單持時無有不同,應風色懷疑他慣於使左,越看越是焦躁,甚至有些惱起滿霜來。

  葉藏柯敗無葉和尚的劍招威力驚人,隱有當年十七爺在通天頂的氣魄,便有些駕馭不住,也非刀鬼能敵,好端端的讓他封招幹什麼?

  而在思忖間,戰況忽又一變。

  黑衣怪客刀式一收,易砍劈為擊刺,臂間銀光吞吐,使的居然是劍法!

  葉藏柯擬春圈回,連抽帶掃,倉促間組織起來的防禦被雙刀輕易撕裂,肩頭左臂接連遭刺,刀尖挑血,如虹釃空。所幸兩人速度飛快,稍沾即走,隻損些皮肉,不是會妨礙動作的重傷。

  落拓漢子點足後躍,這是二度交手以來,初次顯露出脫離戰團的企圖。

  刀劍再快,臂長遠不及腿長,刀鬼在身法上並無優勢,眼看葉藏柯便要抽身,驀地刀鬼手中烏影吞吐,一物“颼!”暴長兩尺,貼著葉藏柯右脅掠過,若非及時擰腰,這下便以穿腹收場,竟是那柄長近六尺的樸刀。

  刀鬼雖將柄刀接合,卻始終握於全刀的中段偏後,正手如持一把略長的單刀,而反手則是二尺的短杖,接敵時刀杖混用,隻因速度奇快,旁觀者瞧不出端倪。應風色始終覺得這廝分明手持長兵,打鬥時卻無持長兵之感,原因即在於此。

  黑衣人覷準時機,脫手滑出長柄,雖未重創對手,卻打亂葉藏柯的應對法度,詭譎劍式如暴雨鱆足,倒戟而出,身形層層疊疊、影影綽綽,連觀戰眾人都覺鬼氣森森,遑論在風暴中心的葉藏柯。

  (這人……當真是馬長聲麼?難道不是什麼邪派七玄內的大魔頭之類?)

  應風色冷汗直流,連身畔的滿霜都收起輕蔑之色,側臉瞧著無比凝重。

  出身大清河派的馬長聲,一身藝業按說全在刀上,哪兒學來這等魑魅魍魎的邪劍?滿霜說這廝有天予神功,造詣非比尋常,這雙持邪劍莫非和天予神功一樣,也來自某厚皮涎臉的降界之主?

  ——羽羊神!

  刀鬼仍可能是馬長聲,應風色心想。

  他在名為“降界”的染缸待得更久,最終被拖進深淵,成瞭惡魔的仆人——他或以為是同夥,如喬歸泉也以為自己是刀鬼同夥那樣——換得神兵,換得能練出第二丹田的天予神功,以及這門詭譎邪劍,說不定連飛黃騰達也是交換而來……為此他已付出、或將付出什麼代價?

  葉藏柯不住退往場中,看似隻餘招架之力,背後喬歸泉等虎視眈眈,就等一個出手偷襲的機會,可說全仗擬春劍之銳,才能撐到現在,然而也隻能架住攻勢,瞧著越來越像刀法而非劍術。

  這簡直是反過來玩瞭。

  刀鬼以快劍一味搶攻,葉藏柯用刀法勉強招架,隻待攻守相持滑過瞭某個平衡點,就是見血落敗的當兒。

  應風色急得咬牙,唯恐錯過關鍵的一瞬,沒敢遁入虛境搬救兵,正欲躍出,卻被滿霜一把抓住。“毛族臭小子,你幹什麼?”

  “替他爭取點時間。”應風色眨瞭眨眼:“你得壓陣,搗亂這種事就交給我來罷。”

  言滿霜是己方最後一張牌,她的任務是盯住喬歸泉、踏雁歌,乃至那藏得最深的老十三忽傾城;萬不得已時,還得靠她擋住黑衣怪客,從他手底下救出葉藏柯。這會兒還不能算是那個“萬不得已”的時候。

  女郎此前在降界中,隻和一人有過這種毋須言詮的戰術默契。滿霜美眸滴溜溜一轉,生生壓下詫異——或許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笑意——從小巧挺翹的瓊鼻中輕哼吐氣:“就憑你那忽快忽慢的小門道?短時間之內,你還有氣力再使第二回?”

  應風色悚然一驚。

  “無界心流”靠的是識海中冒牌貨叔叔處理五感的強大效能,應無用不會累,這副身軀卻未必扛得住。連觀戰應風色都沒法一直開著“無界心流”,短時間內要再驅動一次高速時區,風險委實太高。

  他很想知道滿霜是怎麼瞧出來的,但此際隻有深深慶幸她不是敵人而已。

  女郎嬌嬌地瞟他一眼,嘴角微揚。“別慌,葉小子同他玩兒呢,鹿死誰手猶未可知。瞧,他用的是誰的刀法?”

  應風色勉強再開數息的“無界心流”,沒同冒牌叔叔說上話,便從識海退出,揉著如遭千針攢刺的額角,心底詫異更濃。

  葉藏柯使的,是刀鬼先前所用的刀法,一樣似是而非,一樣得其七八成神髓。若之前刀鬼使的是大清河派的《煉夜平明刀》,葉藏柯這會兒用的就是《煉夜平明刀》。

  還有比這個,更能激怒對手的麼?

  應風色想起童年時,龍大方常玩的小把戲,對方說什麼他便說什麼,對方怎麼做他便怎麼做,沒人不被氣得跳腳的。

  果然刀鬼虎吼一聲,雙刀如狂蜂飆刺,倏忽長刀交右手、單刀交左手,下一霎眼又換回來;快到幾乎留下殘像的刀芒間,仿佛憑空多出兩條臂影,葉藏柯立即吃到惡作劇的苦頭,幾乎每三刀必有一刀防不住,周身接連爆出血霧,無法確認到底傷得有多重。

  應風色忽然明白,何以刀鬼身帶三刀——依這個攻擊速度,他是能輕易運使三刀的,正如韋太師叔帶他們看過的雜耍班子。被藝人拋在空中的球或刀並不擱手,最終發動攻勢的仍是兩條手臂;以刀鬼出招之快,能神不知鬼不覺在戰團中添入第三把刀,利用對手根深蒂固的“我對的是雙刀”印象,制造破綻一舉殲之。

  不知為何,雜耍班子的記憶掠過腦海時,應風色突然抓住瞭什麼,旋又從指縫間漏去,隻餘懊惱的感覺盤繞。那必是極重要的關竅,然而是什麼呢?

  優勝劣敗的天平傾斜,隻在半盞茶間。

  葉藏柯稍退不及,被裹入暴漲的銀光中,刀鬼亢厲的獰笑壓過羊角盔裡的變聲機簧,震得眾人耳膜欲裂:“這招便瞭結你!吃老子的‘狂宵無明刀鎖夜’!”

  匹練似的刀芒絞脫瞭擬春劍,卻未飛去,被疾旋的刀身鏗啷啷絞入其中,沿著其中一柄刀攀緣直上,劍上的勁力非但未散,反如漁網收緊,越轉越快、越轉越沉的螺旋勁撞開刀鬼之刀,既像擺子又似繩圈,將整條左袖絞碎成蝶,餘勢不停,猛然斬上羊角盔!

  黑衣怪客的獰笑變成瞭慘嚎,“鏗”的一聲,羊角盔應聲裂成兩半,他捂著臉一踉蹌,盔下仍以黑巾裹頭覆面,隻露雙眼;捂臉的左手背上全是鮮血,失去袖管的臂膀卻未裸露,而是裹著細環綴成的鎖子連環甲,葉藏柯這神鬼莫測的一劍最終隻毀去瞭羊角盔,未能廢掉他一條左臂。

  若能及時追擊,興許廢掉的不隻左臂而已,豈料奇招得手的葉藏柯踉蹌兩步,單膝跪倒,撐按地面的右掌迅速腫脹發紫,手背上三道爪痕扒開皮肉,滲出黑血,令人怵目驚心。

  庵內一聲驚叫,旋即無聲,卻是陸筠曼所發,或許是激動太甚,竟暈死在女兒懷裡。

  葉藏柯再無疑義,嘴角露出一抹扭曲顫笑,啞道:“原來……洛總鏢頭就是這麼死的。‘狂宵無明刀鎖夜’是麼?聽……聽著挺威風,不曾想是以雜耍技藝掩護毒功的下三濫招數,與閣下也算歪鍋短灶,相得益彰瞭。”

  眾人凝目瞧去,赫見刀鬼右手五指的指甲黑得發紫,尖端沾著鮮血,正是抓傷葉藏柯的毒源。這毒要練進肉身之中,運功即出,平素不影響起居飲食,絕非泛泛之傳,恐怕得往邪派七玄之類的魔道頂峰,還得往最核心裡尋去,才有機會得到;即便如此,選擇也不會太多。

  刀鬼撕下小半幅衣?裹傷,以靴尖挑起擬春劍,“唰!”一指跪地的葉藏柯。

  “你的‘夜龍纏’是何人所傳?真是修玉善呢,還是洛乘天?”

  “都不是。”落拓漢子即使臉色白如屍首一般,笑起來還是很招人恨。“我研究洛宅後園的打鬥現場,猜瞭個七七八八,按刀劍痕跡還原招式這種小事,還是能做到的。你指使喬歸泉逼洛夫人火化遺體,洛總鏢頭十有八九是中毒而死,這毒功或毒藥,還特別不能見人;兩相對照,傻子都能猜到是這般情形。”

  羽羊神的頭盔無論材質或做工,均非凡品,按理不應輕易毀損,實是洛乘天與葉藏柯的“夜龍纏”俱砍在同一處,新力壓著舊創粉碎瞭結構,才裂成兩半。

  葉藏柯的“夜龍纏”若學自修玉善或洛總鏢頭,不見得能砍在同一處,除非是按洛乘天應對此人此招所留下的痕跡,還原瞭招式,才有如此近似的結果。

  沒有瞭羊角盔的遮掩,誰都能看見刀鬼圓瞠雙眼,血絲密佈的瞳眸中,明顯流露出既不甘心又難以置信,甚至是濃濃的嫉妒憤恨,滿不願接受自己苦悟多年、連邊都摸不著的門中秘奧,有人光看痕跡便能復現,威力竟不在天之驕子的洛乘天之下。

  他若為嫉妒殺的洛乘天,又該拿眼前之人怎辦?

  ——可恨!

  ——該殺!

  鏗的一響,揮落的擬春劍反彈回來,眼前忽來一具玲瓏浮凸的嬌軀,魚皮密扣的夜行衣非是漆黑一片,而是紅到透紫的冶麗深濃,短褐下裹著一雙渾圓緊致、肌束虯鼓的修長美腿,轉槍掖臂的俐落動作,使飽滿肥碩的雙丸躍如奔兔,瞧得人口幹舌燥,心猿意馬。

  若來人所戴的不是羽羊盔的話,簡直就是男人最完美的春夢。

  “羽羊神今夜發出召羊令,是讓咱們來幹這種事的麼,竹虎?”同樣呆板的機簧聲,同樣滿是倨傲蔑冷,仍能聽出是女子口吻。

  刀鬼橫劍擺出接戰的架式,冷哼:“那要看你是站哪邊的瞭,辵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