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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七折、握雪而盟,羲和欲隱

  這一擊超越瞭《敗中求劍》前八式的威力總成,無法以任何已知的武學理論解釋,乃獨孤寂將周身所能及的力量涓流收束過來,以與黑霧全然相反的屬性梳理擊出,就連最細微的一抹霧絲都未遺漏,同一時間內,為數不清的無形氣劍所貫穿消融。

  不僅如此,一瞬之內,此間長河的點點滴滴全遭十七爺暴力截取,不僅無人能使力行走,連人面霧蛛也難自血肉中汲取力量,大大小小的蛇莖、霧絲被劍氣一擊即滅,巨大的多足蛛體倏然消失,獨無年“啪!”摔落泥血,激起一波黑紅濁浪。

  獨孤寂終於明白〈十方授印〉何以不需要招式。

  然而,如此強橫霸道的殺著絕不可能全無代價,他的身體就像篩子,猛然濾過這一方天地裡的所有力量,沒將篩子一股腦兒壓爆,不知該說身子骨硬還是命硬。

  人面蛛煙消霧散,十七爺踉蹌跪地,這種耗損即使調動諸元,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恢復。獨孤寂五指虛抓,足邊飛起一柄劍,未及入掌便即揮出,唰的一聲長劍標去,將一抹竄出紫臂的霧絲釘在地上;獨無年與黑霧已連成一體,枯藁的面上露出痛楚之色,眼簾顫動,似將醒轉。

  獨孤寂雙手不停,接連射出長劍牽制霧絲,一面點足掠至,末瞭抄一劍在手,〈無從來之劍〉到處,攪散氤氳卷至的黑霧,見獨無年又將被吞沒,徑以無形氣墻擋住攻擊,回頭叫道:“這玩意兒殺不死啊,你手腳麻利些行不?”

  魏無音與阿雪在應風色的協助下爬出陷坑,三人七手八腳,好不容易撬開錘柄頂端卡入的楔子,將烏檀木柄退出錘身,原本綻放血光的縫隙間光芒更盛,居然就這樣“裂”瞭開來,張成一隻長約兩尺、寬高俱都尺許的長方形鏤空骨架,作工、材質均不似此時此世之物,不住劇烈顫動,幾乎將僵屍男子生生拖行起來,若非應風色與阿雪死命拉住,已然雙雙滑向妖物。

  “……這才是永劫之磐的真正模樣!”魏無音啞聲叫道:“將那妖物裝進來,便能牢牢鎖住!”

  “鎖你媽的!”獨孤寂勻不出手來,氣得一口唾沫啐地。“你眼睛瞎瞭麼?這玩意一眨眼便長成瞭這副德性,你那箱子再大五倍都不夠裝!”

  廣場血流漂杵,殘骸橫陳,妖物不缺給養,便在說話間,氣墻後的黑霧已增生成為一條兩人多高的九頭霧蛇。興許無有餘力,也可能是十七爺的威脅更甚,霧絲並未纏裹獨無年,而是將紫膛漢子甩至一旁,僅與右臂相連,倒像九首怪蛇的尾後銜著一具屍首,倍添妖異。

  魏無音“嘖”的一咋舌,料想以十七爺大絕之威,不能一發再發也是自然,但據師兄所言,妖物被禁於永劫之磐時,不比一枚鵝蛋大多少,隻消從獨無年臂上剝離,兜回籠裡應不成問題;靈機一動,揚聲道:“十七爺!你那抵擋妖物的手段,能不能改變形狀,譬如……弄出一隻五面箱來?”

  獨孤寂劍眉一挑,哈哈大笑:“虧你想得出!”把劍一摜,集中心念,猙獰屈伸的九頭蛇忽被夾入五面墻內,接面方正齊整,緩緩朝獨無年右臂縮去,任憑黑霧如何推擠,也無法打破氣墻。要不多時,方盒縮到三尺見方,地面隱震,可見抵抗之強,凝縮之甚。

  氣墻的表面不住漾出漣漪般的波紋,隱隱滲出墨汁——應風色忽然想起,十七爺怔立之際,霧蛇曾鉆透氣墻、直薄十七爺面前,氣墻之於霧絲非是絕對的防禦;能困妖如斯,可能是十七爺極大地增厚瞭氣壁,一時鉆之不透,不代表能長久制敵,急忙回頭:“師……喂,這樣還不行麼?再不將妖物裝起來,萬一——”

  “不行!”魏無音苦苦抓住化成箱形的永劫之磐,切齒咬牙:“這可不是什麼鎮妖法器,若不能完整閉鎖起來,是禁錮不住妖物的!就算永劫之磐的外殼刀槍不入,水火難侵,難道機件結構等細微處也是?萬一非是如此,貿然擲出,你想讓咱們手裡的最後救星,教妖物一傢夥絞個稀爛麼?”

  應風色急瞭。“……再怎麼壓縮,也有極限不是?總小不過——”

  “我的右臂。”

  喑啞的喉音縱使衰疲,仍帶著鐵砂磨地般的懾人隱震。獨無年散發披面,雙頰凹陷,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眸被染滿鮮血垢膩的額發遮去大半,不見逼人精光。應風色才發現他連頭發都灰白大半,鉆出唇頷的細髭亦然,整個人像是憑空老瞭十幾二十歲,氣如風中殘焰。

  “長……長老……”

  獨無年搖頭,轉向抵禦蛇莖的落拓侯爺。

  “我捅的婁子,要麻煩侯爺幫忙收十瞭。”

  “……等一下!”魏無音恐他解開最後一圈咒環,急忙出聲阻止。“獨無年,你肩上的黥咒術法若解,失控的黑霧除將你吞噬殆盡,不會受到任何損害,切莫沖動!”

  獨孤寂插嘴道:“什麼都好,你們哥倆趕緊商量出個章程來,本侯爺快鎮不住啦!當我精神氣力是用不完的麼?”

  獨無年的視線越過他的肩頭,直盯著魏無音。“少時你須向我解釋,何以這條隨我長成的’犀紫罍金臂‘,你竟比我瞭解得多。若解去咒環,血肉就會被吞噬殆盡,點滴不存麼?”

  “沒錯!你別沖動——”

  “那就好。”獨無年眸光倏銳,左臂揚起。他不知何時十起瞭獨孤寂拋下的長劍,刃抵右腋,這一掠將右臂齊肩削斷,鮮血激射而出!

  獨無年身子微晃,卻未倒下,反手將斷臂釘於地下,左手食中二指蘸血解咒,心誦疾書,斷臂上的最後一圈咒環化光消散,整條手臂轉瞬間即為黑霧所噬,連骨頭都不剩。

  “……趁現在!”紫膛漢子嘶吼,這才頹然坐倒。

  獨孤寂料不到他居然如此絕決,贊道:“好漢子!”催動凝功,厚逾尺半的無形氣盒拔地飛起,在空中急遽縮小,最終內徑縮成不到一尺立方,才像揉黏土般繼續絞扭壓擠,不僅腳下站立的大地,就連空氣都劇烈震動起來,仿佛蒼天將傾;僵持不過片刻,終於將黑霧壓成蛋形,約如一隻熟瓜。

  “十七爺留神,磐籠來啦!”魏無音覷準時機,揚聲叫道:“放!”二小與他一齊松手,永劫之磐所化的樊籠骨架如遭強力磁吸,飛向霧卵。

  獨孤寂順勢解開鎖限,霧團被籠架兜瞭個正著,籠架內緣的刺目血光為黑霧所染,驀地紫華大盛,一陣密如驟雨的機簧聲過,展開的結構收攏,轟的一聲砸落地面,回復原本的方錘模樣;縫隙間紫光流轉,圓孔裡黑得不透半點光,未有絲毫霧氣逸出,死寂一片。

  (成……成功瞭!)

  獨孤寂隻瞥一眼,確定沒什麼紕漏,便即掠向獨無年,運指如飛,連點他幾處大穴,減緩失血。惟斷臂之傷,非同小可,若不將創口骨肉挖深些許,縫合多餘的皮瓣來止血,終究是死路一條。

  十七爺試圖以凝功阻絕,然而效果有限,急忙回頭:“山下方圓十裡之內,可有國手?”魏無音此際才到,收起永劫之磐,見遠處圮墻後一名寬袍大袖的男子顫巍巍起身,心念微動:“可是燕無樓?速來!”

  那人正是夏陽淵一脈的白綬首席,外號“石渠神魔”,乃玉無葭、晏無方以下的第三號人物,聽弟子哭訴,殺害玉、晏二長老的兇人殺上瞭通天壁,匆匆點瞭人馬來討公道,不幸撞上這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

  燕無樓武功資歷不及玉無葭二老,這才屈居於白鱗綬,若論醫術,卻不在二人之下,聽喚而來,對魏無音微一拱手:“魏師兄。”趨前診視傷勢。片刻後才道:“我夏陽淵有足夠的麻沸散,若能盡快刮肉縫合,獨長老性命無虞。隻是不可再拖瞭。”招來幸存者制作擔架,欲將獨無年運入知止觀,借室手術,並遣人趕回夏陽淵攜來藥物、器材,以及最重要的急救人手。

  獨無年面色灰敗,垂落眼簾,喃喃低道:“冠軍侯,這一架,是我輸瞭。獨某的生死榮辱不足掛齒,但毛族質子,本山是萬萬不能收。侯爺若難意平,取我性命便是。”

  獨孤寂笑顧魏無音:“嘴皮忒硬,看來是死不瞭啦。”魏無音肅起面容,正色道:“我陽山開基四百年來,不曾在知止觀外造成如許死傷,你可知在平望都內,有多少達官顯貴皈依知止觀?朝廷若以此為借口,派兵上山,我等現下可有抗拒的由頭?”獨無年身居高位,豈不明白其中的利害?難置一詞,隻得默然低首。

  魏無音環視四周,在霧蛛爪下逃過一劫的,多半是各派系裡的長老菁英,粗粗一瞥,雖然死傷慘重,九脈大致都還有活人在,所缺不過一二而已,勉力提神,朗聲道:“這個孩子,便由我風雲峽接下罷!日後重歸幽泉,面對列祖列宗,當由魏某人一肩承擔,與諸位並無幹系;惟今日之事,須得有解,不可斷卻本山生路,致朝廷陳兵山下,四百年的龍庭基業毀於我等之手。”眾人俱都無言,頹然垂肩。

  僵屍男子轉對獨孤寂。“侯爺,知止觀裡的死傷,奇宮會負責賠償安撫,但顧挽松那廂——”獨孤寂擺手道:“放心罷,我會好好威脅他的。哪個想把主意動到阿雪頭上,本侯爺殺光他全傢!”

  魏無音點瞭點頭,刻意不看將拳頭捏得格格作響、切齒咬牙的應風色,招手讓阿雪到跟前來,輕撫他的頭頂,和聲道:“從今兒起,你便是指劍奇宮的人瞭。你本名叫什麼?”

  “韓……韓握雪。”阿雪怯生生道。

  “嗯,入得龍庭,原本的名字當即舍棄。往後,你就叫韓雪色罷。”

  獨孤寂一拍男童屁股,笑道:“還不快叫師父?”

  魏無音正色道:“他是奇宮未來的主人,歸屬哪支宗脈,關乎山上往後十年二十年間的勢力消長,可不是我說瞭算。若教入風雲峽,不免有人說我擅受質子,原來是包藏禍心,風雲峽一脈在山上的處境將益發艱難。你莫害我。”

  獨孤寂哈哈大笑:“也罷!要是將來日子太難過,或想學我的武功,可來白城山找我。你這小子挺有意思,我也很中意。”卻是對應風色說。少年無法點頭,不知該感激或怨他,心中五味雜陳,咬牙不發一語,與落拓侯爺短暫交會的眸裡卻湧溢水花。

  “對瞭,我想找個人,問你打聽路怎麼走。”

  魏無音水精心竅,不消問也知他所指為何,悠悠嘆瞭口氣。“侯爺取次花叢,遊戲人間,原來也有放不下的麼?”隨口將路徑說瞭,連該如何通過陣法的訣竅也細說分明。見十七爺始終無有表示,話鋒一轉,壓低聲音湊近:“侯爺,人呢我頂著諸脈白眼、百世唾罵的壓力,也就收下瞭。該交割的那物事,侯爺好不好這便拿出,省得您一走,咱們風雲峽這幫老弱即給人撕瞭下酒?”

  獨孤寂哈哈幹笑兩聲,摸著鼻子轉開視線,瞧著無比心虛。“你胡說什麼呢老魏,本侯聽不明白啊。顧挽松沒交代什麼給我,估計是信我不過,回頭便遣人送來啦,你別瞎操心啊,哈哈哈哈。”

  “……侯爺確定此物必來?”

  “肯定肯定,我敢拿人頭擔保。”獨孤寂仰天打瞭個哈哈:“說不定這會兒就在山上,還沒到你手裡罷瞭,不會丟的。”

  “我信侯爺。”魏無音出乎意料地幹脆,獨孤寂嚇瞭一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頭卻見一雙帶笑的視線,既狡黠又鋒銳,通透中又帶著滿滿的疲憊與憤世疾俗,不知怎的揉合得恰到好處,令人難以安心無視,卻實在討厭不起來。“侯爺在風雲峽還有一壇老酒未飲,幾時來索,魏某倒履相迎。”

  兩人對視片刻,獨孤寂忽地一笑,神情疏朗,心頭陰霾仿佛一掃而空,再無掛礙。

  “這會兒,是真要道別啦。山高水長的,你們一個個,可別隨便死瞭啊。”十七爺一振袍襴,邁開鱗靴,背對破雲初露的幾縷陽光,踩著一地泥濘濕滑,不見使什麼移形身法,連輕功都索性不用,信步閑庭,身影逐漸消失在山道盡處,隻有朗吟聲宛若龍嘯,迤邐悠揚:“……刑沖克破無從來,歲運相並俱成災,束命七殺傷為病;十方授印,天子絕龍在玉臺!”◇◇◇貝雲瑚循著與寒潭相連的溪澗一路泅泳,終於在天明時分回到幽明峪。

  此段溪流有個名兒,叫“明玉澗”,據說是主人取的,夏天豐水時可達六七丈寬,最深處有一人多高,春冬之交會再淺窄些;但無論什麼時節,澗水都是湍急而冰冷,不利輕涉,平日以繩船串成的浮橋相連。

  澗北的建築歷史悠久,充分見證瞭幽明峪一脈的起落興衰,為男弟子與眾仆婦雜工所居——她下山之後,才驚訝地發現:在許多外人心目中,“隻收男徒”的龍庭山上,除瞭幽明峪的無垢天女,再無其他女子,簡直荒謬到瞭極處。

  事實上,陽山諸脈皆有為數眾多的仆婦嬤嬤,負責打掃洗濯,烹飪裁縫,否則奇宮上下忒多人張口吃飯,難不成長老親自下廚?

  這些仆役,與尋常大戶人傢雇請的沒甚不同,若長居山上,自有供其居住的屋舍,多半與弟子、長老起居演武處隔開;如須出入陣法禁制之地,則由輪值弟子攜往,半年休一次長假,下山省親雲雲,自不在話下。也有住在山下鎮集,每日天未大亮便摸黑上山,趕在日落前收工返傢的,一如山上諸多廟觀的傭工。

  冰無葉上山後,當時掌權的大長老“雲天蔽影”何物非特別為他在澗南搭建精舍,除瞭便於指點、督促他的日課,更重要的原因,是要將冰無葉與其他人分開,免受影響,連名義上的師傅蕭寒壘都不易見上一面。

  待何物非、蕭寒壘一一退出幽明峪的權力舞臺,冰無葉索性在南岸修建私人園林,鎮日坐擁完美無瑕的無垢天女們,逍遙勝似神仙;而僅存的寒字輩、無字輩,乃至色字輩弟子則居於北岸舊日壇舍。隨著男丁漸少,到貝雲瑚離山時,除瞭幾名仆婦丫鬟,隻剩下梅檀色等寥寥數人。

  暗中調查何玥色等下山侍女的事曝光之後,貝雲瑚就被軟禁在小院裡——自是在南岸——至於冰無葉是何時改造瞭她的身子、施以何等手段,貝雲瑚卻是一無所知。

  藥物可以下在食水之內,然而,如此劇烈的身子變化,光靠此一節恐怕是不夠的,須藥浴、針灸……諸般手段多管齊下,才有可能辦到。貝雲瑚仔細回憶,發現自己經常有昏睡大半天的情況發生,又或一覺睡醒全身欲振乏力,委靡數日才逐漸恢復等,推測他不知用瞭什麼法子使自己失去意識,而後攜往密室加以炮制。

  這間密室倘若存在,合理推測應是在南岸某處。無垢天女的人數遠多於男徒仆役,在冰無葉的莊院中各有居停,平日裡鶯鶯燕燕、熙熙攘攘,貝雲瑚設身處地揣想:若然是她,定不會將試驗的秘密房間設於莊院。俗話說“傢賊難防”,重點不在於賊,恰恰在這個“傢”字上。

  她在未失寵之前,最常跟在主人身邊,就差沒有睡同寢瞭,莊園內九成的地方她有把握已逛得精透,並無適合秘密進行人體試驗之處。密室——如果有的話——必在北岸。

  明玉澗底有股暗流,水溫較那絕崖下的寒潭更低,不知凍死過多少想遊過溪澗的幽明峪弟子,入門之初師長必殷殷告誡,嚴禁下水。

  貝雲瑚縱使水性絕佳,也無法抵擋這股水底冰流,否則水中無法排佈術法,人人都循水路潛入龍庭山便瞭,奇宮名震天下的護山大陣豈非形同虛設?

  從意外加入濮陰梁府的車隊起,一個大膽的計劃在貝雲瑚心中悄悄成形。若猜想無誤,梁燕貞藏在衣箱夾層中的那隻密匣,所貯必是鱗族失落已久的重寶,九曜皇衣。

  傳說中,這件龍皇玄鱗的禦袍刀槍不入,水火難侵,更有辟水護體的異能。平望都那廂送毛族質子上山的條件之一,就是將這件寶衣當作爵位的象征,重新歸還奇宮;隻是寶衣失落既久,奇宮諸人不信朝廷真有此物,就算有,也不過就是與貴族陪葬用的金縷玉衣一般,以各式昂貴的金銀珠寶綴成的冒牌貨罷瞭,無人放在心上。

  與“擎山轉”的挽馬重騎一戰後,梁府一行的車輛輜重灰飛煙滅,遍地狼藉之間,獨孤寂隻撿瞭那隻密匣隨身,貝雲瑚更添幾成把握,確信所貯必是九曜皇衣無疑。

  自從梁燕貞與獨孤寂嘔氣,兩人不再合衾同眠,密匣不知所蹤,貝雲瑚推斷是獨孤寂穿在衣裡,在寒潭谷底替他除衣保溫時,果然找到紮在襴袍腰下的皇衣。

  與獨孤寂合體求歡,雖是欲之所至,順心而為,但男子數度出精疲憊已極,更利於“洗劫”一空,亦在少女的考量內。

  少女身子嬌小,整個人被皇衣裹起,仿佛罩瞭層看不見的薄膜,躍入寒潭滴水不沾,卻能汲入空氣,半點也沒有遊水的感覺,仿佛包進一個巨大的泡泡裡順水漂流;上岸之後,不僅身上的大紅嫁衣幹燥舒爽,連頭發都沒濕,便隻涉水登岸時浸透瞭鞋襪而已,至為神奇。

  貝雲瑚悄悄潛回院裡,那座名為“瑚光小築”的雅致小院果然沒有其他姊妹遷入,依舊保持原先的模樣,桌椅幾面片塵不染,仿佛主人從未離開。

  少女身子微顫,不知是寒冷抑或心情激蕩,就著幽微天光打開衣櫃,換過幹凈的鞋襪,在嫁衣內系瞭條掛有匕首和整排柳葉飛刀的蹀躞帶;沉吟片刻,又取一根大紅絲絳,纏起得自獨孤寂的金色蛾眉刺,橫插於髻,釵上兩股絲絳垂落腰背,煞是好看。

  冰無葉的起居作息比日晷還精準,再過一會兒,輪值的無垢天女便要起床燒水備湯,服侍主人梳洗更衣瞭,能任意出入莊園的時間剩不到一刻間。

  貝雲瑚收十心情,將疊好的九曜皇衣留在妝臺顯眼處,無聲穿窗而出,在廊廡間轉得幾轉,出門奔過浮橋,古樸的壇舍輪廓近在眼前。

  她在失風被軟禁前,甚且不曾動念調查北岸,若非身子異變,貝雲瑚從未想過主人會對她們動什麼手腳。她沒有任何線索,遑論證據;所能倚靠的,僅僅隻有直覺。

  北岸的主建築群,乃是以五座錯開並連的大院為核心,雖然修建的時間有分先後,因整體風格一致,看來就像一座宮殿般氣派的五進大院沿著谷內地形,被捏得斜斜攤開瞭似的;院外豎起的白玉牌樓上,刻有“羲和揚此”的方正古籀,每個字都比牛車輪還大,故壇舍又有“羲揚殿”或“若光殿”之稱,取“羲和之未揚,若華何光”的含意。

  羲揚殿首三進歷史最久,規模最宏偉,過去多作集會議事、接待賓客之用,也上演過不少爭權奪位的戲碼,左右回龍裡收藏文牒寶物,不宜居住,男徒多住在後兩進。

  羲揚殿的兩翼是後來才建,能看出幽明峪一脈之衰頹,越修越矮,仆婦傭工住在兩翼最外圍,也不是適合隱密工作的所在。

  貝雲瑚的目標,是在羲揚殿的後方深處,有座緊鄰山壁的“一顆印”小院,左右無廂,內堂不過一室大小,一眼即能看完。極其陰隰的環境,使得小院幾乎覆滿厚厚的青苔,長年都是濕漉漉的,難見天日。

  “……那是什麼地方?”有回遠遠經過,她忍不住問主人。大傢都說那裡不幹凈,鬧鬼之說沸沸揚揚,每年新春在羲揚殿祭天敬祖,大長老和一幹派系首腦都要請三炷香到小院外插上,經年累月越描越黑,誰也說不清。

  “是我幽明峪一脈的始興之地,當年龍喉如晦祖師閉關處。”主人淡道。“宗脈興旺瞭,蓋起大殿,誰也不想在忒狹仄的地方待著,又沒膽子拆掉,最後就剩請香這點心思。”

  “真不是鬧鬼?”小貝雲瑚有些失望。

  主人微微一笑。

  “若世上有鬼,則何處無鬼?若世上無鬼,豈獨小院中有?”——理路。

  主人聰明絕頂無庸置疑,但他的絕頂聰明來自於理路清晰,甚至可說是受理路所制,無法忍受多餘、紊亂、無關緊要。隻消摸清瞭這套理路,就能明白主人在想什麼,將會如何行動。

  院門無鎖,貝雲瑚不欲冒險打開,以免生滿銅綠的門軸發出刺耳噪音,節外生枝,縱身翻過院墻,落足時差點滑倒,發現地面上厚絨般的一片非是草葉,全是青苔。院深不過三丈餘,簷下的內室門外扣瞭把青磣磣的重鎖,蒙蒙天光下分不清是苔綠抑或銅綠,興許幾百年來都沒人動過。

  內室全由石砌,室門這一面是無窗的,僅左右兩面各有一個圓形的鏤花小窗。透過鏤窗往內瞧,室內空無一物,連鋪地的石隙間都有苔痕,院裡的空氣卻未如想像中潮濕。何以青苔會橫生若此?

  心念微動,又折返正面,見室門兩側各有一隻龍形石雕,向上張開的龍口之內鑿空,顯是香插一類。少女握著光潤的龍腹一扭,喀喇一響,廊間忽然打開瞭一道秘門,往下的階梯壁間燭焰搖晃,飄出若有似無的淡淡藥氣。

  請香三炷並非虛應故事,而是開宗立脈的龍喉如晦祖師,留給後人的暗示。

  貝雲瑚擎出匕首,小心翼翼走下石階,眼前乍現一處廣間,怕還大過瞭整座小院,每兩丈便有雙手合圍粗細的石柱支撐,隱約聽見地底伏流的淅瀝聲響,打開秘門的機關應是以水力推動。因有水流經過,青苔才會如此茂密。

  如晦祖師閉關於此,創制出無數精妙武功,這石室最初該是作演武之用,但此際卻堆滿瞭爐鼎、浴桶、坩鍋炭灶等器具,靠墻的石臺上整整齊齊擺著針刀,更別提貼滿各式藥材標簽的木櫃,皇城內的太醫院亦不過如此。

  貝雲瑚走近石臺,從疊成方正一摞的書冊中抽出其一,封面題為《棲亡谷獸字部札記廿五》,落款之人是“呂圻三”,信手翻閱;讀不到幾行,美眸瞠圓,越翻越快,驀地往地上一扔,用力跺瞭幾腳,驚魂未定,喃喃道:“這是……什麼鬼玩意兒!”俏臉慘白,飽滿酥胸不住起伏,雪額沁出豆大冷汗。

  那呂圻三所寫的札記,全是在人身上移植、施藥、埋蠱,透過種種難以想像的殘毒手段改造人體,使之“強速如獸”,不但以文字仔細記錄試驗之人的死狀、支持瞭多久的時間,有什麼樣的痛苦反應,對於試驗的器具更有詳細的尺寸圖解,完全是工匠的口吻,不帶絲毫人性。

  在貝雲瑚看來,這直是一部可怕的刑求大全,鉅細靡遺地刊載著刑具的制作及使用方法,連被拷掠之人的反應都有詳盡的記錄,方便照本宣科……這是何等令人發指的惡行!

  她沒勇氣拿起他卷翻看,不僅因為太過殘忍,而是從過眼的隻字詞組中,少女忽明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靈感或是從何而來;更可怕的是,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零星殘餘似將蘇醒,她開始覺得這個空間的色澤、明暗,乃至於氣味十分熟悉——這是她曾來過這裡、且不止一次的鐵證。

  石室底部,距離入口的石階最遠處,隱於兩根石柱光照間的空間裡,有一隻被厚紫絨佈覆蓋的物事,幾乎有一個半貝雲瑚這麼高,絨佈底下發出細微而單調的機簧輕響。

  貝雲瑚像被勾瞭魂魄也似,呆呆地走到跟前,伸出顫抖的小手,輕輕揭開絨佈一角。那是一具極精密的機械,由復雜的齒輪、勾針、連桿所組成,說是打鐵用的風泵,更像是人體的肺葉疊合,似以水力牽引,發出鼓風般的嘶鳴。

  肺狀的機簧上連瞭根軟管,看不出是什麼材質,延伸到紫絨佈的另一側。貝雲瑚咬瞭咬牙,喇地一聲將絨佈扯落,赫見佈下所覆,是一隻八尺高的透明水精方槽,槽中註滿不知名的藍色透明液體,綁著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軟管接著一隻銅色的半臉鬼面,緊緊縛在女子的臉上,遮去瞭大半面容;但從她挺翹的椒乳以及薄薄的窄腰推斷,應是少女無誤,濃發和恥丘上的稀疏卷茸漂於水中,透著一股天真稚拙的無心之媚,美得令人怦然心動。——天女無垢,差堪如是。

  (那時候的……也是這副模樣麼?)

  她忍不住貼近水精槽面,想得更清楚些,槽中少女忽然睜眼,嚇得貝雲瑚驚叫一聲,踉蹌幾步,腳下一絆,差點失足坐倒。背後一人淡道:“我始終相信,眾天女中若有誰能找到此間,必然是你。不枉我等瞭忒久,你終於回來啦,瑚色。”