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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三折、瑤筐不開·無神盡日

  應風色終於明白,那幅刺青的熟悉感何來。

  降界中伴著他出生入死的臂甲,儼然就是銜蛇怪鳥的化形,尤其眼上那雙分岔的雲紋怪眉,以及手背三截鏟嘴似的開闔護甲,生動還原瞭圖中頭大如鬥的詭異禽類,遑論展開的翼盾,隻是將圖上的翼展調整瞭方向角度而已。

  鹿希色初見圖樣時曾覺眼熟,但此前她並未見過刺青,印象亦是來自臂甲。

  關竅一經打通,許多細微的線索便自行貫串,忽地明朗起來:運行點數、藏有匕首等各種工具的鋼筒以“運日”為名,這是鴆鳥中雄鳥的古稱。相傳鴆形似鷹,大如鶚,以毒蛇為食,故鴆羽為世間劇毒,雄稱“運日”,雌稱“陰諧”;刺青銜著青蛇,描摹的正是傳說中的毒鳥——鴆。

  本朝順慶爺揮軍平南時,應風色不過一拖著鼻涕、穿犢鼻褲亂跑的娃兒,梁鍞兵敗身死那會兒,他都還沒上龍庭山。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朝野無不避談,以致青年竟未聽過“破魂甲”三字。

  但一切都串上瞭,鐵鷂莊就是羽羊神留給他的信息。

  洛雪晴對“破魂甲”所知僅限字面,沒法提供更多線索;母親避的是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少女鉅細靡遺的瑣碎記憶仍有用處。應風色問瞭連雲社,洛雪晴知道得雖不多,起碼數得出哪十三位。

  十三神龍,首三位皆是年逾耳順的名宿,說穿瞭就是盟社的牌匾,老英雄宴飲聚會話話當年可也,再插手盟社之事,未免太過勞碌。

  眾所周知,喬歸泉才是連雲社的頂梁柱,而洛乘天在社裡排行第五,地位僅次喬四,武功更是其中佼佼,鎮海鏢局於湖陰、湖陽地界的九鏢唯他馬首是瞻,手下等若有幾千號人,影響力絕不在喬四爺之下。霍鐵衫較洛乘天年長,但入社晚於洛總鏢頭,排到第十一把交椅,多少也跟身份地位有關。

  “但爹不喜歡喬四爺,說他逾越本分,戀棧舊時權位,是不自量力。”洛雪晴又道。

  江露橙美眸圓瞠:“誰不喜歡喬四爺?你別瞎說。師父說喬四爺輕財好義,慷慨大方,散盡傢財也要結交天下英雄好漢,乃是當世的豪傑,師丈也說喬四爺人面極廣的。”

  儲之沁取笑:“喬四爺是送你簪子手鐲瞭,教你這般替他說話?”

  “不是簪子,也不是手鐲,是這個。”

  江露橙嘻嘻笑著,隨手從右鬟丫取下一朵金花,攤在手掌心裡。儲之沁偎著她雪潤的圓肩湊近一瞧,見不是普通的掐絲金飾,鏤空的花瓣裡鑲有瑩潤溫膩、透著絲絲紅理的珠貝之屬,很難說是緋紅抑或淺紅,似乎隨光線角度的變化不斷易改,居然是上好的紅珊瑚。

  花心處一點血艷,宛若紫霞葡酒,深不見底,嵌在金絲間甚不易辨別,細瞧才發現非是染色的琉璃,而是貨真價實的鴿血紅寶。

  江露橙的雙鬟丫上粗粗一數也有五六朵金花,雖說忒小的玩意肯定是淘汰下來的邊角料兒,難以珠寶目之,畢竟原石價值連城,這份化腐朽為神奇的鑲琢技藝料亦不貲。

  儲之沁長年侍奉魚休同,也是見過好東西的,哇的一聲細細摩挲,愛不釋手。

  “送這等貴重禮物,莫不是想讓你給他做小?”

  江露橙一把奪回,笑罵:“呸呸,你才做小!”雙頰暈紅,卻不是很討厭的樣子。喬四爺若有此意,她便就此答應瞭也說不定。

  “喬四爺送過你禮物麼?”應風色問洛雪晴。

  洛雪晴搖頭。“爹不收銀兩和太貴重的禮物,說是以身作則,免得局子裡的鏢師私下索賄。傢中收過最貴的禮……我記得是一整隻的鄖州火腿,煲湯滋味很鮮。雞鴨蔬果爹也收,莊稼人回禮多半送這個。”

  眾人齊齊轉頭,八隻眼睛盯著江露橙。“是……是師父讓我收的啊,又不是我硬討。”江露橙急得小手亂搖,慌忙撇清。

  應風色與鹿希色對望一眼,心下雪亮。

  看來想把鎮海鏢局和鐵鷂莊拉在一起的,正是喬歸泉,而洛府被撬動的那塊墻角磚,定是洛夫人陸筠曼無疑瞭。東鎮新到,喬歸泉以退為進,躲回民間用白身策動舊僚;想幹什麼應風色說不好,但不管要幹什麼,幫手肯定是越多越好。

  喬歸泉不替自己的兒子求親,是因為不想他和洛乘天的關系為人所覺,說明在臺面上,兩人最起碼是分庭抗禮,不被視為黨羽的。維持著這樣的假象,對欺敵十分有利;但若是洛乘天堅拒合作,豈可留劍與敵,就不得不考慮除掉這個潛在的對手瞭。

  ——洛乘天若非死於偶發的熱毒之癥,有無可能是繞進瞭這個死局裡?

  按這個思路,陸筠曼躲的則又未必是杜妝憐。三年前洛雪晴才十三歲,陸筠曼便急切切想與鐵鷂莊結親,借此攀上喬歸泉的關系,反逼得丈夫劃清界線,提早與喬四割蓆。如今丈夫一死,連雲社全入喬四爺彀中,母女倆如同俎上魚肉,不跑難道要任人宰割麼?

  “不,這還不是最怪的。”

  迎著船頭夜風,鹿希色把弄著舷側的燈籠,隨口說道。

  有點頑皮、散漫又渾不著意的模樣,令應風色想起當晚女郎置身於漫天螢火蟲之間,還有帶著鄉音的“亮火蟲”語聲。洛雪晴、儲之沁、滿霜……少女們各有各的好,美貌無不令人動心,但在他心裡,恁誰也比不上這樣的鹿希色。

  他們在無乘庵住瞭一晚,翌日才與四女作別,回頭結瞭客棧房錢、寄存馬匹,改走水路前往湖陰。

  四女在第二輪的降界中,僅言滿霜突破兩千大關,得到晉升的翻倍獎勵,換瞭一桿可拆作三截的丈二蛇矛、一條流星索,以及一襲軟質硬襯,既有蠶絲衣的柔軟易於活動,關節要害又有質地輕堅的半透晶甲保護,通體暗紅,似能透光,有個好聽的名兒,叫“玉骨冰肌透紅紗”;價值三千點,正是三選一的絕品。

  應風色在兌換之間時,一眼就看中瞭它,可惜這件“玉骨冰肌透紅紗”是女子的身形尺寸,還特別嬌小,鹿希色的身量怕都擠不進去,應風色扼腕不已,由是更堅定瞭兌換秘笈的決心。沒想到教滿霜給換瞭去,青年不禁暗贊她的眼光魄力。

  護甲並非隻為保命,而是降低進取時的風險。

  在降界,根本沒法隻靠躲避求存,想要活著離開,就必須盡力解令,越想逃的人越容易死。防護對一往無前的人才有意義;能夠看出這點的言滿霜,應風色認為她是足夠出色的玩傢。

  僅次於言滿霜的,居然是江露橙,多少是托瞭從首關就一直當“應師兄”拖油瓶的福,雖然擊殺數、撿拾數,乃至於挑戰守關者的表現都平平無奇,還是差點就破瞭兩千。

  與之相反的悲情例子,則是排在她後頭的小師叔。

  儲之沁的點數全靠擊殺而來,各級鬼牙眾無不殺好殺滿,圍攻守關者也掙瞭不少。若能以首關為起點的話,兩千應是不致成為其門檻。

  洛雪晴理所當然地墊底,但因為她幾乎什麼也沒換,反而是所有人之中持點最多的。有趣的是:包括言滿霜在內,四女都換瞭《天予神功》,應風色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時還挨瞭白眼:“這麼便宜,怎不換來瞧瞧?”

  湖陰距離東溪縣,舟行順利的話需要整整一日一夜,萬一轉運稍有差池,兩日是很正常的旅途預估,從這點來看,陸筠曼又似乎逃得不夠遠……難道鹿希色所說“還有更奇怪的事”,指的是這個?

  “你不覺得,陸筠曼應付仇傢的法子有點怪麼?”

  “什麼意思?”女郎的思緒太跳,沒頭沒腦的,應風色一下子跟不上。

  “仇傢若武功高強,對付它就得找個武功更高的靠山;若是官府中人,就找個更大的官來壓著……陸筠曼攀這門親事的時候,洛總鏢頭正如日中天,所以她心目中的敵人,須得洛乘天與喬歸泉聯手才對付得瞭,否則何必犧牲女兒,又惹丈夫不快?”

  洛乘天身兼兩湖鎮海鏢局九大分局的總座,手底下鏢師數千,其中不乏名門好手,他自己便以刀法著稱,號稱“湖陰湖陽快刀第一”。杜妝憐的武功劍法確實不是這個級數,但就算是她,也不能明目張膽沖到鏢局亂砍一氣,裡頭多有七大派內外弟子,隨便死哪個都難善瞭。

  而喬歸泉的武功姑且不論,其背後是精兵數萬的兩湖大營,以及其他關系盤根錯節的軍中同僚;喬四爺明著挑上的對手,是新任的鎮東將軍,人稱“央土大戰最後一顆將星”的慕容柔慕容大人,要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白臉後生在東海無處立足,夾著尾巴一路哭回平望都去。

  杜妝憐再厲害也就是一個人,不是這種量級的對手。陸筠曼到底在怕什麼?

  應風色沒往這頭想過,沉吟片刻,忽然一笑。

  “還有別的解釋。”青年聳聳肩。“可能是這位陸師叔特別貪財,洛乘天潔身自好,沒點油水可撈,她才想拿女兒換富貴。”

  女郎喃喃道:“這樣洛雪晴就太可憐瞭。總覺她那沒有血緣的爹,反而比較疼愛她似,這陸師叔實在不咋的。”應風色與她並肩吹風,輕握著女郎涼滑的玉手:“總會有這種父母的,既不能挑,也隻能避遠些。”兩人便不再說話。

  陸筠曼不知有甚毛病,女兒也好,徒弟也罷,都不敢放她一個人。四姝既與應風色等結成同盟,分享心中秘密,情感的連結似也更趨緊密,儲之沁問瞭半天,才知把江露橙放在觀心庵是陸筠曼堅持,大抵是她少年時曾住,覺得那地方安全,並非有意遺棄;送往庵裡的份子錢就沒斷過,洛雪晴每回外出,也多拿這當借口。

  眾人好說歹說,終於勸得洛雪晴點頭答應,帶江露橙回去見母親。倒是江露橙知道自己不是被師父拋棄之後,卻不急著見瞭,對眾人笑道:“我師父的脾氣你們不曉得,鬧起來才叫一個……先讓雪晴回去問問罷,就說我想師父瞭,每晚都哭。師父讓我回去,我就回去。”這會兒肯叫“雪晴”瞭。

  儲之沁冷笑:“你師父看著你長大的,最好能信。”江露橙拍拍她的肩膀,老氣橫秋道:“那是你不認識我師父。她就是信。”儲之沁啞口無言。

  無乘庵做為九淵使者現實的第二基地,算是定下來瞭。應風色教洛雪晴打點母親,仍以養濟院為幌子,讓江露橙至無乘庵,與言滿霜互相照應,仇傢若尋到觀心庵,便讓竹帚少女前來通風報信。

  魚休同於莫婷那廂療養期間,儲之沁也一並住到無乘庵裡。長遠來說,陸筠曼若能與洛雪晴同來,不管仇傢是誰,皆無從查到惟明師太與言滿霜處,線索就此中斷,可保安泰無虞。言滿霜自作主張答應下來,反正邸院寬敞,不缺空房,隻等洛雪晴回去勸說母親。

  應鹿二人離開東溪縣時,她們已是一支隱然成形、能相互掩護支援的小隊瞭:儲之沁發號施令,言滿霜提供武力,江露橙應變靈活,洛雪晴能把事情按部就班做好,不用擔心有什麼遺漏。

  肯定需要更多的磨合,她們才能真正成熟,彼此間起到截長補短的作用,但要比當初的奇宮小隊更團結,也更明白降界之險。如果是這支小隊的話,或許唐奇色師兄和蔚佳色就不用死瞭——應風色心想。

  ◇◇◇抵達湖陰的時間,比預期中多瞭一天。

  各地的水陸碼頭無不嚴密盤查,關隘、舟岸等大排長龍,官差一一對過關條文牒後,始得放行,還見有全副武裝的甲士巡邏,氣氛詭譎。東海交通發達,通關的手續以簡便著稱,如此反常,難免怨聲載道。

  但官兵連鼓噪都不能忍,拉下幾個抗議聲大的,惡狠狠地上瞭夯枷鐐銬,拿賊似的拖走,那些人呼告求饒也來不及瞭。“官爺,那些人……是什麼罪名啊?”有好事者忍不住問。

  “是奸細,是江洋大盜的同夥!”

  官兵沒好氣道,睜著血絲密佈的黃濁眼瞳,糜綻的嘴角溢著呼嚕嚕的灰沫子,連刀帶鞘朝眾人一比,撞得鞘上銅件格格作響。“官爺幾天幾夜沒睡瞭,瞧你們個個都像賊!哪個作死的再來羅唣,正好拿下審一審,不止賊夥,管教你把祖宗十八代全供出來,替大夥兒省省事!”眾人才不敢再說。

  所幸應風色衣著精潔,相貌俊雅,又帶著美貌侍婢,奪人以聲,牒文上的“陶夷應氏”更是能活活壓死人,官差倒沒敢太過刁難。

  鐵鷂莊在湖陰城外北郊,一個叫天瑤鎮的地方,莊名“鐵鷂”疑似為天瑤二字轉音。湖陰湖陽隔斷腸湖遙遙相對,當中有赤水流經,水路阡陌縱橫;天瑤鎮夾在天瑤、天筐兩座矮山丘陵之間,是兩湖一帶少數沒有天然或人工河道經過之處,所幸陸路離兩湖城乃至周邊縣城都不遠,形成一種微妙的遺世之感。

  遠在金貔朝之前,此地曾掘出少量的金、銅礦脈,山中溪澗有淘出瓜子金的記錄,但礦床實屬淺薄,花瞭偌大氣力掘的坑井,出金僅占極少的比例,多是不值錢的黃銅褐鐵,霎時興起的城鎮也就霎時隱沒,走不瞭的人在此散葉開枝,而成如今的模樣。

  兩湖城間就沒有窮鎮,比起龍庭山周遭,天瑤實在不能說是破落蕭條,淘金時期所建的克難寮舍早已隨風化散,磚石砌起的連綿屋舍才能撐過五百年的歲月,在綿綿細雨間靜靜佇立。

  和沿途水路城鎮的喧囂不同,天瑤鎮給應風色的第一印象就是安靜,與水的關連僅止於濕潤的空氣。這裡沒有川流不息的水道舟行,沒有河濤拍岸的嘩嘩響,連雨都不是淅瀝瀝墜打屋簷,而是如毛輕滲,潤物無聲。

  鐵鷂莊還要再往裡走,比起鎮區,更接近荒廢瞭幾百年的老礦井,那是連樵夫或獵戶都不去的地方。盡管如今林木扶疏,還有幾座接著山澗形成的小湖泊,很難想像整個山頭曾是光禿禿一片,崖壁滿是人工鑿出的洞穴,宛若挖開的疔瘡。

  “這兩座山裡,已經沒有神瞭。”鎮上的老人對應風色說。“五百年前開山之際,礦工打死兩條寶珠蛇,一青一紫,渾身銀點斑斕,像星辰一樣。那一雙是瑤筐神,管天瑤山和天筐山的。”

  而霍鐵衫來到無神之地興建莊子,肯定不是為瞭積德行善。

  往鐵鷂莊的路上,應風色看到很多被暴力拆除的工事痕跡,殘留的粗大木基依稀能辨出是箭垛或防馬柵,這也佐證瞭從鎮民處打聽到的消息。

  霍鐵衫到此十多年,賊寇劫掠的傳聞就沒斷過,有遠有近,四散而出……除瞭天瑤鎮。

  這個山腳下的小鎮不曾被來去無蹤的馬賊洗劫,相反的,霍傢向鎮民購買石材木料,雇用匠役,建造院邸,訂購此間從無需求、以致沒進過貨的各種奢侈品;安靜瞭幾百年的小鎮沸滾起來,開始有人往外頭做買賣,引進更多貨物,收受瞭霍傢銀兩的鎮民總得把錢花出去。還有霍傢那些個疤面紋身的粗豪莊客,永遠都需要女人,巧取豪奪久瞭,漸有婦人願意賣,酒水聲娛的生意也比過去好——沒有人問霍傢的財富是怎麼來的。隻要不追問真相,忍受霍傢人偶爾的騷擾侵凌,天瑤鎮就能平安下去,日漸富起,不用擔心夜裡有馬賊殺進村落,恣意奸淫擄掠,縱火將傢鄉燒成白地。

  東海是有王法的,在兩湖赤水流域的王法叫雷彪。他是赤煉堂的赤水轉運使,凡赤水流經東海之地,以斷腸湖為中心軸幅而出的這一片,都是這人說瞭算,連臬臺司衙門也得賣面子。

  雷彪在“連雲社十三神龍”排行第二,喬歸泉引薦霍鐵衫入盟社時,是雷彪做的保人,護持霍鐵衫強渡關山,“吞肝啄殘”從此改頭換面,憑借著連雲社的偌大名聲,混成瞭大城湖陰的仕紳。

  至於馬賊燒殺的總是雷彪的對頭,又或不按時、按數繳納規費的頑愚鄉裡,保不齊隻是巧合而已。連老天都站在赤水轉運使這邊,隻要不與雷彪背道而馳,上蒼總會為其免去兵禍。

  這幫賊寇進退如電,不留痕跡,挑選對象和挑事的范圍也極富技巧,手段雖兇殘,卻能將范圍控制在數十戶以內,所殺不過百餘口,一把火燒完之後,官差多半以物損處置,上報說百姓逃散雲雲,後續便不用再查。

  所殲若是幫會,多是與七大派扯不上關系的零散勢力,衙門連介入都懶,反正武林中人自有區處,不擾百姓營生,胥吏樂得眼不見為凈。

  事情是在兩年多前,突然急轉直下的。

  霍鐵衫有四子,以甲山、乙山、丙山、丁山為名,算上他自個兒,鎮民私下以“霍傢五山”呼之,既畏懼又輕蔑。霍甲山隨父親長住湖陰,自此養成瞭出入風月場所的習慣,漸漸有點富傢公子的模樣,不再是大半年前穿著虎皮襖子上鎮遠鏢局提親的痞子。霍傢在城內四處置產,眼看是打算落地生根,不再回天瑤山裡的賊窩瞭。

  一日,霍傢父子匆匆趕回,急發響箭火號,召回黨徒,閉起鐵鷂莊五重砦門,遣人下山傳話:即日起,鎮上嚴禁供外人投宿、飲食,乃至車馬衣裘等,違者即與鐵鷂莊為敵,後果自負。舉鎮譁然。

  霍鐵衫可不是被嚇大的,慌亂必有原因,天瑤鎮很快便收到瞭風聲。

  ——雷彪死瞭。

  赤煉堂對外宣稱是急病,但有人說是總瓢把子“裂甲風霆”雷萬凜下的手,逮到機會鏟除瞭對他不甚恭順、背地裡動作頻頻叛意昭然,雙方嫌隙已深的親叔叔雷彪。

  雷彪並未料到自己會死。赤煉堂號稱“東海第一大幫會”,到瞭這等規模,除掉一兩名首腦無法瓦解派系,隻會引來反撲,終至不可收拾。

  豈料赤煉堂風平浪靜,無人挺身為雷彪說話,仿佛他死得恰如其份。證諸之後的大半年裡,關於雷彪的種種臭史在市井間風傳,直是十惡不赦,萬死莫贖,一時連孺子老嫗都知有報應,可見總瓢把子綢繆既久,動手前早已打點妥適,連“善惡到頭終有報”的腳本都寫好瞭,無怪乎一馬平川,拾掇得幹凈俐落。

  霍鐵衫魂飛魄散,覺得下一個便要輪到自己,連夜趕回鐵鷂莊堅壁清野,並飛鴿傳書請人疏通,以免遭赤煉堂的內鬥牽連,如螻蟻般被巨人不經意間碾碎,死得不明不白。

  喬歸泉是否曾為他捭闔縱橫,已不可考,畢竟鐵鷂莊隻守瞭一夜,恁喬四爺神通廣大,忒短的時間內,怕什麼也來不及做。

  翌晨,銅墻鐵壁般的鐵鷂莊五重砦門大開,放出被擄劫的眾多女子——多數是外地人——管事面色灰敗,勉強到鎮上募工,要拆掉莊內外所有望塔、箭垛、柵墻等,才知昨夜裡所有莊客傢丁一哄而散。問他何以如此,死也不敢說,抖得搖篩也似。

  工事拆完,改填護墻溝渠,接著運出一車車的兵器到打鐵舖,一傢夥熔瞭,澆於舖外石板地,堆出一座熔渣山來,這又過瞭幾天。

  鎮民謠傳,廢礦井那廂的老林有鬼嚎,無人敢近。及至壯丁回來,成群結隊抄火把棍棒一探究竟,赫見林間吊著十幾個赤條條的人,有的折手斷腿,多數被割去陽物,灼以烙鐵,竟是鐵鷂莊的黨徒中最兇惡的一群。

  幾人被認出曾奸污鎮上婦女,隊伍裡不乏受害女子的親友,本應上前一陣亂棍打死,但林間吊人的場景太詭異,慘遭肉刑的惡徒連日來滴水粒米未進,早已奄奄一息,然而被吊著全身氣血阻滯,痛苦難以形容,且隨著意識不清或被放大集中,所有人都在哀嚎,盡管嘶薄低啞,卻持續不斷。

  這遠遠超過瞭他們在善書或寺廟壁繪裡,所見過的一切煉獄圖像,是活生生的惡鬼獄。讓惡徒得以解脫,似乎便宜瞭他們,況且也沒人想踏進煉獄一步。壯丁們默默掉頭離開,日後有好事之人接近窺視,卻什麼也沒見著。

  有人繪聲繪色地說,當時在林間曾見霍傢的兒子被縛於樹幹,強迫他看著或聽著似的,扭曲灰敗的面孔已無神智,認不出是哪個,以年紀推斷,不是霍丙山就是霍丁山,然而事後一樣杳無蹤跡,也不知是真是假。

  就這樣,如同松脫口牙的毒蛇,鐵鷂莊一夕之間,“放”開瞭天瑤鎮。

  再沒有人到鋪子裡強收月敬,沒有窮奢極欲一擲千金,沒有騷擾侵凌,沒有雇傭驅策……鎮上沒人再見過“霍傢五山”,鐵鷂莊外的草木藤蔓越發蓊鬱,隻是沒人走將出來。

  僅僅兩年間,天瑤鎮就恢復瞭原本的靜謐。那些因霍傢到來變得浮躁,卻未隨霍傢沉寂而調整適應的人們,最終也離開傢鄉,十數年如微塵泡沫,終究不抵五百年的雨霧淘洗,膿頭一經剔除,始知山石依舊,靜待下一個五百年過去。

  “是因為……被降界逮走瞭麼?”

  站在掛滿爬墻虎的門簷下,鹿希色仰望著“鐵鷂莊”的匾額,喃喃自語道。

  雖然還沒入莊,也看得出此地久無人煙。鎮民以為霍傢隱居避世,殊不知廣廈大院早已成瞭鬼域,山林侵入人造的屋墻裡,仿佛能聽見被殘忍斷首的天瑤山神一吐怨氣的尖嘯嘶鳴。

  “兩年太久瞭。鬼牙眾這般折騰法,再硬朗的活人都撐不瞭半年,雖然不排除羽羊神將他們囚禁瞭年餘,直到最近才改造成那副鬼樣——”應風色邊回憶著黑山老妖強壯的肩臂肌肉,又像要驅散腦海中的屍體死狀似的甩甩頭,吐出一口長氣。“不知道,我總覺得不是這樣。若我是羽羊神就不會這樣。”

  雷彪之死,在當時可是轟動東海的大事,向來被認為以地域派系分治為主的赤煉堂定於一尊,雷萬凜的聲勢至此攀上巔頂,本應相互制衡的五大轉運使俱都臣服於總瓢把子麾下,天下再無幫會能與之抗衡,“裂甲風霆”雷萬凜就是實質上的東海武林第一人。

  此事奇宮自然關心,但應風色萬料不到,雷彪的死牽連著鐵鷂莊,更無法預知數年後自己也卷入其中,不得不替羽羊神走一遭。

  一夜間放倒鐵鷂莊,以及割去陽物與吊人的殘忍手段,聽起來很像是總瓢把子的私兵“指縱鷹”所為。但指縱鷹是不留活口的,就算來如迅雷不及掩耳,一旦完成任務,必定張揚留記,以屍示眾,好讓世人明白違抗總瓢把子的下場。這是劊子手的存在意義,悄然遁去,又全不像是指縱鷹。

  雷萬凜近年極少露面,如同消失一般,但招惹赤煉堂實屬不智,或許這才是羽羊神意圖假手他人的原因。應風色開始評估起“掉頭離開”的選項——惹上赤煉堂的麻煩程度,遠遠凌駕於羽羊神的惡意報復。

  莊子從外頭看大得很,絲毫說不上華美,像石砌的堡砦多過園林別墅。墻高而表面折曲,這是為瞭防禦礟石所采取的設計。

  緊閉的烏木大門看來十分厚重,應風色毫不懷疑它能抵擋沖車的撞擊。

  鐵鷂莊的莊門作金柱門式,本身就像半幢屋宇,進深特別大,足有七八尺長,門進兩側的框檻之上,有類似漏窗的狹長空隙,若外敵抬巨木沖撞莊門,便能從空隙間射箭、倒滾油,乃至伸出長槍戳刺,以保大門不被攻破。

  從門縫和門框的完整度推斷,門後的橫栓肯定是閂上的,不管霍鐵衫是怎麼離開這裡,總之並未通過這兩扇門。

  看一眼就走,應風色對自己說。隻消在院墻之內看到赤煉堂的火焰號記,二話不說,立即走人。便隻沾到掉出鷹喙的肉屑,也會成為老鷹的敵人,猛禽的獵物絕不容染指。

  高墻一側的爬墻虎有明顯的凋萎,霍傢父子必是從此處被人越墻拖出,以致壓斷藤蔓莖葉。他與鹿希色對望一眼,正欲躍上墻頭,驀聽身後一人長笑道:“光天化日偷荒宅,實在不是條門路。我能不能就當二位,是專程來毀跡滅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